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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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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竹仁波切那次来到拉萨,是为了拜见来自印度的桑诺法王。桑诺法王早年去往印度,在那里建立了一所藏传佛教学院,培养出了众多来自世界各国的高僧大德。这年,桑诺法王悄悄回到思念已久的拉萨,丹竹仁波切得到消息,便连夜赶来了。他从山里,给琼芨带来了红红的野苹果。
  在秘密拜见桑诺法王以后,丹竹仁波切在帕尔廓从前租住的小院里住下来。与以往不同,丹竹仁波切这次带了一个年轻的随从:小僧人达瓦。院子里的人们从达瓦那里得知丹竹仁波切就是一直在民间流传的那位神奇的“颇瓦法”成就者,纷纷前来顶礼。
  丹竹仁波切让达瓦去给琼芨送苹果。
  达瓦按照丹竹仁波切交代的地址找到了琼芨的单位。又在门房那里说明了来由,门房的人带达瓦来到琼芨家门口。
  “琼芨,这个僧人找你,说什么活佛给你带来了苹果。”门房的人敲开琼芨的家门对她说道。
  “是丹竹仁波切吗? ”
  “快请进。”琼芨忙让达瓦进屋。
  “丹竹仁波切他还好吗? 我去给你倒茶——”琼芨的双颊绯红,她激动地说。
  “不了,不喝茶了,丹竹仁波切还在等我。”达瓦腼腆地说。
  “丹竹仁波切来拉萨了? ”琼芨的声音有些颤抖起来。
  “是的,他让我给你捎来苹果。”达瓦将一个黄色的布袋递给琼芨。琼芨接过沉甸甸的熟悉的布袋,双眼不由盈满了泪水。
  “他住在哪里,什么时候走? ”琼芨急切地问。
  “丹竹仁波切住在帕尔廓里,他说您知道——”达瓦笑笑,“我告辞了。”他说。
   “吃了午饭再走吧。”琼芨说,“你还没坐下来喝杯茶! ”
   “不,谢谢,我该走了。再见。”
   琼芨把达瓦送到大门口回来,她开始换衣服洗脸,她要悄悄去见丹竹仁波切。
  

2


       但俗话说“所有的缝隙皆为眼”,那天中午,当琼芨悄悄去见久别的丹竹仁波切,有人把看到的全部告诉了洛桑——
       洛桑的耳旁,早有风言风语不断,渐渐地,从他被下放学习改造至今,琼芨所有可疑的行踪他全都听说了。
       终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深夜,琼芨穿着单衣从里屋赤脚跑出来,一头冲向外面。洛桑紧追下去,在雪地里,他一面抽打琼芨一面疯了似的大声叫骂。人们都听见了,没有人开灯出门劝阻。只是躲在各自的玻璃窗后面,眼看着那个柔弱的女人被身强力壮的男人拳打脚踢,从此,在他们庸长而空虚的夜里,洛桑对琼芨的厮打,还成为他们求之不得的一场充满恩怨情仇的好戏……
       茜玛哭喊着要冲下去,旺杰拦住她,上前一手抱住茜玛的腰,一手捂住她的眼睛,旺杰的手在颤抖,他不要茜玛看到,他在流泪,他的心和茜玛的心都在流血——雪地里,琼芨长长的发辫在泥水中蛇一般扭动,拖印出一道道奇怪的辙纹;发瓣终于散开了,纷飞的发丝如网,罩住了洛桑血红的双眼,他把琼芨扛起来,大步上楼径直冲进里屋,“砰! ”的一声,门被一脚踹上了。茜玛和和旺杰蹲在门口屏息听,听见衣服碎裂的声音,以及如狼的男人触到女人柔弱的肌肤时,发出的羊一般的呻吟……
       噩梦却刚刚开始。单位里的人们投来鄙夷的目光,学校里也传开了……直到“四人帮”被粉碎了,文化大革命宣告结束。这时,所有的人像被再次注射了兴奋剂,兴奋点从个别人的隐私转向了举国上下发生的一场又一场政治变迁中。洛桑的命运也发生了变化。他成为第一批被“平反昭雪”的人之一。很快,他重新在单位里有了一官半职,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对琼芨变得宽容起来,常常和琼芨兴奋地谈论某某人在时局中的大起大落……

 

 3


       “文革”结束后,拉萨终于迎来了第一个藏历新年。新年的前一天,拉萨下了一场厚厚的雪,琼芨和洛桑从外面回来,带来了给茜玛和旺杰订做的新藏袍。琼芨和洛桑也一人订做了一件,是洛桑用这些年补发的工资给全家人做的。晚上,全家人拉上窗帘,忙着试新衣服。洛桑的藏袍是深咖啡色的,琼芨的是枣红色,旺杰是灰色,茜玛的是玫瑰红……琼芨翻出在皮箱里珍藏了多年的一顶狐皮女帽,一条真丝七彩围裙。她把帽子给茜玛戴上,大了些,压到了茜玛的眉毛上,茜玛失望地从头上摘下帽子时,从柔软的狐皮上,嗅到一种奇怪的气味,像是过去薰着的桑烟或过去帽子主人留在上面的淡淡的体香……洛桑拿过帽子给琼芨戴上,又帮她系上围裙,坐下来呆呆地望着她.琼芨在镜子前旋了一圈,又转向洛桑问:“怎么样? ”
       “好漂亮啊! ”茜玛羡慕地望着她。藏袍裹着琼芨楚楚的腰身,华贵的狐皮帽和艳丽的围裙;琼芨身上,有一种令人痴迷的纤弱与忧郁。
       洛桑也在打量她。他的目光是复杂的。惊异、妒嫉、忧伤甚至痛恨……但新年到了,这是一家人第一次盛装迎庆藏历年,也是最后一次。晚上,洛桑和琼芨在里屋开着灯,一直在忙着插“切玛”和摆新年供品,茜玛小心脱下藏袍,叠好放在枕旁,旺杰和茜玛兴奋得怎么都睡不着。而那样的心境,茜玛和旺杰后来再没有过。
 

 4


       以后的几年,琼芨和洛桑不怎么争吵了。但洛桑一直很痛苦。他苍老多了。一天要抽两包烟,还开始喝酒。晚上,他喝得醉醺醺地蜷缩在床上,显得那么脆弱和孤单。他是爱琼芨的,但多少次,他差不多打碎了琼芨的肋骨!
       只有茜玛,她暗地里还在期望着。但那年,当旺杰初中毕业考上了拉萨的一所职业高校;当他穿着崭新的校服站在琼芨面前时,琼芨大吃一惊:他和他的生父巴顿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琼芨惊愕地望着旺杰,突然,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流下来。她哭了。为了旺杰,为了这么多年来,她终于把可怜的旺杰拉扯大了——
       整整一天,琼芨一直沉默不语。晚饭过后,她送旺杰返校回来,茜玛听到她对洛桑说:“洛桑,我们谈谈。”她说话的语气格外平静,像是准备了多年。茜玛和洛桑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眼睛里充满了惶恐,似乎已预感到了什么。接着,洛桑站起来,跟着琼芨进到了里屋。
      “洛桑,我们离婚吧。”茜玛听见母亲对父亲说。冰冷的话音令她打了一个冷颤。她有些冲动地想冲进去,代父亲向琼芨哀求,求琼芨不要离开。茜玛知道,母亲琼芨的心比羊毛还要柔软,她爱丹竹仁波切,也深爱这个家——但是洛桑,他沉默着,突然,他怒吼着跳起来:“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 ”他淤积已久的恨,爆发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殴打琼芨。琼芨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在她下床的第四天,她对洛桑说了同样的话:“洛桑,我们离婚。”琼芨的语气坚定而平静。没有埋怨,也没有仇恨。琼芨对洛桑最后的一点爱心,死了。
 

 5


       天,是那么的蓝,万里晴空。屋外,浓郁的树阴里传来阵阵鸟鸣。洛桑,他拿上简单的行囊,这天,他就要走出他生活了十年有余的家了。
       他最后拥抱了茜玛,他的女儿,这时已变得忧郁而瘦削。一双黑眼睛嵌在眉骨下,闪烁着他无法了知的执拗。他拥抱她,但不打算带她走。他什么都不要了。沧桑岁月,仿佛使洛桑拥有了树一般的本能。他的生命会在离开这一家人以后,获得新生,如同遭遇又一个春天——他对琼芨莞尔一笑说:“原谅我吧,但现在,你自由了……”于是,竟是洛桑,他获得了真正的自由。他走出家门,步子迈得很大,他依然粗壮而富于生机,他自己那颗完好无损的心,甚至更为圆满:因为他认为自己宽容了一些不堪一击的人:琼芨,丹竹仁波切以及茜玛和旺杰——他走了,永不再来以及来世、再来世……在洛桑无悔的誓言中,茜玛就变成了这场婚姻的倒影。
 

 6


       和洛桑离婚后,琼芨不久就向单位递交了离休报告。她无心再与这个社会争要什么了。她只想远离周围的人。
       她的愿望很快被单位批准了,于是,琼芨的心里,只剩下丹竹仁波切。
       那时,觉桑寺已由政府拨款重建。丹竹仁波切也重返寺院,在高高的山上开始了他宏扬佛法的事业。他太忙了,觉桑寺里一尊尊流失的金佛又回到了原位。有的是由丹竹仁波切专程前往汉地,从某个大冶炼厂的锅炉里抢救回来的,有的是当地的老百姓在“文革”期间,趁乱偷回家砌入墙壁,保藏下来的。还有新塑的,五米多高,金光灿烂,以恒古不变的拯救众生的誓言,迎来越来越多的信男善女。觉桑寺的香火熊熊,燎原到了山的每个角落,雪域里的庶民无人不晓。而丹竹仁波切,每天,他穿着金黄色的无袖坎肩,披着檀旃薰过的袈裟,精神抖擞,飘逸的脚步仿佛永远于单数才停驻片刻——
       琼芨又一次沉醉在期望中。她又能唱歌了,有些沧桑的歌喉,轻唱着她的爱与思念。她并不知,世俗的婚姻与她,与琼芨这时已断绝了此生所有的缘。她的枝桠快要断了——丹竹仁波切并不打算还俗或寻求一位志同道合的伴侣。琼芨是这两种选择中的一条河,她分开了它们,永不合而为一。
       这年初春,旺杰在职业高校上到三年级了,丹竹仁波切为了完成他最后一个心愿:在打开扎日圣山之门的猴年藏历六月,佛祖初传法轮之月,噶举派鼻祖塔布拉吉纪念日,恢复觉桑寺中断多年的颇瓦大法会,讲述显密经籍之精要、甚深密法给一切有缘佛法的人士,普降密法之甘霖,引往解脱之正道——五月,丹竹仁波切专程赶来拉萨办理诸多事务。
       他专门去学校看望了旺杰。
       丹竹仁波切盘坐在旺杰宿舍的床上。旺杰觉得他似乎比几年前苍老了许多。
       旺杰关上宿舍的门。
       他们开始低低的谈着。像在进行一场谈判。一个老者在向一个少年诉说自己的衷肠? 或告诉这个忧郁的少年,自己爱上了他的母亲,要他了解在他们那个年纪,那种历经沧桑的感情——
       不,都不是。旺杰沉默不语……终于,旺杰打开门,出来要他的女友黛拉去买一瓶酒,白酒。
       窗外,那株古老的槐树枝桠茂密,在正午的微风中簌簌之声犹若细密的小雨。树的顶端依稀可见鸟巢,鸟儿扑闪着翅膀不时从树叶里飞出飞进,欢快的鸣叫从开着的窗里传到了屋里。丹竹仁波切不时朝窗外望一眼。他并不劝旺杰。他显得苍老和疲惫……
       “旺杰,我决定离开西藏,以我的余生去印度潜心修法。”
       “那——我母亲她——”旺杰吃了一惊。
      “你长大了,以后,请你好好照顾她——”
    “你要离开多久? ”
    “很难说——”
    “但我母亲——”旺杰没再说。他完全明白了。他沉默着,痛苦令他喘不过气起来。丹竹仁波切望着窗外,他决定的事情,别无选择。
   旺杰喝着白酒。这是他第一次喝烈性酒。他醉了。他流泪了,在丹竹仁波切面前,他为自己的母亲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