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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场·励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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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天清晨,我跑步来到薛刚山公园。这是富镇唯一的公园,它位于城区的东面。
富镇是黄土高原东北部的一个重要县城,东南北三面群山环抱,西面是一望无际的平川,形状好似一个簸箕;一条沉沉的铁路线呼喊着从中穿过。这是个历史悠久的城镇,地势险要,是历史上兵家争夺的战略要地;这里矿产丰富,地下潜藏着丰富的煤、铁、铅、云母、石灰石等矿。
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不知从北面山里什么地方偷偷地蹿出,携带着臭气冲天的污水,侧着城东边儿,像一条肮脏的灰色巨蟒,向南滔滔流去;河东岸是一座小山包,形状像圆形茶几。民间传说,当年薛仁贵佂东时,在这里安营扎寨,所以这个山包叫薛刚山,这条河流叫饮马河。那时,河水一定清澈透底,不然咋能饮马?据说,上世纪中期,这条河里还有鱼虾欢跳!
史料记载:1958年,在那疯狂的大炼钢铁运动中,县城周围的山头上,高炉林立,昼夜浓烟滚滚,人声鼎沸,折腾了大半年,一共练出二百五十斤二两五钱生铁,上了省报,一时窗户眼出喇叭——鸣声在外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东南风把“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 的口号吹到这里,激荡得一部人血液沸腾,神经抽搐,大脑掀起风暴,千奇百怪发财的想法像小儿吹出的肥皂泡,从脑袋里冒出来,立即幻化为百怪千奇的行动。开山掏宝的炮声像星球大战,响彻云霄,炸得大地痛苦地颤抖,炸得天空乌烟瘴气,炸得鸟雀惊恐飞散,炸得百姓怨声载道。
不久前,我来到这里小住。我虽然出生在黄土高原东北部,但不是富县城里人,也不是富县乡下人,因此在这里人生地疏。
有一次,我乘火车出差,途经富镇车站时,火车停了三分钟,上来两个农民模样的中年人,一个高个头,宽肩膀,紫红脸膛,连鬓胡子,给人诚实豪放的印象;另一个中等个头,高鼻梁,眯缝眼,两片黄胡子,样子有几分滑稽。他们指着我对面的一排空座位,问我:“有人吗?”
我说:“没人。请坐吧!”
他们一坐下,就开始大声地谈论富镇的新闻。中等个子幸灾乐祸地说:“我早就说过,他兔子尾巴长不了,用不了几年就会垮台的。这不是垮了吗!”高个子嘻嘻地笑了两声,附和着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世就是这样变化着。人民公社那会儿,我们谁能想到又回到单干。常言道,富不过三代。像刁进财这类人发起来,本来是走的一条歪门邪道,家破人亡也是在劫难逃,这是上天对他的报应。”
他们的谈话立即引起了我的兴趣。出于好奇和职业的习惯,我注意倾听;产生了加入他们谈话的冲动,以便引出更多的故事,正要张口插话,火车徐徐停了下来,他们起身下了车。
我望着他们走下车的背影,感到颇为遗憾。
一路上,他们的谈话在我的脑海里不停地翻腾,冒出了一系列问号:他们谈论的刁进财是谁?他是怎么发起来的?又是怎么家破人亡的?到底发生了什么故事?……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去富镇住一个阶段,深入生活,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过了些日子,我来到了富县,在薛刚公园附近的菜农家租了一间农舍,住了下来。
真巧得很,我的房东正是那天在火车上坐在我对面的那个红脸膛汉子。他姓程名豪。我们一见如故,互相认出了对方。他用友好的目光望着我,搓着大手说:“太巧了!太巧!我们真有缘!我这里离公园近,你去活动方便。”
我说:“我住在你这儿,就是图早晨进公园打太极拳方便。”
他的黑眼珠子放出了兴奋的光彩,爽朗地笑着,用调侃的语气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啥事儿都是这个理儿。比如,当官儿就能捞到好处,做得官儿越大,手臂就变得越长,手臂越长,捞到的好处就越多,日子就过得越神仙,亲戚朋友沾光得利也越大。一人得势鸡犬升天!难怪人人都想当官儿,历代都兴卖官买官,这种买卖当今更兴盛。”他像演员背台词似的,不假思索,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话。
官场的腐败是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幼儿园的孩子也不觉得新奇。不知为什么,我一听到谈这个问题,就感到头晕,觉得恶心,感受就像看到癞蛤蟆跳进你正要端起吃的羊杂碎碗里那样。但出于礼貌,我敷衍道:“你说得很对。”
我安顿下来,在公园的一片树丛里,找了一个十分僻静的地方,用了整整一上午时间修整出一个理想的活动场地——形状好似等要三角形,面积足有30米平方米,松篁环绕,平坦幽静。我发现附近那个打太极拳的老头儿不时向我投来妒忌的目光;猜度他想占领我的地盘,就是没有下手的机会。再说,干啥事儿,都有个先来后到的理儿。我每天早晨第一个走进公园,来到我的地盘,随便活动一会儿,然后站成天地人合一的姿势,开始打拳。
这天早晨,我来到活动场地,发现一个人面朝天、四肢摊开躺在地上,以为是一具僵尸,吓得倒吸了一口气,脊背发凉,毛骨悚然。我正要转身离去,那人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坐起来,蚕豆似的小眼睛,放出惊恐而迷茫的光芒,像两束电源不足的手电光向我射来。我想,他一定以为有坏人来向他袭击,吓得尿了一裤裆。
我定了定神,认出那人原来是恋不成。听说他的名字叫刁有福,恋不成是他的外号。他约莫二十出头,细高身条,猪猡脸面,豆豆眼睛,八字眉毛,脑门狭窄,嘴唇翻卷,摸样有点像猪八戒。一看就知道他没有半点福相,“有福”这个人人看好的名字,对他来说,简直是个莫大的嘲讽。
有一次,我在自由市场购物,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年轻人在转悠。他来到一个葡萄摊儿前,犹豫了片刻停下脚步,像馋猫似的,瞪起眼,盯着水灵灵的珍珠般的葡萄,吧嗒了几下嘴巴,伸着脖子咽了一口唾沫,问道:“多,多少钱一斤?”没等摊主回答,他便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从一串葡萄上揪下两个,赶忙塞到嘴里,飞快地嚼了几下,“咕噜”一声,吞进了肚子,将头扭在一边,佯装“呸呸”地吐了两口唾沫,皱起眉头说:“真酸!真酸”,一边转身离去。摊主冲着他的脊背骂道:“日你妈的,你白吃了爷爷的葡萄,还嫌酸!”我觉得这年轻人很有故事,于是跟在他后面,想看他的表演。只见他在一个瓜子摊儿前停下,还是那句问话:“多,多少钱一斤?”他正要伸手去捏瓜子,摊主挥着手像轰赶苍蝇似的,声色俱厉地喝道:“滚开!滚开!你又来假装买,占爷爷的便宜!” 于是,他嘴里含糊地说着什么,悻悻离去。
等他消失在人群里,我对摊主说:“这个人真有意思。”
那摊主说:“这家伙曾经是富县首富的子弟。不久前,他家破人亡,成了穷光蛋。他年轻轻的,不学无术,懒惰成性,技术活干不了,体力活不想干,因此得了个外号叫恋不成,意思是啥也干不成。他成天在街上像野狗似的转悠,嘴馋得很,想吃好东西,又没钱买,总是装着买,伸手抓着往嘴里塞。”
“这家伙是个妨主货,你看他长得那副摸样,像根弯曲的坟儿杆。”另一个摊主一本正经地说,神态像个算命先生。
“你可不能小看他,”一个上了年纪的顾客插话说,“他曾经飘洋过海留过学,啥也没有学到。”
“你可不能这么说,” 另一个年轻顾客笑着说,“他学会了吃喝嫖赌!”
“哈哈哈!”大家同时发出了哈哈大笑,笑声充满了讥讽的意味。
哦,我想,他大概是那种所谓垃圾留学生。
……
“你是作,作家吗?” 他的话打断了我的回忆。他说着,像打完滚儿的毛驴那样,用两只手撑着地面,两腿蹬地,屁股撅起,很吃力地站了起来,摇晃了几下,才站稳当,好像脚下踩着浮在水上的小船。
“谁告诉你的?” 我反问道。
“听,听他们说。”
“他们是谁?”
“人们。”
他的回答太抽象了,不过我没有必要再追问了。
“你咋来这儿找我?”我好奇地问。
“我鼻子底下有个嘴呀。”他说着向前挪了几步,接着神秘兮兮地说:“我昨,昨天中午做了一个很,很有意思的梦。”
我心想,这恋不成真神经,你做梦与我有啥关系,大清早跑到我的场地,打扰我练太极拳。我感到很不高兴,没有搭理他,又不好意思把他撵走。
他把一只手伸进裤兜,摸了半天,掏出拇指肚长的一截纸烟头和一个压扁的火柴盒,两手神经质地颤抖着,烟塞进嘴,划着火柴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陶醉地闭起了眼睛,两股青白色的烟雾像两条小青蛇从鼻孔慢慢钻出,向我迎面袭来。我抬手捂住口鼻,向后退了几步。我很讨厌烟味!他把烟头从嘴里拔出来,睁开眼,向我走了两步,一本正经地说,“我的梦很,很有意思。如果你,你把它写,写成小说,管,管,管保一鸣惊人,流芳百,百世。”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一鸣惊人,流芳百世,我之所以写东西是我的兴趣和习惯使然,或者说是我的良心使然,我手中的笔绝不用来吹捧某一群人,贬低某一群人,赞颂某一群人,批驳某一群人,而是用来赞扬人性美好的东西,批驳人性丑恶的东西。我淡淡地笑了笑,揶揄道:“这么说,你做梦发财了,你们家又富起来了,是吗?如果你再富起来,可别忘了帮助别人富起来呀!要多积德,和别人一起走富裕的道路,否则好景不会常的。”
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烟头,塞进嘴里,贪婪地连吸了几口,发出“刺溜,刺溜”的响声,然后把快要烧着手指的烟头扔掉,咧着嘴自嘲地“嘿嘿”冷笑了两声,说:“这样的好,好梦,我做不成。我爷爷和我大大做成了,只是一场黄粱美梦。”
“那你梦见了啥?”
“我梦见了我家的八哥,它要我把它送给一个作家。它说,它知道我家很多故事,要告诉作家,写成书。”
“哦?是吗?”他的话使我感到诧异。
真不可思议。那天中午,我也梦见了八哥。
吃完午饭,我歪在炕上,随手拿起一本书翻看,没看完一页,睡魔就爬上炕捣乱,武断地把书夺去,拉起我的手便走。我没有挣扎,起身跟着他忽忽悠悠地来到一个鸟市。
天空恍惚灰蒙蒙的,低垂着,仿佛一抬手就能够着。我感到压抑,呼吸有些困难,胸口有些憋闷。只见十来个人顺着墙根儿排成一字形蹲着,面无表情,目光呆滞,沉默不语。他们每人面前都摆放着一个大小相等、模样相同的乌黑的铁笼子,笼子里囚着各种鸟儿,有画眉,有百灵,有翠鸟,有黄鹂,有八哥……鸟们眼里露着惊恐、愤慨和无奈的混合神色、拼命地跳跃着,扑棱着翅膀,用小小的脑袋撞击铁条,挣扎着惨叫,哀鸣,呼救。我在心里说,这太残酷了!鸟儿的自由在天空,它们只有在天空任意飞翔,才能享受生命的欢乐。
我记起小时候,天空经常出现各种颜色的鸟儿,它们成群结队,欢快地飞翔。它们落在庄稼地里,消灭害虫;它们落在打谷场上,寻找食物;它们落在树上鸣唱;它们落在屋顶上舞蹈。人们都知道,我们的世界没有鸟儿,生活就会失去一种天赐的欢乐,变得悲凉、僵硬、惆怅、寂寞,好像古琴断了一根弦,弹不出优美的曲调。
我自语道:“今天,几乎看不见鸟儿在天上翱翔,在树上歌唱。它们跑到哪儿去了?”
“哪儿去了?”一个老和尚突然出现我的面前,正颜厉色地说:“施主,你要想知道鸟儿们哪儿去了,也不难,你跟着我去看看,就知道了。”说着,他没等我表示同意,拉起我的手就走。我觉得身子变得像气球一样,忽悠一下飞了天。老和尚让我和他并肩站在一朵灰白色的云彩上,伸出手,指着下面说:“你看那是啥?”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不禁“啊”了一声:下面地上到处是黑洞,像田鼠洞那样,一个挨一个,密密麻麻,团团黑烟从洞里冒出!
老和尚说:“那是富县一带的小煤窑,黄土高原上其他有煤的地方也一样。贪心的人们急功近利,破坏了生态环境,残杀了大部分鸟雀。剩下的本来寥寥无几,但贪心的人们还残酷地捕杀它们。这种犯罪行经,终究会得到报应的!”说完,他扶着我的肩头,忽悠一下降落到了地上。
我又来到那鸟市上,怜悯地望着铁笼子里的鸟们,突然听见它们愤怒地申辩:“这个世界不只是属于你们人类,也属于其他各种动物,当然也属于我们鸟儿的。你们人类既然比其他动物聪明,就应当懂得这个生存规则。你们乱挖煤炭,制造毒气,害死了我们大部分同类。你们把我们幸存者关在铁笼子里,剥夺我们的自由!你们亵渎了生命,犯下了滔天大罪,天神会为我们伸冤雪耻,你们会受到天条的惩罚!”
我感到很震惊——我居然能听懂鸟儿的语言了!作为堂堂人类的一员,听见了被囚的鸟儿们的申诉,同情、耻辱、恐惧、愤慨的混杂感受一起涌上了心头!于是,我转身离开鸟市,没走几步,忽听背后有人大声说:“先生,请留步!”我闻声转过头,只见一个满脸沧桑、头发花白的老人微笑着向我走来,他肩头上站着一只八哥。
“是你叫我吗?”我疑惑地问他。
“是它叫你。” 老人用右手指了指肩上的八哥,神秘地笑着说。
“是八哥叫我?”我不解地问,惊愕地端详起那只八哥:它粉红色的头部,翠绿色的翅膀,浅黄色的腹部,银灰色的尾巴,紫红色的长尖嘴,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睛,透出非凡的智慧。
“这个八哥归你了。”他的话音未落,那只八哥已飞到了我的肩膀上 。
“这——”我感到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不知道如何拒绝。
“你和它有缘。
“我不……”
“我知道,”他打断我的话说,“你看不惯人们把鸟儿关在笼子里,剥夺它们的自由,娱乐自己。这只八哥用不着关起来,也不需要用铁链子拴着它,像养猫那样,给它充分的自由。”
“可是,我没有时间料理它。”我争辩着说。
“它会自理。”
“我没有养宠物的兴趣。”
“你是作家,我知道很多故事,我给你讲,你写成书!” 八哥将它坚硬的嘴附在我耳旁大声说。
我被它的话下了一大跳,从梦中惊醒。
“真的,不骗你!谁,谁骗你是个鳖子。我发誓,骗你我天,天打五雷轰!”恋不成举起一只手指着天大声说,神态十分认真,样子非常滑稽。
“我信你的话,别发誓了,好不好?”我笑着说,“你的八哥在哪?”
“它飞走了很长时间了。我一直在寻找。它是只公的,是我大大去澳门耍钱,花了一百五十万元买的。它和那只狗一起走了。哪只狗是我大大花了五百万元从澳大利亚买来的。”
“哦?你原来是痴人说梦。你走吧!我要打太极拳了。” 我发现他的神经有问题
“我们交个朋友,好吗?”他死皮赖脸地缠着我,“等我找到它一定送给你。”
我对他感到很厌恶,不想和他磨牙,开始准备打拳。
“我们家的故事,我也知道一些,可惜我不会写书,如果会的话,一定会一鸣惊人。你如果感兴趣的话,我给你讲,你写吧。”
浪子回头金不换。他才二十出头,人生的路子还长着呢,兴许也会成为一个自食其力的人。想到这里,我答应有时间和他谈谈。
然而,过了些日子,我正要找他谈,听说他不久前在街上被汽车闯死了!我感到有些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