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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1


       沐浴节,我和洛泽出去后的第一个晚上,母亲琼芨就去了旺杰和黛拉的家,她恳求旺杰陪她回家住一段。于是,旺杰在母亲琼芨家一住就是一个多月。只在每天中午,去看看黛拉。入冬之际,黛拉患了感冒。发起高烧。她独自上医院去输青霉素,回来勉强吃点东西便整日昏睡。一天下午,旺杰来看她时她正在被子里哭。
        “怎么了? 哭什么吗? ”旺杰在床边坐下来笑道。在母亲处住的这段时间,旺杰的气色好多了,人也胖了些。
        “我病了,你也不管我……”黛拉哭道。
       “医院就在你的枕头旁边,你自己就是搞医的,我不管你? ……”旺杰拍拍她,“别整天睡,起来活动活动。”
       “人家都病成这样,你不会给我倒杯水吗?!”黛拉气愤地说。
    旺杰拿暖瓶,空的。他站在厨房里烧水,等到水开了,他倒了一杯水放在黛拉的床头。他坐了一会儿说:“我该走了,你好好休息。”
        “你……你上哪儿去?!”
        “回去陪母亲住不是你同意的吗?!”旺杰气恼地说,“别冲我喊! ”说着,他生气地站起来就要走。
       “你滚! 再也别回来! ”黛拉见状一面哭着一面将床边的水杯砸向旺杰。旺杰一闪,水杯撞到墙上碎了,热水洒了一地。他怔怔立在门口,半晌,他突然疯了似的冲进里屋,拖起盖在黛拉身上的毛毯冲着家里的书柜、桌子一阵乱掷乱砸,尔后一脚踢碎暖瓶扬长而去……
       书柜上玻璃窗的碎片、暖瓶的碎渣和落得满地的书、相框、花瓶、茶杯等等躺在地上冒着热气的水洼里,黛拉没了眼泪,她呆呆地坐在床上。窗外,黄昏惨淡的光在秋风里飘游着,远处,隐隐传来一段歌:“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让你猜猜我是谁……”
       天快黑的时候,外面的人说说笑笑从黛拉窗前经过。单位这晚要举办十·一联欢晚会,黛拉想起来了。她坐了一会儿,犹豫着,决定去。她起来洗了洗脸,对着镜子在憔悴的脸上化妆,又换了件格子外衣。她怀孕两个多月,身材看上去还没变。她对着镜子轻轻转了一圈,一个依然袅娜的女子。她换上高跟鞋,朝亮着灯的单位歌舞厅走去时,心里激动不安,像是要诀别某种生活……
       这晚,黛拉一共和二十一个男人跳了二十一支舞曲。高烧令她两颊潮红,一双凹下去的眼睛又黑又亮,她甜美地微笑着,令每个握住她冰凉的手的男人心里顿生爱慕。她是这个晚会上的皇后,不停地旋转着,双脚像飘在冰上……夜半,黛拉疲惫地睡下了。一场薄薄的雪轻轻覆盖了屋外的草地。突然,一阵又一阵绞痛令黛拉醒来,她要流产了。殷红的血令黛拉惊慌失措,她哭了。这并非她所望,要这个无辜的孩子刚刚入到温暖的母胎又漂流于无明的中阴,传说,死去的孩子的灵魂会始终跟着母亲的脚后跟,等待再生的机会……她哭泣着,拨响电话,要孩子的父亲旺杰来。
       琼芨陪着旺杰赶到了。看到屋里一地破碎的情形,琼芨默不作声。旺杰忙背上黛拉来到医院急诊室,黛拉需要住院。她望一眼神色紧张的旺杰,摇摇头,她想跟旺杰走。就这样,这天夜里,旺杰给黛拉穿上厚厚的大衣,锁好家门,将她放在自行车后面,推着她去到母亲琼芨的住处。
       当黛拉蜷缩在旺杰为她铺好的床上,黛拉以为一切都过去了。吃过药,她很快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琼芨打发旺杰去上班。她向旺杰保证会好好照顾黛拉,要旺杰放心。旺杰走后,琼芨给黛拉端来了早茶,黛拉喝过茶想下床帮着琼芨干一些家务活,但一起来就感到肚子一阵阵地痛,她又躺下来不敢乱动了。琼芨胡乱收拾了一下房子,也坐下来发呆。但当黛拉就要昏昏入睡时,琼芨忽然和她说起话来。
      “黛拉,中午你想吃点什么? ”她问。
      “旺杰不回来吗? ”
      “不,他中午要加班。”
      “妈妈,我随便吃什么都行。”黛拉失望地说。
      “哎——”琼芨长叹一口气。一会儿,她突然自言自语一般地说:“也许医院误诊了,孩子也许已经流产了。”
      “怎么会呢?!”黛拉笑道,“宝宝还在我的肚子里,我能感到他。”
      “孩子死了,我那会儿只想一死——”琼芨伤感地看了黛拉一眼,垂下眼低声说:“我那时只有十九岁。”
      “旺杰都给我说过了。”黛拉小声说道。她不明白琼芨为什么突然对她说起往事。琼芨在抹眼泪。黛拉忍不住轻声劝她说:“妈妈,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想了,您现在不是有旺杰和茜玛两个孩子吗? ”
       琼芨抬起泪眼,痛恨地说:“巴顿和我离婚时,竟然说他不要孩子,说是卓玛不同意,他还算是男人吗! ”
       黛拉不知该说什么好。琼芨看上去有些激动,她起身拿了一条毛巾,一面擦着眼泪一面站到黛拉的床边问道:“我觉得我是诚实的,我没有骗他,我告诉了他离婚是因为我怀上了洛桑的孩子,你说说一个女人还能怎么样——”
       “是茜玛吧? ”黛拉问。她有些害怕,肚子隐隐作痛。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不想和洛桑结婚。他是一个粗暴野蛮的男人,我害怕有一天他会把我打死,但是孩子还是出世了。为了旺杰和茜玛这两个孩子,我牺牲了我的一生,都是为了他们俩——”琼芨说着,又哭又擤鼻涕,有些失去自控。黛拉躺在床上,望着站在床前滔滔不绝的琼芨,看到她因为痛苦和仇恨一双褐色的眼睛深陷在眉骨中,以及她枯瘦的面容,黛拉掉眼泪了。但这时,时间不觉已经快中午一点了,渐渐地,黛拉感到疲惫不堪,她指望琼芨能停下来,能让她睡上一小会儿或者喝一杯滚烫的酥油茶,她觉得又累又饿。琼芨却已沉溺在往事中,不能自拔。她执意要讲下去,还有旺杰和茜玛,他们伤透了她的心,所以,旺杰和茜玛,命中注定这一生要为此******——黛拉听着,仿佛陷入了琼芨沼泽般的内心,她惊恐地挣扎着,肚子里的婴儿因为她紊乱的心律,就要窒息了——不知过了多久,旺杰下班回来,琼芨突然平静下来,像没发生任何事情,忙着做饭、打扫房子。但第三天、第四天,那个阴冷的旧房子里,白天琼芨也要拉上窗帘,她哪儿也不去,也不坐下来,就逼在黛拉的床前,要她再听,听,没完没了地听她控诉她的过去和现在,她要黛拉听着,一直听,听下去……
 

 2


       黛拉的孩子终于没有保住,流产了。
       旺杰那以后又在母亲琼芨的家住了一段,并在母亲琼芨的资助下,准备开一家餐吧。
       黛拉和旺杰曾经的屋里,她只剩下_ 张空着的大床。夜晚,摇曳的月光深入她沉沉的睡梦。皎月,是她唯一的情人,流溢在她孤独的胴体上,月光的吻,那样冰冷,黛拉闭着眼,梦中喃喃地对她夭折的孩子说:“宝贝,树叶金黄,散发着奇异的香气时,你该在那时降临……”但夜晚的月亮像一种预兆,圆润而明亮。突然,她清清楚楚看到了他。在这之前,她从未见过那个人。那个男人。他闯进了她的生活。
       他粲然笑着,像是凭空而降。
       他走上来,后面停放着一辆红色的吉普车。
       他看到了她,黛拉。在他的视线里,他见她穿着一件旧衣服,衣服的颜色和她的脸一样白,苍白。一种与阳光无关的颜色。
       她对他微微笑了笑,他便看出她的微笑里,掩藏着的惊讶和震惊。以及她的眼角,那些细小的皱纹,他也看见了。
       “黛拉。”他热情地笑着朝她招手。他突然的热情,他走上来时敏捷而优雅。黛拉望着他,他的身影从高处迎向她,双眼炯炯,始终在她躲闪不及的身上。
       她瞥见他的车停在外面,坐过的不同的女人,这时已一一离开。
      于是,她等待的人,她从此想叙说那瞬间而又漫长的故事,最细微之处,却没有一个字或词能够连续起来……她决意要离开,离开旺杰,离开我们——
      她绝望而镇定。她决定离婚。
 

 3


       卧室里的窗户向外洞开着,夜晚,暗影婆娑。旺杰退出来。他在外屋的沙发上不安地坐着。
        “旺杰,”黛拉说,声音轻而空渺,“我们的婚姻结束了。”她穿着一件宽松的红上衣,使这间屋更显颓败,“其实我们早分手了?”她望着他,一件一件说了出来。她夹着烟的手指在颤抖。她说:“我对你再没有了爱……即使在一起,我无法再和你上床了。”日光灯把她的脸变得惨白,像涂了一层墙灰。
       “嗯……对……”旺杰沉默着,他点点头,望着别处,他只是怕看见她的脸,怕她突然哭。但他,他忍不住了。喉头被什么堵住,胸口阵阵地痛。他不住地点头,有一会儿,他说不出话来。
       “黛拉,我错了,我发誓以后再不……”突然,他乞求她,盈满泪水,蹲在她身旁,冲动地摇撼她的双膝,他想从她手指上抢过燃着的烟,掷到地上碾碎再发誓。但他心里,又渐渐冷起来。他重新坐回到沙发上,等她说下去。
        “你不是一个恶人,也谈不上善良,你冷漠,骨子里冷。我累了。”黛拉说。她显得疲惫而迷茫。像是突然老了,一夜之间变了模样。
       烟盒里只剩下最后一支烟,她望了眼,没去拿。
        “我真的错了,黛拉,原谅我,我以后全听你的。”旺杰盯着她的脸。他隐约感到,她离他像是很远了,她仍飘忽无定,而他的少年、青年到他步入中年以后,她,再不属于他了。
       “你,有合适的了? ”他怀疑。他想一个男人,会怎样去疼爱她,却被她所伤……
       “不,这与你无关。”黛拉摇摇头,目光茫然。
       “离开我,我看你怎么生活下去! ”旺杰咬着牙……
       “你走吧。”她说。厌倦使她的嗓音变得有些嘶哑。她努力想他们的当初,但只感到厌倦。
       一阵沉默过后,他们之间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旺杰站起来时,她望到他剪得得体的头发,很短,贴着头皮。穿着灰色的西裤。都十分得体,但淡漠的人生,再没有热情和激烈的梦想,生活平庸形同市侩——
      “这么晚了,我就住最后一个晚上? ”
      “不,不行! ”她硬下了心肠。他的变幻叵测,杂乱的小心机;她对他失去了所有的爱与信赖。
       这一天,等待这么多年,终于发生了。
       杰竖起衣领,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低头走进了茫茫黑夜。他低头走着,沮丧令他停下来好几次,他大口喘息着,流下夜里谁都没看见的泪水,他冲动地想再返回去,敲开那扇门,那里存在的亲情,在她与他之间,他怀疑这沉沉的黑夜里,谁能了断……

 

 4


       但黛拉很快有了第二次婚姻,与我们家似乎相隔于两个世界了。是那个叫贝玛的男人,最终帮助她离开了我们。
       也许,黛拉和旺杰,他们从未真的共为伴侣;或者,两条路在某一段并行。但旺杰和茜玛我,母亲琼芨的脐是苦味的,有时,我们的心,亲如孪生。
       那些不眠之夜啊。
       茜玛的床搬来,和旺杰的床紧挨着,茜玛和旺杰一个头朝东,一个头朝西,头对着头躺下。心里的苦水是烈酒,他们吸了很多烟,烟雾黏连在屋顶缭绕不去。
       旺杰先说了,他沙哑地说:“妹妹,我觉得我难受,心里像有石头……”旺杰的泪顺着鼻夹沟流下来。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再哭。
       “哎……”茜玛的叹息有些颤抖,“哥哥,她也许太渴望爱了……”茜玛想说的是,因为旺杰从不曾真的爱过。
       旺杰沉默着。他默认了。这一点,他觉得是的。
       “但我……”他感到的内心的空渺。
       “没有办法,我们是这样的。”茜玛打了个哆嗦。她和哥哥,她清楚他怎么想,怀疑与仇视……
       “你也……怎么? ”旺杰有些惊诧。茜玛长大了。饱满的青春,美艳无比,她长成一个尤物,拉萨的尤物。但她仍是空的,像无心的青竹。他不明白。
       屋子很小,在商品楼的二层。一层的卷闸门里,是旺杰已经经营起来的小餐吧。晚上,几个县郊来的服务员睡在店里的沙发上。茜玛想上卫生间。她下床,端上那个便盆,来到门后。
       旺杰等她回答。他听到她在方便。美色,旺杰觉得不过如此。从茜玛身上,他腻味了那样薄如蝉纱的,巧饰。
       茜玛将盆里的尿顺着下水道的小孔倒下去,重又回到床上。旺杰嗅到一股夹杂着尿味的香水的气味。法国一流的正品香水。他心里一阵痛楚,因为妻,黛拉。他忽然回想着黛拉的皮肤,奶味的气息和她的纯洁……他被这些压得喘不过气。
       但黛拉再不是他的妻子。他嘘了口气。
       茜玛躺下来。屋子里很冷。但从小,那个家里,她和旺杰就是这么长大的,之间没有距离,没有要隐藏的,她习以为常。
       旺杰吸着烟。
       茜玛有一会儿没说话。她来陪哥哥。她怜悯他,黛拉走了,但到现在,旺杰并不提。
       “她和那个男人……”茜玛想告诉旺杰,关于贝玛。
       旺杰都知道。他不羡慕,也不嫉妒,他累了,困意令他的上下眼皮快粘上了。
       楼下,高跟鞋走来走去,敲着磁砖地,县郊招来的几个服务员还没睡。
       茜玛拉灭灯。一会儿,旺杰摸黑起来,趿着皮鞋,他不用便盆,在门外直接朝着下水道的小孔小便。
       “睡着了吗? ”旺杰哆嗦着钻回被子。
       “嗯。”茜玛用被子蒙住头,她要睡了。
       旺杰又点燃一支烟。窗外月光是蓝色的,轻拂着窗纱。树影投在屋里的地上,街上有车过时,树的影子便要抽搐一阵。旺杰盘算着明天的事情,该去进一些伏特加,还有雪茄,奶油味、巧克力味……旺杰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他知道自己会挣到更多的钱。
    于是,爱情,多么苍白。
    只有黛拉,她能够再憧憬……
    离开旺杰,她获得,不曾遭遇旺杰之前的心境。像是恢复了她的单纯、坚定和内心的欢愉与宁静。她像一个少女,涂着口红,一个风韵的女子。
    时光的空隙透明而洁净。
    因此,黑夜,当茜玛和旺杰在楼上沉沉地叹息,黛拉新的故事正要临近。
    贝玛已走进了黛拉的房间。
    干净的袜子、干净的牙齿以及他的长发。
    月光照耀着宽敞的床,贝玛吻着她。她的唇,乳,寂寞的心房。
    这夜,一个炽热又阴柔的男子,黛拉的梦发了芽——
 

 5


       洛泽却仍是来去匆匆,永远在路上的,拉萨的过客。我并没想过要挽留他。就好比浮萍,怎能沉于水底,顽石又如何逐流而去——我的往返,只在他或他之间,我的空间,我为我洞开的窗,使我去到他们身后,那些我不曾触及的——
       我一个人跑去了藏北。
       严冬,皑皑的雪覆盖了草原山野。我再听不见哥哥他哭,看不见他独自咽到肚里的眼泪……
       那鸟儿都绝迹了。
       我在小镇上找到一份工作。当然,我不会去尼姑庵。
       如果遇上一个情人,我这样想。
       我分到一间宿舍。有人送来牛粪。我整天呆在火炉旁,窗外大雪纷飞,雪灾十年不遇。夜晚,呼啸的北风中,有一种声音,我侧耳聆听:来自积雪之下,广袤的草原,它们并没有因为严寒而死,雪,漫天的雪是冥冥之中它们厚重的庇护,无一疏漏地将它们的生命蕴藏起来,而雪原上那些彻夜悲号的生灵……我感到我的心颤栗着,又恍若充盈着一种奇妙的甜蜜。
  时光在我的指尖,照亮十指——
  天上,每天有飞机盘旋,救灾的人越来越多了,雪地里踩出渗着泥水的脚印,远远看去,密密麻麻,歪歪斜斜,黑的脚印从各个地方伸向雪海深处。
  我内心的挣扎。
  我开始明白母亲她为什么,她为我的出生,流尽的泪……
  于是,我感到我老了。爱情的翅羽,将不在一株自觉老去的枝桠上停歇;而青春,好比母亲陈旧的羊皮箱子里,已近腐朽的某件华丽的上衣。遇上风一吹,便随风散去,一片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