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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1

  
       那天晚上离开琼芨的家后,丹竹仁波切去到了宗角禄康,打算环绕布达拉宫转三圈的经,天一亮就出发回乡下的山里去,却突然在深夜遇到了琼芨背着病重的茜玛去医院,摔倒在树林里。茜玛病得不轻,得了急性肺炎,当晚就住院了。琼芨因为多日来的劳累,身体十分虚弱,还要照顾旺杰,看到他们母子三人的境况,丹竹仁波切决定暂时留下来,推迟了回去的日期。
  那时,洛桑去参加学习班仍没有回来的希望。旺杰每天上学,琼芨边上班一面抽空回家照顾出院不久的茜玛,丹竹仁波切来了,琼芨就出去买菜,留下丹竹仁波切守在小茜玛旁边,给她讲故事。一次,当丹竹仁波切盘坐在卡垫上静静地拨着念珠,窗外微风习习,小茜玛望着丹竹仁波切,突然问他说:“丹竹仁波切,现在我感到好像在做梦,我们现在是不是在做梦呢? ”丹竹仁波切抬头凝视着小茜玛,轻声回答说:“小茜玛,人生就是一场梦,只不过比我们晚上睡着以后的梦还要漫长。”
  “那么现在我们是在梦里呀? ”小茜玛惊奇地笑道。丹竹仁波切微笑着点点头。一会儿,小茜玛想了想又问:“那梦什么时候才会醒呢? ”
  丹竹仁波切停下拨念珠的手,认真地说:“很多时候,每时每刻我们都有醒来的可能。尤其是在我们死后尚未转生的那个阶段,我们的灵魂脱离肉身,恢复了短暂的自由。我们不再被衣食住行和世间浮华所累,而是从沉沉的梦中惊醒,是我们可能了悟到真实自性的宝贵时机——”
  “那么我的姨妈曲桑姆没死,她是从梦里醒了,不想再回来做梦是吗? ”
  丹竹仁波切笑了,他起来给小茜玛喂水:“来,先把药吃了。”
  “可是您还没告诉我呢! ”茜玛推开杯子,不肯吃药。
  “你还太小,很多事以后再告诉你吧。”
  “不,现在就告诉我。”茜玛嘟哝道。
   旺杰回来了,丹竹仁波切笑道:“来旺杰,你来哄茜玛吃药吧。”
   旺杰放下书包,从丹竹仁波切手里接过水和药:“快吃,不吃我揍你! ”他拉下脸瞪着茜玛,茜玛噘噘嘴乖乖吃了。旺杰打开书包开始写作业,琼芨买菜回来很快做好了午饭,吃过午饭琼芨解开长长的发辫,来到屋外的走廊上,准备好好洗一洗头。她的头发和眼睛一样,也是深褐色的。浓密的长发披下来像瀑布一般。旺杰在屋里写作业,茜玛在玩她的布娃娃,丹竹仁波切拨着念珠,望着窗外的琼芨。琼芨只穿了件衬衣,她弯下腰洗头时,太阳照在她裸露的脖颈上,在她茸茸的汗毛上闪耀着一层银光。
  “旺杰,快把毛巾给我……”琼芨的眼睛里进了肥皂。丹竹仁波切站起来:“我来,你写吧。”他对旺杰说着走到外面。旺杰站起来朝窗外望,看到丹竹仁波切递毛巾给琼芨擦眼睛,又笑着用黄铜勺从桶里舀水,一勺一勺地帮她冲洗长发。旺杰瞟了眼茜玛,她趴在地上专心地玩儿,她还太小,旺杰把想对妹妹茜玛说的话咽了下去……
  “旺杰,妈妈和仁波切出去转转,你在家看好妹妹? ”琼芨和丹竹仁波切从外面进来,旺杰忙低头写作业。
  “嗯。”他应道。又偷眼看他们俩。看到琼芨走到墙上的镜子前梳头,眼睛从镜子里望着丹竹仁波切,双颊泛着红晕。
  “走吧! ”琼芨换了衣服,将头发梳成两根长长的辫子,旺杰吃惊地望着琼芨:“妈妈好漂亮呀! ”他脱口说道。
  “是啊,琼芨今天真像一朵水莲! ”丹竹仁波切也喜悦地笑道。
  “妈妈,我也要去! ”茜玛抱住琼芨的腿。
  “你的病刚好,不能出去,听话。”琼芨抱起她亲了亲放到床上。丹竹仁波切走过去:“胖姑娘,听妈妈的话我就给你这个……”丹竹仁波切从他的黄色布袋里掏出一串小奶块,在茜玛眼前摇晃。
  “我要我要,给我……”茜玛抢过去。当她费力地从绳子上往下扯奶块时,琼芨朝旺杰摆摆手,她和丹竹仁波切悄悄出去了。旺杰立刻扔下笔趴到窗户上朝外看。看到太阳里,丹竹仁波切高高的个子,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在琼芨的身旁,琼芨微笑着,一边走一边仰着脸在向丹竹仁波切说着什么……
 

 2

  
       琼芨陪着丹竹仁波切在环绕布达拉宫的小径上一前一后地漫步。丹竹仁波切右手捏着他的黄布包,左手拨着念珠,嘴里默念着真经走在前面,路过一堆玛尼石时,他便弯腰轻轻捡起一个小石子儿放在玛尼石堆的顶处,然后,他回眸望一眼跟在他后面的琼芨,对她慈爱地笑笑。琼芨学着丹竹仁波切也在路经的每处玛尼石堆旁停下来,添一枚小石子或朝石子儿的缝隙里放一枚硬币。狭长幽僻的转经路依着布达拉宫的墙根,有很长一段贴着布达拉宫的后墙。顺着宫墙朝上望,红山上突兀的岩石间,松林和杂草十分茂盛,坚固的建筑群也像从山体深部生长出来的一般。白墙红宫静静地矗立在山巅,沉睡着,令周围的一切显得格外虚空和静谧。丹竹仁波切和琼芨默默地依山旋转着。路上零零星星的其他人也沉默无语。
  三圈以后,琼芨和丹竹仁波切从布达拉宫的背后插到龙王潭幽静的树林里。他们走向林子深处,在一片林间空地里坐下来。茵茵的草地上开满了紫色花儿,蜜蜂嗡嗡地叫着飞来飞去。树林里大多是古老的左旋柳,盘旋朝上或枝干委婉伸向地面。一些野生的小桦树稀稀落落生长在左旋柳中间。一条小溪从林子深处流淌出来时,水声潺潺,婀娜的柳树好像在夸张的舞姿中,凝神倾听着。以及扑鼻的青草味儿,柳枝潮湿的气息和各种野花的芬芳像一曲交汇而飘逸的音乐,和着溪水和鸟的鸣唱,轰轰烈烈又寂无声息。琼芨的心,渐渐有些激动不安。她感到在这林子里,幽静的表面生机四伏,万物仿佛正在阳光中秘密地变幻和徜徉。当她仰望古柳,那神秘的盘旋,令她眩晕不已……这时,远处树林里飞落下一只漂亮的鸟,大小如同野鸡,长长的橘红色的唇,灰色脖颈,灰白相间的胸羽像一把撑开的伞,长长的尾巴呈淡淡的黄褐色,轻巧地跳跃时,尾巴像翅膀一般上下扇动。它歪着头,眨着亮晶晶的一对灰色的眼睛,仰望着丹竹仁波切和琼芨,发出了奇妙的呜叫。
     "它是野山鸡吗?"
  琼芨吃惊地问。
   “嘘”,丹竹仁波切示意琼芨不要出声。他从黄布包里掏出一些炒熟的青稞,递向鸟儿。鸟儿扑闪了几下翅羽,飞过来,落到丹竹仁波切的肩上,低头在丹竹仁波切的手掌里啄食。
  “它是山里飞来的,”丹竹仁波切轻声说,“它不杀生食虫只吃草,所以人们把它看做吉祥的神鸟。”说着,丹竹仁波切微笑着对神鸟道,“扎西德勒! ”丹竹仁波切小心把神鸟捧起来,用额头碰了碰它尖尖的唇,递给琼芨。琼芨的脸红了,她在丹竹仁波切碰触过的地方,轻轻吻了吻神鸟硬硬的唇。
   “好啦,回山里去吧,我很快就会回去的……”说着,丹竹仁波切放开手。神鸟在他头顶飞了一圈,倏地飞向了远天。
   “我和它认识……”丹竹仁波切笑道。琼芨的心莫名地怦怦直跳。“嗯”,她点点头,眸子里幻影幢显。她想说什么,又低头不语。         丹竹仁波切惬意地眯上眼,深深呼吸着林子里甘凉的空气。习习微风穿梭在林间,带下几枚浅黄的树叶,落到溪水上。琼芨伸手拾起一枚树叶,将滴着水的叶瓣贴在自己灼热的眼睛上;“好凉啊! ”她喃喃地说,“好像在做梦一样……”
   “是吗? ”丹竹仁波切微笑地凝视着她。
   “好久没这么安静了。”她说。过了一会儿,她从眼晴上拿下树叶,放在手心里抚摸着,“从来没有这么静过,心里。”
  丹竹仁波切微笑不语。
  “要是永远能跟您在一起该多好! ”琼芨脱口说。她垂下眼。丹竹仁波切沉默着。
  “丹竹仁波切……”突然,琼芨仰起脸冲动地问,“您能告诉我,为什么,人的心里总是那么苦……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不如意的事情……”她眼睛里泪光闪动。
  “哎……”丹竹仁波切忧伤地叹了口气,凝视着琼芨说,“我们的佛经里说:要想了知前世的罪孽,看我们今生的报果;要想得到来生的福报,也要看我们今生如何作为……琼芨,过去的事情已不复存在,过去无论受了多少苦,都已经过去了。想想那些令我们蒙受痛苦的人,在生命无穷的轮回中,他们或许曾做过我们的父母亲人,或者我们曾对他们欠下孽债……但他们在伤害你的同时也种下了果,因果轮回之中必有报应,想到这些,你心里应对他们生起悲怜之情……”
  “可是,丹竹仁波切,无论前世和来世怎样,我却活在现在,感受到的只是人的生命这么短,这么苦……”琼芨的泪水流下来。她的心,这许多日子以来,丹竹仁波切触动了她心底最柔软的一处,令她此刻突然渴望能在丹竹仁波切慈悲的甘露中,委顿的身心变作一朵残焰。渴望像一个女人,燃烧于他的体内;在他的怀抱中,焰火如鹿,灵跃无羁——渴望如此急切,于是,当夜晚来临,她躺在夜里,清朗的明月在窗外高照,她便在这明月的恩泽中沉陷又潮涌。长夜如浪,拍击着她虚空的身体,她疲惫地挣扎着,时而怀着羞愧抵抗着身体的焦渴,时而情不自禁地抚触自己滚烫的乳,小腹,想象是他——她无上敬爱的人,是他正满怀怜爱,爱抚着这个无依的,颤抖的女人……
  而丹竹仁波切,他一直知道她。他知道。但他垂下眼,想对她说一些别的,他的声音低宏而清晰,撞击着琼芨薄若蝉翼的耳鼓:“琼芨,当黑夜笼罩大地,我们的双眼犹如盲人,但夜的后面,太阳却从不曾消失过;又比如,恒久的天空,如果没有一双翅羽,我们便无法感知它的存在;大地上道路纵横,但许多路,驴却永远不能走到——生命是无限的,在苦难的生与死的轮转中。活着的时候,梦像一面镜子,我们的心因梦境或喜或忧或惊恐或绝望悲恸……这时,我们犹若死后灵魂漂流于没有日、月、星、辰的境态,所以,琼芨,前世和来生对每个人并非完全不可知,轮回过患,因果不虚啊……”
  琼芨点着头,她听着,又什么都没听到。只觉得丹竹仁波切的法音正像一双温存的手,抚摸着她孤单的皮肤。抚摸如水,流动在她的周身,令她的血脉变得温驯。这时,林子里,阳光渐渐变幻成了柔和的粉蓝色,光束交织于密林,闪耀着醉人的七彩斑斓,琼芨便想要剥去身上所有的伪装,在弥漫的光色中,赤裸在丹竹仁波切的膝下,以头碰触他的脚,请求丹竹仁波切再说下去,说那些来世、轮回和哀伤的心门。他说的时候,琼芨终能飘逸起来,像从另一种秘密的境遇中,她驱入他的身躯,在他的血肉里,获得了一个男人。她分开被情欲潮湿的双腿,要男人的精子像长尾鱼,游进她体内沉寂多年的湖,当鱼儿动情地奔跃,琼芨尖叫起来,她搂住他,要他再来,她尖叫着,说她都听明白了,如果每次,他能赐给她另外的情欲,压在她身上,用力地撞击,她呻吟复而尖叫,说她将要触摸到他无尚的灵魂了……她喘息着,狂热地要他继续,她分开的双腿因为害怕他停下来,紧紧地拢住了他的腰背。终于,她到了,在混沌之中,她是如箭的流星,以不可遏止的速度屏弃了所有的器,只剩下狂喜的心,久久地波澜……
  从此,丹竹仁波切,他是琼芨的神,她的慈父,她今生所有的依托以及她……秘密的情人。她褐色的眸子里时时燃烧着奇怪的烈焰。她和孩子们说话的时间少了,双唇闭在一起,从前苍白的唇色变得红润起来。挂在墙上的镜子一段时间以来落了一层灰,她喜欢透过尘埃,长久地看自己模糊不清的脸,看闪烁的眼睛和皓齿,她看到镜子里的女人朦胧而隐秘,像一个古老的美人……她就又有了新的憧憬,要等到旺杰放假,找来一个老妇做保姆,照料茜玛和旺杰,她就可以跟着丹竹仁波切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忘记从前的角色,想不到回来……

 

 3

  
       去的路途很长。草原上下着雪。他们遇上了一群饿死的黑牦牛。牦牛的尸体已经冻得僵硬了,倒在雪地里,像一朵朵黑色花。琼芨望着它们,眼睛感到舒服些,不再针扎似的刺痛。她想留一会儿,或依着牦牛的长毛睡一会儿,但丹竹仁波切对她说这只是路过。他们又朝前赶。雪花把琼芨的毛发变得白茸茸的,她想更纯洁,她在丹竹仁波切后面脱去衣服,然后站在雪地里对他说:即使我死了,是白色的。 连她的阴毛也果然成了一朵雪花,但她潮润的阴部,不断地滴落像岩壁渗出的水,丹竹仁波切甚至听到了水滴下来时,晶体溢落的声音——也许只是这个世界最短暂的一瞬,最细微的声响……琼芨羞愧地穿上衣服,一面喃喃地重复:我死了,我就变成了雪白,像雪地一样白,再没人能认出我活过。丹竹仁波切微笑地听她这么说着,他们俩继续往前走。一只羊出现在远处,正在用最后的力气扬起前蹄掘面前的雪,他们俩赶到时,羊已颓然毙命。琼芨停下来,她不走了。她哀求丹竹仁波切帮她来世不要变成羊。她的泪水很快在脸上结冻,她抽泣着,说如果一定要这么走下去直到死,她笑起来,因为她这时突然想念两个孩子了,她的阴部立刻干涩了,焦灼的搐动平息下来,她只想回去。
  但前方,出现了林海。在雪原的边际,墨绿色的林海望不到尽头。丹珠竹仁波切对她说:“快到了。”
   一只肥肥的旱獭跑出林子坐在地上,向他们俩挥挥前蹄,又一转身抬起胖屁股钻到洞里。开始有了草丛。黑色和白色的蚁群在草丛里排成两条长长的队,准备好了一场大战。天将黑时,半个月亮从乌云后面刚出来,森林里传来狼嗥,也有夜莺在唱歌……琼芨疲惫地睡了。梦中,仿佛已将生命完全放逸,任由奇妙的光焰穿梭她的身体。光,很轻,但迅速而灼热,她感到自己从密处,经过温暖的脐、颤栗的心和不住呻吟的喉飞到了头顶,又仿佛从头顶下坠到了密处,陷于忘情的震慑中,她不由惊骇地呼喊丹竹仁波切——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琼芨发现自己睡在山顶上一株刚开过花儿的野桃树下。桃树也许已成了树精,纵横的树干奇怪地张扬在山坡上,树皮很厚,颜色深暗。她伸手扶着老桃树站起来,昨夜,丹竹仁波切盖在她身上的牛毛毯从她赤裸的身上滑下来,她嗅到一阵芳香,从自己滑润的肌肤里升起来。她仰头朝老桃树望去,是树透露的气息薰染的。树的四周,一人高的黄牡丹,绽开大朵大朵的花以及满山遍野红艳艳的杜鹃。琼芨幸福地笑了。她没有死。在温暖的花香弥漫的早晨,她重又躺下来,躺在桃树的浓荫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气息行至十六指远,又缓缓地吸回来……这时,远处的湖水碧如松石,湖畔燃起的香柏,在空中袅袅飘移着,丹竹仁波切披着晨光,足心相对,平坐于湖畔,两手四指轻捏大拇指成拳相合,脊背挺得笔直,他面色明朗,目光停驻在东方晨曦显现的地方,渐渐地,虚空的蓝天清澈如洗,绚烂的天光犹若孔雀绽开五彩的翅膀,一会儿,又像有石子投入湖水一般,泛开一圈一圈耀眼的涟漪;突然,水波停驻,在空中形如一行行珍珠环链,其中,当一颗最明亮的在弧形之间明朗不动,丹竹仁波切两眼注视眉心,心诵秘诀,纵横交错的光色便开始如流星流转,又渐缓如飞鸟之速或缓如山羊、麋鹿之奔驰,最后缓如蜂采花蕊之盘旋……
  这时,湖的远处,从一株高耸茂盛的古树上,一枚成熟而甘美的果实正飘坠下来,和碧蓝的湖水相遇的一刹那,水缘和果实会集,一片耀眼的水黄金诞生了,悄然漾开的那沉甸甸奇异的光波,恍如掀起了阵阵金色的天乐——
  “丹竹仁波切……”突然,琼芨的叫声像一把尖利的剑,把时空削成了两半,她赤脚朝丹竹跑来。
  丹竹仁波切于禅定中惊醒过来,他转回目光,静了片刻,缓缓地问:“睡得好吗? ”
  “嗯……”琼芨使劲儿点点头。她面色鲜丽如少女,水红色的脸颊,红润的唇,皓齿以及额头上,若隐若现的光……她从未这样心怀感激,她跪下来,向丹竹仁波切叩拜。
  丹竹仁波切爱怜地望着她:“好姑娘,”他抚摸她的头,“昨晚你可病得不轻。”他担忧地望着她,“现在感觉好些吗? ”他捧起她的脸,慈爱地碰了碰她的额头。
  “我没事,全好了,真的。”琼芨使劲点头,由衷地说。
  琼芨在湖高高的边缘坐下来,湖水如盆,她被涂染得一身翠绿,如娇美的青龙女,侧屈的腿好像龙女玉色的蛇尾;她双手合十,微闭双目,心向湖驰,观望着浩渺的湖面,她的今生、来生和前世……渐渐地,湖色犹若琼浆,圆圆的日头在湖的中心飘动着。又过了一会儿,湖仿佛分为了两半。神秘的分水岭像琼芨头顶清晰的发线,那一半湖是翠绿的,这一半像撒满了银色的盐。但转瞬,湖含苞合蕊犹如龙珠,于是天湖一色,在这人迹罕至的山野,湖的舞,她的法相,梦一般弥漫着。
  琼芨潮湿的双眼被湖面的黛,萦绕着。看到雪山沉醉在湖里,如狮的倒影突然幻变成了一个白衣男子,他骑着白色的宝马,身披白色的斗篷,手持柔软的长矛,徜徉在湖底珍珠般的波澜里,在那超越类别的爱情的长歌中,无限欢愉……琼芨,便对丹竹仁波切说了,她所看到的,在她的内心翻涌,在这远离尘嚣的世界里,她渴望获得他无限的神性……
  丹竹仁波切慈爱地笑了。他轻轻握起她的手,伸向湖面,低声说:“来,我们来写一行字。”琼芨想了想,用食指在水面划下“我爱戴您……”但水上空无痕迹,只有细细的风在水面涟漪。
  “字,已经沉到水里了,我心里的秘密,已经告诉了湖。”琼芨双颊绯红,她抢先说。丹竹仁波切朗声笑起来:“小姑娘,”他拍拍她的头,“世间一切迷乱的无意义的语言,不要再说了……”
  “但我……”琼芨垂下眼,“我做不到。”她望着远处,“我脑袋里心里只想和您……”她低声说,“真的。”
  “你的心? 你的脑袋? ”丹竹仁波切笑道,“说说哪一个是你的脑袋;嘴?头发? 头皮还是这个鼻子……”他揪揪琼’芨的鼻子又说,“心又在哪里呢? 在心脏中? 在发尖? 是什么颜色? 人的全身都有感受,那么心是不是游遍了全身各处呢? ……”
  “我不管,反正它们加起来就是头! ”琼芨握住丹竹仁波切的手,“我的心在这儿,在跳,很痛,为了您……”她扑进丹竹仁波切的怀里,“哪怕您不能永远和我在一起,我也愿意。”
  “哎,”丹竹仁波切轻声叹了一口气,爱怜地抚摸着琼芨的头说,“可怜的姑娘……光是给你讲这些道理,你哪里一下能听懂呢? 就像告诉你做成一道菜的方法,你不吃下这盘菜,只是听闻和看到,其中的奥妙又怎么能体悟呢……”丹竹仁波切拍拍她,“快回去把鞋穿上吧,会着凉的。”
  “不,我不冷。”琼芨把赤着的脚顽皮地伸到沙地里,又抽出一只指着上面的痣说,“您看,我脚背上为什么长了这么大一颗痣? ”
  “不知道。”丹竹仁波切笑着摇摇头。他站起来,“好了,去穿上鞋,我们去朝拜圣山。”
  高耸入云的圣山的雪峰像一把刺向天宇的锐剑;那绵延的余脉在大地的边缘好似等待奔赴的千万军将兵卒,又舒缓如一群沉睡的白牦牛——
  “是! ”琼芨跳起来向丹竹仁波切行了个军礼。
  “对了,你是小红卫兵,你留下吧,别跟着我。”丹竹仁波切开玩笑地说。
  “不,我要保护您的安全。”琼芨歪着脑袋笑道。
  “是吗? 那得看你是否能赶上我! ”说完,丹竹仁波切一笑,转身便走,步履如飞,转眼消失在湖的尽头。
  “等等我! ……”琼芨怔怔地望着丹竹仁波切越来越远的身影,突然她反应过来,一面在后面追赶,一面大声喊。
  丹竹仁波切盘坐在山后的一片草地上耐心地等她来。半个多时辰以后,琼芨终于赶到了。
  “你怎么不穿鞋?!”见琼芨气喘如牛,惊慌失措的模样,丹竹仁波切本想大笑,但见她赤着一双脚,不禁一怔,“脚被扎伤了吧! ”他扶琼芨坐下,心疼地察看她的脚底,只见红肿的脚底被乱石和荆棘划得血迹斑斑,“哎,痛吧?!”他的心一阵痛楚。
  “不痛,就是怕再也找不到您,怕您飞走……”琼芨额头上淌着汗,她笑道。
  “看你这姑娘,总是这么胡思乱想! ”丹竹仁波切的双眼突然噙满了泪,他扶琼芨到一条小溪旁,弯腰要替她清洗脚上的血渍。
  “不,请别……”琼芨惊恐地缩回双脚,“让我自己来……”她的泪珠落下来。
  “好了,好了,看你像个爱哭鼻子的小丫头! ”丹竹仁波切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笑道。琼芨含着泪笑了:“我才不是呢! ”她把脚小心伸到水里,“哎呀! 好疼! ”她惊叫道。
  “要不这样,”丹竹仁波切看了看天色,“今天你别转山了,留在这里等我。”
  “不不,我怕,这里一个人都没有。”琼芨慌忙摇头。
  “看,让它来陪你? ”丹竹仁波切说着,朝丛林里轻呼,“过来,对,过来,来陪琼芨留在这儿……”琼芨张大嘴,吃惊地看到一只淡褐色的雌麇鹿在丹竹仁波切的呼唤中,从密林深处披着金光而来。它的头像鹿,尾像驴,蹄子像牛,颈像骆驼,琼芨不由跪下来,伸出双手等待着它的到来,她动情地拥抱着它,看到它圆圆的眸子里有金色的闪电划过——
  “我很快回来。”丹竹仁波切轻声微笑道。琼芨点点头,她来不及望丹竹仁波切远去的身影,她给小麇鹿掬一捧水,又捧给它一把青草,喃喃地对它倾诉着衷肠……
  

4


       黄昏时分,大片大片的乌云飘过天际,夕阳透过重叠的云层,忽闪忽绽。琼芨依着小鹿躺在一片干燥的草地上,蒙蒙咙咙睡着了。突然,小麋鹿听到了丹竹仁波切归来的脚步,它倏地一下跳起来迎上前去。
  “琼芨呢? 她还好吗? ”丹竹仁波切弯腰轻轻抚摸着小麇鹿,问它。小麇鹿乖巧地歪歪头,又眨眨它温柔的圆眼睛,领着丹竹仁波切来到琼芨身旁。
  “猪姑娘,醒一醒,这儿可不是猪圈……”丹竹仁波切拍拍琼芨笑道。
  “您回来啦? ”琼芨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揉着眼睛说。“还没睡醒啊? 快用冷水洗洗脸。”丹竹仁波切望着琼芨笑了。
  琼芨抱过小麋鹿抚摸着它说:“好啦,丹竹仁波切回来啦,你回家去吧? 要不跟我们回拉萨? ”
  小麇鹿凑到丹竹仁波切膝下,嗅他的衣襟。
  “回去吧,我们来年再见。”丹竹仁波切拍拍小麋鹿的头,小麇鹿朝树林深处跑去。
  “明年我们还到这里来吗? ”琼芨望着远去的小鹿轻声问。
  “当然,我每年都要来一次。”丹竹仁波切眺望远山,“今天非常祥瑞,刚到山脚下,笼罩在山顶上的云层突然被一阵风吹散了,我看到了雪峰,像一把剑。”
  琼芨顺着丹竹仁波切的目光望去,山巅上霞光飘荡,雪峰若隐若现。
  “后来,我在一处平缓的山坡上坐下来,与雪峰遥遥相对,我全神凝望它,看到它渐渐波动起来,形如一个巨大的金刚铃,金刚铃矗立在高隆的土地上,每一次云飘风过,有情万物便沉浸于它的妙音中。这样的圣观,是我朝圣这么多年来圣山向我第一次开示……”
  “我却睡着了,做梦梦见了您……”
  “是呵,”丹竹仁波切沉思地说:“就像梦中显现的圣山的真颜;警悟有情,惊觉诸尊……”他回头望一眼琼芨,“真遗憾没带上你,你的脚还疼吗? 让我看看。”
  “不疼了。”琼芨不好意思地忙把赤脚藏起来,“我睡着了,但我一直跟您在一起。”
  丹竹仁波切笑笑,他站起来。要下雨了。琼芨点点头,眯起双眼:“我们走吧? ”她对他说时,西边的天色渐暗,山雨就要来了,但她迷离的神色仿佛仍沉于梦中,仍在等待他的归来。
  丹竹仁波切带着琼芨朝下山的归路走去。丹竹仁波切走在前面探路,琼芨跟在后面;丹竹仁波切每一步踩过,恍若在她泥泞而绵软的心上,渐临心窝——琼芨有些害怕了,她停下来哀求丹竹仁波切说:“不,您的瑞光,穿梭在我的三脉五轮,如同红日和白月在心里聚合,圆融的蓝光是我的无限狂喜,照亮我来世的明眸——”但琼芨,她抽泣起来,她无法继续。她依然是一个六垢五不持和五毒粗重的女子,使她仅仅渴求的,丹竹仁波切,他的吻,他的爱抚和他的欲望……渴求永无穷尽。
  “琼芨,小心。”丹竹仁波切牵着她小心跨过尖石草地。雨下大了。山风呼啸,雨点飘摇,翻滚的云仿佛簇拥着腾飞的圣山。
  “啊,暴雨变成了冰雹……”丹竹仁波切撑开的袈裟像大鹏鸟火红的翅羽,琼芨躲在下面,看到漫天的雨在半空中,阳刚与阴柔旋转的光澜,宛如翻涌的甘露海——琼芨伸出双手,她的全身,每一支血脉立刻被虹光交错,深处,她陈旧的伤口开始奇妙地愈合了——
  “我要在冰雹中沐浴! ”琼芨突然撇下丹竹仁波切朝雨雾中奔去,她欢跃着,像鱼儿一般鸣歌,她看到纷扬的天雨中,圣山那秘密的明妃身佩夺意之美饰,乘骑着金色的鹿从空中飞过,以及山的战神的女儿们,乘骑着玉色的布谷鸟、海螺色的大雁以及手持金刚玉灯的凤凰母后被猛兽飞禽前导后拥,她不由忘情地呼喊,呼喊丹竹仁波切,要他也来,她已忘却身处的时间,她奔跑着,长发飞扬,迎向丹竹仁波切,她要跪倒在丹竹仁波切的脚下,要他就在此刻,爱或者收容,或者,要他因为她所有不幸的妄念深痛,她说但愿,但愿她是妖魔,今生今世便能获得他至亲的调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