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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重振家业愚弟做规劝 血浓于水吴太资千金

仲夏正午的日头,毒辣如刺,从头顶直射着长春巷口,此时已经没有了上午的热闹,正是人困身乏的时候,就连店铺前的狗都软了身子,伸着老长的舌头耷拉着耳朵,眯缝起了无神的眼。那头缓步走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瘦弱的身体晃荡在破败的男装旧袍里,细细胳膊从满是补丁的袖口伸出来,挽着单薄的包袱。行至苏家旧宅前,一抬头,仿佛阳光灼伤了眼,觑起来再望,长匾上一个孙字格外扎眼,来人深深一叹,掉头离去。
穿过富甲聚居的长春巷,往右拐,进入一条窄道,前行半里,街内异味四散,杂物堆积,污渍横流,行至一倒了半边墙垣的木板门前,停下脚步,起手推门。门开处,小院狭窄却干净,屋檐下柴垛整齐,旁边是俩老大酱菜坛子,一人高的木槿树下摆着张桌腿大小形状不一的小木桌,蝉声呱躁中,有个约摸十来岁的孩子正在翻看一本书,口中朗朗有声。
你念的可是盐铁论?来人走近。
孩子循声望来,好奇道,你知道盐铁论?来人言道,《盐铁论》是西汉恒宽根据汉昭帝时所召开的盐铁会议记录推衍整理的著作,记述了当时对汉武帝时期的政治、经济、军事、外交、文化的一场大辩论,起因是汉武帝时推行了以桑弘羊为主所制定的盐铁官营、酒类专卖及均输、平准、统一铸币等一系列重大财经政策,在汉昭帝始元六年,朝廷从各地召集贤良文学六十余人到京城长安,与以御史大夫桑弘羊为首的官员共同讨论民生疾苦问题,在此次盐铁会上,双方对盐铁官营等财经及其他重大问题,展开了激烈争论。会议的结果是废除了全国的酒类专卖和关内铁官。三十年后恒宽根据这次会议的官方记录整理,把当时的问题和对话详尽地记述出来,写成《盐铁论》。
孩子听完,愈发好奇,你一个女人,怎么知道如许?来人微笑却难掩怅然,盐人之后,焉能不知《盐铁论》?孩子惊呼一声,此话任地跟叔叔说的一样?!来人遂问,镇源安好?孩子答曰,还好。妇人便径直朝屋中走去,孩子拦住,家人尚在小睡,汝不可入内。妇人摸摸孩子的头,幽声道,八年了,难怪你不认识我了。
你是谁呀?孩子纳闷。妇人拢开额角碎发,露出那依稀秀丽却布满沧桑的脸,轻道,瑞安,我是靖瑶姑姑。忽一下风静声止,仿佛万象停滞,半晌之后,门边传来颤声,阿姊——
靖瑶回头间,镇源的轮椅已经过来了,四目相对,蓦地发现彼此都憔悴苍老许多,往昔年少丰润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只有颓沮和瘦弱,久别重逢,恍如隔世,一时间心潮翻涌,姐弟俩禁不住抱头痛哭。

到黄昏时分,在外做事的姨娘回家,徐管家归屋,家人齐聚,合着久病在床的苏太太,吃了一顿团圆饭,席间因伤逝感怀、神佑天眷,哭哭笑笑不断,院内洋溢着难得的喜庆。至夜深,众人歇息,靖瑶、镇源和徐管家在堂屋中合计家事。
这些年的境况一直半死不活,盐照租借收入微薄,想自家重拾盐贸又苦于本钱全无,早年苏太太体弱虽不能干活,但好好养着也能做做家务,四年前身体每况愈下,最后卧床还得日日服药,不得已,姨娘央求人家在城郊染坊谋了个浆洗的差事,又正好丁家柜台上收了徐管家的儿子做学徒,徐大妈做清扫,虽支出增多但尚能维持。徐管家说,如今,镇源坐着轮椅,做饭都是一把好手了。
靖瑶一斜眼,撇见镇源的手,那双手曾如瓷般白净细腻,而今骨节增粗,新旧疤痕突兀扎眼。她叹口气,这个家能撑下来实属不易,转而又问,瑞安上学堂了没有?上着,管家说,太太说宁可断了药早点死,也需得省下钱给他念书。
念书……靖瑶心底默念一声,雾气倏地窜上眼底,她深吸一口气,幽声道,我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徐管家虽不知靖瑶有何计划,但大小姐一贯能干他是知道的,闻听这话,估计她已有想法,于是欢喜地下去了。
阿姊想什么?镇源轻问。靖瑶答,想起苏家祖宅,正厅那副对联。镇源默然片刻,一语中地,你想的,可不仅仅只是那副对联。靖瑶忽地话头一转,我娘一病,可是苦了你娘。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镇源也顺势换了话题,愚弟后还指望着阿姊照顾呢。
读书我不如你,做生意,你可不如我,靖瑶嘻嘻一笑,盐照还在呢,守着个金碗讨饭吃。镇源无奈地摇头道,金碗不能当饭吃啊。靖瑶笑着起身,拍拍弟弟的肩头,早些睡吧,阿姊是算盘精,会把日子啪啦出响声的。

翌日,靖瑶一早将院内上下收拾妥当,这才换上家中唯独剩下的那条半旧绸裙,正在井边盘发髻,镇源在身后冷不丁道,吴家不会还钱的。靖瑶顿了顿,这是你们男人的想法。阿姊,别去自取其辱,镇源黯然道,吴家若讲情面,何至于爹……
人在做,天在看,既然是欠着的,就总要还。靖瑶低声说,此时只要吴家施怜一分,他日我便不会把事做绝。镇源愕然,随即长叹,绝事当有资本,如今的苏家,有何能耐?
活人岂能被尿憋死!靖瑶忽地恨声,百年积善为那般?天不佑苏家,便只能靠自己!
阿姊。镇源肃色道,爹没想过你能回来,但是爹临终之时,有话留下。抬头复见靖瑶眼神凌厉,经年苦难全然凝聚为戾气,携恨待发,于是放缓声调,将父亲其时所想所虑幽幽告之。你知为何父亲在回光返照之时,交代管家将家中财物变卖,用以清算供商账款和伙计月钱,宁可家徒四壁不愿负债一分?镇源问着,不等靖瑶回话,便自答,父亲说,欠债便是欠情,小则不保苏家信誉,大则生怨生恨,一旦失誉失心,苏家将永无出头之日。靖瑶盯着弟弟只是不语,镇源又说,父亲临终时虽遗憾散了苏家万千银钱,却庆幸不曾毁掉苏家的根基,他一字一顿问道,阿姊,你知道苏家根基是何?
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靖瑶再次忆起旧宅对联,幽叹道,积善,向学。镇源接口道,善为基,学为进,以善立身,以学立业。善有三等,小善为己,施善求福报;中善为后,累善求福泽延绵后人;大善为民,行事无索求,既不奢天佑,亦不思国举。父亲总说,阿姊利心重,吝善而施,是为计较,此乃善之大弊,若想成器,必舍利欲。见靖瑶默然而思,镇源娓娓道,阿姊向来聪明,能猜晓父亲心意,义与利间,父亲当如何取舍,已有定论,弟弟希望阿姊重振苏家,赢回的不仅是金钱,更是骨气。即便父亲没有实现一统淮盐,但宣城苏家是淮盐义商,此名号是苏家用百年的积累、父亲用命换来的,阿姊做事,须得三思。镇源低声道,父亲临终时说了一句,我无一钱可留,却弥多财富,是废是宝,全在尔等。
听罢,心头如潮汐拍岸,汹涌不息。靖瑶正色道,父亲教导,女儿谨记。
阿姊,镇源试探道,还去吴家?靖瑶微微一笑,等瑞安回来吧,我自有主张,勿忧。

洗心寺大殿,吴太太俯身拜下,戚戚许久,忽觉身边有人,抬首泪面顿时大惊失色,那眼前,正是靖瑶。慌乱间起身,尴尬而无措,却听见一轻语,亲家太太,今天是嫂嫂忌日,知道亲家老爷记恨不允上坟,特带了瑞安来,给姥姥看。惶然一望,靖瑶手中牵着那男孩,眉眼清秀七分神似女儿玉秀,顿时情难自禁,也顾不得丈夫不许来往的严令,紧走两步一把揽进怀中,哭将起来。
许久方止住哭泣,细细一打量,不由得又是悲从中来,垂泪道,今年该是十三了,半大小子缘何还这么瘦小,看着不过十岁?话未说完再次号哭起来,一边数落丈夫狠心,一边自责对不起女儿,抽噎大半个时辰,终于平静,虽是赧然难以相对,还是涩涩地谢了靖瑶。靖瑶见她眼神躲闪,知她惧怕吴新义,平日里想见瑞安不敢见,自己送来了又恐因此惹麻烦,于是大咧咧道,以后每年都约此时,你可见他,今日见毕,先行告辞。
吴太太深知靖瑶精明,原本担心她凭此索债,或者恶言相向,或者使些手腕,未曾想只是一见如此简单,眼见得就要离去,心里不舍,终是心疼外孙,又到底是对苏家又愧,便叫住靖瑶,殷殷又问瑞安近况,可有进学?靖瑶淡淡答曰,现在上学,不过下年可就不能读书了。为何?吴太太诧然。靖瑶便直言相告,家母病重每日药不能断,家中人口多是女眷,吃饭的多,挣钱的少,故瑞安将上柜做学徒挣钱贴补家用。吴太太一听极是不忍,踌躇半晌,遂咬牙道,我人送银一百两,给瑞安读书补身体。
不用亲家太太操心,知道难处甚多,靖瑶不动声色道,瑞安是苏家独脉,不该欠外戚人情,苏家有便全是他的,苏家若没有,他也只能认命。一语点醒吴太太,急道,你会挣钱,我给钱与你,苏家有了,瑞安便是少爷!
靖瑶假意推辞一阵,还是受了。吴太太随后从私房钱里拿了千两白银,叫心腹丫环送到苏家,自是瞒着丈夫。

过了白露就是秋分,转眼又到秋嗮时节,本是产盐旺季,但是年雨偏多了些,气候未及往年那般干燥,故盐场产量不如从前,但生意还是得做,风调雨顺无商囤盐,年前又是销盐旺季,供少于求导致盐价上涨。照往年的形势,秋嗮时间过半,徐管家就该要定下盐照租借人,否则愈是往后,商家愈是压价,皆知苏家无本钱,盐照额定量不购即是作废。但本年情势微妙,谁都知道,靖瑶回来了,此盐照如何租借,有意者都须费些思量。
这回苏家出乎意料地气定神闲,到腊月嗮盐尾期了还没有动静,可那些指望着丰厚利润的商家熬不住了,终于有人亲自登门求租盐照。
来人进了屋,神色倨傲,已查盐司报备,苏家盐照尚未登记定销数量,呵呵讪笑一声,苏家买不起盐,盐照何用?靖瑶煞是平静,自是当租。来人便自行报价,靖瑶闻言一笑置之。来人遂背手四下走动,言语从关切渐至苏家境况,不觉中隐带逼迫。靖瑶不恼,侧身抬手,打开座旁木箱,来人探头一看,乖乖,竟是满满一箱银锭,少说也有五千两,愕然之下心底一沉,此银钱虽不足购盐,却能保苏家活计,苏靖瑶历来都是狠角色,此番她有恃无恐,则比任何人都难对付。心知往昔大好时光一去不返,只得黯然告辞,又听见身后靖瑶话语,盐照还得租借,不过今年的条件是租借方垫支购盐,利润五五分成。
空手套白狼,想得真美!来人忿然回头,却见靖瑶在门廊处似笑非笑,尔等若是舍得今年这罕见之利,大可不必理会苏家,租借不符我心意者,宁可量废。
看着来人出得门去,不知绊到何物趔趄摔倒,靖瑶笑着回头,恰看见镇源探手入木箱,便又笑道,勿翻,只上面一层,下乃卵石。镇源错愕半晌,感慨道,兵者诡道也。想想又问,为何要作假成五千两?靖瑶说,当下行规,若有五千,可贿盐司赊货。镇源恍然,再问,若真无人应租,阿姊何为?靖瑶速答,往年未知胜算,今次必不成空,此乃天赐良机。
镇源沉吟良久,却说,阿姊的底价并非五五分成吧?靖瑶悠然一笑,不答。镇源思忖片刻,问曰,阿姊想要五千贿银能赚回之利?靖瑶呵呵大笑起来,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