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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多年后的这夜,一切似乎已经平息;爱情早已幻灭,人生不过是一场苦难的烈酒。世界离我们已越来越远了;老岩......普萨王子以及后来的洛泽、甘珠——他们走过我青春的四季,已永远消失。这时,旺杰和黛拉早已离异,母亲孤楚一人,梦幻人生,就是如此地聚散无情啊!
       这夜,茜玛我,旺杰,母亲琼芨,我们一家人,仍生活在拉萨。
       这时的哥哥旺杰仍单身一人,他已从单位辞职,专心做藏式餐吧,在拉萨已有两个分店,并准备明年带上我一起去北京开藏餐;我也离开了母亲给我找的工作单位,重新开始全力帮助旺杰,成为他的得力助手。而黛拉,听说她已和那个叫贝玛的男子分手了,每当旺杰喝醉酒,他忘不了黛拉。但他们此生的缘分已尽。于是,哥哥旺杰和我,和母亲,我们一家三口,这时竟奇怪地团聚了。
       这夜,又是藏历除夕。穿过一个个积雪堆积的十字路口,我和朋友们来到某处吃夜宵。
       大昭寺外,朝拜释迦牟尼的人们还在排着长队彻夜等待,以及酒吧、赌场、火锅店等等也满满是人。这就是如今我的拉萨,深藏起不为人知的泪水,祝福声声,我愿今夜在畅饮中死去——
       我和朋友们坐下来,点了一大堆菜。火锅麻辣的香味里夹杂着罂粟花儿的淡香,我们几个高兴地觉得有了饿意。现在,连饥饿也那么难得。空虚的肠胃总是蠕动在厌倦之中。我咽了口口水。这来自潮湿汉地又麻又辣的火锅,乱七八糟辛辣的东西装满了胃,立刻能让人感到一种自虐般的快意。我们还往油碟里加干料,喝啤酒,有一种火焰便从胸膛里升腾起来。我们希望燃烧而不至于被苍白的日子淹没。这像是我们不谋而合的选择。但在一口锅里搅动筷子,大口大口吞咽;拉萨人的鼻涕和痰液也因为口味的变化比过去多了许多! 朋友开玩笑地说,这样以来,在火车通来时,我们与汉地十多亿农民才能更为融合……我们开心地吃着,笑着和畅饮。快乐是找来的,烦恼却会不找自来。所以,我又怎能沉于幻想,抗拒行乐? 有句谚语说得好:“只要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能开心快乐,尼姑要当国王也未必不可。”让我们把心交给佛祖,不净的肉身,就留给生活吧! 而遵照佛祖的训导,我要忘记过去和未来,我要以世俗的方式活在当下。
       玩得正高兴时,母亲借助现代科技寻找我。留言要我立刻回家否则永远别回来。
       这是母亲的最后通牒,我仿佛还听见她的歇斯底里、没完没了的埋怨。据说这和女人的子宫有关。在女人的体内,那个东西犹如一个空虚的口袋,它需要被填塞,装满,否则,这个女人就会随着它一同抽搐和痉挛。唯一的办法是割除。以使我们这些被感伤和绝望左右的女人摆脱自身的圈套。但难道真的,女人的爱欲就这么简单和荒诞吗?
       而我的母亲,我拿什么来拯救你——
       家,穿过寒冷的夜风,我朝那个家赶去。哥哥旺杰也从另外的方向赶来。
       “藏历年了,你们还在外面野! ”母亲说。这么多年了,我和旺杰虽已在拉萨有了自己不大的产业,生活比过去改善了许多,但母亲琼芨还是没有改变。她的脸被油烟薰得油乎乎的,头发上粘满了白面粉,深夜了,她还在夸张地拉着手上的面团。我洗了洗手,坐下来帮她做面果子。其实,街上已有人专门卖这种传统的手工糕点,但她内心的焦灼,尤其于这夜,她,独自枯坐,时间像老鼠的细齿,暗中撕咬着这个寂寞的女人,所有的人似乎已将她遗忘了。
       差不多凌晨四点多,我和哥哥旺杰帮着母亲终于把做好的面果子炸好了。该睡了。母亲却还想干点什么,新的一年令她惶恐不安。
        “旺杰,可是你要穿的藏装还没拿出来! ”
      旺杰已钻进了被子。
        “不穿! 穿什么藏装嘛,麻烦! ”旺杰说着蒙头睡了。母亲愣了一会儿,又转向我:“茜玛……”
        “我当然要穿藏装,一年差不多就穿这么一次,要好好亮亮! ”我朝母亲挤挤眼笑道。我不想让她太失望,否则今晚我们别想睡觉。
        “茜玛,来。”母亲神秘地招呼我。我打了个哈欠:“妈妈,我困死了! ”
        “你看你藏装上戴哪一个? ”她打开一个用黄绸裹着的盒子,里面有珍珠、松石、玛瑙、珊瑚等各类珍宝镶嵌的耳饰、戒指、手链和项链。
        “都是妈妈给你订做的。”母系说。
        “哇,谢谢妈妈! ”我瞟了一眼,假装很高兴地说。我想睡,钻进被子,舒展疲惫的身心,徜徉于梦乡。
          "订你不试试? ”见我拉开被子,脱衣服准备睡了,母亲有些失望地望着我说。
        “明天吧。”我躺下了。枕头里装着母亲亲手缝的,我儿时穿过的小棉袄,软绵绵的似乎还余有一点好闻的奶气,枕着它,世上就没有什么更好……
       订你们俩不帮我收拾一下就睡下了?!”母亲叹息道。炸好的面果子摊在桌上的草筐里,油锅还在炉火上散着余热,地上满是面屑、烟尘……
       订睡吧妈妈,明天再收嘛! ”我说。母亲失神地在我的床边坐了一会儿,终于也去睡了。装满珠宝的盒子打开放在桌上,于这夜,像一堆废铁。
        忽然,我听见夜里,母亲哀伤地叹息了一声,她翻了个身,那身体已枯瘦如柴,辗转在黑暗的角落,再没有人温柔地抚摸……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流进我喘息的唇齿:那些珍宝,那满满一箱——我仿佛看到丹竹仁波切忧伤的微笑,他微笑着,点点头,如果琼芨她想要……但他的仁慈却令我阵阵寒战,因为我感到那里面隐藏的正是对我的母亲,对琼芨最无情的施舍……
      哥哥已经熟睡了,夜里传来他轻轻的鼾声,我却难以入眠,我想来年的时光里,母亲琼芨还能再有什么吗? 希望? 憧憬? 琼芨的余生,还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吗? 没有了。她只会一天天老去! 她整天坐在楼廊上的椅子里,没人看清她的脸,她的身体被阳光覆盖,双眼时明时暗。从她的目光望去,所有的物象犹若光影,颜色是原来的反面,变得粗细或高短,或见乱发纷飞或者,是成群的蜜蜂,飞去又来;一片鲜花盛开的丛林中,孔雀尾翎点点斑斑……
       于是,这个岁末的寒夜啊,太阳在白天圆满了又一次,从东到西地轮转,月亮已经来临。月光中大地紫蓝的颜色犹如累累伤痕,又像一个无助的胎儿漂泊在光阴里,我的心,也如此被白昼穿梭着——


后 记


  二○○五年冬,当我结束与家乡西藏短暂的别离,从机场前往拉萨的路上,我又一次穿行在坚实的灰白色的山群和坦荡而温柔的大地的怀抱中。冬日里红色的柳丛恍若昨日的梦境;雅鲁藏布湛蓝的江面上,乖巧的野黄鸭在跳来跳去;远处的田野间,白色的鹤群展翅朝着天空飞成了美妙的人字形,发出阵阵欢快的鸣叫——回到了我的家园。
  山外的浮尘和喧嚣渐渐在我身后落下。我的面前,只有绚烂的阳光了。我就迫不及待地想要马上开始我的写作和我简单明朗的日子。而每一次分别,每一次遥遥回望,每一次再回来,这片土地都会给我更为广阔的胸怀,教会我满怀恭敬和爱地书写。
  《复活的度母》就是这样,在三年多往返的途中完成的。那时我在北京,在西藏人民出版社社长,我的大学同学刘立强的全力支持下,我和正源图书公司签订了与西藏人民出版社合作出版我的长篇小说《拉萨红尘》的协议。之后,我开始拟构我的第二部长篇《复活的度母》的草纲。那年,我的爱子旦拉刚七岁。那个夏季,是一段难忘而安详的日子,每天清晨,我送旦拉穿过缀满露水的青稞地去藏文老师家补课,回来的路上,一束束阳光从天上落下来,在晨风中像旋转的经幡;还有小鸟和青蛙的呜叫交织在一起,使我的心无限愉悦和安宁。我在家工作和写作,节假日里,旦拉和我与乡里的孩子旺堆、巴桑两兄弟去爬山或去河边洗衣服;我还在家里的院子里利用水的动力修了一个转经亭。每当载满经文的转经筒缓缓旋转,潺潺的溪水在阳光下就会变成金黄色。如此,美丽的娘热乡滋养着我们的心灵。但后来,我又该离开了,要去北京鲁迅文学院进修。半年多的时间,在小小的宿舍,在北京沉寂的长夜里,我完成了《复活的度母》的第二稿。再回拉萨时,无常的生活,变故重重。然而,时光在轮转中永不停滞,家,终于成为真正的心的憩所。这期间,我完成了小说最后的修改。
  秋天再一次来临,我的爱子旦拉一转眼已经十岁了。而回首过去,我欣然地看到,因为不间断地写作,外境的幻变没有使我丧失心灵的沉静。因此,当这本书出版,它是我过去一段生活中值得纪念的果。它使我没有变成生活本身……在《复活的度母》这本书里,我希望通过我讲述的故事,使世人更多地了知藏民族中伟大女性的内心世界——她们的爱,和生命的种种困境。我用我的笔,想要探索这一方面的写作。为此,虽然作品的完善尚需要我付出不懈的努力,我的梦想和我感到的责任却给了我足够的勇气。以及关注我,帮助我,爱护我的尊长、朋友和广大读者,想到他们,我怎能不格外谦恭地写作和充满感激。
  三月,当春天的暖流从山谷深处缓缓袭来,我们被渐渐嫩绿的水和微风萦绕着,使我们更加渴望能远离生命中对苦乐的恐惧和希望;满足所拥有的,免受各种需索的折磨,没有更多分心的事物和冲突;以写作的生活方式,使自心终能不骄慢,不染着;而此生,因为植根于这片广袤的土地,因为佛光闪耀的家园西藏的恩泽,我得以在写作中飞翔,满怀幸福,满怀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