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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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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1


  旺杰和黛拉离婚后不久,我独自一人跑去了藏北。母亲琼芨一时间焦急万分。而与旺杰相比,那时她更担心我,怕我再像以前那样干出割脉自残的蠢事。
  母亲琼芨和哥哥旺杰专程赶来把我接回了拉萨,要我暂时在餐吧里帮旺杰。后来,旺杰餐吧的生意越来越好,又招了四五个服务员,我没什么事可做,有时便跑出去和朋友们玩。
  母亲琼芨终于设法给我找了一份工作。
  事情不多,接接电话,登记或给办公室分送文件。介于文秘和收发通联之间,应该算是这个单位的行政人员之一了,便处在了一群好奇心和嫉妒心一样强的女人和男人中间。那天,下班的班车出发了。我像通常一样坐到最后排最边上的角落。我讨厌和这种人群为伍。没人坐到我旁边来,我嘘了口气。但我和他们,我想总该说点什么以掩饰内心的厌恶。我脑子转来转去,但找不到半句可说的废话。我无奈地坐在后面,望着班车驰过的窗外。车里像往常一样,财务科的胖次旺、管资料的旺姆、打字员晋美、小吕……一直说说笑笑。我听每一个字,却是空的,笑声也一样。小吕的嗓门最大,又说了一些话,他们又笑起来。我瞟了她一眼,她的年龄和我一般大,穿着土气的衣服,也不化淡妆,脸上长着许多小雀斑还有高原红。她说着藏味儿的汉语,中间还要夹杂一些个藏语单词,她像是那类从小在西藏长大的汉人,使得她和车上大多数藏族职员格外近乎。但像她那样,咧嘴或翻眼珠? 我想我做不到。而在这些人中间,我只感到孤独和莫名的矜持……
  回到家,母亲看出我情绪不佳。
  “茜玛,上班累了吗? ”她给我倒了一杯热茶,“慢慢会习惯的。”
  “无聊死了。”我脱了鞋靠在床上打开电视,“还不如在家呆着。”
  “你这么年轻,怎么能总玩儿不工作呢? ”
  “给给给,别唠叨了。”我从包里掏出刚领的薄薄几张工资递给母亲。那是一千多元钱,平均一天不到五十元,饿不死罢了。
  “别满不在乎,你刚上班就有一千多元,比大学毕业生还多,你们单位挺好的。”母亲说着,满意地收起钱,那模样像是我从此有了什么保障似的,“我给你存起来。”她说。她进到里屋放钱去了。我看着电视:“妈妈,晚饭吃什么? ”我问她,话音刚落,我的手机响了,是短信,他发来的,甘珠——
 

  2

 

  和甘珠是在一次从成都飞往拉萨的航班上认识的。在空中。他穿着绛红色的长袍,飘来一阵奇香。他在旺杰的座位旁坐下。
   “他肯定是个活佛。”哥哥旺杰低声对我说。哥哥的生意做得不错,那次去汉地进货,把我也带上了,算是奖励我帮他在店里周旋。
  “他好年轻啊! 好酷! ”我低声笑道。
  “胡说什么?!”哥哥白了我一眼。但我说的是实话。西藏的美男子都在寺院里。而拉萨,男人们苟且在某个单位,穿着西服,规矩的短发,没有梦想,更没有狂喜;并且,人种的退化使拉萨的人群与四川人苗条的身段愈发接近。而当蔬菜多于肉食,大米的价格超过了青稞,更多的人像是格外知足地活在圈养中……
  “请问您需要什么? ”空中小姐推着食品车过来了。
  “我要一杯热咖啡,谢谢。”他以标准的汉语说道,声音格外清朗。我和哥哥吃了一惊。
  “你们二位要什么? ”他回头对我和哥哥友好地微笑了一下客气地用藏语说。我便清楚地看到他洁白的牙,浓浓的眉和高高的鼻子……“一杯橙汁。”我对他甜甜地一笑,显出我脸上一对迷人的酒窝,我想起那首歌:“拉萨的女儿,美如水莲……”那是八十年代初流行的一首民歌。那时,拉萨女孩喜欢那些闯入拉萨的康巴富商,坐在他们的摩托车后面,飘扬的长发引人注目;九十年代,洛泽那样,有一些钱,温文尔雅的异国藏胞带来了新的欢乐。如今,当一些拉萨男人沉溺于汉地“猫”的怀抱,拉萨的女人仍一如既往,无拘无束地欢畅着,美丽而灵性……我笑了。当然,这微笑,与爱情无关……
  “您是哪个寺院的? ”哥哥在问他,“听您口音来自康区? ”
  “您去拉萨朝佛吗? ”我也问。机翼掠过云层,我们已悬于半空,进到了飞禽的境地。
  “对。”他的眸子清澈见底。
  “您会在拉萨住很久吗? ”我说。飞机在空中颠簸了一下,撞上了气流。
  “一两个月吧。”
  “可以问您的电话吗? ”我脱口问。
  “当然。”他转过去翻出一个小黑笔记本,“这是我的名片。”他递给哥哥一张,又递给我。
  “谢谢,到了拉萨我们联系好吗? ”我笑道。哥哥飞快地斜了我一眼,他怀疑我的用意。
  “您是电脑设计师? ”他看哥哥的名片问。
  “哇! ”我惊叹了一声,他的名片上写着他是某某寺的转世,甘珠。他有一个转世的头衔。名字前还绘了一个金刚杵,和他脖子上戴的那枚一样,在他的衣领间忽隐忽现,很精致,像是银雕的。
  “你是朱古呀?!”我由衷地说。“朱古”即化身之意。
  “叫我甘珠。”他莞尔一笑说。
  “到拉萨我们可以请您出来坐坐吗? ”我问。
  “别胡说。”哥哥不好意思地打断我的话。
  “当然可以。”他微笑道。机窗外,阳光穿梭在云霞间,虚幻的世界,被光和云以及空气、风盈满,还有星星,多如藏区大大小小寺院里成千上万的转世……我不由回想起拉萨。回想哪一年的某一天,在佛祖圣诞和圆寂的日子,我曾遇见过甘珠——

 

 3

 

   那时,整整一个月,在香柏燃起的桑烟中,弥漫着唯一的,拉萨的气息。传说这时穷人的节日来临。钱币将如河涌,流进穷人的手中。于是四面八方的人们,从草原、农区、遥远的山沟来到拉萨。拉萨的各条转经路上,一夜之间挤满了白发的老人,刚出生的婴儿,躺在地上已病入膏盲的人——都在祈盼着滴水成河般的布施。我们从这条路出发,要去往远处的一个寺院。长长的路上,数不清的乞丐伸长了乞讨的双手,在铺着彩砖、大理石的街两旁席地而坐。炎炎烈日,空气中散发着刺鼻的尿臊味以及满路的粪便……
  大约中午,我们到了。大院里上百的喇嘛正在排练“跳神”,这是藏传佛教仪式中的一种宗教舞蹈,密宗艺术。但这天,许多人,拉萨的、汉地的和外国人都云集在这儿,人们打着太阳伞,拍照,摄像,胡乱议论。冗长的鼓声中,喇嘛跳神的步子扬起满院子的尘土,脸被正午的太阳灼得通红,淌着汗。一些喇嘛边舞袖子边打量围观的人,眼神淡漠。还有的回头和后面的舞者说几句话,有一个嘴里嚼着什么。甘珠带来的施主立在那儿看了几分钟便进了寺庙。他像是日本人,又不大像。穿着布鞋,像汉地藏传佛教信徒一般,表面的言行有些神经兮兮。他来到佛殿大堂,他站在中间闭着眼双手合十,念念叨叨地祈祷,身子前后微微摇晃着,足足半个时辰有余。没人能猜出他的祷词,他心里的念以及他玩世、嗜酒、挥霍无度——他的虔诚无人知晓。甘珠也不能。甘珠只能费尽心机安排他此行给五百多个僧人,每人发放二十五元的布施。这点钱在前几年,对这个寺是太小的一笔数目,没人理会。但这次,这里是败落了。施主是绝顶聪明的。他看透了。所以,他不看那些散漫的跳神的喇嘛。当众僧披上红衣盘坐于大殿,他也听不懂他们高低不齐地在念那一段经。他缄默,他不揭露。只是弯腰在每一个僧人前放下二十五元布施。这对于他,微不足道,不足他一天烟和酒的价钱。但这时,甘珠却在跑上跑下,显得力不从心和忙乱。施主是商人。商人有自己的法码和规则;甘珠是“转世”,两方面各有所需所求。这在人类宗教史里是老套的演绎了。而滚滚红尘,从古至今,就在寺院,在高高的山上,挟裹于飞扬的僧袍里——甘珠领着施主去朝拜别的殿堂了。我坐在院里的石碑下,我没进去。我有些后悔了。还有什么不可知的呢,但滚滚红尘中,又如何抗拒——
 

  4


  飞机开始缓缓降落,拉萨到了。
  甘珠,分别时,我和他握手。是的,他的手。而在相似的年龄,这样的时代,唯有握手是自然而坦率的。
  甘珠比我高出一头。他平静地微笑着向我善意地伸出他的右手。他垂下的左手,在拨着一串细细的念珠,那手指,过于纤长,白皙的手背上透出了青色的脉络,我不禁想到神经质的,或医技高明,轻佻又喜好女色的外科大夫;小提琴家、天才……但,是甘珠的手。柔软,不,握在手里,是绵软。令我心里陡生起莫名的怜爱:一双在藏红花里浸泡过的手,没有握过锄头;连续的手印,还令他面呈女相——但这双手,后来竟与我相关。那时,寺群裸露在高处,急切地与公路相连,甘珠出入时,再不必担心留在雪地里的脚步,所有的传奇都消失了。

 

 5

 

  甘珠在网络中。他轻捷灵敏。他愈发削瘦了。他脱去僧袍,轻盈的脚步显出几分袅娜。他到楼下了,轻轻按了两声喇叭。
  “等一下,马上就来。”我从楼上弯腰对他说。有人从窗户里习惯性地窥视。住在母亲的单位多少年了,当如今,我貌若花颜,这个院子里的人便逐渐把目光转向了我,在他们的窃窃私语中,不同的车驶进来,我就去了……
  “妈妈,我要出去,晚上别等我。”我匆忙换好衣服。
  “你们明天早上不是要开会吗? 你迟到了怎么办? ”母亲望着我说,她有些慌乱。她在我面前变得枯瘦矮小,个子不知什么时候萎缩下去的,才到我的胸部。她就这么老了,我像是从她身上发出的新芽,我的艳丽和健康,金子般的肤色,父亲的血统令我与母亲不同,有时,当她诧异地打量我,她从我身上一定看到了与父亲洛桑相似的蛮横和粗野。
  旺杰也越来越英俊了,与当年的巴顿如出一辙。年老的母亲,仿佛活在从前两个男人的阴影中,她有五十多了,不算太老,但她老了,往事随着我和哥哥生长,她老了。闭经了。鲜红的经血不再回旋于她的子宫。她平静下来,她要更平静,便要我留下,是要我一块儿等着被孤独一寸一寸地吞噬下去。
  “我会直接去上班,你不用等我。”我把化妆品塞满我的包,慌忙出门。母亲的眼睛黯无神色,在我背后,像幽深的洞穴,将令呼吸火一样熄灭……我喘不过气,我说,甘珠,等等我——

 

 6

 

  这时的甘珠,右耳垂上戴着精制的铂金耳环,车上放着当下流行的最新唱碟,带着我驰上拉萨黄昏的街。他拉开跑车的顶子,湿润的风迎面吹来,我站起来,和着歌声大声唱着。快乐,青春以及金钱,当我们再次相遇,甘珠都带给了我。
   “茜尔玛,”甘珠开得快极了,他叫我时家乡口音很重,在我名字中间发出了过度卷舌的“尔”音,“快说,吃什么? ”他大声问我。他刚回来,回到拉萨,脱去了僧袍。前额有一撮头发路过成都时挑染成了金色,他的酷令我笑起来:“帅哥,你快成港仔了! ”我嘲笑他。心里却回想着,飘逸的僧袍,像奇妙的道具,甘珠穿上,怎么会突然高大威严起来,脚步没有声息,像飘于圣莲之上……
  “去吃火锅吧,有一家新开张的,味道不错。”我大声对他说时,风灌满我的胃,好凉。甘珠回来了。他白了。苍白。
  “快说,往哪儿拐? ”
  “直走往右。”那条街是甘珠走后修起来的,一条美食街,汉地的各种风味,还有西餐。哥哥旺杰的小店却搬到老城区巴尔廓的外围了,改为了地道的藏餐吧。甘珠不大喜欢,他熟悉的从小至今的寺院生活,外面的世界才是他渴慕的……我们便很少去哥哥旺杰那儿吃饭,除非甘珠的施主……是个女人。甘珠将带她远道去阿里朝佛,然后,甘珠还要请她回他所在的寺院。
  我不能和他们坐在一起。我站在吧台里,帮哥哥旺杰开开票,收钱什么的。我忍不住不时朝他俩望一眼。晚上七八点了,窗外的月亮从云层里显出了轮廓,柔和的金光散漫在餐吧里。哥哥旺杰新买了一些黄铜净水瓶,插着野菊和格桑花儿,淡淡的花的气味里夹杂着奶酪的甜香,生意不错。
  “来一份酸奶。”又一批顾客进来了。像是汉地背包客。他们拍拍掌,叫服务员点菜。
  “茜玛,你去一下。”旺杰有些忙不过来了。我犹豫着,因为那些客人挨着甘珠的桌子。
  “快去呀! ”旺杰在厨房里忙着指导厨师调试一道新菜;他催我。自从和黛拉离了婚,哥哥旺杰变了,像个完全的商人,只顾忙着赚钱。甘珠进来时,和他打过招呼,给那个女施主作介绍说哥哥的餐馆是拉萨最好的。甘珠没穿僧袍,头发剪得很短,也没戴耳饰。左边手腕上绕着我第一次见他时戴的那串细细的檀丹木念珠。
  “嗨! ”那些客人叫我。
  “快去! ”哥哥斜了我一眼。他不在乎我的感受,不以为然。我拿起菜单和笔往那桌走。我为什么特别打扮了自己,刚洗过的长发飘着印度草的淡香——
  “来一份拌牛舌。”其中一个刚说完,另一个女的问:“有青稞酒吗? ”我点点头。甘珠就坐在左边的那桌,他的余光是能感到我的,我丰韵的身姿,我的唇和我身上袭绕他的雌性的气息……他坐在我的斜对面,在我的目光之下,专注地向女施主讲着什么,纤秀的左手优雅地拨着念珠。我朝那女施主瞟了一眼,从她侧脸的轮廓看,像有四十岁了,撕荞麦饼的一双手没戴仍何饰物。他们桌上只有一份荞麦饼和两份酸奶。甘珠没点别的,女施主是虔诚的素食者,一身布衣,她的孩子呢? 还有丈夫……
 

 7

 

  据说秋天的时候,甘珠是那个季节认识了女施主。女施主后来带甘珠去的几个地方都很炎热。每天,甘珠戴上墨镜,身上擦着防晒油,躺在海滩温热而潮湿的细沙上,静听海的呼啸。正午,蔚蓝的天空偶尔有海燕呜叫着飞过,还依稀传来渔民的阵阵吆喝。甘珠侧身眯起眼,朝远处望去,看见一些渔民正在费力地拉网。半晌,前一天夜半撒的网,慢慢从海里浮现出来,巨大的网。甘珠躺在沙滩上眺望时,交织的网恍若兜揽住了整个天和海以及自己。他坐起来。十几个渔民一点一点将鱼网快要拉上沙滩了。甘珠看出了神。鱼网全部拉上来了。甘珠忙起身跑过去。只见大大小小的鱼儿在网中活蹦乱跳,浓重的腥气随海风扑面而来,甘珠不由退后一步,他有些恶心。渔民们一面说笑着,一面满意地将网里的鱼捞出来,装进备好的一个个水筐。许多小鱼挂在了网上,不住地挣扎,渔民们一时还顾不上它们。甘珠望着,不由走上去,伸手去够它们,想救它们下来。但小鱼被鱼网上的尼龙细绳牢牢套住了,甘珠试了好久,取不下来,小鱼在他的眼前,一个个慢慢死了。甘珠心里一阵慌乱,但一回头,他发现鱼网外面的沙滩上也漏了许多小鱼,沙洼里的一点点积水使它们还在微微动弹。他忙跑过去,将它们一个一个小心捡起来,抛进大海。
  “好嘛,我们辛辛苦苦打上来的鱼你又给放啦! ”一个渔民用当地土话对甘珠说。
   甘珠没听懂,但大概猜出他在说什么,他搓着手上的泥沙歉意地朝渔民们笑笑。
  “你放了它们,你以为你是菩萨呀? ”另一个渔民嘲笑他说。不小的丰收中,遇上一个年轻的外地人忙着救几条漏网的小鱼,似乎成了他们劳动中轻松的笑料。他们一面抬运着沉甸甸的鱼筐,一面取笑着面色苍白的甘珠。
  “送给你两条大鱼吧? ”也许觉得甘珠神色不对,几个渔民放下渔筐打开了要甘珠挑。渔民的善心,不知被甘珠怎样触动了。他们想施给他两条鱼吃,而每一条,渔民昼夜祈盼,炎日将他们的全身灼烤得比焦炭还黑,还有夜晚海风的袭击以及蚊虫,经常将他们叮咬得体无完肤……
  “不,不不——”甘珠苦笑着连连摆摆手。他不大清楚渔民的意思。他在幼年时,便登上了那个殊胜的法座。从小,他抚摸着右旋的海螺,仿佛感触到了海,触摸到了,苦味的海水……他没有玩过孩童的游戏,也不用上山放牧或下田耕种,他体会的苦,与衣食无关……
  “不要客气嘛——”渔民笑道。甘珠朝打开的筐子里望了一眼,只见硕大的鱼儿拥挤喘息着,朝着他张开求生的嘴,一启一合,像在绝望地祈求。甘珠心头一紧,胸口一阵绞痛,泪水不由涌上眼眶。
  “好了好了,不要就算了——”渔民盖上草筐,抬起来要走,甘珠突然急了,他攥紧拳头大叫一声:“放下! ”他瞪着眼前的渔民,看不出他们谁像谛洛巴尊者,能在享用鱼肉之后将鱼的神识引到清净刹土或弓箭手萨哈或猎人夏瓦热……没有人是。他们愚钝的面孔与鱼类有一种惊人的相似,像一群陆地行走的鱼人。甘珠惊异不已,不由低头望自己:结实的胸肌,鲜艳的三角短裤……肉体与他们无二无别——
  “没什么,对不起对不起——”他对渔民喃喃地说着转身往回走。他的步子很快,有些踉跄,像要追赶什么,或要逃离。
  走了好一段,在一处干燥的沙滩上,甘珠重又躺下了,口中一直念诵着什么,呼吸平缓下来。一切都有答案。浩瀚的经卷里,缜密的逻辑以此类推,只看甘珠如何认证……而佛陀,令人驯服和情绪舒缓的八万四千法门……渐渐地甘珠竞快要睡去了。连续的海浪这时在甘珠的耳畔此起彼伏。海浪一排排扑向海岸的一瞬化做泡影,后面的浪又涌上来,有几簇飞跃于波浪之上,绽开四溢的浪花。浪涛使大海生动无比,海在如歌似舞的波浪中千变万化。甘珠听着,想象着风和水还有天空的光,想它们如何奇妙地聚合,又时刻分散,使海洋忽而汹涌,忽而涟漪或在月光下潮涨潮落……
  沙滩上一丛丛形态怪诞的仙人掌在海畔沉睡着。沉甸甸的椰果像蛋类,挂在高高的椰树上,一株株芭蕉树伸展枝叶,静止如画。海域,宛如宁静的天国。甘珠长久地躺在其中,感到刚才发生的事情像一场梦。一会儿,他口渴了。海是一杯盐。他坐起来,慢慢朝停在不远处那辆红色的跑车走去。他从车上拿了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咕嘟咕嘟猛喝了大半瓶。车附近的树下长满细密的含羞草,在淡红的夕阳中轻轻摇曳着。甘珠放下空瓶子,慢慢蹲下来,用他敏感的指尖轻轻在一瓣草叶上点了点,叶子立刻羞涩地蜷缩起来,他又点其他的,直到车旁的含羞草都被他触摸过了。一丝惆怅莫名地在这个年轻的转世心中隐现,他是想茜玛了吗? 想那女孩儿的天性以及那妩媚的身姿……
 

 8

 

   那时,甘珠远离藏区已多日了。在异国海域,他驾着女施主买给的车,白天在各个海域行驰游览,舒适的海边别墅是女施主为他准备的。这天晚餐,又有许多信徒恭候他独行一日后的归来。在一个临海的餐厅,女施主不知从哪儿给甘珠弄来了牛肉。甘珠刚冲过澡,穿着轻绸黄衫,双目炯炯,在一群素食者中,坦然地撕割肉块。他与他们的区别除了衣衫的明艳度,一种威严不知从何而生,难道是肉食? 我天真地想。我问:“你这么爱吃肉? ”
  “你忘了我们的家乡自古乳酪为饮,畜肉为粮。”说着,甘珠夹了一大筷子涮羊肉给我,“快吃。”
  “要是不吃肉,你会不会变得像汉地出家人似的? ”我找不到准确的词汇,“像蔬菜似的”。我笑道。
  “我像吗? ”甘珠故作帅气地扬扬眉笑道。他的笑容,我说不出来。脸上会突然出现一道道生硬的皱纹,他其实不会发自内心的笑。世俗的打扮令他更显单薄,他的内心,他笑不出来。
  “来,干杯。”他端起红酒。是的,他开始喝酒,他才二十一岁。我抿了一口。担心他醉。脱掉袈裟,他力单势薄,更难胜酒力。
  “你见过孔雀在毒草中昂首阔步吗? 它们的羽毛……”
  “你以为我是毒草呀? ”我笑道,“万一你是乌鸦呢……”有时,我感到他那么脆弱。他送给我铂金首饰和迷彩裤,显出我长长的腿和饱满的臀,以及上面的名牌,不菲的价格。但无非如此。他刚学着在行的,我已厌倦。我能投入什么……但有时,我希望自己能流出女施主那样的眼泪:当年轻的甘珠学着实践写在经卷里的,他身披耀眼的袈裟,从长长的跪拜的人群中走过,身上飘散出奇异的气息,有的人心已被触动了。甘珠走向法座,法座下坐满这个国度精神饥渴的人。第一排,甘珠望了一眼女施主,他要开始了。他将双腿交叉盘坐好,不二的心境。他的背挺得很直,缓缓闭上了双眼。渐渐地,场内一些交头接耳的人安静下来。女施主屏息仰望着他。过了半晌,当甘珠再睁开双眼时,女施主感到甘珠已变了。他高高在上,虚空的目光掠过众人的头顶,向不可知的时空散漫着。女施主的心在颤抖。这是甘珠应女施主的请求,为众人进行的又一次灌顶。他轻启红润的双唇,清宏的声音在众人之顶回旋。以流畅的汉语为来自台湾、香港、新加坡以及马来西亚的人们讲述了灌顶这种“许可的加持”仪式的内容和层次以及接受者应有的准备。当他轻握宝瓶,念诵秘密的咒语,渐渐地女施主的眼前不由幻象迭现。那些幻境,其实由女施主读到过的文字而生:“观想上师身上射出几千道灿烂的光芒,流向你,贯穿你的全身,净化你,治疗你,加持你,灌顶你,在你身上播下觉悟的种子……”以及类似的女施主可能读到的,她沉浸其中,流连忘返。她又流泪了。泪水令她哽咽,她开始抽泣,哭声忽高忽低,她有些失控,滚圆的泪珠打湿了胸襟。甘珠望了女施主一眼,看到她的鼻子因为过于哭泣变得有些红肿……
  “那你有没有被难住的时候? ”我忍不住打断他。夜雨瓢泼,在拉萨最豪华的星级饭店,甘珠回了几个长途电话,其中一个像是女施主的,他告诉她拉萨天气很凉爽,住处不错。女施主的供养,女施主安排的房间,细致又奢侈。我脱掉外衣靠在床上打开电视,忽然想到女施主一身朴素的布衣,甘珠说起过的她的节俭……我没原由地叹息了一声。
  “比如他们问我观想与切身实践,你了解他们对什么好奇。”甘珠说。
  我会意地笑了。甘珠要去冲个澡。和我,甘珠可以放心痛快地边冲澡边大声唱歌。每天冲澡是他从国外学来的习惯,唱着的歌是从我的随身听里学会的。他听一次就能唱,乐感令我吃惊。他真可以去当个歌星。但这些,女施主他们不知。但多数不是不知,比如女施主,她的供养,车、钱以及甘珠上万元买的某一件毛衣……她不知他,因为她需要。她的渴望和理想,使她无视。这就是她信仰的全部。
  甘珠冲了澡出来时,湿漉漉的头发有些鬈曲,两颊泛红,他启开桌上的酒给我斟满,纤细的手指和有些袅娜的腰身:“来,干杯。”他说。只有声音富于男性的。尤其当他唱起六字真言,那悲凉的歌喉,我的心都快碎了。就这样,我爱上他。爱像一个谜,如果能破译,我又怎会迷醉——我等待着,像我预料的那样微笑着等待他,他上前拥住我,口里含着淡紫色的琼浆,据说在古老的西欧,少女的汗腺,使美酒如此醇香。我感到眩晕,我醉了。甘珠的气息拂到我的脸上,他柔软的腰,滑如鱼鳞的肌肤,像从水中而来的,我醉了,而今夜,急切的雨中,甘珠使我更显无辜。只但愿,甘珠,但愿你是那古印度星宿婆罗门的儿子,一直在林中持梵净行,当一次,你到城里来化缘时,一位婆罗门女——好比如今的茜玛我,是我对你生起了贪心,当贪欲令我痛苦绝望,星宿婆罗门的儿子你,甘珠,你对我生起了大悲心,你和我亲密如同夫妻,你将以此业而圆满四万劫的资粮;而此类的破梵净行对你是开许的吗——甘珠,鱼儿一般游动,潮水使你如此贪婪;令我的心变得格外柔软,变得像一个悲悯的母亲。在我的怀抱,夜半,你在雨声中安睡,这个世界于你显得多么丑陋、卑劣,天一亮,你就会被洞穿,被撕裂和粉碎……你和曾经的他,我忽然想,他的心也曾像一只欢畅的鱼儿吗? 他,丹竹活佛,母亲琼芨称他为“仁波切”。和你的名字相近的发音。但如果你是水中的鱼,他则是驶往彼岸的船,母亲琼芨却是那无边的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