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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

  
       拉萨,成群的野狗四处嗥叫,黑沉沉的夜空不见星月,布达拉宫仿佛矗立在夜的尽头,那数不清的窗扉像神秘的眸,默默注视着琼芨惶恐的身影。深处洞开的门,依稀有烛影摇曳,夜风似长长的叹息回旋在秘密的廊柱之上……但都走了。盛夏的晚宴上华贵的族人已策马背离,只留下一场残羹剩饭。以及她的生父,此刻他在拉萨的那所柳树成荫的别墅里,他曾经的气息飘散不去,但墙上的蛛网,只捕到几只视觉迟钝的苍蝇。他走得更急更早,杳无音讯……
  泪水顺着琼芨的面颊流下来,打湿了裹在脸上的头巾。她的脚步有些迟疑和胆怯了。她想曲桑姆还有父母,想他们失去家园以后,此刻,也许已被那个黑黑的牧人接住到了比他的脸更黑的矮屋里了。牧人低矮的屋里,有几张土坯床,床上铺着薄薄的黑毡。曲桑姆和父母,他们围坐在炉火旁,正从牧人手里接过滚烫的黑茶喝着。牧人这时已是曲桑姆的男人了。他将和她的父母,度过贫寒的余生。继父吸着鼻烟,母亲在床下重又捻起羊毛线,多年后,曲桑姆又生了,是第三胎,一个男孩……
   “解放军叔叔! ”突然,琼芨看到一队巡逻的解放军由远而近,铿锵的脚步和口号声惊得马儿挣脱了琼芨手中的缰绳。
   “解放军叔叔。”琼芨迎向他们大声呼喊道。那一刻,她惊慌失措,忘记了是为了找到刘军还是想要他们帮自己追赶脱缰的白马——那匹美丽的白雪一般的康嘎。它出生时琼芨就守在马厩里。夜半的风雨似乎加重了它母亲分娩的痛苦,但它仿佛是为了与琼芨相逢而来。从小,它围着琼芨欢跳着,嗅她的衣裙。渐渐地,又因它的不驯和刚烈,成为琼芨最爱的朋友……
    “小姑娘,这么晚上那儿去? ”他们围拢她,其中一个用藏语问她。琼芨忙从怀里掏出纸条递上去。
    “是找农场的刘军书记?!”琼芨连连点头,她看到马儿康嘎在夜的边缘闪过,它像希薇庄园最后的影子,等待她或永远消逝了——
  

2


       琼芨吃惊地望着眼前的刘军。刘军披着军大衣,他打开门,灯光下泛青的面颊上胡子已剃得一根不剩,双颊消瘦,还布满了豌豆大小的褐色斑点……
       琼芨和刘军是在一年前的盛夏,中国共产党驻藏代表机关,西藏工委和西藏上层人士联合举办的一个夏日林卡盛宴上认识的。当时,希薇家族也接到邀请,但琼芨的母亲德吉泽珍犹豫着不准备参加。琼芨为了见到生父吾坚泽仁,终于哀求和说服母亲带着自己和曲桑姆来到了拉萨。宴会上,当她失望地得知生父随西藏参观团去了北京时,看见了他,刘军。蓄着一脸浓密的胡子,在那群温文儒雅的上流人士中,偶尔端起杯子笑笑——他说了藏话,琼芨不由离开姐姐朝他走去。
        “周恩来总理也留着大胡子。”她扬起下巴对他说。
        “你知道周恩来? ”刘军吃惊地望着眼前的少女笑道。
        “当然啦,还有北京。”她自信地说。
        “你们家是? ——”
        “汉地怎么样? 冬天也下雪吗? ”琼芨问。
        “汉地很大很大,人很多很多。”刘军夸张地伸开双臂比画道。
        “比天还大? 人比跳蚤多吗? ”
       刘军一时语塞。他想了想,努力回答她,向她描绘汉地解放后新的社会制度和人们当家做主的自由生活。她听着,翘起下巴又问:“这么说,我如果参加革命,我也能像从前的贵族子女一样自由自在地到印度、英国、瑞士去吗? ”
       刘军又吃了一惊。四十多岁的他,并没去过琼芨向往的那些国家。他南征北战,如今解放了西藏,他一心想着的只是要把拉萨建设成自己的家乡一般:地里有绿油油的蔬菜,果树成林,让扎根边疆的革命同志不愁吃不思乡……他想了好一会儿,才对琼芨说:“我们汉地很大,你可以去北京,去西安嘛……”
        琼芨眼睛一亮,“真的? 您说了能算? ”
        刘军的心猛然紧缩了一下:眼前轻绸裹身的少女,他隐隐感到她并非他所想,是什么令她褐色的眸子里透露着一种执拗以及一种奇异的渴望……
 

 3


        “刘书记,我是琼芨! ”她把一直蒙着脸的头巾揭下来,泪水簌簌地往外流。
       “琼芨? 你……怎么? 快进来。”刘军几乎认不出她了,她满身尘土,衣裙也撕破了,只有那双褐色的大眼睛,泪光中像覆了一层雾。
       她再次把纸条递出去,像是让他看一种凭证。他接过来时,从那皱巴巴的纸上,感到了少女的体温和他所陌生的奇异的气味。他怔怔地望着她,但他忽然明白,这远道而来的藏族少女,是在那次盛宴上,是自己令她今夜突然到来的——他不再犹豫了。他叫来隔壁的女干部,要她带琼芨去伙房吃点东西,安顿她先住下来。
       女干部带着琼芨匆匆出去了。刘军坐下来,点燃一支烟吸着,心里惴惴不安,但他很快决定在他离开西藏之前,实现一次诺言:琼芨,这个意外的女孩,自己在西藏不为人知的纪念。想到这儿,他突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感动和奇妙的安慰……

 

 4

 

       那时,这个由解放军驻藏某部队在拉萨河北岸沙柳地上建起的农场已初具规模。除了白菜、土豆、萝卜等,还成功地种出了硕大的西红柿。并刚刚收留了一批流落拉萨街头的乞儿,大多十七八岁,有的不过十三岁左右,他们身上长着虱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琼芨到的第二天一大早,刘军敲门把琼芨叫起来,把她带到他们中间,又集合农场里的女干部,要她们帮这些藏孩洗头换衣服。清晨的阳光照耀着这群惊喜的孩子。女干部们挽起衣袖,拿来盆子和肥皂,在压水井旁准备替孩子们洗头。但陈年的污垢令孩子们的头发像毛毡一样黏连绞缠,内衣的褶皱里满是跳蚤下的蛋,刘军在一旁看着,叹口气,挥挥手命令道:“算了,全剃光,换! ”女干部们忙分头找来干净的衣服,拿来剃头的工具,在孩子们欢愉的惊叫声中唱着歌儿,动手干开了。
       琼芨先是吃惊地望左右这些不知从哪儿来的流浪儿,她矜持地对他们笑笑,下意识地躲闪。当她终于明白,在刘军眼里,自己也一样要被脱光了,并剃光头时,趁女干部不注意,她抱起分给自己的那套衣服逃了。
        她回到昨晚睡过的房子。那是一间铁皮顶平房,里面除了一张桌子和四张床外什么都没有。窗台上罐头盒里绽开着她熟悉的金灿灿的格桑花,洒过水的地上,黄土服帖而平整,同房的几个女干部和蔼地用不大标准的藏话问她:“小姑娘,多大了? 好好睡,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别怕……”她睡了,她并不怕什么,只在睡梦中焦急地渴望明天来临。
        她坐在床上,忐忑不安地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她不可能再有别的出路,她抚摸着自己垂到腰上的发辫,因为长途奔波,已落满了灰尘,她站起身走到挂在墙上小镜子前,惊愕地看到自己曾经娇好的面容已被来日的风尘改变得与那些流浪儿相差无几,以及破了的藏裙……她心里突然有了主意。她站起来从屋里桌子的抽屉里翻到了一把大剪刀,又拿上女干部给的衣服,朝农场外面湍急的拉萨河跑去。
她的母亲曾告诉她说,怀着她的时候,梦见了吉祥的黄金鱼,说琼芨一定来自水里,她的一生将像鱼儿一样自在而欢愉……想着母亲的话,琼芨流着泪慢慢朝河水深处走去。她沉进水里,轻巧的身体在水浪里敏捷地旋动着。水流像母亲的手抚摸着她,将她送到水底,又推向水面,再逆流而上,或闭上眼,任流水把她冲下去卷入猛烈的漩涡……
       刘军发现琼芨不见了,急忙让大家分头去找。他自己_ 则骑马奔上了堤岸。那一刹那,他突然想到若是在汉地自己的家乡,寻短见的女人会去跳河……在农场外面盛开着野紫菊的河畔,他果然看到了一堆衣服和一双藏靴。他跳下马正要不顾一切地呼喊,一抬眼却看到了她——像一只翅羽轻展的水燕,那少女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或滑翔或跳跃;随着水面飘来的风,他还隐约听到从激流的河中心传来的歌——那是琼芨唱着的,像鱼儿发出的长长的呜鸣……刘军的心里突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惆怅。河水渗到了刘军的鞋里,刺骨的寒意传遍他的全身。那是晚秋山上的雪水,农场里来自南方水性极好的战士也无人敢下水。湍急的河水变幻莫测,挟裹着山石泥沙不断冲过堤岸,淹没他们刚开垦出来的农田,折断了一排排苹果树的幼苗,汹涌的水浪还于一天傍晚把一头跑出圈的小猪仔卷走吞没了……刘军紧张起来。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单薄的少女怎么能在这样的河里流连不返。然而,她在那边浮出水面了! 水珠像璀璨炫目的宝石,缀挂在她赤裸的身上,他甚至清楚地看到少女那隐秘之处正生长着的鬈曲的茸毛……
        “刘书记? ”
        “把衣服穿上! ”
        “刘书记,我穿着衣服的。”琼芨胆怯地低声说。
       刘军沉默了一会儿,又命令道:“穿整齐了! ”
      “我……”琼芨不知该说什么。刘军犹豫了片刻,猛然转过身,愣住了:眼前少女明眸皓齿,一身军布衣,齐耳的短发还湿漉漉在滴水,裤腿挽到膝盖下面,赤着的一双白皙的脚站在沙子里,脚背上挂着湿泥,有一颗黑痣……
      “刘书记……”几个女干部也找来了,她们的身后跟着那群已剃了光头的藏孩。
      “你下河游泳了?!”孩子们围上来问琼芨。
      “嗯! ”琼芨点点头。
   “走,我们也游泳去……”刘军还没来得及制止,孩子们一阵欢呼,脱光衣服全跳到了河里。
  刘军的那匹枣红色的马儿在河畔悠然啃着青草,琼芨赤脚在河岸朝水面上打着漂亮的水漂,水里嬉戏的孩子们,光秃秃的脑袋在太阳和水光的照射中,奇怪地摇晃着,女干部们立在岸边看出了神,刘军不由暗自笑了。这是他发自内心久违的笑——河岸俏丽的藏族少女以及河里欢腾的孩子们,他恍若省悟:他可以走了。假如离开是迟早的结局,这些在冰雪寒水中毫不畏怯的藏族孩子,他想,他们将能真正地在这片土地上实现他的红色梦想……

 

 5

  
       半年以后,琼芨学会了汉语,汉文成绩在那批孩子中遥遥领先。除了学习文化课和学习种蔬菜,琼芨还成为农场女干部们的舞蹈教练。她教她们跳踢踏舞,还教她们跳“朗玛”。这是从前西藏的宫廷舞蹈。当她轻缓地摆动长袖,迈着典雅的舞步,仿佛又变成了庄园里那个娇贵的小姐……刘军疑惑地看着她,只有他知道她的身世。他病得很重。上级领导已决定调他回内地治疗。想到将永远离别西藏,刘军默默地望着琼芨——这个在他大半生戎马生涯中少见的少女,她的一双泪光闪烁炽热的明眸,他从她单薄的外表下感到她的内心,以及他给过她的希望……女孩流到肚子里的眼泪,他都看到了。他沉默了。为了这个怪异而俏丽的少女,他握着笔的手止不住微微颤抖,在推荐到内地上学的表格里,为她填下了名字。
       在琼芨来到农场的第一个春天,刘军就要告别西藏了。这天清晨,刘军独自来到自己亲手种的苹果树林里,白色的苹果花儿绽开在树梢,远处的拉萨河潺潺流淌,一切静极了。似乎从未有人在这片旷野中存在过或将消失得无影无踪。一阵感伤涌上刘军的心头,他想弹指之间,自己在西藏已有多少年头了。他颓丧地在苹果林里的一处石块上坐下来,掏出烟大口大口苦闷地吸着。
       果树林里响起一阵脚步。
        “刘书记。”她低声叫他。
        “哦,琼芨? 找我有事吗? ”
      “没事。”琼芨使劲摇摇头。她知道他要走了,知道他得了病。
      “对了,上学的事已经通知你了吧? ”刘军站起来。
      “嗯。”琼芨使劲点点头。突然,她忍不住泪水落到地上。
      “哭什么? ”刘军拍拍她的肩,“陪我最后走走? ”一阵微风拂过,白色的苹果花在晨光中纷飞着。刘军深深叹了口气。他背着手低头朝果林深处慢慢走去,琼芨默默地跟着他。
      “怎么没话和我说? ”一个小洼地令刘军的脚拐了一下。
    琼芨笑了。她望着他,他的胡子又长出来了,像她第一次见他时一样。
     “看什么? ”刘军摸着自已脸上的胡须笑道。前面的空地上有一截树根躺着,刘军朝那儿指指说:“坐一下? ”
     “您还是留胡子好看! ”琼芨和刘军坐到树根上,阳光温和地照在他们身上。
     “和家里联系了吗? ”刘军突然用藏语低声问她。琼芨怔了一下,低下头轻声说:“没有。”
     “哎,”刘军望着远处叹了口气,“记住,去内地上学以后家里的事不必和别人说。你们什么时候走? ”“下个月十五号。”她低头一双手绞着衣角,她想对这个人说谢谢,谢谢他,但她红着脸,说不出来。
     “有机会别忘了来看我。”刘军苦涩地笑道。他望着琼芨,看到身旁这个女孩,布军衣之中,裹藏着的青春在她不安的呼吸间急急起伏着,但刘军想到自己已经老了,告老还乡的余生中,他感到被岁月澄清的记忆里,他会怎样地回想西藏,想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