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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1

  
       初春,琼芨领着小旺杰,重又踏上乡村小路。这是她离开十多年后第一次返回村庄。
       刚播种的田野还沉睡着。一束束晨光从天上的云层中落下来,在地里流泻。连绵的山峦,熟悉的山的褶皱,岩石上的阴影……风掠过河面,带来一阵芬芳,高高的山岗上,稀稀落落的野蔷薇已绽开绿芽,掩映着破败的荒冢一般的石楼。琼芨眯起眼,朝东边山上的觉桑寺望去,那里也只剩下一些残垣断壁。
       村里的孩子流着鼻涕围过来。
       “小孩,你们知道曲桑姆家在哪里吗? ”琼芨问。
       孩子们带着琼芨和旺杰走进村里,来到一所白房子前。拴在门口的小黑狗一阵狂吠,小旺杰吓哭了,躲在妈妈身后。村里的小孩哄笑起来:“看他像个胆小的老鼠! ……”
       “在我门口闹什么?!”屋里有人闻声出来,琼芨一抬眼,不由怔住了。只见一个蓬头垢面肥胖的妇人撩开门帘,粗着嗓子冲门口的孩子们喊到:“走开! 滚远点玩去! ”
       “酒鬼! 酒鬼! ”孩子们起哄地笑骂。妇******弯腰捡石头。
       “姐姐曲桑姆? ……”琼芨颤声叫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曲桑姆转过身,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穿一身汉地布衣,消瘦而苍白的女人。
  小狗还在狂吠,旺杰从琼芨身后探出头:“妈妈,她是谁? 好脏呀! ”
     “姐姐,你——不认识我了吗? ”琼芨上前握住曲桑姆的手,触到曲桑姆满手心的硬茧,心里不由一惊。
     “你是——”曲桑姆嘴里满是酒气。
  “是我,姐姐! ”琼芨含着泪想拥抱曲桑姆。
  “他是你的儿子? 这么大了?!”曲桑姆躲开琼芨,一面问一面朝旺杰走去,“来,让姨妈看看……”
  “不要不要! ”旺杰躲闪着。
  “好吧,那到姨妈家,姨妈给你奶圈吃……琼芨,快进家里来。”曲桑姆有些生硬地叫琼芨的名字说,她掀开门帘示意琼芨进去。
  屋里很暗,琼芨两眼一黑,她闻到一股酒味。
  “琼芨,坐。”曲桑姆说着转身翻柜子,“见到爸爸妈妈了吗? ”
  琼芨待眼睛适应了屋里的光线,看到这小小的屋里一贫如洗,土坯垒的床座上,只铺了一屋薄薄的毡子,床上的一堆旧皮褥中,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在闪烁。
  “妈妈,看,那里有个小妹妹! ”旺杰惊喜不已。
  “他是小弟弟! ”曲桑姆笑道。她颤颤栗栗地给琼芨拿来一只旧瓷碗,倒满一杯清茶,又忙着拿来一个小草筐:“吃吧! ”她递给旺杰。
  草筐里是一些陈年的油炸面果子和发黄的小奶圈。小旺杰看看筐里,又看看妈妈。
  “不,他不吃的。”琼芨忙说。小旺杰会意地朝曲桑姆摇头:“我不吃。”
  曲桑姆将草筐放到桌上,坐下来吸了一撮鼻烟,望着琼芨:“这么多年了,你去了哪儿? ”说着,曲桑姆的眼睛有些红了。
  琼芨低下头,她没想到,曲桑姆变成了这样:苍老和不堪的境遇——
  曲桑姆撩起围裙擤鼻涕,她擦去泪,并不看琼芨,端起桌上的一碗青稞酒喝了。
  “阿妈,快看! ”旺杰叫道。只见被褥里的幼儿光着屁股爬出来,小手伸向桌子上的草筐。
  “给,小馋鬼! ”曲桑姆拿一块奶圈递给幼儿,将幼儿抱起来。
  “这是我的小儿子,他上面还有两个哥哥,跟着他爸爸上山放牧去了。”曲桑姆笑道。
  “你生了三个儿子?!孩子的爸爸? ……”琼芨吃惊地问。
  “他现在已经成了老头了,老头平措! 是不是呀? ”曲桑姆逗着怀里的孩子。
   小旺杰凑过去摸幼儿的光脚丫子好奇地问:“他冷不冷呀? ”
  “他是不会冷的! ”曲桑姆把小孩儿放回床上,端起碗干了一杯酒,她用围裙抹抹嘴,有些醉眼蒙咙地望着琼芨:“你……这些年好吗? ”
  琼芨点点头。垂下眼不看曲桑姆,将涌到喉咙口的话都咽了下去。她明白,此刻,姐妹之间,琼芨感到连一声叹息都是多余的。
  “姐姐,我给你带了一些砖茶、红糖,还有妈妈的……”琼芨翻包往外拿。
  “妈妈住在二村,一会儿我带你去! ”曲桑姆喝着酒。
  “阿妈! 快看他头发里有虱子! ”旺杰指着床上爬来爬去的小孩,对琼芨惊叫道。
  “别怕,你看,这样就行了! ”曲桑姆抱过孩子,分开孩子黏连在一起的头发,对着虱子下的蛋,用两个大拇指一夹,虱子蛋发出清晰的破裂声。
  旺杰惊奇地看着,琼芨趁曲桑姆不注意,一把把旺杰拉过来。
  “你头发上也有虱子吧? ”旺杰天真地问曲桑姆。
  “有,你来试试? ”曲桑姆挠着头发对旺杰笑道。
  “不,太脏了! ”旺杰摇着头。
  “不许胡说! ”琼芨搂紧旺杰,怕他再过去。曲桑姆笑呵呵地望着他们母子,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我想去看看妈妈……继父还在吗? ”琼芨迟疑地问。
  “都在,现在去吗? ”曲桑姆呷了一大口酒问。琼芨犹豫着,她想父母变成了什么样子,会不会也像姐姐曲桑姆……
  “走,我领你们过去。”曲桑姆说着又干了一碗酒,她站起来,肥硕的身子有些摇摇晃晃。琼芨忙上前扶住她:“还不到中午你就喝醉了?!”琼芨轻声说。
   话音刚落,一个黑黑的男人掀了门帘进来。
   “这是平措,我妹妹琼芨还认得吗? ”曲桑姆说着跌坐下去。
   “小姐琼芨啦? ”男人抬眼望她,怔了一下,随即谦恭地吐吐舌垂下眼连声道,“请坐,坐。”
   他上前拿茶壶准备给琼芨添茶。
  “不不,不喝了。”琼芨忙摆手。这个男人比十多年前是老多了,但身体看上去仍硬朗有力。想到自己那时在岩石后面曾见过的,这个男人与姐姐交合的情景,琼芨躲闪着他的目光。
  “妈妈,他叫你小姐? ”旺杰仰起小脸摇晃着琼芨的手不解地问,“为什么叫你小姐你说呀? ”
  “你领他们去我妈妈那儿一趟吧。”曲桑姆说着又喝开了,端起碗的手在发抖,酒溢出来。平措望了眼曲桑姆,有些羞愧地垂下眼对琼芨说:“她很爱喝酒,走,我带你们去。”
  “姐姐,我们先去了? ”琼芨牵着旺杰站起来。
  “去吧,我马上来。”曲桑姆沙哑着嗓子说。
   路上,平措走在小路的一侧,步子小而快,显得谦卑而驯良。琼芨牵着旺杰跟在他后面,尽量不去看他,她感到羞耻——在这个曾经卑微的牧人面前,她早已丧失从前心里的尊贵。而他善意的,保留下来的对琼芨的尊称和尊敬的态度,像对如今的她和她们一家无情的嘲讽,琼芨牵着旺杰低头走着。正午的阳光无比明媚,山野沉静如初,琼芨却只想把脸藏起来,只企望不要遇到什么人,仆人……
  

2


       绕过一段土路,爬上一个缓坡,琼芨的父母强旦和德吉泽珍住在索朗平措以前的房子里。房子带着一个小院,索朗平措推开院门,一个白发苍苍的妇人正在小院的太阳下纺着羊毛线,琼芨怔怔地立在门口,不禁泪流满面。那是她的母亲。离开家时,她记得自己的母亲还是一个颇有风韵的富态的夫人……
  “阿妈啦……”琼芨哭道。
  德吉泽珍回头,望见门口立着一个憔悴纤弱的女人:“琼芨? ……”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喃喃地说,“……琼芨……真的是你吗? ……”德吉泽珍老泪纵横。
  “阿妈……是我,我是琼芨——”琼芨上前扑向老母亲,痛哭不已。德吉泽珍缩得已比她矮了一个头。琼芨紧紧搂着瘦小的母亲,嗅着母亲衬衣领子上,熟悉的淡淡的香柏的气味,哭得浑身颤抖。
  “妈妈别哭,妈妈,她是谁呀? ”旺杰拽拽琼芨的衣服问。又冲着德吉泽珍傻笑。
  “这是? ……”德吉泽珍擦着眼泪,望见旺杰,惊喜不已,“琼芨,这是你的儿子?!”
  “旺杰,快叫奶奶。”琼芨才想起旺杰,她牵过他说。
  “孩子这么大了! ”老母亲牵起旺杰的手,眼泪又涌了出来。
  “奶奶,别哭。”旺杰用小手替德吉泽珍抹去脸上的泪说,“你住在这里吗? ”
  “对,这是奶奶的家,快,到家里去。”德吉泽珍说着牵着小旺杰往屋里边走边喊道,“看谁回来啦? ”
  索朗平措悄悄退出去,轻轻带上院门。
  简陋的屋里收拾得十分干净。琼芨的养父强旦盘坐在床上吸着鼻烟。
  “爸啦。”琼芨怯生生地叫,眼里盈满了泪。
   强旦抬头一惊,但很快镇定下来,他把目光转向小旺杰。小旺杰放开奶奶的手跑过去,他爬到强旦的怀里:“这是什么? ”他从强旦手里拿过念珠问。
  “小孩子不能玩的。”强旦说道。旺杰握住不放:“给我看看嘛! ”
  “快坐,琼芨。”德吉泽珍拉着琼芨的手,“快喝杯热茶。”
  “妈妈,您坐,我自己来。”说着,琼芨拿过炉子上的茶壶先给母亲倒满。德吉泽珍坐下来,仔细端详着琼芨,哽咽道:“孩子,这些年你上哪里去了? 妈妈以为你——”德吉泽珍泣不成声,她还清楚地记得,那晚,她从窗子里看到琼芨领着曲桑姆进了底层的粮仓,她有些惊慌起来,但曲桑姆,她的敦厚与善良,她肯定曲桑姆不会走,将留下来承受所有前世与今生的果……第二天半夜,她起来悄悄去到马厩给马儿添了夜草,祈愿那白色的烈马,能带着宝贝女儿琼芨远走高飞,断离这个家族的孽缘……从此,在她心里,每天都在一点点努力埋葬着对女儿琼芨的牵挂与思念,只但愿琼芨能找到另一条出路……
  “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了,你怎么老哭个没完! ”强旦说道。他抱着旺杰,旺杰在拉他的长胡子玩。
  “对,不哭了。你一直在拉萨吗? ”德吉泽珍抹着泪问。
  “不,但现在……”琼芨的两眼也哭得红红的,她垂下眼不知该从何说起。
  “趁热喝茶。”强旦起来要给琼芨添茶。
  “我自己来。”琼芨忙接过茶壶。
  “哎! ”德吉泽珍叹了口气,眼睛又潮湿了,喃喃地说,“人这一辈子就好比处在针尖上,哪有不苦?!只是什么事都要轮转的,苦乐也一样,都会过去……”
  “妈妈,我们今天住在这儿好吗? 爷爷答应给我讲好多好多故事,还要带我到山上去玩儿……”旺杰跑过来恳求琼芨说。
  “好呀,我们不走,听你的,宝贝。”琼芨对旺杰微笑道。旺杰高兴地又跑回爷爷的怀里。
  “你们要留下来住一段? ”德吉泽珍喜出望外,“晚上我们吃面疙瘩,把曲桑姆一家也叫来,这会儿我去把今晚盖的被子拿出来晒晒。”德吉泽珍说着站起身,“来,琼芨,帮帮我。”
  琼芨紧张地瞟了旺杰一眼,拉住母亲的手小声说:“您先坐,等等。”
  德吉泽珍坐下来不解地问:“怎么? ……”
  “阿妈,”琼芨小声说,“我得走,女儿还没断奶,我一会儿得悄悄出去,不能让旺杰发现。”
  “你刚生了女儿? ”德吉泽珍打量着琼芨惊喜交集地说,“怪不得这么瘦! ”
  琼芨有些焦急地看了看表:“女儿才几个月,阿妈,我这次来,是想把旺杰放在这里一段时间。”
  “多可爱的孩子。”老母亲望着和爷爷正玩儿得高兴的旺杰说。
  “妈妈,我——我得走,要赶回去的车。”琼芨有些吞吞吐吐地说,“我会经常回来……”她悄悄指了指地上的提包,“里面有我给你们捎的一点东西和旺杰换洗的衣服。”
  “刚回来就要走?!”德吉泽珍有些不知所措。
  “我——我过几天就来。”琼芨悄悄站起来,“妈妈,您坐着别动,旺杰会发现的。”她慌张地说。
  “可是——”
  “妈妈,我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琼芨吻了吻德吉泽珍的面颊,又看了看在老父亲强旦怀里玩的旺杰,眼睛又红了。她忍住泪,趁小旺杰没注意,低下头匆忙溜了出去。
  

3


       一直到吃过晚饭,旺杰才发现妈妈不见了。初春的风在窗外呼啸着,旺杰哭喊着要找妈妈。无论两个老人怎样哄他,逗他玩儿,旺杰只是一个劲儿哭,哭哑了嗓子,哭着哭着终于睡着了。第二天一大早,旺杰从梦中醒来,跳下床就朝村头跑,说要等妈妈回来接他。旺杰眼巴巴地等着,德吉泽珍陪着他。到了中午,旺杰仍不肯回家吃饭,德吉泽珍就把茶和糌粑拿到村口。
  烈日炎炎,旺杰的脸蛋被晒得通红,眼睛还一眨不眨地望着前面的路。双眼望疼了,就用
  
  小手揉一揉。德吉泽珍看着,忍不住在一旁掉眼泪。等了整整一天,天快黑了的时候,德吉泽珍背着疲惫的旺杰,蹒跚地回到住处,强旦远远地等在门口。
  “睡着了? ”强旦从德吉泽珍背上接过小旺杰。
  “我要妈……”旺杰迷迷糊糊地说。
  “琼芨这么扔下孩子,”德吉泽珍喘着气,痛心地说,“这孩子还小,太可怜了! ”
  “哎,她肯定有什么难处瞒着我们。”强旦说着,帮德吉泽珍把旺杰小心放到床上盖好被子。
  深夜,一轮皎月透过小木窗,静静地照在小屋里。恍恍惚惚中,旺杰仿佛听见妈妈的声音:“旺杰,宝贝,旺杰……”旺杰睁开眼,看见妈妈琼芨的脸从窗户里飘进来,苍白的面容上挂着温柔的微笑:“宝贝旺杰……”旺杰坐起来,但他看不清妈妈的身体,只见妈妈的脸慢慢朝自己飘来,飘到他的床前。他抬头望着妈妈,心扑通扑通直跳,心里有些害怕,又高兴……“妈妈我想你……”他伸出手想去触摸妈妈的脸,但手指碰到的只是空的,他吓得哭起来:“奶奶,奶奶……”
  “你怎么了? 怎么站起来了? 是梦游了? 别怕别怕……”德吉泽珍忙搂过旺杰。
  “我看到了妈妈,刚才从那儿进来了。”他哭道。强旦也醒了,他起来点亮油灯,穿上袍子过到旺杰的床边。
  “这孩子……”德吉泽珍搂着旺杰哽咽道。
  “来,旺杰不怕,到爷爷这儿来。”强旦敞开袍子,旺杰钻进去,蜷缩在强旦的胸口,露着两个受惊的大眼睛像个可怜的小袋鼠。强旦和德吉泽珍都没了睡意,强旦怀揣着小小的旺杰,盘坐在卡垫上,接着头一天晚上讲的“格萨尔”,用他略微喑哑的男低音轻轻哼唱起来。烛火在悠远的唱诵中摇曳着,德吉泽珍热好了茶,盘坐在矮一些的卡垫上和着强旦的吟诵,沉浸在远古的故事中。村庄安详地沉睡着,窗外满天星斗。旺杰渐渐平静下来,强旦温暖的怀抱,德吉泽珍轻柔的话语令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温馨和安全感。渐渐地,旺杰睡着了。呼吸平缓,攥着的小拳头慢慢松开了。德吉泽珍抱过他,放回到被窝里,又替他擦去手心的汗。朦朦胧胧中,旺杰听见强旦走出小门:“快看,陨星! ”他听见强旦叹道,“一定是又一个伟人过世了! ”
  “哎,什么都不会总是停滞在一种境况里。”德吉泽珍轻声说。
  “是是,走,安心睡吧,睁着眼闭着眼都是梦。”强旦喃喃地说。
   德吉泽珍脱了袍子刚躺下,旺杰重又爬起来,要德吉泽珍的手。德吉泽珍和旺杰头对头睡着,从此,每一夜,旺杰都要她把手伸过来,整夜握着,睡着了也不放开。

  
4


       过了很长时间,琼芨再去看旺杰时,旺杰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原来,因为强旦和德吉泽珍被乡里划为“*********”,村里很少有孩子跟他玩。他的游戏便只是和姨妈曲桑姆家的孩子上山放牧或捡牛粪。他的眼睛变得又黑又亮,总能最先发现牛粪,捡得最多。还学会了从高高的山崖上直直地跳到河水里的本领。一次,琼芨去看他时,小旺杰和几个孩子正光着屁股流着鼻涕在水里扑腾,琼芨见了,眼泪不由落下来。小旺杰听见妈妈责怪爷爷奶奶没有照顾好他。爷爷的耳朵差不多聋了,奶奶又老又咳嗽,像是听不懂自己的女儿在说什么。琼芨把旺杰抱在怀里抹眼泪,旺杰有些害羞,曲桑姆家的几个孩子都挤在门外看,笑他。他想从妈妈怀里出来,心怦怦乱跳,以为这一次,妈妈一定会接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