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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盐引案发覆巢无完卵 义商铄金绝处竟逢生

宣城洪水退去已有数月,城中渐次恢复商贸,井然如常。奇铧一直重病在床,苏家自灾后开仓放盐,家产几乎倾尽,不时有供货商上门催要欠款,幸亏仍有在途商品和应收帐款,两两相抵,倒也相差无几,最后清盘唯有两笔巨资没有着落,是为丁家垫付盐款和盐司处最后一笔赊盐款,而苏家只剩下偌大一间上味盐号的铺面和家宅。镇源权衡再三,无奈只得求助姐夫霖春,再去盐司处通融,提出以盐照抵押租借缓还盐款,而后再去丁家,丁舜德坚决不受铺面家宅,反倒赠了好些药材,要镇源代为问候奇铧,送客出门。
几日后,霖春临门探望,给奇铧带了好消息,盐司允诺不催缴盐款。奇铧纳闷相问,霖春含糊其辞,只说求果不问因,告知已同盐司达成合议,许苏家凭盐照年内白条调盐。此一语而惊,奇铧顿感不妥,深忧期间内幕,恐霖春与盐司沆瀣一气,便缓声道,该是如何便是如何,切不可因苏家误你前程。霖春默然道,我已安排妥当,你自去做,其他勿想。奇铧欲言又止,胸中郁结,末了只能闭眼躺下,霖春问候几句,便告辞而去。
镇源目送姐夫,听见帐内传来父亲一声长叹,转而相看,父亲一脸戚色言曰,终要出大事……镇源不响,暗忖盐司缘何肯白做让步,必然是有条件交换,想到历任盐政对盐税巨款如何支出办公及缴价备用,并无章程规定,而姐夫俸禄不高,虽平时盐商孝敬也不少,但其一贯铺张浪费,挥霍无度,好排场应酬,出手大方,来人去客馈赠颇丰,这财力之胜必然与其掌管盐税,重金在握相关。此番盐司让步,必然是以此相胁,染指盐税充公提用之款,父亲的顾虑定然在此,对姐夫做派及理财之道极为忧虑。镇源须臾拿定主意,劝父宽心,说纵然姐夫使力,但苏家不添后患,依旧按照先前议定,首选盐照抵押,当铺无应,便商租借,钱来虽慢却稳,不觅他途。
当是如此。奇铧又叮嘱,靖瑶贯来胆大,图利之心甚重,今次为拯苏家危难,贸出短视之举,切记警摄,朝廷既已关注盐税,必有想法和动作,此间虽放缓,终是要动,身为盐政之官,当谨言慎行、勤政持俭,万不可引火烧身。听罢镇源方悟,父亲已知霖春与盐司袖内交易,定然是姐姐促成,但父亲拒受,亦是为姐夫考虑。
随后管家四处洽谈,因知晓青红帮林猛觊觎苏家盐照,未有当铺敢接,抵押无处受理,末了只得无奈租借商户,每次只是一锤子买卖,由管家持盐照,与租借户一同去往盐司处核准提盐数量,即收租借费,收入不多,上味盐号也因靖瑶和乐陶垫了私房钱,做些零售贸易,这才维持了家用,尚有少量余款按月还与丁家。

第二年春上,林家宅子。
林猛伸手端茶,揭盖便喝,忽地噗一口茶叶沫子出来,怒道,想烫死我呀!艳梅乜了他一眼,你自己心急,还来怪人!林猛横眉道,少给我阴阳怪气,是你急还是我急?!艳梅不甘示弱,也提高了声调,还说保我一世富贵,现今只准我守着坐吃山空,拿着盐照不开盐号,叫我做啥?
林猛抹着嘴,压低了声调,听哥的,只需等一阵子,一切由你。艳梅哼一声,装神弄鬼!林猛不恼,闭上小眼睛,肥大身躯后靠,仰头假寐,半年之内,苏、丁两家……他晃动着食指,阴测测地笑,不往下说。艳梅眼珠子一转,不屑道,苏家完蛋已是定局,那丁家背后靠着两淮总督,你也想打主意?林猛笑得浑身肉颤,都是迟早的事。艳梅不知哥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知道他不肯说的也问不出个子丑寅卯来,索性不说了,扭头过去正好看见二子益丰出门,便低吼一声,又去干啥?
益丰晃荡着回头,不耐烦地回答,跟帮里陈舵主约好了,去漕河上查看货船。艳梅一听是去做正事,随即缓和了脸色,嘱咐几句,让他去了,却又听见林猛讪笑,你这个娘怎么当的?这小子哪能去漕河,估摸着是去窑子了。艳梅急了,喊人就要追回益丰,林猛制止道,罢了,我一直留心着,还不算太过,早点给他讨个媳妇,续个香火,别走了他爹的老路。
听说那死鬼在秦淮娼馆里,还没一个月就把我赶出去时给的银子都花光了,还得了一身脏病,被鸨母轰了出来,栖身在破庙,那几日春雨,受凉后不几日就死了。艳梅叹口气,好歹是夫妻一场,我给他筑了坟,叫益丰去磕了头。林猛一听,眉毛倒竖,我说你妇人之见吧,还给他留点钱,这不都花别人身上了?照我说,一文钱没有,一脚给踹出去得了!还给收尸?!我要早知道你去秦淮是办这事,死活不许你去,就给他扔乱葬岗!
你咋地这么无情?艳梅悻悻道,他虽不才却也是我男人,我套空了詹家的财产,给益丰改了林姓,我们之间也扯平了……林猛骤然打断她的话,好,你有情!你哥我为你操持这么多,你给我一杯茶叶沫子,这是叫抠门还是有情?!
艳梅看了哥哥一眼,郁郁道,这是今年的清明头茶,上好龙井,只是水烫,还没泡开,你便急着喝,还来怪我,我不跟你计较,换杯同样的你再喝,别来冤枉我。林猛见妹妹换了杯新茶过来,揭盖一看,果然好茶,愤懑顿消,也软了声调,动情道,咱兄妹自小死了父母,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哥哥自然不会害你,嫁你到詹家也是想你过好日子,谁知詹善贵不长进,死了也就罢了,今后还是哥哥照顾你。艳梅一下红了眼圈,说,那请哥帮忙看好益丰,不要学坏。
林猛摇头,叹一声,老詹家的种,一样的习性,管也是无用,收不了心了,哥尽量吧。话末加重一句,早点给他成亲,又道,盐号啥时候开,你等我信。说话就要走,艳梅追出来,忍不住问,会有啥事呀?林猛粗声大笑,叵测道,明日我就动身,再去一趟京城,你就等着看戏吧。
艳梅狐疑着折回院内,忽地迎头几滴水浇在面上,一抬头,天幕正黑云翻滚,暴雨将倾,紧走两步,才过门槛,哗啦啦雨已下来,转头再去看院中,雨如长箭直落,几米开外的大门都已不见。心一揪,倏地想到知书识礼的维祥最惧天变风湿,尚不及细细挂念,蓦地又想起哥哥的话,琢磨一番,体味到林猛是想提醒益丰若是染上花柳便会无后,遂疾声大喊,管家——

徐管家进得门来,镇源正给奇铧擦脸,见管家端着账簿,便说,如今这状况,无需每月交账,改成三月一次吧。管家应了,说丁家的欠款已经还清。奇铧长吁道,丁家厚德,从不相逼,适可终能安心了。正说着,外头报丁简成来了,又送了好些药材,还想同镇源对弈。奇铧心情甚好,招呼进来,简成替父代为问候一番,便在房中架起棋盘,奇铧难得情致,也半靠着观战。
连过几盘,杀得难分难舍,猛地身后管家一声轻咳,镇源回头,见管家神色有异,一分神,让简成吃了几子,他草草终局,给管家使个眼色,默不作声退到一旁。
简成坐到床侧,跟奇铧寒暄,相谈甚欢。奇铧缓缓地拉着他的手,感叹,可惜呀。简成爽朗而笑,苏伯伯雄韬伟略,必能东山再起。我说的不是这个,奇铧怅声道,苏伯伯要告诉你一件家事,边说边去看简成,靖瑶二字还在嘴里,眼神一岔,竟是镇源发白的脸突兀地落尽眼帘。
爹,出大事了。镇源向来冷静,这回声音却在发颤。
何事?奇铧瓮声。镇源低头,嗫嚅不响。奇铧忽地大吼,说!
镇源一惊,脸色更白,极其缓慢地说,刘府被抄了。
忽一下房内寂然无声,片刻之后,奇铧急道,几时的事?
此刻正在抄家。镇源说完,面如死灰。
何故?奇铧憋红了本是久病发青的脸,疾声发问。管家迟疑着,艰涩着说出缘由。京中有人上折朝廷,两淮盐运历年所积亏空白银近二万万两,皇帝派人追查,实有其事,二十余年间共预提过淮南、淮北纲盐、食盐等引近五百万道,各商工提引余银一千多万两,且此巨款用作办公及缴价备用从无章程设定,是故意而为之,实乃“居心不可问”。皇帝怒火中烧之时又有人报,巡道御史生活奢靡,一掷千金,定是随意提留公用,致使盐税在以往的基础上加大了亏空,难逃挪用盐税之嫌。皇帝大怒下旨按律治罪,将刘霖春抄家,发配新疆。
快!奇铧陡然间撑起身子,作势就要下床,竭力喊道,打开后院地窖,马上取了银钱去京城疏通——骤然间想起,窖中空空如也,家里捉襟见肘,哪里还有银钱?胸口一堵,眼前晃过吴新义的冷脸、林猛的恶脸、参军的假脸、总督的傲脸、商户的漠脸,尽是些无情无耻之脸,奇铧气急攻心,悲愤道,天灭我苏家!
身子往前一扑,口鼻之中鲜血喷涌而出,昏死过去。
两天之后,奇铧病重不治,撒手人寰。为减轻刘霖春罪责,苏家收回上味盐号招牌,出卖铺面和家宅,仅存的家资全部缴做盐款,以化刘霖春外戚同流之谤。后薄棺收殓奇铧,遵其遗愿,坟在罗霄山腰,面朝百亩盐田。
靖瑶被收入监牢,随霖春发配新疆,经年无有音讯。
受盐引案牵连,盐司满门抄斩,两淮总督徐元堂被卸职,遣回原籍。丁家失去倚靠,盐贸规模减小,生意大不如前。

苏家自此家道败落,一蹶不振,镇源按照父亲交代,只做盐照租借而不出卖,奈何世态炎凉,盐商知其家底,拣低了压价,苏家收益微薄,产盐时节存些积蓄,淡季便拮据度日,乐陶寄钱不过是杯水车薪,所幸徐管家不离不弃,平时做些零活贴补家用,苏家大小还能勉强糊口。亦亏了丁家,每每揭不开锅,便差了简成送米送钱接济,就这样熬过了八年。
八年间,林艳梅开设了林氏盐号,生意日渐做大,取代了当年的苏家成为盐商头人,又因了背后有青红帮撑腰,更是不可一世。只是维祥一直没有消息,而益丰婚后无嗣,又同其父,常年混迹于市流连烟花,毫无长进,艳梅一人在林猛支持下苦撑家业,身疲心累,即便林猛一统淮盐之心未死,艳梅却淡而无意。

京城,皇宫,暖帐低垂,一雍容华贵夫人斜靠软榻。
太后娘娘,公公奉上红帖,这是今年寿诞大赦的草拟名单,请娘娘过目。
念,太后斜眼过来,细禀何人何因,再看当赦与否。
公公领旨,逐个念出名字说明,读一声“刘苏氏靖瑶”,便解释道,此女原系两淮盐商、宣城苏家长女,嫁与巡道御史刘霖春为妾,两淮盐引案发,随刘霖春发配至新疆,后刘霖春病死。公公试探道,娘娘,此女赦是不赦?
刘霖春死了?太后微微诧然,惋惜道,他是有些冤,当年上任巡道御史不足一年,怎会亏空两万万两银钱?实乃历任盐运使“积弊所至”,自不能算在他一人头上,现时想来,那些官员和盐商奏折中确有某些不实之词,刘霖春虽有责任,但不至于如此重罚。
说着忽地想起一件事来,便正了身子问道,这个苏靖瑶是宣城苏家的?她父亲,就是那年两淮大洪,带头开仓放盐,家财尽散,人称淮盐义商的苏奇铧吗?
正是,苏家自那之后,家道败落。公公答曰,此女下监之时,其父病亡,未及送终。
当年灾后安民心,苏家也是有功的,不吝千金保民生,难能可贵。太后唏嘘一阵,扬声道,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