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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1
  
我不由地哭泣。这人世间,还有什么比母亲失去亲子更痛苦啊!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如果……我死了? ”我脱口说,“黛拉,你没必要害怕,不许流泪。”
   黛拉惊异地望着我,又看看旺杰。
  “总有一天,我会自己了断! ”说着,我又干了一杯酒。我们醉了。
  “快凌晨四点了,茜玛,我们回去好吗? ”黛拉恳求道。她是胆怯了? 我的手腕上是刚愈合的伤,嫩嫩的呈粉色。
  “再坐一会儿。”我说。街上华灯通明,拉萨这时已是一个疲惫不堪,没有夜,没有睡眠和梦的都市。年轻人聚在街两旁的酒吧里纵情畅饮,老人牵着狗,也在街上,整夜地转经。
  “死于意外,老死、病死……”旺杰说着一掌拍到桌上,
  “他妈的,死在哪里? 根本就没有死! ”
  “不过是一种短暂的离开。”我故作平静地笑道。泪水噙满了我的双眼。
  “但怎么可以?!”黛拉坐在我和哥哥的对面,一脸的迷惑。她穿得很薄,像是冷,双臂交护在胸前:“自杀,会使心从死亡里坠入地狱! ”
  “哈哈哈! 心? 地狱?!”旺杰笑道,“老套! ”
  “感受一下地狱的酷怎么啦? ”我睨了她一眼,“生生死死,反正没完没了。”
  黛拉不吭气。我望着她,我想,比如这张木桌子,只是某棵树的躯体。这杯美酒,是葡萄离开藤蔓和土壤的复活之灵。而所有的一切,像飘泊在水里日月的光影,谁能说活着或已死,生命就像一场虚无的盛宴。
  我不禁感到莫名的狂喜。我想呕吐。
  这时,头发鬈曲,印度美男子一般的洛泽,一直踟躅在拉萨的街上,推开一扇又一扇门,进去又出来,在缭绕的烟雾和袭人的酒香里,他要找到我,美艳的茜玛——他听说那晚,她离开以后,躺在家里的床上,切割自己的手腕。流淌的鲜血像红色的花瓣,又像夕阳拖着的长长的尾巴。茜玛快死了,她还那么年轻,生命又要从头再来。那时,她不想再见这个令她升起幻想的男子。无端的幻念比生死轮回更令人绝望,茜玛要离开他。
  夜半时分,洛泽终于找到了。在这个城市龌龊的角落,他跌趺撞撞地闯了进来。他是多么的英俊啊,他的身上,印度洋的暖风或许还有某个热带女人的气味……他看见了我,茜玛。他从来没有如此愤怒过,他以为,他所有的颠沛流离,是为了拉萨那虚构的圣洁……他粗野地抓起立在门边的一个垃圾桶,他接受过的西方文明的教化转眼化为乌有,只剩下暴力。垃圾桶从黛拉的左肩上飞过去了。纸屑和垃圾从半空飘了一些在我们的桌上,我嚼着口香糖。
  “你想干什么?!”旺杰冲上去。他们要打起来了。我的情人和我的哥哥。而他们的血,流的血会是什么颜色? 像稠稠的奶汁或黑血如炭……我紧张起来,拉萨在他们自相残杀的血垢中,魔界的罗刹即将复活吗——我张皇地拿起一个空酒瓶,对准桌子的一角狠劲敲碎了,我宁愿用尖利的玻璃齿狠狠地自残,刺进我自己的血肉……
  桌上的残迹被凝合在一起,红里透黑。洛泽惊诧地转过身,呆呆地望着我,慢慢坐下去,垂下了头。后来,他走了。他还要去往别处,瑞士、加拿大或北欧……
  黛拉弄来一瓶云南白药。
  “走吧,我们回家吧。”黛拉求旺杰。
  “你要走你就走,”我一字一句地对黛拉说,“记住,你只是我嫂子,仅此而已。”
  “我们一起来的,也该一起走。”黛拉小声说。但假如,假如她撇下我和哥哥……她坐着没动。我又说:“还坐着干吗? 没人留你。”哥哥沉默着。我和黛拉,他心里无法平衡的感情。我感到阵阵眩晕。周遭的一切都像是离开了原本的位置,无序而混乱。
  “去医院看看去! ”哥哥说,“包扎一下! ”
   我痛得发笑。我趴在桌上。
  “看她脸色都变了。”我听见黛拉悄悄说,“洛泽为什么对她那样? ”
  “茜玛不愿理他。”
  “那茜玛为什么用酒瓶扎自己的手? ”
  “走,疼得不行了! ”我站起来,浑身有些颤抖起来。黛拉上前扶住我,我感到我快要痛昏过去了。
  我执意要去一个小诊所。
  诊所很偏,在一处街角。青蓝的日光灯下,某个无照行医的汉人像是从地缝里钻出来的,身上有一股臭味。他说:“她肉里刺进了玻璃,要打麻药。”他的口音很奇怪。我咬咬牙,我朝他摇手,我不要用麻药,坚决不用。
  “这不行,不行。”他把刚穿上的白大褂脱下来,“不打麻药不敢做不敢。”
  “给你二百元? ”我说。
  “好嘛好嘛,但痛得很,你能忍住吗? ”他有些不相信。
  “茜玛,你就打麻药吧。”黛拉哀求我说。
   “一点玻璃渣子,不用。”我笑道。
   “茜玛,别逞能! ”旺杰怀疑地说,“为什么不要麻药? ”
   “还站着千吗? 嫌钱少了吗?!”我朝江湖医生大喊。
   他开始了。一脸惶恐,抖抖嗦嗦地拿起锋利的刀片划开我的中指,再用镊子从血肉模糊中挑出一粒粒玻璃渣。疼痛使我面目扭曲,神智恍惚。疼痛原来是这样,如此强烈,令我亢奋和疯狂。那么死,是否一如那生命的高潮,潜藏在欲望深处……

   2
  
所以,洛泽,后来,在没有你的路上,当我走着,或又会遇见你和与你相似的人。
  你举起长长的手臂,你有了新的主意:“下面这样,”你瞧瞧我,得意地笑道,“我们大家:国外的藏族说藏语时不许夹杂英语和印第语,你们,”你指指我,“不许加汉语,要不就罚谁喝酒! ”
  “哦! 哦!ok!”大家齐声起哄道。
  “开始! ”
   好一阵,我们和你们都不吭声,害怕一开口漏嘴,我在心里暗暗连续着一段完整的藏话。
  “您,您今天非常,很漂亮,白吉啦。”还是洛泽的朋友先开口了。他说藏语的尾音朝上扬得厉害,怯生生的。我的女友白吉吃吃笑起来,不知该回答什么好。
  洛泽端起酒杯准备罚她了。
  “谢谢。今天天气不错? ”哇! 这家伙! 外面天都黑了! 她分明是用藏语生搬硬套。
  “罚一杯罚一杯! 哈哈哈……”洛泽和他的朋友们高兴坏了。
  “他本来说得就不对。藏族男女之间不这么表达。比如我们现在喝酒玩,他该说‘我要敬您一杯酒,白吉啦’才合适嘛! 白吉你快开口呀! ”我急了。
  “把刚才说的再重复一遍! ”洛泽对我说。
  “为什么? ”
  白吉捂住脸在笑。天哪! 我最后一句对白吉说的是汉语!
  “都怪你! ”我连连笑骂她。
  “罚酒罚酒! ”洛泽把酒倒满了。
  “no no!”
  “哇,他说了英语啦! ”我们大笑起来,我们拉平了!
   游戏又重头来,但再玩下去大家都顶不住了,纯粹的藏语式的交流,显得脆弱虚假和强求。让这些见鬼去吧! 放响音乐,让我们狂欢纵饮,心贴着心,感受彼此的温度。多尽兴! 多快活! 我们必须快活。有一句谚语说得很好:自己不享乐,别人就要让你吃苦……而我们,好比竹筒里的蛇,还有别的出路吗? 所以,洛泽,当我醉了。又醉了,你扶着我,带我去吧。我不在乎,临时的憩所,而不想背负,空渺的家园。
   你走过来,点燃烛火,你训练过的体格,你从那个国度学来的,温柔的性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