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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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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1

  
       母亲琼芨知道丹竹仁波切要离开西藏的消息后,决定去法会和丹竹仁波切见最后一面。
       于是,故事讲到这里,不觉又回到了茜玛我十六岁那年。那命中的一年,我刚刚年满十六岁,我要陪母亲琼芨去往觉桑寺法会。
     而在法会那短短的时日,在那场非常的暴雨中,在同一时间里,母亲与丹竹仁波切生离死别,旺杰与黛拉在学校私定终生;我的初恋也在那时遭遇! 翻开创痛的记忆,法会啊,对我们一家竟如同末路——
  那殊胜的大法会,是在高原藏历六月的时节开始的。来自藏区的高僧都赶来以救世情怀为一切生灵祈愿,和丹竹仁波切一起,完成颇瓦法会。与此同时,大概有三十多万来自各处的信徒,也从四面八方赶往觉桑寺。路上的车一辆接着一辆,拉萨的警察似乎全转移到了这里。我和母亲托丹竹仁波切的福,他的随从达瓦专程来接我们,我们在贴有特殊通行证的一辆辆专车行列里一路畅通无阻。
  从旁边缓缓开过一辆沙漠王子,突然,车里的后座,我们清楚地看到了旺杰的生父巴顿。他里面穿着墨绿色西服,系着艳红的领带,外披深蓝薄呢大衣,正在看一份文件。他没有看到我们。
  “他一点没老,好帅! ”我脱口说。
  “这些人去法会干什么? ”母亲没理我,她问开车的达瓦。
  “听说是自治区专门成立的法会管理委员会。”
  “哼! ”母亲冷笑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文革”后巴顿平反当了官,现已是西藏自治区副主席之一。他和以前单位里那个卓玛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儿,比我小几岁。而这么多年来,他几乎没有看过旺杰。他的无情,使旺杰的心,一生都残缺难全;以及母亲的二次离异,以及丹竹仁波切要离开西藏的决定——当我和母亲去往觉桑寺大法会,旺杰和他学校的女友黛拉,他们的初夜就在那时,在旺杰内心的哭泣中发生了——
  母亲望着窗外,以前崎岖的山路如今已铺成了笔直的柏油马路。她都认不出来了。母亲琼芨已多年没有回过家乡了。曲桑姆去世后,平措再没有来过拉萨。他带着四个孩子,没人知道他们怎样活着。
  快到中午时,车子开进了峡谷。只见淡青色的雾霭中,一条闪亮的长河飞快地在大地上朝着西南方向蜿蜒。我的心里一惊:这一切,我分明梦见过! 就在昨天中午,我吃过午饭在床上刚躺了一会儿,蒙蒙咙咙中我突然看到一片狭长的山谷里,有一条灵光在其间疾驰——

 

 2

 

       法会的第一天,丹竹活佛和来自各处的喇嘛云集在政府为此次法会专门修建的场院里,进行“准予十种佛事活动的宝法普遍灌顶或能仁金刚佛灌顶”。由于场院太小,大多数人无法进入,只有在田间和泥路的两旁扎起密密麻麻的帐篷,在场院的墙外,通过广播聆听。我和母亲被带到山谷深处的一片山下。汽车艰难地从烂泥地和一个个帐篷中间穿过,终于爬上一片高地时,我看到路旁的山岩里长出一株茂盛的野蔷薇树,灌木状,枝干丛生,上面开满了小花。我要达瓦停车,我下来走到野蔷薇树跟前,看清上面的花是浅粉的,也有的淡黄。小花只有四瓣儿,扯下来,像绸缎,像从前被野蔷薇树簇拥时,庄园里贵族小姐柔软的肌肤吗? 我无法感知,但现在,我和母亲已是一介草民——
   “那些野蔷薇树后来在某一年遭虫灾后开始大片枯死。”母亲在我身后说。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像风里的沙子,“石楼被拆了,老百姓把里面的柱子运回家里当柴烧了,佛龛里的菩萨都被人们抢着分掉了,其中祖上珍藏的米拉日巴的一缕头发也被偷走了——”母亲说的是希薇庄园。我顺着母亲的目光朝从前希薇庄园的方向望去,只见高高的山岗上稀稀落落的野蔷薇树中间还残留着一些残垣断壁,有几个小孩在那里放风筝。母亲的希薇庄园永远消失了,但曾在“文革”中经历浩劫的觉桑寺如今却空前兴盛。
  我们上车继续往前走。山谷的深处是一片宽阔的高坡草坝。达瓦告诉我们,丹竹活佛晚上会回到这里,住在前面一户牧人的院落里,明天的法会政府准予在附近的草坝上举行。我松了一口气,我们终于到了。我朝下面的山谷望去,正午,万物的影子缩起来了,上万的帐篷顶上升起的是黛青透一点粉光的炊烟。我想,那就是人气,是人们肺腑里的声音,我有些感动。我是第一次来这里,也是第一次参加法会。远处山上的觉桑寺在阳光的抚摸中自色的寺群像一朵朵云,有一处空旷的高坡闪烁着奇异的亮光,挂满了五颜六色长长的幡旗,达瓦告诉我那里就是觉桑寺著名的天葬台。我痴痴地遥望那里,一直无法收回目光,我想去,看到白骨如何在太阳下闪烁星星点点的磷光,看到死亡如何消亡——我的双眼不觉湿了。我才十六岁,青春才刚刚开始绽放,但想到每个人都会死,我只希望自己死的时候,能来这里,在光芒四射的高山上,让秃鹫衔走我的悲伤。
  丹竹仁波切已叫人安排好了我和母亲住的帐篷。白色的单层帐篷,是拉萨人度假时的那种,上面还有一个另外的分开的顶子,风一吹,像燕子的翅膀在上下翔动。我高兴得有些一蹦一跳。帐篷里很大,摆好了两张卡垫床,中间放着一刻有拉卜楞字样的生铁炉,炉子旁的桌子上摆满了好吃的奶酪、苹果和糖。我把行李扔在地上,伸手去抓。这时达瓦端来一大盘热气腾腾的牦牛肉、血肠和小土豆放到桌上对母亲说,“这是丹竹活佛让我送来的午餐。”说着,他又从后面老尼姑手里拿过一个暖瓶放在桌子旁说,“这是刚烧开的鲜牦牛奶。”我馋得直咽口水。希望他们赶快去忙别的,我要吃最肥的——但母亲却说:“请转告丹竹活佛,不用再给我们送东西了。”
  “为什么? ”我大吃一惊。
  “他太忙,哪有时间管我们。”母亲对达瓦虚假地笑道。我明白了,她是在妒忌。丹竹活佛住在矮墙围起来的牧民的房子里。我们见不到他,甚至不清楚房东是哪一个,是谁,什么时候和丹竹活佛有了这么亲密的关系;这几年,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达瓦准备告辞。母亲突然望着年老的尼姑问:“她是谁? ”
  达瓦愣了一下,忙介绍说:“这位是丹竹活佛的姐姐。”这一次,母亲和我一样大吃一惊。母亲忙从卡垫上起来,尊敬地双手合十微微颔首道“扎西德勒”。老尼姑一直在拨她手上那串棕黄色的念珠,看念珠上计数的珠数,她至少念完了十亿次卓玛经。老尼姑对母亲点点头。她的上嘴唇像刚在酥油茶里浸泡过,每一道唇纹都显得白而油润。她一直在轻声念叨卓玛经,只以鹰一般犀利的眼睛看了我和母亲一眼。
  他们走了。我想我还是该美餐一顿。我脱掉鞋,盘腿坐下来,在膝盖上搭了一块毛巾,拿过刀和肉,开始娴熟地割肉。
  “妈妈,求您给我倒一杯茶。”我削了一块很好的肥瘦相间的牛肉递给母亲说。
  滚烫的牛奶带着一股甜腥味,比酒还热烈,我全身马上有些冒汗了。
  “丹竹仁波切还有一个姐姐? 我从前怎么没听他说起过。”母亲一面自言自语道,一面神情木讷地望着帐篷外面,嘴里机械地嚼着我刚才给她的肉,像在吃石蜡。我有些心烦:“能不能吃得香一点! ”我说,“丹竹仁波切肯定有姐姐,还有父母——”后半句我说得有些没底气。我不知道他还有什么,也不知我们是他的什么。
  “有开水吗? ”有一个汉人进来问。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当时我以为他只有四十岁。他那件镶了毛边的坎肩里面,穿了一件粉格子衬衫,听口音是东北人。他对母亲笑笑,又对我热情地笑着点点头说,“我就住你们隔壁,我是活佛的汉族朋友,我给他画过画。”
  “哦。”我笑了一下。
  “我们没有开水。”母亲说,“你会喝茶吗? ”母亲给他倒了一杯奶茶。
  “请坐。”我说。他坐下来:“我是想用开水泡方便面,牛羊肉我吃不惯。”他对我笑道。看着我割肉的刀和手。
  我不知该继续吃还是停下来。我看了他一眼,他在笑,他说:“你们藏族人拿刀的姿势真美。”
  我的脸有些红了。“你为什么不吃牛肉? ”我岔开话,割了一片肉直接用刀送到我的嘴里。他一面伸手去端茶,眼睛还兴奋地看我割肉和吃肉的动作。
  “说呀? ”我装做满不在乎的样子。
  “这牛奶里放糖了吗? ”他问妈妈,脸上突然很严肃。
  “没放。”妈妈说。又问:“你是丹竹仁波切的朋友? ”
  “是,”他对妈妈说,“这个我一会儿告诉你们。”他转过脸望着我,“我有糖尿病,不能乱吃东西,以前我很爱吃牛羊肉,但现在不敢。另外,我叫魏岩桐。我不是汉人,我祖上,我曾祖父那辈是爱新觉罗的一个皇族后裔,后来和蒙族通婚,所以我身上一半是蒙族一半是满人。”他笑了,“这奶茶真香。”他嗅气味的鼻子像狗一样发出呲呲的声息。我想笑,把目光从他脸上挪到了别处。
  “你和丹竹活佛怎么认识的? ”妈妈给他添满茶问。
  “谢谢。”他对妈妈说。又回头看着我笑道,“可以问你们的名字吗? ”
  “我叫茜玛,我妈妈叫琼芨。”我吃着土豆说。
  “你们叫我老岩就行。”他对我和母亲分别笑笑,“是我妈妈给我起的名字,我的小名叫彤彤。我的母亲在我十二岁时自杀去世了。”说着,他清了清嗓子,低下眼去端奶茶。他把妈妈问的话忘了。我不知该说什么。我不懂糖尿病是怎样的,也不知十二岁母亲就自杀是什么滋味,只觉得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老岩,有些怪,我想笑。
  “我和丹竹活佛是这样的。”他放下茶杯,转向妈妈琼芨说,声音有些闷,像还没从梦里回来。
  “我三年前来过西藏,认识了丹竹活佛,他太好了,我给他画了一幅画,画得很好,他很喜欢,至今还挂在他的卧室里。”他忍不住又笑了,得意地笑。我不由善意地嘲笑他:“看把你高兴的! ”
  “是,我是一个大男孩! ”他望着我由衷地笑道。
  “可我不知道这件事。”母亲忧郁地说。
  “你可以去他卧室看看。”老岩建议道。
  “不不。”母亲连忙摆手。老岩望着母亲说:“我想给你们讲一个和活佛认识时的故事。”他回头又对我说,“棒极了。”
  “是吗? ”我吃饱了。但愿他讲给妈妈听。我想出去走走。我穿鞋下来。
  “你要去哪里? ”他问我。
  “随便看看。”
  “我建议你去山上寺院。”
  “为什么? ”
  “今天人们都在山下听法会,寺院里人少。”
  “是吗? ”我有些想去了。
  “等我讲完这个故事陪你去? ”他对我笑道。
  “好吧。”我无奈地等着他讲,不知他要讲多长。他看看我又看看妈妈,突然,他诡秘地笑道:“现在不讲了,晚上回来再讲。”他站起来,“您和我们一起去吧? ”他问妈妈。
  “不,你们去吧。”妈妈看我一眼。我
  知道她也无心听老岩讲故事,但她为什么同意我和老岩去? 我没看妈妈的脸。“走吧? ”我对老岩说。
  “好,”老岩答应着又对母亲说,“您脸色不太好,应该像您女儿那样多吃点肉。”他回头兴奋地对我笑,好像吃肉的人是他自己。
  “走呀! ”我笑道,不知道他还要哕嗦什么。
  “好。”他对我点点头,但又回头对母亲说,“您一会儿也可以出去在附近散散步,今天太阳很好,不会下雨。”
  母亲神色恍惚地看了他一眼。
  “走不走! ”我生气地说。先走出来。
  他跟在后面:“你生气的样子真可爱,像我的丫头。”他凑近我说道。我的耳朵有些发烫。
  “我得拿点东西。”他说着进了一个大帐篷。我跟在他后面朝里看,有十来个男人。
  “她叫茜玛,我刚认识她和她的母亲,我们现在要去爬山,去寺庙。”他对里面的人说得那么清楚,我只好对他们笑一笑,并接受那些人猥亵的目光。我有些气。我想扔下老岩,一个人去。
  “他们羡慕咱俩。”他一面说,一面小跑跟上来,脸颊上有些潮红。我没理他。眼睛望着前面的路,脚步很快。
  “这是给我们拿的水,这个很好,西藏有这么好的东西,我都不想离开了,一会儿到山上你喝。”
  我瞟了眼,他拿了两瓶矿泉水和一小瓶红景天口服液。我板着脸没和他讲话。
  “哎,”他叹了口气,微微低下头说,“我的女朋友在拉萨等我,她说想来镇上看我。”他的个头比我高不了多少。背有些驼,但看上去挺敦实。
  “那就让她来。”我想也没想地说。路上的草甸被车轮碾出两道深深的泥坑,有一朵紫色花被碾断了,但还没有死,阳光下倒在污泥里,身子的一半儿浸在脏水洼里,另一半朝上的花瓣儿透着光,呈现出由浅粉到紫蓝的颜色。我蹲下身把花枝捞出来。
  “但我不想她来了。”老岩还在自顾自地唠叨。
  “我们把它带到高处的岩石缝里栽下,它会活吗? ”我眺望远处的山,想山上白色的神岩会不会收留这株垂死的野花。
  “它活不了,它没有根了。”老岩的嗓音又粗又哑,像牧人鼓风时用的旧羊皮口袋。
  “你真讨厌! 你怎么知道它没有根就会死呢? 它是野花,它能活! ”我气得脸发烫,转身就走,“别跟着我。”我冷酷地说,头也不回地走着。路上的人越来越多,我朝山上望去,天哪! 山上全是人,黑压压的人群像夜晚流动的乌云。
  我惊呆了,我停下来。
  “遭了,是我估计错误。”老岩在我背后说。我朝山的东边天葬台方向望,也是人山人海,但天上蓝极了,轻盈的阳光在空中像秃鹫漫飞的翅羽。
  “我明白了,法会是明天,今天人们要去山上寺院朝拜。”老岩还在说废话。我开始朝前走。我想摸到山上幡旗飘动时的每一个幡舌,再看秃鹫在山顶漫步的姿态。
  “呀! 你的眼睛好美! 我太感动了! ”老岩跑到我的前面,凝望着我的眸子说。
  我微笑了一下,垂下眼帘,又抬起来看着他说:“去爬山吧? ”
  “好,我听你的。”他肯定地说。我暗暗笑了。
  我们被后面的人流推搡着朝山上走着。老岩还不放弃说话,他说:“你母亲该来,她该快乐起来,我想让她看到我给丹竹活佛的那幅画。”他低着头说。
  “没用的。”我一面说,一面对挤到我前面的系红缨子的英俊的康巴大哥笑笑。如果在巴廓街,在冲赛康遇到他,我要故意撞开他和别人在袖筒里捏钱数的手,交易中的红珊瑚再美,康巴大哥也会乐得拍我风韵的屁股,我也要在他的臀部不怀好意地捏一把,再笑着跑开——
  “哎,”老岩在我身后莫名其妙地叹着气,不时推护我,叫我小心,一面说,“我看到你妈妈就想到我的母亲,她上吊自杀死的,才三十八岁。”
  我的心沉了一下。我但愿没听到这些话,我说:“一会儿在山上你可以为她念经嘛。”我想忘掉。
  “没用的,她不信。”
  也许我的目光里又流露出了愤怒,他看着我诚恳地说:“我懂,我念。你教我。”我气得发笑。
  下午四点多时,我们终于到天葬台了。人多极了,天葬台被蜂拥的人们围了好几圈。雪白的糌粑撒在上面,还有许多头发团。很多妇女在继续拽自己的头发朝上扔。据说这样将会有幸获得在此天葬一般的加持。我挤到前面,也狠劲拽了一撮头发抛向天葬台,我但愿在我生命的最后,能将我罪孽深重的肉身施给神鸟。据说神鸟从不杀生,只食腐尸。最后,神鸟将朝着太阳飞驰,直到被太阳燃烧得没有一丝灰烬——
  “呀! ”老岩见我咬牙扯下自己头发,不由发出一声惊叹。我回头望了他一眼,他脸色苍白,像受了刺激。
  “怎么了? ”我问他。
  “你扯头发的样子有一股狠劲,我心里刚才有些怕了。”他说。
  “怕什么,我又不是魔鬼。”我生气地说。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心疼了,你疼吗? ”
  “废话真多! ”我笑骂道。心里有点暖。我们顺着人流朝天葬台的左边走,那里堆着好些木箱,我探头朝里看,有些是死者还没烧掉的衣服,有的装着用钝了的刀具,还有一个里面是天葬师穿过的黑色塑料雨鞋,还是湿的,上面有一点血迹。突然,我看到了剩下的剁成一块块的人的尸骨,扑来一阵刺鼻的腥臭,我忙带着老岩离开。
  我们离开人群,在天葬台附近一处朝阳的山坡上坐下来。老岩从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我。他一直没说话。远远的,山顶上有几只秃鹫在漫步,它们看上去悠闲自在,并不在意周围的人,我一面眯着眼睛远眺,一面对老岩说:“快看。”
  “刚才那个箱子里是人肉? ”老岩的声音有点怪,“为什么? ”
  “秃鹫吃剩下的嘛。”
  “为什么? ”
  “什么为什么! 没有吃完嘛。”我不耐烦地说。过了一会儿,我望着山顶上一蹦一跳的秃鹫感慨道:“但愿我能有福被秃鹫抢着吃,吃得干干净净。”
  老岩不说话。我想他怎么会懂呢? 但他似乎想讨好我,他假笑着说:“我死以后,也来这里天葬。”
  “得了吧,轮不到你了! ”我说,“每天死的人越来越多,秃鹫越来越少,吃不下啦! ”
  “我可以等,等到我老死时。”
  “老死? ”我笑道,“想得美,现在送来天葬的大都是黑发人,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还想老死! ”
  “为什么? 西藏不是挺好的吗? 怎么那么多年轻人会先死? ”他不解地问。我望着远天,云朵有的像蘑菇,有的像狮子,有的像白须老人。虚空世界,我何时才能见到空行的真颜啊——老岩还在等我回答。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我说:“我的同学同事里每天都有人突然死,车祸、疾病,还有好些是酗酒死的。他们都很年轻,就突然从生活里永远消失了,不知去了哪里。”
  我们很长时间没说话。对面山上,长满了绿油油的矮灌木。满山遍野开着淡粉的小杜鹃。阳光温和地在山坡上随风颤动着,一切恍如梦境。
  “对面山里有好多条小溪,看到没有? ”我指给老岩看。
  “看到了。”他的声音听上去像从瓦罐里发出来的。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有些老,声带也老了。
  “我们过去? ”我说。
  “不,不行。”他诡秘地笑道,一双眼睛变得深不可测。
  “为什么? ”我有些生气。
  “因为你母亲会担心,我答应她我们很快回去。”他说话时有一种忍不住的窃喜。
  “但我们很快就能回来。”我还是不明白老岩什么时候开始代替我母亲来约定我的时间了,“我要自己去! ”我起来。
  “好吧,我陪你去。”他笑着站起来收拾好水。
  我们朝对面的山洼走去。灌木丛里扔着一些药瓶和破衣破鞋,可能都是死者的遗物。我走在前,把外衣脱下来系到腰上,一面大步走,一面回头教老岩唱:“向上师顶礼、向佛祖顶礼、向法顶礼、向众僧顶礼、向上师以及佛法僧三宝顶礼——”我反复大声唱着,心里充满了欢喜。
  “你真美! ”老岩跟着我,望着我由衷地笑道。
  走到对面的山洼,只见一条小溪从山上汩汩流淌下来,我们仿佛被一片水的天唱簇拥着。我脱掉鞋,站到一块光滑的岩石上,弯腰掬起一捧水。清水在我粉色的手心里,飘着沙金的光,我一口气连喝了三捧,又用清凉的水打湿我滚烫的额头,我的心醉了。我眯上眼,听着水在微风里的舞蹈,任骄阳扑满我的全身。
  “你今天真高兴。”老岩蹲下来,也喝了一捧溪水,脸全打湿了,水珠挂在他的下唇,看上去很傻。他乐呵呵地对我说:“我不回去了,我要留在西藏。”
  “哼,”我轻蔑地笑道,“你以为自己多伟大呀? 留在西藏,没有人在意你的壮举。”
  “你在意。”他盯着我的眼睛,脸上泛着激动的笑容。
  “什么?!”我愣了一下,岂有此理!
  “我爱上你了,茜玛,真的。”他凑过来,坐到岩石下面的草地上说,“第一眼我注意到你的母亲,她身上有一种忧郁的东西,让我动心,但我看你吃肉的时候,你龇咧的犬牙,还有——”他吸了一根烟,“你没穿袜子,我爱上了你的脚丫——”
  我听傻了。不知道这个吸着烟,满脸褶子的老男人在说什么。
     “老流氓! ”我脱口说。
     “是,我是老流氓,但我说的是真话,我爱上你了,你像我的女儿。”他嘿嘿地笑道。热情的目光注视着我。
     “厚颜无耻! ”我笑了。我望着别处,但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对他感到厌恶。
     “看你的脚。”他轻声说。
     “脚怎么了? ”我低头没看到什么特别的。
     “迷死我了,像藕,每一个脚趾我都偷看到了。”他看着我露在太阳里的光脚,色眯眯吸着烟笑道。我的脸红了。我起身穿上鞋:“老色鬼! ”我骂道。我离开溪水,沉着脸远远地坐在草坡上。
     “你生气了? ”他小声问我,他拉下脸,“我不再对你乱说了,我错了,原谅我吧,别不理我。”
          “我再也不想理你了,你走吧! ”我低声说。
        “别别别。”他忙过来蹲在我身边,“我怕了,我发誓再不乱说,你打我一下! ”说着他拿起我的手要打自己。
        “讨厌! ”我厌恶地抽回自己的手,不想看他的脸,但突然,我哭了。
        “哎——”他颤声长叹道,“孩子,别这样,是我不好,是我伤害了你。”
     溪水在夕阳里变得淡红,上百的水流声在这寂静的黄昏里交汇,我听着,我哭得更伤心了。
        “别哭,别哭。”老岩急了,跪在草地上抓住我的双手说,“千万别这样,我的心脏受不了了,你说你怎么惩罚我都成! ”
    见他脸涨得通红,脖子也涨红了,我忍不住破涕而笑。“快起来。”我流着泪笑道。他这么大年纪跪在潮湿的草地上,膝盖上的裤子都湿了,我有些不好意思。
      “没事了? ”他笑着问我。我摇摇头。
       “不生气了? ”
    我笑了,我点点头。
      “好姑娘。”他抚摸我头的手有些颤抖,“哎——”不知为什么他又长叹了一声。他在我旁边坐下来,又点了一支烟,眼睛望着远处,不再笑了。
     有几只灰兔在灌木丛里窜,短短的尾巴,肥肥的。
    “快看,野兔! ”我惊喜地指道。老岩看了看说:“嗯,我看到了,个儿挺大。”
   他没笑。
    “怎么了? ”我小声问。我想我前面骂了他好多。
    “没什么,就是想起好多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吸着烟。我不知该说什么,我低头看草丛里,有好多蚂蚁跑来跑去,可能要下雨了。
     “我离婚十年了,我就是特别孤独,我怕离开你。”
   他望着对面的山坡说。
     “不会吧? 我们才认识,再说你不是说有女朋友要来看你吗? ”
          “是。”他看我一眼,脸上露出一丝笑,但又沉下脸说,“她有老公,她和你不一样,她有点俗,但她对我好。比你好。”他回头笑道,笑容有些忧伤。
     “她老公对她不好吗? ”我问。
     “好,他老公得去挣钱,一个月最多只和她做一次爱,她老公太累。”
   他又扯到别处去了,我站起来:“我们回去吧。”我说。
     “再坐一会儿? ”他仰起脸恳求道,“和你这么聊天,我的病全都会好起来。”他说。
   我笑了:“走吧,快下雨了。”
         “是,得赶紧回去。”他望望天,西边的乌云正慢慢朝这边压过来。他起来提起包,认真地说,“淋湿了你会感冒。”
     “我年轻,没事儿的。”我笑道。我们开始往回走。
      “她可能比你大四岁。”老岩跟在我后面接着说。
      “别骗人了。”
      “我说的是真话。”老岩停了停,“我不想让她来了。”他说。
   我没吭气。对他的生活我一无所知,我也不想了解更多。
      “下雨了! ”老岩伸出手试了试,有几颗雨点落到他的掌心。他的手掌不大,看上去挺厚实,红润而饱满。
      “快跑! ”我笑道,拼命朝山上跑去。跑到山顶,才发现朝拜觉桑寺和天葬台的人们也都刚刚开始下山。
     “这么多的人呀! ”老岩在我身后,喘气的声音像肺里有一部抽风机。
     “你怎么了? 喘得这么厉害! ”我笑道。
     “没事,我年轻时当过登山队员。我的心怦怦乱跳,你摸一下。”他脸色潮红,乐呵呵地说道,拿起我的手就要朝他左胸上放。
     “干吗呀! 别人会看到! ”我忙抽回手,一面开始朝下山的路走。
     “怎么就这么封建呢? 看到又怎么了! 不就让你摸摸我的心脏吗? ”老岩不高兴地在后面说。
  下山的路已是一片泥泞。不时有碎石子滑下来。老岩找到了一条近路,从山的左边,顺着山的侧翼下,路很陡,但没有那么拥挤。他牵着我迅速地在巨大的岩石上跳来跳去,又钻进浓密的野蔷薇树,终于到马路上了。
  几辆越野车迎面而来,最前面的停下来。里面的人把窗户摇下一半对我俩说:“上后面的车。”说完,摇上窗户,车子开动了。是丹竹仁波切。他看到我了,还看了看跟在我身边朝他兴奋地挥手的老岩——
    “快上车吧,雨要下大了。”是达瓦。我和老岩赶紧跑上车。
    “我们去了天葬台。”老岩高兴地对坐在前座的达瓦说。
    “怎么样? ”达瓦用汉语友善地问他,又对我礼貌地笑笑。
    “太棒了,但我给吓坏了。”老岩笑道。
    “她胆儿特大,还拽下一把自己的头发放在天葬台上。”老岩开始胡说了,我有些尴尬地对达瓦笑笑。
    “我能抽烟吗? ”老岩拿出一支烟给达瓦看。
    “没关系,可以抽。”达瓦宽容地说。
    “师傅来一支? ”老岩递上去说。
    “谢谢,我不抽。”开车的是一位僧人,他摆摆握着方向盘的右手说道。
    “他是和尚,不能吸烟。”达瓦解释道。
    “对不起,我不懂。”老岩停下正要点着的烟说。
    “没关系。你们今天还去了哪里? ”达瓦侧身问我。
    “觉桑寺人太多,上不去,只到了天葬台。”我用藏语说。
  丹竹仁波切的车子开得很快,我看到他坐在后排左座,左手握着车子左上方的拉手。背挺得很直。
    “我和她去了山背面的一个山洼,她可高兴了,唱歌,后来她哭了——”
    “魏岩桐! 你胡说什么?!”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的脸涨得通红。达瓦用异样的眼神看我。
    “哎呀,对不起,我是不是又胡说开了? ”老岩愣了一下,沉痛地说。我没再理他。达瓦也转过身去了。
    “别把烟朝别人前面吐! ”过了一会儿,我恶狠狠地说。老岩吓得掐掉烟忙道:“好,我不抽了。”
  车子停下来,我们到了。达瓦朝我们客气地笑笑,一面下车,一面把落下的袈裟朝肩上一搭,急急忙忙跟着丹竹仁波切身后进了牧人贴满牛粪饼的小院。
    “我怎么了? 你对我那么凶? ”老岩跟着我想进帐篷。我一转身把他堵在门口:“你走错了! ”我冷酷地盯着他说。
    “好吧,我不进去。”老岩望着我有几分震惊又有些沉痛地说。我“啪”的一下傲慢地放下门帘。老岩叹了一口气,转身慢慢朝他们的帐篷走去。
  

3


         “你怎么才回来。”我吓了一跳。是妈妈。我都把她忘了。
         “你没出去? ”我脱了鞋上到卡垫上,下午爬山没穿袜子,脚指头快磨破了。
          “好痛! ”我抱着脚叹道。心里突然想到老岩说他偷看我的光脚,说爱上了我的脚——我的脸不由阵阵发烫。
          “村里人说平措带着几个孩子几年前就搬到草原上过游牧生活去了。这次法会他怎么没来? ”妈妈一脸忧郁,头发也乱糟糟的,她给我倒了一杯茶,低声说,“在这里,我们一个亲戚都没有了。”她呆呆地坐下来。
         “不是还有丹竹仁波切吗? ”我小声说。妈妈没看我。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忧伤地叹了一口气。外面的天黑了。我跳下来找蜡烛,当我连着划亮两根火柴,隔壁老岩他们的帐篷里传来了笑声和大声劝酒的声音。
         “你看到觉桑寺里,他送给仁波切的画了吗? ”妈妈突然问。
         “没有,我们根本挤不上去,我要去洗个脸。”我拿起毛巾,我怕妈妈再问下去。
       “快些回来,吃过饭,我们去看仁波切。”妈妈说。她的面容在摇曳的烛光里显得恍恍惚惚,她有心事,管不了我了。我松了一口气。
  雨还是没能落下来。天上有星星了。山野静悄悄的,.人们升起炊烟都在准备晚饭。我来到山下的小溪旁,把我的白毛巾浸到水里。水好凉,毛巾像一条小鱼,在急急的水里漂动着。我擦了擦脸,不知怎的,心里有些沉郁。不远处,有几匹马拖着长长的钉在木桩子上的缰绳,低头静静啃着青草。牧人还没来收马,我走过去,蹲下来看着它们。突然,我的心怦怦跳了几下,我看到老岩端着一个脸盆,右肩上搭着一条毛巾走过来。他低着头,微驼着背,不时咳嗽两声。我忙站起来,绕到马背后,趁他不注意,快步离开了小河。
  简单吃过晚饭,我和妈妈由达瓦领着,悄悄来到牧人的小院里。
  小院里扎着几个帐篷,住着几个尼姑和丹竹仁波切的姐姐,她们都在小声讲话和念经。进门的时候,我朝左边的厨房望了眼,几个僧人系着蓝色的布围裙在忙,有一个在打茶,有一个在揉面,挽起的胳膊很粗,上面粘满了白面,还有一个老尼姑在朝炉子里添柴。见我朝里探头看,她对我吐吐舌笑了笑。
  我也吐吐舌耸耸肩微笑着问她:“丹竹仁波切还没吃饭呀? ”
   “是呀。”她说。母亲在拉我。我对老尼姑匆匆道了声:“您在。”就进了屋。
  屋里点着明亮的汽灯,好些人正在向丹竹仁波切顶礼,气氛很严肃。妈妈排队给丹竹仁波切献过哈达,退到一边的卡垫上坐下来,该我了。我低头走近丹竹仁波切,在他膝旁跪下来,献上我的哈达。这时,我从丹竹仁波切身上嗅到一阵熟悉的暗香,我已多少年没有见过他了啊! 我还清楚地记得小时候他把我抱在怀里那温暖的感觉——我的心不由一阵酸楚。这时,老尼姑给丹竹仁波切端来了晚餐。我克制着心中的伤感正欲起身退开,丹竹仁波切突然俯下身,双手捧住我的头,将他的额贴在我的额上,他为我念了一段祈请文。在他念完最后一句的那一瞬,我抬起头仰望他,我和他的目光相遇了! 那是怎样的目光啊! 那么苍老,疲惫,他老多了。他满怀爱怜地望着我,像是有许多话想询问我,显得有些激动,但如今的他身不由己,所以,没几秒钟,他很快调整了自己内心的情绪,脸上恢复了略带几分威严的仁慈的微笑。我却不行。我无法自控,泪流满面。我埋下头,起来退坐到妈妈身旁。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平静下来。我悄悄抬头看,丹竹仁波切在吃面条。是一碗清汤面。他吃得很快,很香,刚吃完,老尼姑忙恭敬地弯腰接过空碗。
   “再给仁波切添一碗? ”老尼姑吐舌问道。
   “不了,”仁波切微笑道,又朝坐在他旁边的人问,“您还添一碗吗? ”
   “不,谢谢。”那人说话的声音格外清宏。我才看清他是一位大约三十出头的年轻男子,皮肤有些黑,穿着棕色皮衣,金黄的衬衣,乌黑的头发微微有些鬈曲,像一簇云朵。他微笑着看我。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他笑了笑,我想他刚才一定看到我流泪了。
   “这位是来自萨颜岭国的普萨王子。”
  丹竹仁波切在向我介绍。“王子?!”我吃了一惊,一面想王子公主该是在童话故事里才有的啊,一面礼貌地双手合十向他致意,重又打量他,发现他长得其实和我们藏人十分相像。高高的鼻子,犀利而明亮的眼睛里盈满善意的笑。像东藏游牧的藏人。而萨颜岭,我在一本书里似曾读到过:成片的白桦林流淌着洁白的乳汁,广阔的草原上百花盛开,还有黑胡子苍狼和白唇鹿以及“雷鸣般的溪流”;幽深的山谷美丽清朗,美丽的独角兽在丛林深处出没,以及白衣女神:“乌黑的头发随风飘散,驼羔般的黑眼睛令人如痴如醉,她在哀婉悲凉的歌声中曼舞——”
  “是西伯利亚吧? 现在不是流放犯人的地方吗? 我去过。”突然,屋里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回头看,是老岩。
  “我的祖国为了纪念故乡以萨颜岭为国名,很小的国度,只有三万人左右。很少有人知道。”普萨王子答道。他汉语说得不错,但音律不对,像唱歌似的。我不由偷偷笑了笑。
  “地图上有吗? ”老岩一面笑道,一面朝我看。我转过头,想他可能是在我和妈妈以前进来的,心想他还会胡说什么。这时,老尼姑烧好茶进来了。有个声音不冷不热地说道:“给他们倒茶喝吧。”我闻声望去,是丹竹仁波切的姐姐。听说她是丹竹仁波切如今剩下的唯一的亲人了。“文革”期间,丹竹仁波切的父母双亡,唯一的姐姐受牵连一直过着乞讨的生活,直到找到失散多年的弟弟丹竹仁波切,她削发为尼,伺候在丹竹仁波切的左右,帮助丹竹仁波切管理觉桑寺僧尼衣食杂务等后勤工作。她远远地盘坐在门对面的卡垫上,手里不间断地拨着念珠,不时以厌倦的眼神冷冷地看我们一眼。她知道我和我的母亲,我们与丹竹仁波切;与觉桑寺的不解的缘,是她的心病。
  老尼姑挨个给我们倒热茶。
   “好喝,浑身发热了。”老尼姑刚给老岩倒满茶,他马上端起来喝完了,喝的时候嘴里还发出了极不雅的嘘嘘声。
   “我们不喝。”我对提着茶壶过来的老尼姑说。
   “妈妈,我们该告辞了。”我站起来望着丹竹仁波切轻声说,“仁波切该休息了。”
  我和母亲退出来。丹竹仁波切并不挽留,只是忧伤地看看我们母女,点了点头。
  夜空星斗漫天。我深深吸了口气,默默搀着憔悴的母亲朝院外我们的帐篷走去。
  这天晚上,我和妈妈都无法入睡。院子里仁波切屋里的汽灯一直亮着。他在为明天的法会彻夜诵经和准备。可以想象那些僧人和尼姑如何满怀敬仰和幸福陪伴在他的身旁——隔壁老岩的帐篷里已传来鼾声。鼾声越来越大,只听有人起来骂道:“老岩,不要再打鼾了! ”我忍不住笑起来。
  

4


       第二天凌晨五点左右,我和母亲被从帐篷外面传来的奇怪的声响惊醒了。我们起来看,只见成千上万的人群如黑夜的潮涌,正缓慢而坚定地朝着前方山脚下将召开法会的草坝迁移。无数手电筒的明光宛如夜里数不尽的酥油灯盏——我看到不远处,老岩他吸着鼻子,擦去脸上大颗的泪珠。但我的母亲夜色下面色苍白,眼神迷惘,失魂落魄。天上飘起雨丝。
       我们进到帐篷里换上雨衣准备出发。
       赶到开法会的草坝时,方圆十里全已坐满了人。我和妈妈正不知所措,老岩在叫我们。他和他的朋友们占到一小块地方。
       “听说很多老年人昨晚就睡在这里的。”老岩对我和妈妈说,他手里拿了一部夸张的相机,长长的镜头像一个小炮筒。
       “你们就在这里坐,这里刚好可以看到法台。”老岩说。他们一共有七八个人,都是和老岩同来的朋友,有搞摄影的,有搞纪录片导演的,有画画的,还有一个专门探险的人,用老岩的话说就是“用下半身走路的男人”,体格强壮,我们都穿着厚厚的秋衣,他只穿了一件薄衬衣,听老岩说这人昨天已爬完了周围的山,像个铁打的机器人——我对他们笑笑,和母亲盘坐下来。雨丝还在若有若无地飘着。
       “我操! 这雨不停不是白拿相机了吗? ”老岩望着阴霾的天脱口道。天已经蒙蒙亮了,但小雨还在下着。
       “嗨嗨! 注意口腔卫生老岩! ”他笑道。听老岩说他姓秦,秦什么斯,是个什么作曲家,这次来是想回去后搞一点西藏音乐。我白了老岩一眼,对姓秦的人笑了笑。姓秦的看上去有三十八九,但一身时尚的穿着显得更年轻,牛仔裤后面还挂着个粗犷的不锈钢装饰锁链。
       过了一会儿,人群一阵骚动,一辆墨绿色的越野车由远而近,是丹竹仁波切的车开过来了。人们纷纷起身向车子投献哈达,汽车很快变成了白色。这时,丹竹仁波切穿着红色的袈裟从车里下来,迈着轻如游荷的步子,在白色的哈达雨中走上法台。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法会就要开始了,人们静下来。为了完全接受丹竹仁波切即将赐予的殊胜的“颇瓦法”灌顶,人们脱掉鞋子、帽子和身上的可能阻碍接受灌顶的金银饰物,盘坐在雨中,双手虚心合十或以曼扎敬供。空中,投向法台的成千上万的哈达接连不断,像白色的鸟,无声地飞驰着。丹竹仁波切端坐在金色宝幢下,开始和环绕法台而坐的喇嘛们一起诵经。法会在他们恢宏辽远的诵唱声中拉开了帷幕。一些人朝着丹竹仁波切在原地礼敬磕拜。我跟着妈妈也站起来,虔诚地磕拜着。全场鸦雀无声,人们内心满怀的恭敬和感激如汹涌的暗潮,令我热血奔涌。
       雨越下越大,天空却在大雨中出奇的蓝。我们全身都淋湿了,雨水顺着头顶淌下来。远远的法座上,我看到雨被风吹进宝幢,丹竹仁波切盘坐的双膝都湿了。人们低着头,接受着大雨和丹竹仁波切甘露一般无上的密灌。沉静的远山在雨雾中缓慢地呼吸着,仿佛也在聆听丹竹仁波切穿越三千世界的法音。我的身旁,妈妈闭着眼,她的脸上,泪水和雨水一起在流淌,我的心突然有一阵痛如刀绞,我远远仰望丹竹仁波切,难以抑制内心莫名的悲痛,我低声啜泣着,情不自禁地开口祈请道:
       生命犹如落日渐向西,
       死亡犹如暮影渐逼近,
       红尘挟裹中的弱女子,
       心儿犹如此生的地狱,
       在那轮回的定数中,
       前世欠下的业债何时才能偿还清啊!
       此刻我泪如泉涌遥唤您我愿脱离可怖轮回中的
       监牢,
       我愿以我的身、口、意皈依,
       皈依您我的上师,
       皈依佛,
       皈依法,
       皈依僧,
       皈依上师和佛法僧三宝
       我在心里反复吟诵着,泪水顺着我的双颊流下来,我又起身虔心地向着丹竹仁波切顶礼,心在痛楚地颤抖中仿佛生起了极大的出离的渴望——
   “你们怎么都哭了? ”老岩突然从后面凑上来问。我还从他的身上闻到了一股大蒜的恶臭。一股怒火从我心底猛地升起来:“走开! 闭嘴!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这是怎么了你,对我这么凶! ”老岩生气了。
   “嘘,行了,别人才说你一句嘛。”秦斯小声劝道。老岩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一会儿,听得后面老岩他们相机咔嚓咔嚓一直响。过了半晌,秦斯小声问老岩:“这法会什么时候完呀? 我们去对面山上拍? ”
   “拍不了,雨太大。”
   “那咱们撤吧。”
   “好。”
  他们几个收拾好相机,准备走。
   “我们先走了啊? 把雨衣披上点,这样会感冒的。”老岩轻声对我说。
   “晚上到我们帐篷来参加paty。”秦斯对我挤挤眼小声笑道。
   我对他笑了笑。他们几个弓着腰,小心从坐在地上的一排排人群里穿过,走了。
   法会仍在继续,空中仍有白鸟一般的哈达飞过头顶。三十多万信徒沉浸在如海的法音中。而雨像一根根从天垂下的长丝线,直入我们的百汇穴。我就想到丹竹仁波切说过的一句话,他曾说:“每个人好比不同的容器,天上的雨露虽然均衡而降,但容器的大小有别,还有的只有小小的入口,有_ 的紧闭着门,有的破损有漏——”
  半晌,我抬头朝前望去,看到在丹竹仁波切的身后,普萨王子双手合十闭目盘坐,但突然,他睁开眼和我的目光遇上了。那一瞬,我们沉静而肃穆地遥遥对视,法会给予我们心灵的一切,在我们默默的目光中,在那出奇的片刻竟有了一种同心的交流。
  

6


       法会结束时大约有中午十二点了。天空突然放晴,像传说中的那样,草原上升起了绚丽的彩虹。欣喜的人们开始陆续返回山下的帐篷,许多人准备返回拉萨。排得长长的汽车阻塞了蜿蜒的山路,看来我们今天是走不了。
       我和母亲回到帐篷,把湿了的衣服鞋子换下来,拿到外面草地上晒,达瓦来了。他请母亲回帐篷里面说:“丹竹仁波切要回山上的寺院,他希望你能来。”
       “茜玛呢? ”母亲问。
        “丹竹仁波切说明天一早安排车子送你们回拉萨。”
       母亲换上好看的藏袍,我帮她化了淡妆,她走了,脸上浮动着令我心碎的红晕。我默默目送着远去的汽车,突然,我忍不住哭了,我知道母亲此去是丹竹仁波切和她最后的道别,以后,母亲只能在比黑夜更黑的思念里孤独地活下去。我跑进帐篷,伏在卡垫上痛哭不已。哭了一阵,我听到有人在颤声长长地叹气。我回头看,是老岩,他蹲下来,递给我湿巾,沙哑着嗓子说:“孩子,别这么难过,我不想看见你这么忧郁。”说完,他坐在对面的卡垫上吸烟。
       “我从你眼睛里早就看到你内心很忧郁。”他叹了一口气,“你们母女都太悲伤了,藏族人不该这样。”我笑了:“这和民族有什么关系? ”我擦着眼泪说。“你笑了! ”老岩又蹲过来,有些激动地望着我低声说,“你笑起来真美,高兴点孩子。”
       我点点头,但泪水又流下来。老岩叹着气,突然,他上前轻轻搂住我,他抚摸着我的头发,一面焦急地说:“别哭,好姑娘——”我从他身上闻到一股好闻的体味和烟味,我的右耳刚好贴着他的心脏,听到里面像有一个动物,有力地在一下一下地跳动。我没有马上推开老岩。依偎着一个男人的胸膛哭,我感到温暖。但一会儿,我听到老岩胸膛里的动物快变成野兽了,开始狂奔乱跑,同时,他的一只手顺着我的头发滑下来,开始抚触我的脖颈,他把我的衣服从右肩上拉下来,他低下头,吻我的肩,鼻息吹到我的肩上痒痒的,以及他潮湿炙热的舌尖触到我肩部的某处时,我不由一阵颤栗。我推开他,重新穿好衣服。
         “你的脸红了。”老岩蹲下来望着我说,“让我抱着你好吗? ”他搂着我的腰。
         “不。”我摇摇头。双颊发烫。
         “你害怕? ”他问。
       我点点头,垂下双眼不好意思看他。老岩坐回到我的对面,他望着我:“你害怕男人拥抱你? ”
         “对。”我说。他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说:“我感觉到了,我一拥抱你,你的身体就僵硬起来。”
         “是吗? ”我好奇地笑道。
         “为什么呢? ”他关切地望着我。
          “不知道,我害羞。”我说。
     “不,你是紧张。”
     “你怎么知道? ”
     “你小时候经常被父母拥抱吗? ”
   我想了想:“妈妈有时把我抱在怀里,但后来……”
     “说下去呀。”
     “后来他们经常吵架,没人拥抱我。”我说。
     “哎——”老岩长叹一声,“你父亲很少拥抱你? ”
     “我记不清了。”我想了想,我还记得小时候父亲常把我抱到他的脖子上骑着。
     “我父母离婚了。”我说,我不想回忆童年我获得的父爱,我感到痛苦。
     “我知道了。”老岩望着我,“你缺少父爱,所以害怕性。”他肯定地说。
     “我害怕性? ”我想笑,但我忍住了,“也许吧。”我掩饰地说。这时,外面突然下起了雨。
     “遭了! 我的衣服! ”我跳起来忙去外面收东西。
     “你等我回来。”老岩跑出来悄悄在我耳旁说。
   刚把衣服鞋子收回来,天全阴了,暴雨倾盆而下,我从门口朝下面的山上望去,大雨像万千钢柱,远山上的觉桑寺仿佛被阻断在了天外。母亲这时应该已到了那里,她回不来了,她和丹竹仁波切最后的长夜,大雨一直无情地下着——
  

6


       而这时,丹竹仁波切和五六位高僧正在寺院的小经堂作法事:积累“古萨里”资粮。“古萨里”即乞丐之意。积累古萨里资粮即通过观修,施身修法和断法,以彻底根除贪爱自己的我执,将生命毫无吝惜地施与鬼神为食,证悟一切能害所害为法性,彻底根除内心的傲慢魔,以了究竟意而断法。如诵云:“供施马象成百倍,供施妻儿成千倍,供施身体十万倍”。
       琼芨已随达瓦来到了寺院。她躲在后面的角落里,静静地凝听着。窗外的大雨令经堂里的气氛更显庄严肃穆。丹竹仁波切左手摇着金刚铃,右手摇着法鼓,澎湃的雨声中,她感到仁波切悠长的法音像利剑,她的心快要被穿透了。她一直在流泪。她望着仁波切手中的法鼓,感到那一声声,一下下恍若在敲击着自己罪孽深重的心。
       当丹竹仁波切和众生念诵到:“虽具无我见然我执重,虽断二执然仍起希疑,吾与吾我见众有情,愿证无我实相祈加持”——积累资粮供曼荼罗与古萨里暂告段落。这时,琼芨面色苍白,她惶恐地望着眼前一屋子来来回回的僧众,不知所措。丹竹仁波切的目光朝她投来,他疲惫地望了琼芨一眼,满怀沉痛的心事,叫过达瓦和他的姐姐。他们在商量今晚琼芨的住处。最后,琼芨看到仁波切朝小经堂外指了指,琼芨知道自己将住在那间小屋里,仁波切住在楼上的卧房。
       天全黑了,夜雨还在下着。厨房送来了晚餐,热气腾腾的蔬菜面条和酥油茶。琼芨捧过自己的一份,低头吃着,身上感到暖和起来,才觉得有些累和疲乏。她朝丹竹仁波切望去,他的身边总是围满了人,达瓦和他的姐姐更是寸步不离。琼芨只好一个人远远坐着,半晌,达瓦过来,领她去往小经堂外的小客房。
       小客房里挂着轻柔的黄绸窗帘,墙上挂满了唐卡,靠墙放置着一张床座,床座前是一张红色的藏式小茶几,对面是一个藏柜,藏柜上放着一对印度工艺的铜花瓶,里面插着塑料花,还有粉红的莲花造型的电动长明灯;供在一个玻璃佛龛前,琼芨走近了看,里面是一位年轻活佛的画像。琼芨的心怦怦直跳,她来过这里,常在这里和哥哥玩,而画像里的人,就是自己的哥哥吗? 她有些记不清哥哥的模样了。
         “这位是觉桑寺的昂旺赤列活佛,听说是您的哥哥? ”达瓦恭敬地说,“丹竹仁波切说活佛过去常在这间房子里接见家人,所以特意安排您今晚住这里——”达瓦说时,琼芨忍不住哭泣起来,多少年过去了,希薇家族已破败不复存在,从前山上的石楼已成荒冢,亲人们也一个个离开人世——想着,琼芨不由跌坐在床座上,捧着脸低声痛哭。达瓦轻轻拉上门出去了。他的眼里也为这个不幸的妇人而盈满了眼泪。他低头出来时,丹竹仁波切远远注视着他。但丹竹仁波切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达瓦没告诉他什么,默默地在小经堂的佛龛早添置着油灯。
       差不多夜里零点了,小经堂里终于只剩下丹竹仁波切和达瓦两人。琼芨还没睡,她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终于,她听见丹竹仁波切离开床座时衣袍塞率的响动声,接着她听见丹竹仁波切把脚伸进鞋子里,先是右脚,后是左脚,再慢慢站起来,他对达瓦说:“你去睡吧。”
       达瓦退去了。经堂里有一会儿寂无声息。琼芨屏息听着,但她再也无法等待下去,她起来猛地掀开门帘,却怔住了,丹竹仁波切就站在她的门外。
         “仁波切! ”琼芨泪如泉涌,一头扑进了丹竹仁波切的怀里。丹竹仁波切拥着她,泪水也流满双颊。琼芨感到丹竹仁波切的双臂在微微颤抖:“您真的要走吗? 离开西藏要去哪里呀! ”琼芨低声啜泣道。
        “我打算先去印度求法,以后就闭观专注实修——”琼芨的脸贴在丹竹仁波切的胸口,她感到丹竹仁波切的心在痛苦地喘息,她知道,那是因为她,她是丹竹仁波切修行路上的障,为利乐有情,普度众生,现在,丹竹仁波切发愿要舍弃对她的那份私情了——
       “我也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您走了,我的心就会永远坠入地狱,请您留下吧——”琼芨紧紧搂住丹竹仁波切,乞求道。
       “好姑娘,你以后的生活会好起来的,我的心和你时刻会在一起。”说着,丹竹仁波切的泪水滴到琼芨仰起的脸上。
       “在这个世上我没有了哥哥和亲人,我也不再是姑娘了,您带我走吧,我愿意一生侍奉您。”
       “好姑娘,不要这么说。”丹竹仁波切用手轻轻抹去琼芨脸上的泪水,牵着她的手走到房里,望着佛龛里的画像,感伤地对琼芨说,“琼芨,无常的人生如梦幻泡影,不要执著,而苦乐无自性,琼芨,只要你勤修佛法,才能从内心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不,您带我一起走吧。”琼芨坐在丹竹仁波切身旁,紧握丹竹仁波切的手,喃喃地说,她已听不进任何话语了。窗外,这时大雨已渐渐停下来了。万籁寂静的夜里,一轮白月在云层后面缓行。丹竹仁波切站起来,拉开窗纱仰望天际,哀伤地说:“琼芨,月亮和太阳的光辉虽然遍照大地,但却有自己的轨迹,所以我和你,我的使命也使我不能有个人的生活,我所能做的,就是证得日月一般的明光,回向给有情众生,当然也包括你——”
       “不,丹竹仁波切,我的生活里没有了您,怎么还会有明光呢? ”说着,琼芨双眼绝望地望着丹竹仁波切,泪水淌满面颊。丹竹仁波切见状不由痛心地叹道:“可怜的姑娘,都是因为我,你的心里才升起这般偏执啊——”说着,丹竹仁波切的泪水再次流下来,他弯腰用额头贴着琼芨的额,以极大的悲心为琼芨祈请加持。正在这时,达瓦进来了,他默默地等在一旁,等到丹竹仁波切念完祈请文,他低头轻声道:“丹竹仁波切,普萨王子要告辞了。”
        “天还不亮,他要走? ”
        “不,他还没休息,他打算明早去温泉一趟,他想过来向您告辞。”
        “好吧,请他过来。”说着,丹竹仁波切朝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回头对琼芨说道,“不要再想以前的事了,也不要想以后,把心安驻在当下,好好睡一觉吧——”说着,他走了出去,达瓦跟在后面,并不看琼芨,把门从外面带上了。
       琼芨和衣躺在哥哥昂旺赤列活佛曾经的床座上,混乱的心在往事里穿梭,忽而又去到以后,丹竹仁波切离开后的日子,便感到痛苦像猛兽袭来,自己恍若被吞噬得神思涣散,虚有肉身。这时,她的耳畔隐隐约约传来普萨王子和丹竹仁波切的低声谈话,心里不由升起回到现在时的一丝愿望,却一闪而过,仍然坠落到了昏茫的迷梦中——
 

7


       而山下,当暴雨蹂躏着黑夜,暴雨在和万物做爱,帐篷在亢奋地波澜起伏,发出阵阵狂喜的欢叫。茜玛我,想象帐篷的肚子里还该有一团烈火,我当时趴在地上狠命朝炉子里吹气。
       “天哪! 你太美了,别动,能让我把你画下来吗? ”老岩背着画夹进来了,他激动得脸颊发红,脱去雨衣,蹲下来,两眼闪闪发亮,打开画夹就准备画我。
       “别画了! ”我说,我不明白自己此刻美在哪里,穿着宽大的藏袍,披散着头发,撅着屁股,一副疯癫的模样罢了。
       “茜玛,求你别动! ”老岩的画笔在纸上刷刷疾走,一面说,“多么饱满的青春,你的大腿,你的臀充满了生命力,还 有你散乱的长发,身上袍裙粗犷的线条;你是我梦想的雨中女神。”他停了停又说,“雨是红色的火,你是雨夜女神”
        我趴在地上勉强继续吹炉火的动作,突然一阵雷电劈下来,有一会儿我和老岩惊得说不出话来。直到铁炉里的干柴在火焰里噼里啪啦跳舞,我和老岩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瞧你刚才吓得脸都白了! ”我说。
   “你刚才吓得窜到我怀里了。”老岩说。
   “看看你画的? ”我岔开话,一面点着蜡烛。
   “不行,还没画完,我想——”他欲言又止。
   “看看嘛! ”我伸手去抢。老岩躲过了:“我们吃点东西? ”他站起来从包里掏出一个草筐,里面是煮好的羊肉和饼子,我咽了口口水,才想起一天都没吃什么。
   “我还拿了一瓶酒! ”他找到两个茶杯,“我们坐在火炉旁吃好吗? ”他说着,把床上的卡垫拖到地上,我们盘坐在炉火旁开始大口吃肉喝酒。
   “我真幸福! ”老岩望着我动情地说。
   “是吗? 来干杯,祝你青春长在! ”我端起酒杯胡乱说道。
   “不,我老了,但我看到你的青春,我感觉自己又年轻了。”老岩的脸和整个身体被烛光和炉火交映,一双眼睛也像火焰一般在闪耀,看上去像梦幻里的某人。
   “一会儿,你能继续让我画你吗? ”他问。
   “当然可以啦。”我笑道。夜雨把远处传来的歌声分割得断断续续,帐篷仍然在风雨中忽高忽低恣意跌宕着,有时发出好像两个人的肌肤在汗水里触贴时令人颤栗的声音。
   “我把火烧旺一些,你可以把肩露出来让我画吗? ”
   “就肩? ”我有些尴尬。
   “对,很美,既原始又性感。”
   “好吧。”我把右肩脱下来,心想我们藏族本来就可以如此。老岩一面抿着酒,一面画着。我露着肩,嘻嘻笑着,啃着肉。
   “你的肌肤看上去细腻而有光泽,你身上隐约有一种贵族气质。”老岩一面画着说道。
   “你见过几个真正的贵族?!”我有些生气。我这个破落贵族的后裔和其他拉萨女孩毫无差别。有些出身高干家的拉萨女孩皮肤更白,优越感滋生出她们高人一等的气质,而我,我们一家无论从心理还是家境,都已沦为十足的拉萨贫民了。
  他没答话。全神贯注地画着。一会儿,他终于画完了,我就趴过去看:“哇,好棒,你应该涂上颜色! ”我说,老岩趁机搂住我,开始吻我的肩,我低低呻吟了一声,他吻的地方令我浑身酥软。我闭上眼:“你带了颜料吗? ”我喃喃地说。
   “带了,我想画你的乳,还有你的臀——”说着,老岩把手伸到我的胸前,用他的指尖轻轻按动着我的乳头,我不觉又呻吟了一声。老岩的另一只手开始往我身体的下面伸,我有些害怕,忙按住他。
   “我不会弄痛你的,别怕。”他说。
  我张开嘴一面喘息,一面抑制着身不由己的阵阵颤栗:“不,”我呻吟着说,“别这样! ”
   “好孩子,你什么都别想,忘掉过去和以后,就好好享受现在好吗? ”
   “嗯。”我含糊地答应着,想推开他,心底的深处,仿佛有一个沉睡的猛兽开始苏醒,欲望是那么凶猛,比深渊更无止境——
  雨小多了,夜风已熄灭了炉火,把柴火的余烟吹满了帐篷,我被熏得直流泪。老岩忙起来重新生火。
   “请你穿上短裤。”我躺在地上,盖着我的藏袍,冷冷地对他说。我厌恶男人的下体,尤其是一个我不爱的男人。老岩穿上短裤,给炉子里添了柴,重又坐在我身旁。他望着我,由衷地说:“你真美,我喜欢你激动时呻吟的声音,那么有涵养。”
   “不会吧? 那和涵养有什么关系! ”我笑道。
   “真的,有的女人叫起来像一头母猪。”
   “你一定经历过很多女人。”我说。雨停了,帐篷顶上的雨水在朝两边流。外面静静的,月光依稀透进来。
   “可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藏族女孩。还有——”他诡秘地笑着。
   “还有什么? ”我问。
   “你摸。”他把我的手按到他的下腹。我惊叫一声把手缩了回来。
  他呵呵笑起来。“我们在月光里做一次爱好吗? ”老岩在我背后说着搂住我。
   “放开! ”我掰开他的手,“能不能说点别的?!”我瞪了他一眼,“你不会以为月亮是为了你寻欢存在,跟着你走的吧?!”老岩根本上的愚昧让我失望。虽然他有那么点艺术天分,但他缺少的是使他的画如同他本人。
   “你生气啦? ”他问。我摇摇头。天很快会亮,这夜,母亲的泪水有多长——
   “你想妈妈了? ”老岩顺着我的目光朝觉桑寺望去说,“其实活佛也是人,他们压抑人的性欲真不容易。”
   “你不懂胡说什么?!”我回头逼视着老岩,气愤地说,“对大成就者来说性是生命最大的能量,把握它能达成修行的最高之境,从而明证生命和宇宙的奥秘! ——”我一口气说道。这番话我是在一本关于密宗修行的书里看到的。其实,我也是一知半解。但有一点也许可以区分:即俗人一毕被性的能量驱赶,宣泻性能成为性交的目的,但大成就者却善于利用性能量,性只是一种途径而非目的——
   “我懂,那是密宗嘛,听说男的不射精,像我一样! ”
   “怎么会像你? 白痴! ”我大声骂道。我发誓再也不理面前这个也许三生也无缘听闻佛法的愚民。
  

8


       天蒙蒙亮时,帐篷外面响起汽车的声音,我忙跑出门外张望。开车的是达瓦,旁边坐着普萨王子。妈妈不在车上。
        “茜玛啦,你母亲让我送了普萨王子顺便接你去觉桑寺。”达瓦下车对我说。他看到老岩在我身后,便垂下眼皮望着地。
       我朝车里望,普萨王子在朝我微笑着招手。我也笑了,朝他摆摆手,又忙转身进到帐篷收拾好东西跳上汽车。车子开了一段,我回头看,老岩还傻傻地站在帐篷外朝我们望着。而抛下他,我笑起来,我突然感到,远山浓淳的积雪已把我变得分外丰腴;从此,我的左眼,度母悲悯之泪将泉涌’我的右眼,母系罗刹之血将焰火熊烈——而我的心是双面明镜。正面的烈日照现了暗影,我就把暗影焚毁。反面那月光一般阴柔的爱情,在夜里演绎一场场赤裸梦境,因此破碎的万千镜菱啊,从此要在缘起、缘灭、缘生、缘尽里锋芒游戏,一见而永不再见——所以,老岩,我望着他越来越远的身影,在心里默默对他说:无论如何,今生我感激你,某种程度上,正是你,开启了我青春的门,让我明白了这一切,请你原谅我——
 

9


       “我们去哪里? ”不是上山的路,我问达瓦。
       “先送普萨王子去温泉。”达瓦说。
       “去温泉? 哇,我也想去! ”
       “那就一起去吧? ’’普萨王子回头笑道。几天的法会把他晒得更黑了,更像个藏族了。
       温泉在山的半腰,一夜大雨把山路冲涤得更加凹凸不平,我在车里猛烈地左右摇晃上下颠簸,像个滑稽的不倒翁,便一面笑着,一面上下左右断断续续唱起歌:
   圣地拉萨
   是情人的天堂
   没有执著的爱情
   只有寻欢作乐的爱欲
   比彩虹更美丽虚妄
   比雅鲁藏布江水还要绵长
   普萨王子望着我,他的脸上和眼睛里渐渐绽放出喜悦的光芒,他一手抓着汽车上方的扶手,也放开嗓子唱起来:
   丛林里最美丽的白桦树
   被天上来的彩虹缠绕着
   她就怀孕了
   我是喝着她甘美的乳汁
   从她裂开的树身里
   走出来的她的第九个孩子
   但有一天
   母亲不见了
   我们从此跟着黑胡子苍狼
      漂泊流浪
  他的歌声格外忧伤,但又充满了无畏和对自由的向往。唱得太好了! 我不敢再瞎唱了。一个劲恳求他再唱。他微笑着,又唱道:
   流亡的路上
   沙漠中我们迷失了方向
   当我就要死去的时候
   哈日纳尔姑娘为我去寻找泉源
   白沙追逐着她的脚步
   她走过的地方
   泉水汩汩流淌
   绽开金色和银色的花儿
   却不见哈日纳尔姑娘
  他唱的时候,不时深情地挑动眉尖,忧伤和怀想令他显得那么高贵和遥远——我痴痴地望着他,我还想听他唱,但温泉到了。遵照丹竹仁波切的吩咐,山上已有人手捧哈达等在路口。
   “茜玛啦,您母亲今天要返回拉萨,我要去送她,您? ——”我已跟着普萨王子下了车,听达瓦这么问我,不由站住了。
   “你先回去,我和茜玛啦在这里玩两天。”普萨王子替我说道。
   “真的?!”我吃惊不已。
   “达瓦啦,您先走吧! ”普萨王子朝达瓦笑着摆摆手,又转身猛地拉起我的手说,“我们走。”他握着我的那手,手指,没有突兀的骨节,有力又让我感到他充满温情的内心。
   “是黑胡子苍狼带你来西藏的吗? ”
   “是的,风雪弥漫,我披着纯白的长衣,骑着一匹纯白的马来到了吐蕃特。”
  我们笑着,说着,跳着朝温泉奔去。
   “哈日纳尔姑娘还有白衣女神都是你的梦中情人吧? ”我大声笑道。
   “你让我想到故乡的哈日纳尔花儿。”
   “不,我是从昆仑山上来的母老虎,哈哈哈哈——”
  温泉上白雾飘渺,像风雪在旷野里曼舞。我兴奋地回头望着他的双眼说:“晚上如果四处有苍狼长啸,下着漫天大雪,城堡里……”我还没说完,普萨王子突然伸出双臂紧紧拥住我,他低下头,柔软的唇贴在了我的唇上——突如其来的吻啊,如此光明和纯洁,在这空行母出没的山野,难道我的祈祷,不可知的宿命中,一切早有安排——
  

10


       我的世界从昨夜的沉溺仿佛开始飞翔。母亲琼芨却要走了。暴雨停歇后的凌晨,母亲的一双眼圈变成了紫色。她从她的大哥昂旺赤列活佛的小客房里走出来时,暗暗发誓再也不到觉桑寺来。她像一个如梦初醒的人,一步一步朝丹竹仁波切走去。
       丹竹仁波切一夜未眠,一直在小经堂里盘坐。见琼芨过来,他已明白了一切。他先开口对琼芨说道:“琼芨,你先坐吧,厨房就会送来热茶,而我,在我临走前,也有一些东西要交给你——”
  琼芨并不看丹竹仁波切,一双涣散的眼睛只是漠然地眨了眨。丹竹仁波切的姐姐这时也过来了,她拨着念珠,狐疑地望了琼芨一眼,便向丹竹仁波切轻声说起一些当天要安排的事务。
  “您一会儿再来吧,我现在要和昂旺赤列活佛的妹妹琼芨啦谈一些事情。”
  琼芨听丹竹仁波切第一次这么称呼自己,也清楚仁波切看透了自己的心思。她抬起头傲慢地斜了丹竹仁波切的姐姐一眼,脸上凄迷的神色已毫无踪影。
  丹竹仁波切的姐姐刚露出一点惊讶和惶恐,立刻掩饰住了。她沉下脸一面说:“好,我去厨房让他们给客人送早餐来。”一面退了出去。琼芨听到她故意说自己是“客人”,不由凄凉的冷笑了一声。
  “琼芨,”丹竹仁波切沉默良久,对她说,“这些年你吃了不少苦,我想给你留下一些东西,以确保你以后不会为生计所苦——”
  琼芨低下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先去洗漱一下吧。”丹竹仁波切轻声说。琼芨站起来,拿了自己的洗漱用具来到院子里的压水井旁。阳光好极了,忽而闪着金光,忽而像鹤的白羽。琼芨请一位尼姑帮自己压水,弯腰掬了一捧贴在脸上时,彻骨的凉意顿时传遍了全身,她哆嗦了一下,刚才的清醒突然被瓦解了一般,泪水又簌簌地落下来。她用毛巾捂住脸,朝山下曾经的家园望去,只看到一些黑鸦在残垣断壁之间盘旋,漫山坡的野蔷薇林如今只剩几株干枯的灌木——
  有人出来请琼芨用早餐。琼芨匆忙擦了擦泪,又草草梳了梳头发,转身进到小经堂里。
  早餐是滚烫的酥油茶和放了奶酪的细糌粑。琼芨坐在丹竹仁波切的下方,默默地吃着。过了一会儿,达瓦回来了。
  “茜玛呢? ”琼芨问。
  “她——”达瓦望了丹竹仁波切一眼,低下头不敢说。
  “她是和普萨王子去了温泉吧? ”丹竹仁波切微笑道。达瓦吃惊地望着丹竹仁波切连连点头。
  “琼芨,你放心,他们明天就会回来。”丹竹仁波切安慰琼芨说,“由爱结下的善缘,像雨后绽放的花儿,愿三宝护佑他们——”说着,丹竹仁波切意味深长地看了琼芨一眼,双手合十,微闭双目念诵了一段祈请文。
  “茜玛今天回不来? ”琼芨疑惑地问达瓦。
  “仁波切说他们明天回来——她——”达瓦小声说道,似乎想告诉琼芨什么。琼芨仍不明白,只是隐隐约约感到茜玛的去向与丹竹仁波切有关:“丹竹仁波切,难道是您安排的吗? ”她问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业力因缘,如今,我的心里已没有世俗的爱和恨,所以,我既不会把所爱的人送进天堂,也不会把所谓恨的人打入地狱。正如佛陀释迦牟尼说过的:我不能用圣水洗净人的罪业,也不能用手取掉人的身心之苦,我的悟心也无法直接移植给别人,只能用真理教化,使人们自脱——”说完,丹竹仁波切望了一眼还站在一旁的达瓦低低地吩咐道:“楼上我的卧室里有一个羊皮箱子,请你放到车上,是送给琼芨的,过两天你送她们回拉萨。”
  “是的。”达瓦答应着上到楼上。一会儿他出来时,琼芨看到他裸露的右胳膊因为皮箱的重量,突起的肌肉里青筋明显鼓涨出来。琼芨低下头。
  几位僧人进来了,琼芨收拾着早餐的茶具退出经堂。她跟着达瓦来到车旁:“达瓦,我想现在就走,你能送我吗? ”琼芨望着别处说道。
  “但仁波切说明天一早也要去温泉,说您很多年都没去过了——”
  “不用了,以后有时间我会自己去的。”琼芨冷冷地说道。
  “可是丹竹仁波切他——”
  “丹竹仁波切胸怀博爱,他心里装满了众生——”琼芨对达瓦苦涩地笑道。达瓦躲开琼芨的目光,把箱子放好在车里’低垂着眼说:“那我去问问丹竹仁波切”说话间,丹竹仁波切的姐姐刚好路过,琼芨故意大声说:“昂旺赤列活佛早已圆寂了,我不会像有的人担心的那样,找寺庙的麻烦,但寺院也不是哪个家属的私有财产! ”说完,琼芨朝着快步离去的丹竹仁波切的姐姐的背影冷笑了几声。达瓦见状低下头忙躲开去往小经堂。
  琼芨回到哥哥昂旺赤列活佛曾经住的小客房,拿了自己的包,含泪环视了一下房间,最后看一眼昂旺赤列的画像,毅然转身出来了。她在车旁等了一会,不见达瓦出来,就托厨房里的一位尼姑进去叫。
  “可是,丹竹仁波切他们在作法事,我还没对他说。”达瓦窘迫地向琼芨解释道。
  “不用问他了,你送我走吧! ”琼芨坚决地说道。晨风吹散了琼芨的头发,达瓦望着她,觉得眼前的妇人眼神怪异,苍白的脸上露出刀子一般犀利的笑,他心里有些害怕,又想到她是昂旺赤列活佛的妹妹,忙打开车门,顺从地发动汽车慢慢朝山下开去。
  大约半个时辰以后,车子开到一片潮湿的草滩上时,达瓦停下来,去到水沟里取了一桶水加到车里。琼芨没下车,她目光呆滞,神情恍惚。达瓦不敢多言,盖上车盖立即上到驾座上,但他刚放下汽车手刹,突然从倒车镜里看到远远的山坡上,寺院的那辆面包车驶来了,丹竹仁波切就坐在汽车前坐。“丹竹仁波切赶来了! ——”达瓦说着忙熄火下车。琼芨回头看时,后面的车已远远停住了,丹竹仁波切下车疾步走来。
  “丹竹仁波切。”琼芨下车,呆呆地望着由远而近的丹竹仁波切,嘴里喃喃地念叨着。丹竹仁波切就要走近琼芨时,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达瓦想上前扶他,但丹竹仁波切已伸出双手捧住琼芨的脸:“你怎么现在就要走呢? 可怜的姑娘啊——”说着,达瓦看到丹竹仁波切泪流满面。但琼芨一反常态,她不哭,怔怔地看着远处,也不说什么。
  “达瓦,我走了你们要常去看望她们。”丹竹仁波切把琼芨搂在怀里,流着泪对达瓦说道。达瓦的双眼也湿了,他使劲点点头,正欲说什么,却见附近的一些牧民解开发辫正远远地弓腰走来,达瓦忙插到琼芨和丹竹仁波切中间,他紧握丹竹仁波切的双手,低声恳请道:“仁波切,有百姓过来了。”他扶着丹竹仁波切一步一步朝后退去,又对丹竹仁波切说:“百姓在等您,我先送琼芨啦走——”
  “琼芨,好好保重身体! ”丹竹仁波切朝她挥着手,泪水顺着脸颊落到草丛间。这时,已有牧人来到他的近旁,向他敬献哈达。丹竹仁波切没有再朝前走,他含泪看着达瓦把神情木讷的琼芨扶上车,车子发动了,琼芨突然回头朝丹竹仁波切微笑——
  

11


       第二天达瓦来接我时,我才知道母亲琼芨已先回拉萨去了。而我,在美丽的温泉度过了有生以来最动情的夜晚。我不知该如何描述我和普萨王子的爱情。短暂的爱情如此虚幻,只留他写下的一行行文字:
       茜玛,她的名字散发出的是家乡暮春时节在小溪旁盛开的马兰花的味道。茜玛,茜玛,当我重复她的名字,就有花香扑面而来。
       青青的马兰,迎风起舞。见到她,我不由思念我的家乡和祖国。
       她的眼睛好像野生岩羊的眼睛。确切地说,是带着高山野生岩羊常有的那种忧悒、深情和纯洁。细看她时.我略略有点吃惊,她的眼睛、肤色、鼻子的形状甚至太阳穴上那颗黑痣都像我们家族中的某个女性;还有她在水里盘起头发的样子,她的背影,回头一笑时露出的洁白的牙;我看着她发呆,她是谁? 她回头和我说着话,望着我,让我仿佛看到一双远古的,萨颜岭女子的眼睛。星光灿烂的夜空里,这双眼睛看着我。
       有时候,她边说边笑时,我很惊异和兴奋。她在轻轻笑的同时说着一连串话,我觉得那是人际罕见的深山树林里,神秘的泉水从悬崖上流下的声音;是血统纯正的萨颜岭女子的笑——
       她半卧在矮木床上,一边沉思,一边对我说着她的家,她的母亲。她眼角和额头,显得她憔悴和沧桑。听着听着,我为她叹息。我的心隐隐作痛。充满了愤怒、惋惜和不平。我想安慰她,但所有的话语多么苍白。
       我想带她走,但她不愿离开拉萨。而我,又怎能离开我的苦难的人民啊。漂流迁移的沧桑历史,多少战争和屈辱,却不能毁灭人们内心广阔的爱与信仰,作为他们的儿子,我怎能无视自己的使命——
       夜很深了,我躺在床上看着她,她穿着有细碎红花的白色棉内衣在房间里来回走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给我在说。我似听非听地看着她,她往杯子里倒水,她的小小的犹豫,她低着头哈哈笑的样子;她忘了什么东翻西翻找东西的样子,走过来抱住我的样子——都深深刻在了我的心上。白天的时候,走路时,我都不断回忆着这些。有时我不禁哑然失笑,我的心痛楚而甜蜜——
       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我们相拥着躺在床上轻轻说着话,轻轻笑着。她的头发散发着秋日太阳下,茅羽草的芬芳。窗外月光在温泉里流淌,我觉得她的心很干净。
       我关了灯。她静静躺在床上和我轻声说着话,轻轻的声音像夏季柔曼的雾在夜里弥漫。从她的身体,散发出夏日雨中金色的哈日纳尔淡淡的花香。令我想起许多年在草原上遇到的那只麝。美丽异常的身体,雕刻般的眸子、鼻、嘴和像马兰花般的耳朵。躺在花草丛中的麝轻轻地颤抖着,那是个黄昏,哈日纳尔花在旷野闪烁——我的心不禁狂喜地颤抖着,但我抑制着,在黑暗中轻轻俯在她的身体上,当我轻触到她已湿漉漉的地方时,一阵颤栗在刹那间传遍了我的全身。我的心突然在天空中飞翔起来——我的双臂支撑着身体,轻轻探入这个我钟情的女子的体内。一阵沉醉的眩晕中,我的眼前看见了雨后草原上的彩虹。我不敢想这是真的,这样的喜乐是真的吗?
       记得小时候,我在满是泥泞的沼泽地上奔跑着追赶彩虹,彩虹能追到吗? 可是此刻,我分明已追到彩虹了——
       她闭着眼醉了一般喘息着,喃喃地对我说:吻我,吻我——
       我吻着她的嘴,用舌头舔着她的牙,我吮吸着,我想吞噬她,想把她全部吸入我的体内——眼前是在草地的那个黄昏,长着深棕褐色毛的麝在金色的花丛中颤栗着,花瓣儿缤纷.落在草丛里,沾在麝浑圆的背上。
   她的身体突然绷紧了,像拉紧的弓一样。又像雨中被碰撞的哈日纳尔花,颤抖着撒下阵阵银雨和花瓣。她吻着我的脖子、肩头,呻吟着,喊着我的名字。我疯了般地进入又出来,快,快,哪怕眼前是万丈悬崖我也要跳下去,我只想全部进入她的身体,消融在她的身体中,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消失在天上的彩虹中——我俩的汗水融到了一起,黑暗中我和她已融为一体。成为了一个人。一个全新的人。一个我从来不认识的人。我们像风雨中的帐篷,起伏摇曳。啊! 突然间,眼前的彩虹渐渐远了,渐渐淡了,消失在暮霭中。
  我们的喘息声像受伤倒地的野兽的喘息声。
  我瘫倒在她的身体上,她在黑暗中轻轻说:“普萨,我爱你。”
  我也爱你呀,茜玛,这一生,我已无法忘记你。我坚信,我们的相识决非偶然,终有一天,我们将永不分离。
  窗外,传来鸟雀的鸣叫。天已大亮,太阳从窗帘的缝隙透进来,照在我们睡着的矮木床上,照在凌乱地放在椅子上的衣服上面。
  

12


       普萨的字写得很大,就像他大大的草原,那些文字好像茅草在微风中的歌唱,我是其间金色和银色的哈日纳尔花儿,从此将开满在他广阔的胸怀吗?
       从温泉回去的路上,当我们远远地看到高高的山上,觉桑寺光芒绽放的金顶,普萨王子突然对我说:“萨颜岭曾有一个古老的预言说,会有一位喇嘛来到逃难的族人中,告诉这些苦难的人们,岁月流逝,风沙退去,杀戮也有终结,佛光将升照——”
       “什么意思呢? ”我问。
       “茜玛,是说我终于来到了高高的山冈,我们才会重逢,这是神意——”
       “重逢? 怎么是重逢?!”
       “不知道,但我感到如此! ”他肯定地说。
       难道冥冥之中,我和他未了的尘缘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那么我曾来自萨颜岭还是他曾是吐蕃特人? 或者,无始无终的世界众生本没有分别——
        “停车。”车外潮湿的草旬上,我看到五颜六色的花儿在阳光下动情地摇曳。我们欣喜地在草旬上漫步,蹲下身抚摸花朵,我问他:“哈日纳尔花和它们像吗? ”说着,我突然想丹竹仁波切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卵石中生不出小鸟。"是的,一切皆有因缘。而我,在时间齿轮那因果的链条上,从今往后的浊世里,我能做的,只能像眼前这些花儿,把我生命中所有的爱欲作为一切和唯一的姿情供养,上师和三宝啊!
 

13


  但我像一只有漏的器,法会赐给我的一切,稍纵即逝。而当我最敬爱的人丹竹仁波切在法会以后离开了西藏;普萨王子也回到了他的祖国,寒冬的风里,只身下尘沙像忧伤的手,抹去我脸上的泪水。有时,沙砾吹进我的眼睛,我闭上眼,幻想我以心底涌来的思念,将它们滋养成了一枚枚珍珠,在一个大雪如珍珠漫飞的冬日,普萨王子骑着他的白马,穿越风雪,他来了——然而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冬季里,只有风在凄迷地歌唱。我的青春就从那年始,仿佛脱离了轨道,我辍学在家,从此心里只有混乱和迷茫。而法会以后的岁月,母亲琼芨在孤独的深渊里挣扎,她从一个柔情的女人变成了一个绝望而怪诞的怨妇,使我和旺杰,我们家的日子如坠地狱,不堪回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