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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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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1

  
       旺杰在乡下一留就是四年多,直到爷爷奶奶相继去世,才又回到拉萨。那时小茜玛,差不多也快有五岁了。她看到一个黝黑的瘦瘦的男孩,个头比自己高一点点,琼芨牵着他进到家里。
  “妈妈,他是谁呀? 嘻嘻……”茜玛望着旺杰露出脚指头的破胶鞋笑。
  “旺杰,这是你妹妹茜玛。”琼芨轻柔地对旺杰说。旺杰扑闪着一双大眼,怯怯地望着小茜玛。
  “茜玛,过来叫哥哥。”琼芨对茜玛说。
  “哥哥,哥哥旺杰。”茜玛知道自己有一个哥哥,但她没想到他那么瘦小。小茜玛有些亢奋,凑近旺杰,一会儿抓他的头发,一会儿拽拽他的手。旺杰腼腆地笑着,躲闪着。
  “琼芨。”洛桑的声音很宏亮。他回来了。每次进门,因为是老房子,他都得稍稍弯腰,低下头进来。他是一个强壮的康巴男人,小小的门被他的身体堵住了一般,旺杰先看到投到地上的他的巨大的黑影。旺杰下意识抓紧了琼芨的手。
  “旺杰,叫爸爸。”琼芨说。旺杰望着自己的脚尖不吭气。
  “怎么又黑又瘦的? 不像小时候了? ”洛桑弯下腰,想凑近旺杰摸摸他的头,旺杰躲闪开,躲到琼芨的身后。
  “哥哥,这是我爸爸,别怕。”小茜玛大声说。洛桑回头抱起她:“小肥猪! ”他把小茜玛猛地举过头顶,茜玛惊叫着,要他再来一次。小旺杰紧挨着琼芨,冷冷地望着他们。
  “旺杰,中午想吃什么? ”琼芨搂着他温柔地问,“妈妈给你做酥油奶渣面丸子好吗? ”
  旺杰笑了。望着琼芨的脸,他点点头,笑容那么甜蜜。小茜玛挣脱洛桑,挤到琼芨的怀里:“这是我的妈妈! ”她噘着嘴搂着琼芨的脖子说。
  “又丑又肥的笨猪,我才不是你的妈妈呢。”琼芨冲旺杰挤挤眼笑道。
  “丑八怪! ”琼芨故意气茜玛。旺杰笑了,他轻声冲小茜玛笑道:“肥婆! ”
  “你是瘦猴! 瘦猴! ”茜玛从琼芨身上跳下来,边笑边拽着旺杰想把他压到床上。
   琼芨和洛桑进到里屋低声商量着什么。
   旺杰安静地坐下来,打量着他曾经的家;门后面的墙上画的杠杠是妈妈给他量身高时留下的;还有面前这张桌子,有一次他刚拿油漆乱刷了一下,被妈妈抢过去了。桌子的一角留着抹不去的黄色,比刚刷时暗淡多了——他像个成年人一样吐了口气,疲倦的小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是以为从此,他可以躲在妈妈的怀抱了,可是谁能想到,回到家,旺杰童年的不幸,才真地开始——
 

 2

  
       那时,洛桑受琼芨的牵连,已被单位免去党内职务。刚开始,他并不在意,因为他盼望多年的和琼芨的新生活刚刚开始。但后来,组织上对他经常性的审查和他没完没了的检讨使他情绪日渐低落,心情烦闷,对两个孩子也失去了耐心,加上旺杰,他和他的生父巴顿长得太像了。当他在洛桑面前走动,洛桑的心里,就会想到妻从前的男人—— 这天,因为一点小事,洛桑又打了小旺杰。晚上,小旺杰躺在被子里,左脸红肿,五个指印还没消……琼芨来到旺杰的床边,轻轻抚摸他的面颊。
  “旺杰,宝贝,”琼芨低声唤他,“妈妈给你热敷一下。”琼芨端来一盆热水,用毛巾轻轻敷着他的脸。温热的毛巾贴在他的脸上,还有妈妈俯身时他熟悉的气息,他感到心里热乎乎的,但他半闭着眼睛,佯装睡觉。
  “旺杰,对不起,妈妈以后再不让你挨揍了。”琼芨说着泪水流了下来。旺杰沉默着。他恨她。他想如果妈妈不和洛桑结婚,洛桑就没权利打自己。想着,旺杰转过身面朝着墙,他哭了,他想自己的生父,但又想不起什么,记不清了,只有爷爷奶奶的爱,他们却都已过世,想着,旺杰的小肩膀禁不住抽搐起来。
  “旺杰,妈妈的宝贝,别哭,都是妈妈的错——”琼芨哽咽着想要把旺杰抱在怀里,旺杰推开她。
  “琼芨! 还不睡干什么?!”洛桑从里屋喊道。琼芨没吭声。旺杰把头缩进被子,等着妈妈到里屋继父那里去;等黑夜一点一点过去,熬到天亮,就可以离开这个家,在学校过一整天。
  “你在干什么还不睡? ”洛桑披了件衣服从里屋出来气呼呼地说。旺杰从被子缝里悄悄看他,看到洛桑粗壮的大腿和裸露的手臂上结实的肌肉,他不由赶紧闭紧眼。
  “你先睡,我要给旺杰热敷脸。”琼芨低着头小声说。
  “脸怎么了? 不就是我打了一下吗! ”洛桑瞟了眼旺杰不屑地说。
  “你的手也太重了,怎么能把孩子打成……”琼芨没说下去。
  “打重他了? ”洛桑扯高嗓门儿道,“你是不是嫌我对他不好? 虐待他?!那好,你把他送回你前夫那里去! 明天天一亮就送走! ”
  “他是我的孩子,要走你自己走! ”琼芨气愤地说。
  “你! ——”洛桑握紧拳头,牙关咬得嘎嘎响。旺杰躲在被子里,出了一头汗。
  “我怎么了?!从今天起不许你打我的孩子! ”琼芨站起来流着泪大声说。话音刚落,洛桑抬手扇了琼芨一巴掌。琼芨的嘴角淌出了血。
  “阿妈啦! ”旺杰从被子里跳出来。茜玛听到哥哥的惊叫,光着脚从里屋跑出来,看见旺杰护着琼芨,父亲洛桑光着膀子站在他们跟前,披在肩上的衣服掉在了地上,她好奇地拽住父亲的手问:“爸啦,你们在干什么? ”
  “去去,回床上去! ”洛桑推开茜玛。
  琼芨小声啜泣着,旺杰冷冷地看了一眼被洛桑推到一旁的茜玛,用小手替琼芨擦去嘴角的血,小声对琼芨说:“阿妈,别怕,我们去找爸爸巴顿。”琼芨惊愕地抬头看旺杰,又茫然地朝洛桑望去。
  “听见你儿子说什么了吧?!他从来没把我当父亲! ”洛桑的声音在发抖,“你心里肯定也还惦记着那个人对不对?!”他额头上的青筋鼓了出来,“别人早把你甩了,当初只有我要你和你的这个小崽子,没良心的女人! ”说着洛桑一拳砸到桌上。桌上的茶杯被震倒了,碗里的酥油茶渍淌出来。
  琼芨坐在床上愣了几秒,突然站起来朝洛桑哭喊道:“你怎么能这样说我?!你这头驴,给我滚出这个家! ”
  “阿妈——”茜玛吓得爬上小床。
  “茜玛别闹! ”旺杰小声说,他拉过被子给茜玛盖上。
  “什么? 让我滚?!贱货! ”洛桑边骂边冲上前又扇了琼芨一耳光,并拽住琼芨的头发往外拖。
  “阿妈! ”茜玛和旺
  杰惊叫着扑向琼芨,洛桑将两个孩子推开,一面拽着琼芨的头发一面痛骂道:“为了娶你这个贱货我的前程都断送了,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 ”
  旺杰突然跑进厨房,翻出一把割肉的刀冲出来指着洛桑大声喊道:“洛桑!不许你打我妈妈! ”
  洛桑愣住了。
  “再打我就杀了你! ”
  “旺杰! 你胡说什么?!”琼芨顾不得身上的痛,爬起来惊慌地夺过旺杰手中的刀。洛桑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吃惊地望着旺杰,从年幼的旺杰的一双眼睛里,他看到了对自己所有的恨,仇恨。他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颓然跌坐在椅子上。
  茜玛用她的小手搂着琼芨,旺杰拿来毛巾替琼芨擦眼泪……看着他们母子三人,洛桑这个强悍的男人不由把头埋进双手,痛苦地抽泣起来。
  “爸爸哭了,嘻嘻……”茜玛笑道。
  夜已深,沉沉的黑夜里只听得这个男人从喉头发出的阵阵哽咽。琼芨流着泪,深深地叹了口气,沙哑着嗓子轻声说:“茜玛和旺杰,今晚跟妈妈睡里屋大床。”说着,琼芨抱起胖乎乎的茜玛,让旺杰抱上自己的被子,进了里屋。
  琼芨把茜玛装进被窝,又把洛桑的被子抱出去,旺杰怯怯地把自己的小被子放在陌生的大床上,立在床边等着琼芨进来。
  “快进被子呀! 会着凉的! ”琼芨将里屋的门反扣,拉灭大灯,走到旺杰跟前,她忍着泪抱了抱旺杰,又吻了吻他的额头:“睡吧,宝贝。”她怜爱地说。
  “阿妈,疼一下我嘛,要阿妈的亲。”茜玛在被子里撒娇地叫道。
  “好好,小肥猪。”琼芨脱了衣服,钻进茜玛的被子亲了亲她。旺杰也悄声钻进自己的被窝。
  “好啦,不许再闹了,睡觉。”说着,琼芨拉灭台灯。
  外屋的一线光亮从门缝里透进来,夜,寂无声息。
  黑暗中,小旺杰隔着被子贴着妈妈,心咚咚直跳。茜玛从琼芨身上伸过手揪旺杰的头发。
  “哎哟,讨厌! ”旺杰拽开茜玛的小胖手时,琼芨握住旺杰:“睡吧,你明天还要上学。”说着,又用另一只手轻拍着茜玛。茜玛笑了几声,立刻睡着了。旺杰握着妈妈的手,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问:“阿妈,您疼吗? ”
  “不疼,真的,睡吧……”夜凤吹拂着窗外的树叶,旺杰嗅着母亲的气息,心里的惊恐和痛苦慢慢平息下来,渐渐地也睡着了。
  

3


       那是很久以来,旺杰睡得最香甜的一夜。为了天天能睡在母亲的身旁,一天夜里,旺杰悄悄起来,拿着一支从学校得来的粉笔,摸黑溜到楼下院子里,在琼芨单位的黑板上,用他稚气的汉文字体写道:“琼芨的丈夫洛桑是特务,里通外国,打倒洛桑! ”又落名道:“眼睛雪亮得一名群众揭发。”
       第二天一早,琼芨从家里出来准备去单位扫地。因家庭出身的暴露,琼芨这时也已被清除在造反派队伍以外,被定为*********子女,除了大会小会作检讨,沦为单位清扫工。她握着长长的扫帚来到院里,却看到比她更早的一大群人围着黑板墙议论着什么,她一出现,人们突然安静下来。琼芨愣了一下,顺着众人的目光走近黑板墙一看,脑袋不由轰的一声,那熟悉的字体分明出自她自己的儿子之手,工整,还有几分纤秀,其中的那一个错别字:“雪亮的”写成了“雪亮得”更是旺杰常常出现的笔误……洛桑还在被窝里睡懒觉,要是被他看出来……琼芨拨开人群,慌忙挤上前撩起自己的衣袖使劲擦黑板。
       “喂,你这是干什么?!”有人说道。琼芨不顾一切地继续擦,擦完了,她拿起扫帚转身奔向自己的小屋。
      洛桑盘坐在卡垫上喝茶,旺杰背上书包正要去上学。
       “旺杰! 你?!……”琼芨冲上前扇了旺杰一巴掌。旺杰捂住脸,他没哭,躲闪着琼芨的目光。
       “他又干什么坏事了?!”洛桑问。
       “没,没有……”琼芨怔了怔说,“他又要迟到了。”
      洛桑厌恶地瞪了一眼旺杰骂道:“还不快滚! ”旺杰低头溜了出去。
       “一大早愣什么神?!”洛桑指指自己的茶杯,“给我倒杯茶。”琼芨拿了茶壶,摇了摇,心不在焉地将酥油茶倒到了桌子上的烟灰缸里。
       “怎么回事你?!”洛桑生气地说,“魂儿被鬼给偷了不成! ”
       “阿妈,我要尿尿……”茜玛醒了,从里屋叫道。琼芨趁机躲进里屋。   
       “琼芨,我上班去了。”一会儿,洛桑从外屋说道。
       琼芨答应着,听见洛桑带上门,她松了口气,呆呆地坐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琼芨忐忑不安,偷偷观察洛桑的脸色,担心丈夫的单位拿黑板上的事做文章,怕他挨整。但洛桑看上去心情不错,还下厨专门为全家人做了一顿酥油土豆泥。那是他拿手的一道菜,将新鲜的小土豆削皮入锅压熟后捣成泥,浇上热酥油汁用手揉匀,再根据各人口味加红糖或蜂蜜或者食盐……饭间,旺杰和茜玛连吃了满满两碗。洛桑打开一瓶酒一面喝着,一面对两个孩子笑道:“再吃会撑破肚皮,”他笑道,“食物是身外之物,肚子可是你们自己的! ”
       琼芨很久没看到丈夫的笑容了。一家人在一起开心地用餐也很久没有过。望着孩子们,又悄悄看看丈夫,琼芨心里不由一阵酸楚;两个孩子一天天长大,丈夫与刚结婚时相比,已显得疲惫和苍老,额头上已有了深深的皱纹。
       “琼芨,吃呀? 想什么呢? ”洛桑见她发愣,笑道。
       “嗯。”琼芨轻声应道,“挺好吃的。”她端起碗舀了一小勺刚放进嘴里,洛桑忙道,“等等……”他用他粗硬的手指凑近琼芨的唇,“有根毛。”他拿给琼芨看。琼芨因为紧张,脸有些红了:“真是的。”她微笑道。’
      “我知道那是妈妈的头发。”茜玛尖声尖气地说。
      “好了,你们俩吃完了准备写作业。”洛桑对孩子们说。
      “阿妈,今晚广场要放( 《闪闪的红星》,我想去看。”旺杰低声说。
      “不行! ”琼芨想都没想,厉声道。在黑板上乱写的事她还没找到机会和旺杰算账。
      “我也要去嘛,哥哥带我去带我去……”茜玛摇晃着旺杰嚷嚷道。
      “去吧去吧,小心带好妹妹。”洛桑同意了。他有些笨拙地握住琼芨的手,“让孩子们去,我们单独在家里坐坐。”
      “旺杰,带上外套。”琼芨抽回自己的手,起身从门背后拿了衣服递给旺杰,“晚上冷,给妹妹披上。”旺杰答应着领着茜玛往外走,琼芨忙又叮嘱道:“电影完了直接到家来,不许去别处啊! ”
    “好,知道了! ”旺杰和茜玛跑下了楼。
    “好啦,孩子们没问题的,把门关上吧。”洛桑望着琼芨的背影,胸口隐隐作痛,她的憔悴和眼中的忧伤,她是洛桑失落的日子里,唯一令他痛心的人。
    琼芨关门时,感到了自己背后,丈夫的目光。她有些紧张,她垂着眼坐到离丈夫有些距离的另一张卡垫上。屋里就剩下她和洛桑了。她沉默着,过了一会儿,突然,她忍不住哀伤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 坐过来呀?!过来。”洛桑说道。琼芨绞着一双手,没动。
    “来吧,求你了! ”洛桑低低地说道,夹杂着一丝愤恨。
   琼芨抬眼看他,看见洛桑这些天因为失眠,眼睛里布满血丝,她的心软了。她起来轻轻坐到他的身边。
    “好久没抱你了。”洛桑搂住琼芨。
    “别这样。”琼芨推了推。
    “怎么? 孩子又不在。”说着,洛桑拉开卡垫上的被子,示意琼芨脱衣服。
     “拉上窗帘? ”他问。嘴里的酒味儿吹到琼芨的脸上,她感到双颊发烫。
  嗯。”她点点头。洛桑拉严了窗帘,脱去衣服,黄昏依稀的光晕透过窗帘,琼芨看见丈夫强悍的身体裸露着,已迫不及待。
  “你在偷看我?!”洛桑笑着,猛地扑上床,粗糙的大手抚摸着琼芨的双乳,又把头埋下去……琼芨禁不住轻轻哼了一声。
  “你也想要我了对吧? ”洛桑喃喃地说着进到了琼芨的体内。渐渐地,琼芨潮湿和灼烫的身体在洛桑的身下悸动着,洛桑不由呻吟起来……
  正在这时,响起一阵敲门声。
  “谁呀? ”琼芨问。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喘息着。
  “小姐琼芨啦,是我。”是琼芨的姐夫平措的声音,“你姐姐曲桑姆病重,我带她刚赶来拉萨。”
  琼芨忙坐起来:“等等,我马上开门。”
  她从地上抱起衣服塞给洛桑,小声说:“快穿上。”
  “怎么这个时候! ——”洛桑叨叨着。琼芨穿好衣服又急忙叠好被子。等洛桑套好鞋,她打开门,夜色中,只见平措背着曲桑姆,黝黑的脸上淌着汗。
  “姐姐! ”琼芨吃惊地叫道,忙让开路让他们快进来。洛桑上前帮索朗平措把曲桑姆抱到床上躺下。
  “怎么了? 病成这样了?!”洛桑望着枯瘦如柴的曲桑姆,问平措。曲桑姆闭着眼,脸色铁青:“琼芨,别送我去医院,快叫平措回去请仁波切。”她低声说着,剧烈地咳嗽起来,琼芨慌张地端来一杯水要她喝,被她推开了。
  “小姐琼芨啦,拜托您一定送她去医院……”这个黝黑的牧人因为痛苦,面部有些扭曲了,“你姐姐她或许有救,我马上回去找仁波切……”平措低下头有些哽咽地说。
   “嗯。”琼芨点点头,又忙说,“现在就走? 喝杯茶吧。”
   “不了。”
   “这么晚你怎么赶路? 先住下吧。”洛桑也劝道。
   “不,孩子们还没安顿好,我赶马车来的,我走了。”说着,平措朝曲桑姆望了最后一眼,咬着牙一转身低头出了门。
  “琼芨……”曲桑姆低声唤道。
  “姐姐。”琼芨答应着,坐到床边握住曲桑姆的手。
  “我好冷啊! ”曲桑姆在发抖。
  “洛桑,快去里屋再拿床被子来。”
  琼芨给曲桑姆盖好被子,又端来滚烫的酥油茶,她把曲桑姆抱在怀里喂着,曲桑姆喝了几口,推开琼芨的手喘着气痛苦地呻吟起来。
  “她这得的是什么病?!”洛桑望着曲桑姆被疼痛扭曲的面孔,不安地说。
  “姐姐,你哪儿痛呀?”琼芨焦急地问。
   曲桑姆按着肝区,额头上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子。
   “右边是肝,”洛桑蹲下来望着曲桑姆,“是肝痛! 她……”洛桑犹豫了一下说,“可能因为长期酗酒,明天还是先送医院吧。”
   “琼芨,我要死了……”曲桑姆呻吟着说。
   “不会的,姐姐,不要胡说。”琼芨将曲桑姆的头小心放在枕头上,含着泪进里屋翻药。
   “没用的。”洛桑跟进来,“看她痛得那么厉害,恐怕——”他没说出口。
   琼芨哭了。
   “别这样。”洛桑叹口气安慰琼芨说,“还是先去医院看看再说。”窗外刮起了风。
   “我给姐姐吃两片安痛定吧? ”琼芨说。
   “对。”洛桑应道,“把眼泪擦干净。”
   洛桑出去等两个孩子了。琼芨给曲桑姆喂了药,曲桑姆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一些,低声哼哼着陷入了昏睡。窗外飘起小雨。琼芨轻手轻脚打开台灯,灯光在小屋里柔和地散开,照在曲桑姆塌陷的双颊上,琼芨望着她,这个世上她唯一的亲人,不由想到多年前的一天,那个雍容华贵的少女曲桑姆,佩戴着珍珠宝石,为十八岁生日,接受隆重的洗礼,她面如皎月,在母亲的陪同下,羞怯地微垂双目,接受着来宾敬献的哈达。琼芨在一旁既羡慕又妒嫉,恨不能马上也年满十八……一晃近二十多年过去了,曲桑姆如今已被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而琼芨自己,她想她如果当时不离开家,不出逃,恐怕情形也比曲桑姆好不了多少……琼芨正愣愣地想着,洛桑抱着茜玛弯腰进来了,旺杰跟在后面。
   “阿妈。”茜玛叫道。
   “嘘! ”琼芨忙道,她上前抱过茜玛,“怎么头发全湿了? 感冒了怎么办? ”她亲亲茜玛的脸,洛桑拿来干毛巾替茜玛擦头发。
   “阿妈,是……曲桑姆姨妈? 她怎么了?!”旺杰吃惊地望着躺在床上的曲桑姆。
   “你带茜玛进去让她先睡吧。”琼芨轻声对洛桑说。
   “不,我也要看姨妈。”茜玛顽皮地嚷嚷着,洛桑把她抱进里屋。曲桑姆翻了个身,琼芨摸摸她滚烫的额头,沉重地叹了口气。
   “姨妈她变得这么瘦了?!她生病了吗? ”旺杰站在琼芨身旁小声问。
   “她病得很重。”琼芨忧伤地望着紧闭双目的曲桑姆说。
   “阿妈,你哭啦? ”旺杰见琼芨双眼盈满了泪水,不安地问道。
   “你也去睡吧。”琼芨用手背抹抹眼睛说道。
   夜深了,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曲桑姆时醒时睡,琼芨不敢合眼,一直陪在她身旁——


 4

 
       第二天一早,有人来通知洛桑,叫他立即到单位报到。
  洛桑匆匆去了。望着他的背影,琼芨心里惶恐不安,她想会不会……但她没时间多想了,她把小茜玛弄起来吃过早饭锁在屋里,和旺杰一块儿把曲桑姆扶下楼,放在自行车后面,让旺杰扶着,慢慢地朝医院推去。
    那时小小的拉萨像一个村庄,只有一两条柏油马路,沼泽和湿地连接着树林,一条流沙河横贯拉萨以北伸向色拉寺脚下的西藏军区总医院。
    晨光照耀在沙砾上,泛着银色和金色的光。光色如水,静静地弥漫着。
    “妈妈,我渴。”小旺杰累了。
    “乖宝贝,再帮妈妈推一段,你看前面就到了。”琼芨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她喘着气有些哀求地对旺杰说。
  小旺杰眯起眼望去,在这条沙砾路的尽头,他依稀看到了一个十字标志,那是当时拉萨条件最好的部队医院。
   “琼芨,琼……芨,”曲桑姆坐在自行车后面,看到琼芨和小旺杰费力地推着自己,她一直咬着牙忍着剧痛一声不吭。上坡的路很长,她看出琼芨有些推不动了,“停一停吧。”曲桑姆虚弱地说。
    他们在路边停下来。琼芨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让曲桑姆垫在地上坐下,她和旺杰坐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沙地上,累得半天不想说话。
    “琼芨,你看那是色拉寺吧? ”曲桑姆手心朝上虔恭地指着远山上的寺群问。
    “是。”琼芨点点头,远眺的目光显得有些迷茫。
    “你看,山上有秃鹫,看见了吗? ”
    琼芨没吭声。
  “琼芨,我求你,我死了,请你送我去色拉寺天葬好吗? ”一阵剧痛袭来,曲桑姆说不下去了。
  “妈妈快看,来了一辆车子! ”旺杰惊喜地说。只见一辆绿色的大卡车慢慢爬上沙坡,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停一停! ”琼芨和旺杰忙冲上去招手拦车。车子开了一截,慢慢停下来。几个战士下车帮琼芨把曲桑姆扶上卡车,又帮他们把自行车扔上去,小旺杰和琼芨高兴地爬上车,医院终于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