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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三十年代的上海滩

   
1


  凌辉在石库门租下那个亭子间的第二天,就搬去住了。他的二楼亭子间,面积足足也有12个平方米。一个人住不算小,只是卫生间和厨房都要到房东家去借用。好在他一个单身汉,用卫生间和厨房的次数都不多,这就不成问题。
  凌辉喜欢这个住处的地段,这个地段说起来也属黄金地。有时候他不开车,走200米往西康路拐弯,那里就是波特曼酒店,再往前走就是今天上海商城。于是他继续往前走,走过波兰领事馆漂亮的白房子,走过铜仁路有名的绿房子,走过中苏友好大厦,一直走到南京西路。他认为做生意的人,走是重要的。许多信息都是从“走”中得来,许多灵感也是从“走”中忽然冒出来的。那天他走着走着就在南京路上遇见了蒋蜜,蒋蜜在市百一店里买了一套服装。自从荣任天祥集团公司总经理以来,她就喜欢穿白领女人端庄大方的职业装。蒋蜜拿出衣服对凌辉说:“看!漂亮吧?”
  “漂亮。做总经理了,眼光怎么会差?”凌辉说:“什么时候我们聚聚,我知道你心里有我的。”蒋蜜说:“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有你?再说吧,到时我给你电话。”蒋蜜一边说一边与凌辉走了一段路,然后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告别时,凌辉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呆呆地站着,心里想一定要让她选择他。爱情并不是姚天祥能用权利换得来的,真正的爱情是心灵的、无价的。
  然而蒋蜜并不知道凌辉有这种想法。她上任这些天来,像所有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样,立即清查各分公司和各部门私设的小金库,供销科科长张峰首当其冲成为第一个开刀对象。他此刻被蒋蜜召唤到总经理办公室,心里忐忑不安地站在她面前,一副诚心诚意倾听的样子。
  现在蒋蜜坐在宽大豪华的老板桌前的黑色转椅上,她态度严肃地将两本红蓝帐簿甩到张峰面前说:“你怎么单独在外开立银行帐户?你这些含糊不清的付款是怎么一回事?”
  张峰低着头没有吭声,他知道事情已经败露,脊背上急出一身冷汗。蒋蜜见他不吭声就说:“你不说,那我来说,你5月2日支出8万5千2百元,经查对方单位根本没有与你有业务往来,这一笔下落不明的款你贪污了,对不对?”
  “对,对对。”张峰心里一惊,慌忙地脱口而出。
  “还有,”蒋蜜说:“你每一笔生意都收受客户高额回扣,共42次,总计有近25万,使集团蒙受了巨大的经济损失。张科长你的经济问题是相当严重的,我们准备移送司法机关立案调查。”
  张峰听了浑身发软,这个当了多年供销科长,已经是老奸巨滑的他,没想到这次会跌在蒋蜜手里。而且在她面前比在姚天祥面前,更使他惊慌失措。
  “不要移送司法机关,我错了,你给我一次赎罪的机会。”张峰说着倏地跪了下来,蒋蜜没想到这个平日里威风凛凛的供销科长,会在她面前跪地求饶。她不喜欢这样的男人,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敢作敢为。
  “赎罪,怎么个赎法?”蒋蜜站起来,手“啪”地一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茶杯里的水往外溢。张峰吓得不敢直视她,实在没料到这个漂亮可人的她,比他想象的更厉害。
  “我给公司再创造更多的利润。”张峰怯怯地说。蒋蜜听了冷冷道:“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我们就是放你一马,不移送司法机关,你也起码得把你私吞的及受贿和回扣的钱,总共33万5千2百元还给公司,并且撤去你供销科科长职务,调办公室做行政科员。”
  张峰听了脸都绿了,他没想到蒋蜜如此绝情。他想供销科的人谁不拿回扣?为什么偏偏拿他开刀?于是他一改先前怯懦的态度,挺了挺腰背,用一副近乎无赖的口气说:“钱我是拿不出来的,你逼我也没用,我说过我会给公司再创造更多的利润。”
  “你简直是无赖。”
  “我是无赖,你是什么?老子进供销科的时候,你还没进来呢!你不要以为你有靠山就可以颐指气使了……”
  “你给我滚!”姚天祥忽然出现在总经理办公室门口,张峰吓了一跳,那股嚣张的气焰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姚天祥看着被气得脸色发白的蒋蜜,对张峰冷冷地说:“你跟了我这些年,我从没亏待过你,你看这事怎么解决?”张峰连忙小声说:“我回去筹钱,我一定如数归还。”
 “我最恨下属对我不忠,你把钱还回来,这件事我就不再追究了,你出去吧!”
  张峰低着头出去了,心里骂道:“这对狗男女,不得好死。”
  姚天祥见张峰走远了,才走近蒋蜜说:“这人手头业务多,只要他把钱还回来了,也就算了。”
  “不行,我都说调他去办公室做行政科员了。”
  “那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蒋蜜的怒气消了一半,姚天祥打趣地说:“看,你总经理做得像模像样的,还蛮有自己的主见,我没有看错人吧?你果然是个可塑之才,前途大着呢!这么漂亮、聪明、有胆魄的女性就是我喜欢的女性。”姚天祥说着就去揽蒋蜜的腰,蒋蜜一边躲闪一边说:“都是你调教出来的啊!”
  “那你拿什么谢我?”姚天祥说:“今晚陪我吃饭吧?”
  蒋蜜没有吭声,她心里想着凌辉,她想凌辉会不会来约她吃饭?
  “你在想什么?”姚天祥说:“我是很尊重你的,与优秀的女性在一起,吃吃饭、聊聊天,我就很满足了。”
  “这不是你的心里话。”
  “怎么不是呢?与自己喜欢的女性在一起吃饭、聊天,就是一种满足与幸福。”
  天渐渐暗了下来,公司其他员工早就下班回家了。姚天祥从衣架上取下蒋蜜的大衣,亲手给她披上,这是一个细心男人才会想到的事,女性很容易被男人这种体贴入微的举动感动。蒋蜜感激地望着姚天祥,姚天祥把蒋蜜拥进了怀里,说:“我知道你想着他,但你慢慢就会知道我比他了解你、理解你、适合你。”
  “你这么自信?”
  “那当然。”
  “过份的自信就是自负。”
  姚天祥走出办公室时,没有听清楚蒋蜜说的这一句话。他心里想,去哪里吃饭才既有特色又有意义。想来想去他终于想出去浦东世纪大道2号金茂凯悦87层的九重天酒吧。据说那是世界最高的酒吧,距地面有330多米。
  蒋蜜这会儿坐在姚天祥驾驶的“奔驰”轿车右边的驾驶室座位上,这个位置她已经坐了无数次。如今作为天祥集团公司的总经理,她忽然想自己去学驾驶开车,可买车的钱哪里来?姚天祥只给她总经理的薪水,那点薪水除了日常花销以及贴补父母,便剩余不多了。
  蒋蜜坐在汽车上一直沉默着,她忽然怀疑起姚天祥。她想她与姚天祥在许多原则问题上,总是存在着差异和距离。姚天祥对她好,是不是为了利用她?然后等到用不着时,就把她一脚踢开,而且手段高明地要让女方提出来离开他。邵云不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
  姚天祥并没有发现蒋蜜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们高高兴兴地走进电梯,原来九重天是一个环形酒吧。临窗而坐,透过金茂特有的大落地玻璃窗,整个外滩景色尽收眼底,恰似“天上人间”。加之酒吧的装修颇具太空感,人坐在这里就有一种悬浮的味道。蒋蜜喜欢这儿的招牌小吃:鲜虾春卷和炭烤牛肉。
 

 2

  
    蒋蜜接到凌辉邀她去石库门看亭子间的电话,觉得凌辉真当是个乡下人。蒋蜜从小就是在弄堂里的石库门住宅中长大的。她家是传统石库门民居,家门口的那条弄堂很窄,几乎望不到天空中的云彩,但家家门口都有五彩旗(挂在墙边晾晒的衣服)。窗门下停放着自行车,女人坐在小板凳上望着站在门边可爱的儿子吃棒棒糖的模样,慈爱地微笑着。弄堂拐角处还有一个皮匠摊,那老人弓着腰驼着背,坐在一只折叠的小帆布凳上,给人擦皮鞋。这就是她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她想凌辉真是有神经病,放弃好房子不住干嘛住到这种地方去?不过,凌辉总有他自身的魅力吸引着她。这个男人身上洋溢着艺术的细胞和时尚前卫的风格,看上去有点儿“流气”的脸上,却有着憨憨的纯真。这是蒋蜜最近与他交往了几次后的感觉,这种感觉一天强似一天地使她想与他在一起。所以当她接到凌辉的电话,就是心里再不想去石库门,也愉快地答应了下来。
  那天凌辉开着“富康”轿车,去天祥集团公司接蒋蜜。凌辉故意去那里接蒋蜜,好让姚天祥知道蒋蜜本来就是他的女朋友,现在还是他的女朋友。当然蒋蜜不会想到他会走进她的办公室来接她,更不会想到他内心里与姚天祥情场较劲儿。
  凌辉走进蒋蜜总经理办公室的时候,蒋蜜虽然意外,但还是蛮高兴地替他沏茶,并与他坐下来聊天。姚天祥这时候正在自己办公室接电话,当他接完电话拿着一份材料来到蒋蜜办公室时,看到凌辉心里一惊,但马上笑嘻嘻地说:“欢迎欢迎,老同学来了怎么不通知一声?”
  “这样想来就来,自由自在的多好?”凌辉说:“哥们的公司看看办公室的老板桌,就知道实力有多雄厚啦!”
  姚天祥哈哈笑起来,说:“不瞒老兄,我们也是虚有徒名,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如今电脑生意难做,房地产公司这一块又被法院判给了邵云。婚是离了,可最重要的这一块被她拿走了。我现在真是举步维艰、焦头烂额、凭临破产了。幸亏蒋蜜在为我具体干些实事,帮我收拾那些烂摊子。”
  “邵云不是不想离开电信局吗?她怎么来经营房地产公司?”凌辉问。
  “有了现成的公司还怕没人经营管理?她母亲从银行退休了正好出任董事长,还重新聘了总经理。听说还贷了一笔款,准备大干一场。这个老娘门,能干着呢!”
  大约过了十分钟,下班铃响了。姚天祥明白了凌辉原来是接蒋蜜出去,便醋意地问:“你们出去?”
  “是啊,我们出去。”凌辉故意把“我们”二字说得很重,表现出得意的神情。姚天祥望着他们出去时的背影,心里不是个滋味,眼睛都绿了。他回到办公室呆呆地坐着,尽管他早就知道蒋蜜对凌辉有好感,但让他看到他们在他的眼皮底下出去约会,心里还是受不了。当然更让他受不了的是,后来公司很多人在他背后窃窃私语:“董事长偷鸡不着蚀把米,落得个人财两空。”
  姚天祥是个要面子的男人,他没想到蒋蜜会把凌辉邀到公司里来拆他的台。他很恼火,但也无可奈何。现在好了,真相大白了,天祥集团公司总经理蒋蜜的新情人不是董事长姚天祥,而是美眉夜总会的凌副总。姚天祥一下子仿佛成了一个失败的男人,爱恨交加使他的内心燃起肝火。这把肝火,第二天他就无缘无故地向办公室主任李青发泄了一通。李青是个已婚妇女,孩子都上高中了。她知道董事长冲她发火,全是为了自己不愉快的私生活的缘故。于是她体贴入微又恰到好处地安慰着董事长。董事长说着说着竟流下了眼泪,使李青一时不知所措。半晌,李青忽然以母爱的情怀给他以抚慰和关怀。她知道男人最少不了两样东西,即:情爱与母爱。
  姚天祥在李青怀里,听到李青的心脏咚咚地跳着。奇怪的是他一点儿欲念都没有,他听到她心脏的跳动,仿佛听到大地母亲的心脏的跳动。他听着听着轻轻地抽泣了起来……
  蒋蜜当然不会知道姚天祥扑在李青怀里哭泣,李青也永远不会说。这是李青与姚天祥的一个秘密。李青与姚天祥走近了这一步,心里暖暖的。第二天李青看见蒋蜜时笑眯眯的,那种笑仿佛笑里藏着刀。蒋蜜丝毫没发觉她的笑与平时有什么不同。也许蒋蜜正把情感移居到凌辉身上,心里想着的是凌辉,便忽视了天祥集团公司周围环境和同事们心灵的微妙变化。说真的,蒋蜜自己也没想到与凌辉去了一趟石库门,便答应他做了他的女朋友。难道她与凌辉的情结是与石库门连在一起的?
  现在凌辉住在石库门亭子间的感觉,仿佛像进入了旧上海的心脏,那些凝聚在石库门里的故事,通过房东96岁的何太太的倾诉,正一滴滴地进入他的血液。原来何太太是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宝贝,这栋石库门房子就是当年的何先生为她安置的小公馆。如今何太太与她的干女儿住在一起,干女儿就是从20世纪50年代一直跟随着她的女佣阿梅。
  虽然这栋石库门房子已经残败了,但很有特色。那扇经过岁月沧桑的黑漆大门上,吊着的虎头门环依然闪闪发亮。前院天井内虎皮卵石的地面光滑莹亮,荷花缸内有七八条金鱼,楼下正厅从前高高挂有一块“某某堂”的大匾。这种公馆很有一种“山不在高,有仙则灵”的气派,且又不显眼不张扬,是从前很多达官显贵金屋藏娇的理想居所。
  凌辉觉得何太太这个人蛮有意思的,96岁了还不服老,不愿意别人叫她何老太。不过,她也确实有资本让别人不叫她何老太,你看她一头浓黑的不经烙染的头发,扎扎实实的在脑后盘一个髻,清清爽爽的样子最多看上去七十零一点。鹅蛋脸依然白皙丰满,不难看出她年轻时有多么美艳。难怪干女儿阿梅称赞她是旧上海上层社会有口皆碑的美女。宋子文和杜月笙为一睹她的丰姿,还专门办一桌酒请何先生和这个没有名份的何太太呢!
  何太太曾为杨州名妓,吹、拉、弹、唱样样了得,还写得一手娟秀的蝇体小楷,画得一手漂亮的扇面。十八岁那年被何先生用重金赎出风月场、烟花地后,便跟随何先生来到上海做了他的第五个姨太太。后来何先生去世,何太太又跟过两个男人,都是上海滩上叱咤风云的人物。然而遗憾的是这三个男人没有一个真正娶她,让人感到她流金一缕中闪烁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悲凉。所以三十年代长得再美艳、处世再乖巧的女人,也不得不屈从于时代的局限。
  现在何太太也算一个真正经历了十里洋场的上海老人了。由于凌辉的要求和纠缠,她每天下午三点在一张瘸了一条腿的小圆桌上,一边慢慢喝一杯奶茶,吃几块用茶泡软了的沙利文小圆饼干,一边给凌辉讲三十年代初的上海滩。三十年代初的上海滩已经有了近百年的租界发展史,小河汊子变成了大马路,摇橹而来的宁波少年成了大亨,欧洲人在外滩挂出了一条横幅:“世界上有谁不知道上海?”中国人的产业、商业、工业全面发展起来,南京路上的四大公司超过了外国人的百货店,四处灯红酒绿,欣欣向荣,大兴土木,南京路成了上海人的精神家园,也成了上海人心目中的凯旋门。
  那时候上海先生来南京路,多多少少要在茶楼餐馆、戏院舞厅用脱几个铜钿,而女人只是南京路上的一道美丽风景。她们注重观看外部花花绿绿的橱窗,只看不买,重在见识学习是她们的聪明之处。所以被称为十里洋场的南京路,那时候就有很大的平民性。

 

 3

 
     在何太太断断续续的叙述下,凌辉仿佛一下子走进了20世纪30年代。这是他来上海这些年从没有过的感觉,他为自己下决心搬到石库门亭子间来而欣慰。当然这要感谢袁丽莉,如果没有袁丽莉的介绍,那么他就不可能结识96岁的房东何太太。何太太实在是个可爱的上海宝贝,尽管她与何先生没有构成一个都会传奇,更没有像赛金花和小凤仙那样成为旷世奇传,但她实实在在是见过大世面的。因为何先生早年留学日本士官学校,与北洋政府军政要人交往密切,其身份还是当年“南三行”之一的上海某某银行的董事长之一。他与杜月笙也有交往,与梅兰芳、孟小冬一班京剧大腕也相熟相知。闲时,他穿一身潇洒的白西装,头戴一顶意大利凉帽,手持文明棍与没有名份的何太太去观看京昆曲。那些何先生的亲戚、朋友、同事嘴巴上都称她为何太太。何太太穿一身花旗袍,烫一个长波浪,脚上的紫色高跟皮鞋使整个人看上去挺拔、高挑,脸上浅浅的笑以及声音甜美的吴侬软语,有一种豁出去的魄力和魅力。
  这栋小公馆曾是何先生他们聚会的地方,他们常在这里聊天、打麻将。何太太就不时地从佣人托盘上,亲手送上银耳汤或者递上洒过消毒水的小毛巾。然后侧着身子,一只手搭在何先生的肩上看他打牌。应该说来小公馆打牌的,都是当年上海滩上的成功男士。他们都有因媒约之言门当户对的正宗太太,但他们又都在事业成功之后纳妾找姨太太。这就注定类似何太太这样的女人,处处委曲求全,也载不起五千年文化投在女人身上的阴影。好在何太太并不在乎什么名份,也不要他们的遗产。在旧上海上层社交场上,她苦心修炼,就是要活出女人的风彩。
  何太太几十年来都喜欢逛南京路,96岁了还让干女儿推着轮椅上的她逛南京路。上海街头的美是活跃着的,不绝地创造着的。设想三十年代的南京路,如果没有异彩纷呈的各国女性的姿色,那么上海十里洋场就会黯然失色。应该说,三十年代的南京路不断往西开拓,一直延至静安寺。那时候那些从海外归来的留学生,及一批接受西方文化熏陶的教会大学毕业生,他们带着海外的洋味儿,已不屑随大流与小市民为伍。那种密集式大批量低档次产品的百货公司,也已不能满足他们这一部分上海新兴中产族的需要。于是不少精明能干的商家,在南京西路上开出一家家中产商铺。那些三十年代初被希特勒排斥的犹太人,一部分选择了上海这座东方巴黎似的城市,在南京西路上开了不少店铺。著名的来喜德式西餐店、凯司令西点店、绿屋夫人时装店、康福皮鞋店、波士登皮包店等,这些店家的客源都是外国人和富裕的西化上海人,他们对顾客宁缺勿滥,就是乡里乡气的暴发户也都不接待。后来震惊世界的珍珠港事件爆发了,日本人占领了上海租界,这些外国商铺的外国老板都被抓进了集中营,商铺由外国老板的上海亲信主管。由于上海亲信的主管,店铺就带有强烈的海派风格。
  何太太给凌辉讲三十年代旧上海的故事,通常每次只讲20分钟,但这一次却讲了半个多小时。她说:“你们这些六七十年代出生的年轻人,用什么来怀三十年代的旧呢?你们不知道那时候在租界,中国人堵住了外国人的路,就会被那些外国人‘去’的一声,好像赶狗,那个声音给中国人是很深的侮辱,我至今都记得。现在你们没有看到外国人是怎么欺负中国人的,也没有看到从前的社会到底是怎样的不平。你们眼里只看到从前留下来的房子是美的,从前的生活留下来的点点滴滴是精致的。”
  凌辉觉得何太太的话不错,如今对三十年代的怀旧,好像属于年轻人的专利。年轻人用一小块一小块劫后余生的碎片,努力构筑起一个早已死去的年代。譬如“旧上海的1931”酒吧,一对留声机喇叭像两朵硕大的花朵开在木质的吧台上。墙上是旧上海的老东西:旧房契、旧门牌、旧车牌、旧月份牌。令人意外的还有一张褪色的旧结婚登记证明。如果你进去,最先听到咿咿呀呀的音乐声,那就是唱针在密纹唱片上轧到了细尘,扑扑地响。音乐里传来周璇的金嗓子,她正唱道:“银花飞,银花飞,银光穿透了绣罗帏,张灯赏雪红楼里,汪斟低酌羊羔美酒,不等到桃花流水就镢鱼肥,谁知道哀鸿遍野,冰天雪地,无食又无衣……”于是年轻人在酒吧里一边听周璇的歌,一边喝1931年热朱古力或者老上海盐汽水。酒吧最显眼的地方还挂着一幅上海最早的广告人吴光玉的画,画中的几个细眉红唇女子在玩麻将。她们身穿缎子旗袍,烫着齐肩的长发,脸上的笑容富足而时髦,有点喜气洋洋的味道。
  蒋蜜接连几天都来凌辉的石库门亭子间,亭子间对她有着很深的感情。她是亭子间里长大的女孩,小时候她居住的石库门房子里差不多有七十二家房客,与何太太这栋房子没法比。何太太这栋房子即使在“文革”的时候,也没超过十户人家。蒋蜜知道这种石库门房子都是有钱人住的地方,也是她从小向往住的地方。
  这会儿她与凌辉相拥在这间石库门亭子间里,她静静地听凌辉复述何太太的故事。何太太的故事让她明白时光飞逝而韶华不再,那些冷艳的、孤独的、惆怅的、忧郁的情绪以及浪漫的、享乐的经历,为历史积尘所遮蔽,磨钝了的时光金箭也久已不再闪烁。蒋蜜想上海这座旧日充满温情的城市,在21世纪之初的日子里,让阳光穿越上海天空中的阴霾与雾气,照见了飞舞着的五光十色的尘埃。历史赫然呈现出那一代的上海先生和上海小姐。蒋蜜喜欢旧上海的婀娜风情,无论电影、绘画、小说都各有魅力。
  那天蒋蜜被凌辉留在石库门亭子间过夜,蒋蜜到何太太家的卫生间浴室里去洗澡。那是一间足足有15平方米的卫生间,从前大户人家的卫生间都有这么大。卫生间里除了厕所、浴缸还有一只红木梳妆台和一张竹躺椅。蒋蜜走进卫生间时,凌辉躺在床上看电视。
  “这是三十年代遗留下来的浴缸哪!”蒋蜜躺在满是浴液的浴缸里,想像着何太太年轻的躯体躺在这里的时候,她生命中的三个男人都到这个浴缸里来与她一起沐过浴。蒋蜜抚摸着已经泛黄了的乳白浴缸,她想她生命中是不是也将拥有三个男人呢?
  现在蒋蜜在浴缸里一边拍打着满身的泡泡,一边想生活其实像泡泡一样,是一种一触即碎的东西。那年她与凌辉约会,她弃他而去到现在已有些年头了,没想到他们冤家路窄,又走在一起了。
  凌辉看了一会儿电视,见蒋蜜还没出来就轻轻地敲卫生间的门:“喂,好了吗?”蒋蜜听到声音从浴缸里坐起来,对站在门外的他说:“我马上就好,你快去替我沏一杯茶。”凌辉说:“你洗了这么久,我都等急了。你在想什么?”蒋蜜说:“没想什么,太累了,泡在浴缸里舒服些,做总经理累人啊!”
  凌辉站在门边唇角漾起一种古怪的笑容,说:“我真没想到你能当总经理,感觉一定比当公关部长好吧?现在别人不会拿你当‘花瓶’了吧?”
  “你胡说什么?”
  凌辉回亭子间去了。蒋蜜从浴缸里站起来用淋浴将身上的浴液冲洗掉,然后换上凌辉的长汗衫,回到亭子间。凌辉已沏好茶,他猴急了似地从她身后紧紧抱住她,并在她耳畔喘息着说:“我一定是你最棒的男人。”
  蒋蜜喝过茶,仿佛茶水一直从她的胃里流遍全身,她感到整个身体滋润了起来。于是她躺到他的身边,像熟睡的婴儿恬静乖顺地任他抚摸。然后他又握着她的手让她抚摸他那命根子,她吓得慌忙地把手缩了回来。说真的,她还没用手碰过男人那东西。
  凌辉爱蒋蜜是真的,尽管她曾经伤害过他,但他还是爱她。这世界没有什么比爱情更令人疯狂的东西了。他想他要如海浪撞击堤岸那样,疯狂地撞击着她、猛烈地撞击着她。然而他没想到他越是这样想,却越是不行。一次、二次、三次,作为一个男人他已软弱得失去了他最基本的生理机能。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亭子间里窜来窜去,嘴上却一个劲儿地说:“我行的,一定行的。”


 4

 
     蒋蜜并不在乎凌辉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她知道生命中的缘分是没法强求的。倒是凌辉感到惶惶不安。他心里想着去买“伟哥”,却走到药店门口又胆怯地不敢进去。幸亏蒋蜜说她要去广州出差一周,凌辉才觉得有充足的时间作一番心理调整。
  那天凌辉送蒋蜜去白云机场,尽管他没有真正进入蒋蜜的身体,但在机场遇到姚天祥时,还是表露出得意的神情,使姚天祥显现出尴尬来。不过姚天祥也不是吃素的,他拍着蒋蜜的肩膀大声地说:“走,我们走。”
  凌辉远远地望着他们走进机场,同去的还有办公室主任李青。凌辉心里有些怅怅不乐,离开机场时他看到一块广告牌上写着:“人类失去联想,世界将会怎样?”接着另一块广告牌套用这一句写道:“如果没有地铁,上海将会怎样?”这是两个颇有意思的广告,显然地铁更实用地改变着人们的生活。
  20世纪30年代的旧上海虽然繁华,可她没有地铁。所以无论那时候有多么繁华,也繁华不过今天的上海。今天的上海假如没有地铁,就将失去国际大都市的入场证。
  在凌辉眼里,地铁和摩天楼一样,是人类工业和后工业时代的杰作,向大自然显示威力的杰作。而大都市也是人类高度发达的工业文明的结晶。这个结晶,为了显示其发达的程度,总有一些标志性的门槛。比如:人口、地铁、影响力等。于是地铁作为大都市的标志,其影响力无所不在。凌辉想起某个风靡一时的都市肥皂剧中,最经典的一个场景,就是故事的男女主角必须在地铁或者有地铁背景的场合,发展一段错综复杂的关系。
  假如上海没有地铁,那么浦东的发展就会受拖累,南京路步行街的繁华可能盛况不再。所以有了地铁,上海就有了高速发展。上海带动着中国这艘大船起航,让全国各地乃至世界各地的人,像虔诚的朝圣者一样向往上海。凌辉小时候来上海亲戚家,知道有个大世界。但他从没有去过大世界,听亲戚讲那都是上海小市民三餐温饱之余,揣着几个小铜钿出来白相相的。三十年代的上海大世界虽然很有名,但一般的上海好人家是不会去玩的。就是上海青年大学生也不去大世界玩,那些中产阶级和写字间先生就更不会去玩了。他们视大世界是低档次的娱乐场所,却颇受上海小市民的喜欢。小市民出来玩,图的是价廉物美又开心,大世界正好适合他们。
  何太太从没有去过上海大世界,但她的几个被称为“亭子间嫂嫂”,“白相人嫂嫂”的女友们常去。那时候大世界的门票为小洋两角,手里攥着这两角钱的门票就可到大世界各个剧场看戏、看杂技变戏法,还有弹子房、京菜馆小吃店等。特别是那些绍兴大班、独脚戏在几百座的小场子里,总是夜夜客满。何太太讲上海大世界的故事,讲得有声有色仿佛亲临其境似的,让凌辉听得格外专注。原来大世界还有各种变相的博彩赌博节目,押注的有花露水、花洋袜、听头装香烟等,很迎合小市民对“外块”的惊喜和满足。还有不论输赢,摊主总会赠上门票一张。于是他们想不来白不来,何不常常来呢!
  应该说三十年代的上海大世界与百乐门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地方,大世界随随便便、热热闹闹、有吃有看是个平民夜总会,令人身在其中无拘无束。特别是大世界老板黄楚九的那句名言:“南京路上人山人海,只要赚到他们每人一角洋钿,那就发财了!”这句名言对凌辉至关重要,凌辉想如果美眉夜总会能赚到淮海路上每人一元钱,那就发财了。
  凌辉每天都与出差广州的蒋蜜通电话,一通电话他便感觉着他男人的生理机能很正常,心里也没有什么障碍。他深为那一天的失败而羞愧难当,他想下一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这两天凌辉对《新旧约全书》非常着迷,无论是犹太人东奔西走的苦难经历,还是耶稣布道的传奇故事,对他来说都极具魅力。几乎一有空闲,他就要翻开它,读上几页。但这种美好的时刻总是难以持续,它常常因为骤临的事件而不得不中断。昨天晚上哥哥凌飞去美眉夜总会值班,他去真情岁月酒吧转了转就回石库门亭子间看《新旧约全书》。当他正看到马太福音第五章中关于耶稣登山训众那一节的时候,电话铃声突然急响起来。
  “喂,凌副总吗?”女调酒师惊惶地说。
  “是我,有什么事。”
  “凌总来转了转就走了,这会儿有两个东歪西倒的酒鬼对袁丽莉动手动脚。”
  “好,我马上来。”
  凌辉走出石库门驾上“富康”轿车,一会儿就到了美眉夜总会。钻出汽车,他大步流星地朝大厅走去。在后台化妆室门口,他果然看见两个东歪西倒的酒鬼缠着还没有卸妆的袁丽莉,对她动手动脚。凌辉大喝一声,走近一看,发现是两个上海街头的混混儿。这种人很难对付,凌辉客气地说:“两位哥们怎么不去包厢坐,这可是后台,外人不可以随便进入的地方”
  “呦,还挺牛的!我们见这个妞唱得好,找她陪我们去喝一杯,她就是不肯。”一个身材壮实双眼充血的家伙说。
  “她不肯,你们就别纠缠她。我们这里没有陪酒的。”
  “我们看上她陪酒,我们付费难道不行?”
  “不行。”
  那个矮个子男人想把袁丽莉拽出去,他去拉袁丽莉的衣角,袁丽莉往后退了两步,他又上去搂袁丽莉的腰,袁丽莉一声惊叫,凌辉一个箭步冲到矮个子男人面前说:“住手,你别放肆!”
  矮个子男人从腰间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来,凌辉一惊,他知道不能硬拼,连忙说:“千万别胡来,这样对谁也没好处。”
  袁丽莉是个机灵鬼,她见两个家伙一起把目标转向了凌辉,就倏地跑出去叫来了保安和警察。保安和警察见两个家伙气焰十分嚣张,矮个子男人手上的匕首一晃一晃的,就大喝一声:“不许动。”然后冲上去将他们制服在地。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凌晨两点,凌辉与袁丽莉吃完夜宵,刚走出美眉夜总会的大门,凌辉就被两个蒙面人一顿拳打脚踢,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脑袋就轰地一下,眼里冒着金星,摇晃着晕倒了过去。
  “这是报复。”袁丽莉自言自语地说:“一定是刚才那两个家伙的报复。”
  袁丽莉不知哪来的力气,背起凌辉,一直背到他汽车上,然后送他去医院急诊室。
  

 5


  凌辉躺在急诊室直到第二天上午才醒来,经医生检查和化验没有内伤,只是血压有点偏高。在他醒来前,他恍惚做了一个恶梦,梦见自己踩中一株朽木,掉下悬崖。悬崖深不见底,他对黑暗的崖底充满恐惧,尤其半空中突然飞来一匹通体透明的麋麓,将他驮住,缓缓往上飞,飞到崖顶时,一场大雨破空而至……
  凌辉半睁开眼睛,坐在他身边一直陪伴着他的袁丽莉连忙关切地问:“疼吗,还疼吗?”
  “好重,好像浑身上下压着千斤石块,没法动弹。”
  “别动,身上挂着输液瓶呢!”
  凌辉听出来是袁丽莉的声音,他用力一睁,把那双感觉很沉的眼睛完全睁大了。他一眼看见袁丽莉伏在他床边,眼里满含泪水,便激动地说:“我没事,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袁丽莉忘了擦干眼泪,就露出了笑容。凌辉感到这是他一生所见过的最亲切、最柔情、最纯真、最美丽的笑容,它像一股暖流漫上了他的心田。他顿时觉得他浑身的疼痛与满腔的愤慨,都在这一刹那间冰消瓦解,心底里层层涌起了一派不可名状的温情。
  说实在这是凌辉第一次领略了袁丽莉笑容的巨大魅力,他仿佛明显地感觉到了一种蛰伏已久的东西在他的心里隐隐萌动。他望着袁丽莉,袁丽莉显然是因为整宿未眠,脸色苍白、眼圈发黑,但这一切完全遮掩不住她那无限温暖的笑容。
  “你怎么把我背起来的?你这个柔弱之躯怎么能负载得动我这笨重的身体?”
  “我也不知道。”
  “这简直是个奇迹。”
  也许人就是这样,在惯常的生活状态中或许你举止平常,可一旦置身于一种特殊的环境,就极有可能激发那种潜藏起来的能力。凌辉忽然想起报上曾经报道过这样一则消息:“纽约某一栋居民楼突发火灾,一位七旬老妪竟将一个重达四百多磅的冰箱搬下了三楼,因为冰箱里有她喜欢吃的果冻食品,事后人们让她重来一次,她甚至连一个角也搬不动分毫。”
  由于伤势不轻,凌辉从急诊室转入了外科病房。凌辉住院的消息很快在美眉夜总会和真情岁月酒吧传开了,连石库门的何太太也知道了。何太太不顾96岁高龄,定要干女儿阿梅陪着她来到医院看望凌辉。这让凌辉感动极了,凌辉忍着伤痛撑起身子坐起来,并紧紧地握住何太太苍老的手。
  “人间总有真情的嘛!”何太太说:“我这辈子遇到不少好人呢,要是没有好人我这个无儿无女、无亲无眷、无职无业的女人,怎么能活到今天呢?这全靠好人,我才拥有干女儿、干女婿,还有外孙和曾外孙呢!”
  何太太在医院凌辉的病榻前停留了不到十分钟,就被干女儿阿梅推着回家去了。她们刚走,美眉夜总会的张保安来了,他一进门做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说:“凌副总,不要紧吧?”
  “没事的。”
  “唉!那两个王八蛋当时派出所应该把他们拘留几天的,让他们跑了真是便宜了他们。我已报案,看他们能跑到哪里去?”
  “算了。这帮地痞流氓,不能与他们硬着干,他们若天天来找麻烦,就会影响美眉夜总会的声誉,给我们带来巨大损失。”
  “那倒也是。”
  “我是外伤,再住个两三天也就够了,只要能站起来,我立即回夜总会。”
  “好吧,我们等着你回来,没有你好像群龙无首似的。”张保安起身要走。
  “那还有我哥哥凌总,不过他两边跑也挺辛苦的,嫂子预产期到了还没生,自然不会去‘真情岁月’酒吧帮忙的。”
  “你放心,别想那么多,有事我会打电话给你。”张保安说着转身走出了病房。
  凌辉一个人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他东想西想,想得最多的竟然是96岁的何太太。何太太三十年代上海滩的故事满满地塞在他的脑海里,尤其何太太生命中第二个男人章聪的故事更吸引着他。章聪是个杭州人,早年在杭州帮助父亲经营绸缎庄,30岁那年到上海浙江兴业银行工作,不久就成了上海银行界首屈一指的年轻俊才。如今何太太手里仍藏有他当年纵策上海金融时的许多照片。可惜他竟没有与何太太合过一张影。然而何太太一点不计较,她常说:“现在的上海年轻人,再洋气也洋不过他们的祖父辈来得倜傥潇洒,不火不过,收放自然;再传统也传统不过他们的祖父辈,那种儒雅虚盈,华实互补,浑然天成的格局。”的确,三十年代的上海滩,一个个闪亮的名字有如长夜中闪烁的群星,点缀着曾经万年荒寂的上海夜空,竞秀争妍,光彩熠熠,喧闹地装饰过上海一个人文茂盛的流金年代!
  应该说何太太在何先生还没有去世前,已经与章聪两情相悦,私下往来。章聪常来何先生为何太太设置的这个小公馆里。有时候不少沙龙聚会也设置在这里。打麻将是他们的重要节目。那时候麻将台上,洗牌时章聪的手指常常会与何太太的手指纠缠在一起,而桌底下章聪的一只脚,也会一直伸到何太太的两腿间,真是碰一碰都舒服。这在今天听来,这种细节算不得什么,可在当时像他这样有地位、有声誉的人,做出这番举动就不得了,是最大胆的举止了。
  章聪相比何先生的年龄要年轻得多,但比何太太仍然要大很多。何太太倾慕比自己成熟的男人、曾经沧海的男人。章聪正是这样的男人。然而章聪与何先生一样是有家室的。章聪20岁时就由父母作主,一领花桥就将个素未见面的新娘迎取进门了。只是揭开红盖头时,心里纵有一万个不喜欢,也只得认了这门亲事。
  章聪与何太太认识时,已经有了六个孩子。但这时候他已有足够的财力、权力和细解风流的能力。只是这已不是何先生的民国初年时代,娶姨太太养外室,已不合他银行家的身份。所以他就把她作为一个情人,与她过着露水夫妻一般的生活。而她沉稳、美艳又善解风情,并不计较做没有名份的露水夫妻。这使他那团郁闷已久、无人倾诉的心火,顿时燃烧成熊熊烈火。然而尽管这样,章聪终究是把她当个上海宝贝。他可以不时地给她买些糖果、衣服以及小玩意,也可以给她一些零用钱。但他绝对不会在遗嘱里留一份财产给她,因为她在他家里什么也不是。
  凌辉想到这里,觉得何太太当年的日子,全靠向她生命中的三个男人讨生活。幸亏三个男人都还有一些责任感,虽然没有留给她遗产,倒也给她一定数额的生活费。不过,何太太这就很满足了。无论何先生再婚和章聪再婚,娶的都不是她,她也不伤心。因为身份等级使她永远也成不了真正的“太太”。谁让她只是个上海宝贝呢!
  现在夕阳已从西边滑落下去了,密密麻麻的建筑群漫在无限苍茫之中。它们高大威严,傲气逼人而又冰凉冷漠,让人感到无奈和渺小。凌辉望着窗外,晚风从黄昏的翅膀下习习地吹送过来,拂动着袁丽莉那一头长发。袁丽莉使凌辉仿佛看到何太太年轻时的形象。她们虽然外貌各有特点,但颇神似。
  “明天可以出院啦?”袁丽莉闪动着长睫毛问。
  “是啊,你看我都能来回走动了。”
  袁丽莉没有吭声,她不知道她离开他的大半天时间里,他都在想些什么?
  “喂,你怎么不讲话啦?”凌辉说。
  “你读过米哈伊尔-亚力山大罗维奇-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吗?”
  凌辉没想到袁丽莉突然提问这个话题,他想这难不倒他。他说:“读过,读大学时虽不是中文系,但如饥似渴地阅读过许多世界名著,尤其是俄罗斯名著令他情有独钟。”
  “真的吗?那你为什么喜欢俄罗斯文学?”
  “因为俄罗斯文学中有一种忧郁感伤的美,这种美是那样地深沉、广博、缠绵,那样地震撼人心。”
  “我也喜欢俄罗斯文学,但我最喜欢的还是描写三十年代上海滩的小说。”
  他们随意闲聊着,当华灯初上,夜色阑珊时,袁丽莉匆匆地赶回了美眉夜总会,开始唱《夜上海》:
    ……
    晓色朦胧,倦眼惺忪
    大家归去
    心灵儿随着转动的车轮
    换一换,新天地
    别有一新天地
    别有一个新环境
    回味着,夜生活
    如梦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