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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1

  
       但有一天,洛桑终于回来了。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琼芨在走廊上洗衣服。满满一大盆,都是茜玛和旺杰换下来的脏衣服。当时,小茜玛蹲在琼芨的旁边,琼芨一面搓衣服,一面轻声教她唱歌:
  嗦——嘀嘀嘀嘀嘀嘀
  秘密根种的花朵
  是美丽的橘子花儿
  世间真的有啊
  美丽的橘子花儿——
  “琼芨,你们家洛桑回来了! ”楼下一阵喧闹。琼芨朝下面望去,只见大门口停了一辆覆满尘土的吉普车,一个满脸胡子的男人从车上跳下来:“琼芨! ……”他一面拿行李,一面朝楼上喊。琼芨怔怔地握着手中搓洗的衣服,有些不知所措。
  洛桑扛着行李大步上来了,他看到了小茜玛:“茜玛,茜玛! ”洛桑朝茜玛伸开手臂。
  “妈妈,他是谁? ”茜玛躲到琼芨的身后问。她认不出自己的父亲了。琼芨慌乱地在围裙上擦去手上的肥皂沫,脸色变得苍白。
  “那是你父亲,茜玛。”琼芨喃喃地对茜玛说。
  洛桑的一双
  大脚把走廊上的木地板踩得咚咚作响。他走过来。
  “妈妈,他是我们的爷爷吗? ”茜玛躲在琼芨的身后望着洛桑淘气地说。
  “不许胡说! ”琼芨把把茜玛从身后拽出来。
  “茜玛,小肥猪,过来,不认识爸爸了吗? ”洛桑蹲下来。茜玛有些害羞,她犹豫了一下,红着脸扑进了洛桑的怀里:“你是爸爸? 怎么这么老又这么脏呀! ”茜玛嗅到了父亲身上熟悉的气味,她拽着洛桑脸上的胡子说,“好想你,你去了哪里嘛。”
  “茜玛别纠缠了,先让爸爸进屋喝茶。”琼芨的双眼潮湿了。她上前帮洛桑提行李。洛桑把茜玛架到脖子上,弯腰进到久别的家。他的双眼警觉地扫视了一下家的各处。
  “好了,下来吧肥猪! ”洛桑把小茜玛放到卡垫上:“爸爸终于回家了! ”他由衷地感慨道。
  “爸爸你去北京见毛主席了吗? ”茜玛骑到父亲身上。
  “爸爸差点儿见马克思去了! ”洛桑笑道。琼芨从厨房出来:“茜玛,下来,让爸爸喝茶。”
  “琼芨,别忙了。”洛桑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碗端详着琼芨说。
  “旺杰呢? ”他问。琼芨看看墙上的挂钟:“他快放学了。”琼芨坐下来,低头抠自己的手指甲。
  “茜玛,爸爸不在的时候你和旺杰淘气没有? ”洛桑问茜玛时,眼睛悄悄瞥琼芨。
  “洗一洗吧? ”琼芨说着又起身提开水壶去了。洛桑默默地望着她。
  “爸爸,姨妈曲桑姆死了。”茜玛把父亲看母亲的脸别过来尖声说。
  “嗯。”洛桑应道。琼芨倒好了水,洛桑洗过脸,在外面拍打衣服。进来时,他若有所思地问:“大姐曲桑姆去世时,你们老家的丹竹仁波切来了吗? ”他弯身换上拖鞋。
  “平措去山里接他来了。”琼芨有些慌张,错把盆里的脏水倒在了洗脸架旁的水桶里。
  “丹竹仁波切对我和哥哥可好了,天天来给我讲故事,还给我和旺杰糖、苹果干、甜甜的奶块……”茜玛在卡垫床上一蹦一跳地说,琼芨手里拿着空盆子怔怔地望着她。
  “丹竹仁波切在拉萨住了很久? ”洛桑问。
  “他大前天还来过我们家呢。”茜玛说。
  “茜玛,别在床上跳,下来! ”琼芨朝她喝道。琼芨是有些急了,怕茜玛伶俐的小嘴再说下去。这时,旺杰放学回家了。一进门,看到洛桑,他愣了一下。
  “旺杰,是爸爸回来了。”琼芨忙提醒他说。
  “爸爸。”旺杰望着洛桑,怯怯地叫了一声。
  “学习怎么样? 长高了。”洛桑吸着烟。
  “他快有一米五六了。”琼芨望着旺杰微笑道。
  “妈,我写作业去了。”旺杰提上书包,对看着他的洛桑笑笑,又飞快地瞟了琼芨一眼,进里屋去了。
  “你瘦了。”洛桑望着琼芨说。但他似乎还察觉到了什么,比如,琼芨变年轻了,一度干瘪的双乳又在衣服里面高高耸起来,以及她的眸子,闪烁着异样的光……
  “我去做饭。”洛桑的目光令琼芨一阵慌乱。她下意识地把垂在胸前的两根发辫盘起来。
  洛桑把茜玛抱在腿上。
  “爸爸,你给我带好吃的了吗? ”茜玛问,她在洛桑长满胡子的脸上亲了一口,嘻嘻笑起来,被胡子扎疼了,还痒。她挠着自己的嘴,又在洛桑的鼻子上亲了一口。她爱父亲,思念父亲温暖有力的怀抱。当她长大了,她的一生,她一直寻找着这样的感觉,却永不再有……
  “当然,爸爸带了好吃的给你还有旺杰。”洛桑说着下床解开行李,“旺杰,来。”他朝里屋叫道。
  洛桑打开袋子,是红艳艳的野山楂果和还没有去青皮儿的鲜核桃。茜玛抓了一把山楂果,放一颗到嘴里,“哇! ”她皱起鼻子,野山楂果酸甜涩口。旺杰蹲下来,他捏起一颗核桃:“这皮子可以做颜料? ”他说。
  “可以,染毛线就用的是核桃皮。”洛桑说,“核桃是宝贝,用处很多。”他拿起一个带着树枝的核桃对茜玛和旺杰说,“看,这个核桃枝治癌肿有效,核桃花煎鸡蛋治胃痛;核桃仁治肾虚腰痛和神经衰弱,而这核桃壳,生了小孩以后吃肚子就不疼了……”洛桑笑道。
  “那曲桑姆姨妈生病时你为什么没给她吃? 吃了就不死了吗? ”茜玛天真地问。
   “我可以用它给画好的山上色? ”旺杰说着拿了一捧核桃准备出去动手试验。他画了很多画,颜色很深。
  “旺杰,吃饭了。”琼芨要他帮忙。
  “琼芨,来……”洛桑翻出一个蓝色的小布包,琼芨在围裙上擦擦手走过来:“什么? ”她问。洛桑让旺杰拿来一个小草筐,将蓝布包里的东西倒出来。
  “这么多虫草? ”琼芨说。
  “它们死了吗? ”茜玛小心捏起一根,湿的,还带着泥土,圆锥形的头,背上横生着许多皱纹,长长的尾巴,肚皮上共有八对小小的脚。茜玛猛地扔到地上:“好吓人呢! ”她假装惊叫道。
  “要是曲桑姆生病时能吃上些就好了。”洛桑拍拍茜玛的头,把她扔下的虫草从地上捡起来,对琼芨说,“虫草治咳血、咯血非常好。”
  “哎,没用的。”琼芨的眼睛潮湿了。洛桑坐回卡垫上:“我当时……也没能帮上你……”洛桑歉疚地说。琼芨苦笑了一下:“准备吃饭吧? ”她进到厨房里,“旺杰,把外面桌子收拾一下,来拿筷子。”她一面炒菜一面从里面说。
  不一会儿,琼芨端出三菜一汤:辣子牛肉,罐头烧大白菜、咖喱土豆和鸡蛋西红柿汤。洛桑搓着手,望着摆上桌的菜,欣喜地说:“我的口水都要流出来啦! ”
  旺杰摆好筷子,一家四口围坐下来,终于团圆了。洛桑吃得满脸是汗,琼芨和旺杰笑他馋,又开玩笑问一年多不见,他是不是当了赤脚医生,说着,琼芨又哭了。洛桑叹了一口气说起那个自杀的汉族人,说那人是一位老中医,一起上山放羊时,常教他辨认一些草药。后来他听说妻子在内地改了嫁,受不了打击突然自杀了。一面说着,洛桑大口吃着饭,欣慰地望一眼茜玛和旺杰感叹道:“爸爸这一年可真想你们呀! ”旺杰听了,眼睛不由飞快地向琼芨脸上瞟。
  “我梦到你回来了,还在我被子里放臭屁……”茜玛龇着嘴嘻嘻笑道。洛桑和琼芨听了也都笑起来。旺杰逗她道:“肥猪,是你自己放的臭屁吧……”
  

2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从前,洛桑对琼芨格外体贴。早晨早早起来烧茶,中午赶回家做午饭,洗衣服的活儿也由他揽下来。仕途无望,洛桑像是认命了,心全放在了家里。他不再打骂旺杰。他老了。两鬓过早地生出了白发。但表面上,他乐呵呵的,在楼下院子里的水井旁淘洗衣服时,还会和那些又胖又丑的女人们打打闹闹,泼个水什么的。
  这年秋天,茜玛上小学一年级了。
  上学前,洛桑每天都要帮她辫好小辫子。还用鞣好的小羊羔皮给她缝了一件漂亮的小皮袄,皮袄外面套上一件米黄色的条绒小外套,把毛绒绒雪白的领子翻出来,衬着她红红的脸蛋,洛桑忍不住亲她,夸她像一朵花儿。那时,茜玛不再像小时候那么肥胖了,望着她鬈曲的头发下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洛桑对琼芨说,“我们茜玛长大了,一定是个大美人……”
  但以后,外表的美丽丝毫没有带给茜玛多一些快乐和幸福,她的心里,这一生,她渴望永远拥有父爱,却不知丹竹仁波切,为了他,母亲的心早已背离——

  
3


       丹竹仁波切那时已回到了空寂的山里。
       琼芨很久没有他的音讯了。这一年,眼看就要平安过去了。
       深秋之际,拉萨突然雨雪交加,倾城的树叶在狂风中仿佛全脱落尽了。天气格外的寒冷。琼芨在家里烧起牛粪炉,准备做一锅热腾腾的萝卜炖羊肉。窗台上的旧收音机里播放着藏语广播,琼芨一面削着萝卜,一面听着。听了一会儿,琼芨听出来,是以前大学里的同学央珍的声音,曾告发琼芨和雷的那个央珍。
       琼芨忍不住对在一旁写作业的茜玛说:“她的嗓音有些老化了,她用播汉语的调子说藏语,腔调生硬刻板。”
  “是吗? ”茜玛低头写着作业,“妈妈,没你的声音好听嘛。”她说。茜玛听父亲洛桑说过,说琼芨的声音很美,他一直是琼芨的忠实听众,下乡时也要准点收听琼芨播送的节目,后来终于找到了她……但现在,琼芨已多年没有从事播音工作了,她只是这个单位里的清扫工,她熟悉的那座有些俄罗斯风格的播音楼前,持枪的门卫再不允许她进入。她只能从外围仰望播音间外面,走廊上飘动的灯光,扫着楼外的落叶,落叶如梦,早已破碎……
  “妈妈,您现在可能已经忘了怎么播音吧? ”茜玛问。
  “不会忘,有的东西是忘不了的。”琼芨微笑道。
  “但他们再不会让你播音了对吧? ”
  “那有什么? ”琼芨朝炉子里添了一块牛粪,平静地说,“现在不是挺好?你和旺杰都很乖。”
  “可你经常骂我和哥哥说你后悔生下我们? ”茜玛嘟哝道。
  “那是气话,你们是妈妈的宝贝。”
  茜玛笑了,正要再说什么,收音机里播音员的声音戛然而止,接着,一阵哀乐突然响起来。沉痛的音乐,仿佛在宣告末日莅临,生命永不再轮转……接着,一个男播音员带着浓重的鼻音在乐声中播报了毛主席病逝的消息。琼芨呆呆地愣了一会儿,捂着脸小声哭起来。洛桑从外面回来了,他推开家门:“琼芨,毛主席他……”他哽咽道。琼芨小声啜泣着,洛桑脱去被雨雪淋湿了的军大衣,双眼通红,在火炉旁坐下来,沉痛地低垂着头一根接一根地吸着烟。茜玛小心收起摊在桌上的作业本和书,迷惑地望着父母俩,并不大懂那拥有九百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国家发生了什么。但哀乐从小收音机里飘出来,一直回旋在屋里,令茜玛一阵寒战。
  这天晚上,茜玛睡着了,半夜又突然醒来。旺杰在一旁轻轻打着鼾,里屋的灯还亮着。突然,她听到父亲低声说:“为什么?!”
  “今晚不行。”琼芨的声音。
  “可是你这么久了,为什么你一直不愿和我在一起
  “分明是找借口! ”
  “怎么是找借口? 毛主席刚去世,我们怎么能……”
  “好吧,那我们分床! ”洛桑愤愤地说着,光着脚咚咚咚地从里屋出来,“茜玛,你去妈妈床上睡! ”洛桑拉亮了灯,他两眼充血,额头上的青筋外突,掀开茜玛的被子。旺杰醒了,揉揉眼睛坐起来:“怎么了? ”他问。
  “没怎么,睡你的觉! ”洛桑喝道。旺杰冷冷地望了父亲一眼,没再说什么,躺下去,面朝墙睡了。茜玛忙跳下床,跑进里屋。
  “快来,宝贝。”琼芨微笑道,不一会儿,琼芨拥抱着茜玛很快入睡了……
  

4


       第二天,拉萨城仿佛被装扮一新。街的两旁,所有的草丛、空地都摆置着花圈,挂满了小白花束。突如其来的雪,也令四周的山和田野变得一片银白。清晨,街上匆匆的行人突然比平常多了许多,每一个人都像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做,看上去精神饱满,神色凝重和严肃;人人胸前都缀着精制的小白纸花。琼芨在茜玛的胸前也挂了一朵她亲手折的小白花儿,还在她的发辫上用白绸扎上了一对漂亮蝴蝶结。窗外,轻风拂来,空气格外潮湿澄净,世界恍若初生的第一天,茜玛一面照镜子一面竟兴奋地失口哼起了歌儿。
  “茜玛闭嘴! ”洛桑大声道,“你想我们全家都被抓起来吗?!”
  “对不起,我忘了。”茜玛吐吐舌头。
  “不像话! ”洛桑一面嘟哝一面拿起他的包准备去单位。他面色灰暗,眼睛浮肿,他没睡好。出门前,他对琼芨说下午是追悼会,中午也许不回家吃饭了,说完,他又怀疑地睨了琼芨一眼,想要从她泛着桃红的脸上看出什么破绽……
  

5


       茜玛和旺杰背着书包也先后从家里出来了。一路上,旺杰走在前面,他不愿和茜玛走在一块儿,虽然是他的妹妹,他讨厌女生……
    学校停课了。老师们领着高年级的学生在教室里赶做小白花和花圈。一年级的学生无事可做,男生们开始玩起“斗鸡”的游戏,把一条腿盘在另一条大腿上相互撞击。有的放起了风筝。菱形的纸上贴上细竹削的骨架,画上神态,比如:“翻白眼”,风筝上一半儿是黑一半儿是白等等。风筝线上涂了掺了胶的玻璃渣,风筝放上天,轻巧地翻跟头或旋转,与别的风筝打斗,不一会儿,在相互交锋中另一个被割断了风筝线,拖着长长的尾巴栽下来。地面上等着的男生便欢叫着追赶和抢夺“战利品”。茜玛和女生们蹲在地上玩拉叶子。学校里有许多高大的白桦树,雪化了以后,还滴着水,潮湿的树叶飘下来,茜玛和同学们就将两片树叶上的杆儿套在一起猛地一拉,谁手上的叶杆儿先断了就算是输了。白桦树叶上还有一种暗红色的黏液,像红糖似的,弄得茜玛的双手黏糊糊的。玩完了拉树叶,茜玛又和同学玩起“跳房”,将装擦脸油的铁盒里倒满沙子,在粉笔画好的格子里单腿踢铁盒;有的女生捡来许多圆圆的小鹅卵石在地上玩儿“抓石子儿”。玩了差不多一上午,姓王的老师来了,她拿着语文书,厉声叫孩子们进教室。该是这天上午上最后一堂课的时间了,王老师在讲台上打开书。但她情绪激动,哭过了的两个眼睛红肿,鼓鼓地像充了气,眼皮上平常的褶子都被撑没了。她没有讲课,望着教室里的学生,她突然气愤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去世了,可你们这些孩子竟然有心玩儿,玩得比平常还高兴,有的人还笑! ”说着,她似乎愈来愈气愤,眼里含着泪,声音又尖又细:“拉姆,站起来! ”她环视教室,突然指着坐在茜玛前排的一个女同学呵斥道:“谁叫你穿红花衣服上学来的?!全国人民都在沉痛悼念毛主席,你竟敢穿得这么鲜艳?!”
  那个女同学惊慌地哭起来,同学们面面相觑,都悄悄地看自身上有没有亮丽的东西。有男生朝自己有色块的衣服上涂蓝墨水。茜玛望着那个叫拉姆的倒霉的女生,心想自己今天幸好穿的是一件条绒暗花儿的咖啡色上衣、蓝裤子、黑布鞋。正想着,果然班里同学开始互相揭发了,有一个男生举手大声说:“报告老师,白珍穿了红袜子。”又有一个女生举手说:“王老师,旺堆的书包里有外国小人书《木偶传奇》。”班里一片混乱,被没收的东西很快堆满了讲台。突然,有人尖声叫出了茜玛的名字:“茜玛她还戴着红领巾! ”班里顿时静下来,茜玛这才发现其他同学都把红领巾收起来了,只有她一个人,胸前的红领巾像一簇火……王老师愣了一会儿,她有些不知所措,这时,下课的钟声敲响了。茜玛朝窗外望去,看到李老头穿着一身蓝色布衣,踩着满地落叶,佝偻着腰背一下一下地拉着吊在树上的那口铁钟。李老头是十八军进藏的老革命,因为娶了藏族女人为妻,留在拉萨没走。文化大革命他被揪来为小学敲钟,一家人挤在学校后门的矮房子里,进进出出的学生总要用弹弓打他家的玻璃或用粉笔在他家的门窗上写“打倒李某某……”
   “起立! ”王老师厉声道,孩子们忙刷地站起来。
   “茜玛,先把红领巾收起来,等我请示了学校领导再说! ”茜玛忙摘下红领巾。
   “下课! ”茜玛舒了口气,暗暗感谢那个李老头刚好这时敲钟。但同学中很多人不满意,冲着她指手画脚,还有男生在她面前挥拳头威胁说要揍她。茜玛低着头匆忙背上书包溜出教室,一阵秋风扑面而来,远处,高大的白桦树上,浓密的秋叶像一阵金灿灿的太阳雨,急促地落向那个敲钟的李老头,茜玛不由停下脚步,怔怔地望着眼前奇妙的情景,直到旺杰叫她时,才回过神来。
   “哥哥,我下午不敢上学了,有男生要揍我。”茜玛跟着旺杰到了家门口。门锁着。旺杰从门口的陶罐下摸出门钥匙:“我才不会帮你去打架! ”旺杰说着,打开家门。屋里飘着一股奇异的芳香,茜玛皱起鼻子嗅了嗅,有一丝琼芨的擦脸油的气味,但更浓郁,像一种酒——他俩随着气味朝桌上望去,看到一盘油饼、一碟酸萝卜丝、一壶酥油茶还有一草篮红艳艳的苹果。
   “是苹果! ”茜玛放下书包伸手去拿,琼芨洗过的湿湿的带着水。
   “哪里来的苹果? ”旺杰狐疑地望着草筐,也拿起一个。他想掂量一下,把苹果朝上一摔,但没接住,苹果落下去,掉在地上“啪”的一声从中心脆裂开成了两半,露出几粒苹果黑褐色的果仁。旺杰呆呆地蹲下来看。
   “好硬呀,像核桃一样! ”茜玛龇着牙用力咬了一口.“好甜! ”她说。旺杰望着她的眼神像是在做梦。
    洛桑回来了。
  “爸爸,您不是说中午不回来了吗?”茜玛问。她吃得满睑都淡青带一点浅粉的透明的苹果汁。
  “你妈妈呢? ”洛桑问茜玛,又看了眼旺杰,“她去哪儿了? ”
  旺杰摇摇头。洛桑坐下来吃饼子:“这是中午饭? ”他说。他看到洗脸架上的那把细齿木梳还是湿的,上面挂着琼芨的几根深褐色的头发丝。
   “不知道,放好在桌上的。我想该是妈妈出门前为我们准备好的午饭。”茜玛说。洛桑夹了一筷子酸萝卜丝在饼子里,几大口吃完,又连喝了两杯茶。他掏出烟,一声不吭地抽着。
   “谁拿来的苹果? ”他瞟了一眼桌上的苹果筐。
   “不知道。”旺杰从地上捡起苹果,吹了吹,小心咬了口。
   “爸爸,下午你能陪我去学校吗? ”茜玛小声问。洛桑像是没听到。
    旺杰吃着苹果,一面偷看父亲的脸。发现洛桑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像覆了一层灰。
   “你妈妈没说她要去哪儿吗? ”过了一会儿,他问茜玛。
   “没有呀。”茜玛摇头。
    洛桑站起来:“旺杰,上学时把门锁好。”他掐灭烟准备出去。
   “爸爸,您去找妈妈吗? ”茜玛把吃剩的一小块饼子塞进嘴里。洛桑望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走了。
   “哥哥,我知道妈妈是去找丹竹仁波切了。”见洛桑走远了,茜玛对旺杰说。
   “别胡说! ”旺杰紧张地盯着茜玛的脸,“丹竹仁波切回来了? ”
   “肯定是丹竹仁波切给我们捎来的山里的苹果,妈妈是去看他了——”
   “不许告诉爸爸! ”旺杰吓唬她说,“要不我揍扁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