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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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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


       而从前,希薇家族的一切,似乎只与阳光,与金色的秋季有关。所有时世,都仿佛静谧的流水不被斩断。美丽的庄园,像是停滞在梦的光景中,生活在其间的人,少女和女人们,宛若天仙——
       这年金秋,琼芨年满十三了,这是一个充满传奇的年龄。比如格萨尔说唱艺人中,很多人就在十三岁时神识顿觉,一场大病后通灵开始彻夜说唱人类最长的英雄史诗;在民间,十三岁又被看作人生的一个坎,一次劫。所以这一年,家里专门去觉桑寺为琼芨白姆求来一个装有许多加持神物的护身符,又算了卦,说是不宜出门远行,更不能去朝西的方向。庄园里的仆人都按吩咐小心翼翼注意着小姐的行踪,她的贴身仆人更是寸步不离。琼芨白姆每天早上和姐姐曲桑姆在庄园的私塾里学习藏文和数学,下午是她们自由活动时间,姐姐曲桑姆喜欢和母亲呆在一块,琼芨白姆则想方设法甩掉仆人,要溜到村里和一群男孩子放风筝玩儿,或者跟着他们爬上悬崖峭壁冒险采拔一种大黄类野生植物“酸溜溜”吃。回到家,她的袍子通常摔破了或头发脸上满是汗和泥,惊得德吉泽珍大呼小叫地训斥仆人,继父强旦在一旁望着琼芨,看她一面噘着嘴给母亲德吉泽珍扮鬼脸,一面极不情愿地把一双脏手泡在黄铜盆子的清水里,强旦不由微笑了。曲桑姆这时总是站得远远的,琼芨趁母亲不注意,悄悄掉过头顽皮地朝姐姐小声笑道:“下次你跟我一起去! ”曲桑姆便涨红了脸连连摇头。
       这天下午,庄园里要从印度远道来客人,趁着忙乱,琼芨悄悄换上靴子,从后窗跳下来,朝着马厩奔去,要去看她心爱的“康嘎”。

 

2


      “小姐,夫人吩咐过不让您靠近它! ”马夫见小琼芨跑来,慌忙拦住她。
       “什么它它它的! 我起的名字忘了吗? 叫康嘎( 白雪)!”琼芨一面朝马厩里张望,一面尖着嗓门学着母亲德吉泽珍的口气训斥道。
       “是,小姐,我没忘,”马夫吐吐舌头谦恭地笑道,“是小姐您起的名字:康嘎,但是小姐,夫人吩咐过不让您来这儿,康嘎很危险。”
       “不! 它可爱极了,你快看呀! ”马夫顺着琼芨闪闪发亮的一双褐色的眸子望去,只见那匹雪白的烈马扬起前蹄呼啸着,在马厩里来回狂奔,白色的马鬃迎风飘扬,又停下来,欢喜地朝着琼芨活蹦乱跳。马夫张着嘴,看呆了。那是一匹烈马,身材高大,颀长的脖颈,时刻高昂着头,一对圆长的耳朵笔直笔直,全身纯白的鬃毛光泽油亮;庄园里没人能驯服它。谁靠近它,它就会向谁发起进攻,它甚至和其他马也无法相处,干了一辈子伺候马的活路的马夫,头一次看到这匹白马有时竟会像一头猛兽一般凶猛地踢撞撕咬别的马。但白马是小姐琼芨最心爱的“康嘎”,从小到大,琼芨每隔几天就要来看望它,和它说话,给它梳理鬃毛,带来它爱吃的黑豌豆,还给它糖吃。为了琼芨,庄园专门为白马修了一间将近二百平米宽敞的马厩,任它在里面折腾。但自从白马不断摔伤想要驯服它的骑手,德吉泽珍便吩咐马夫不要让琼芨再进到马厩里,以防顽皮的琼芨某日升起骑马的念头而受伤。
       “小姐,您就在外面看,夫人吩咐不让您进去。”
       “我偏要进去! ”琼芨扬起小脸笑道。她趁马夫不备,从马夫胳膊下面钻过去,迅速打开了马厩的门栏。
       “小姐,不要——”马夫喊道。但他话音未落,白马就冲了出来,马夫忙跳上前抱住它的脖子,它猛地一转身,扬起后蹄将马夫踢翻在地。琼芨在一旁尖声喊道:“康嘎,等等我! ”白马听到琼芨的叫声,在原地犹豫了片刻,琼芨便一跃跳上了马背。她的一双小手紧紧抓住白马长长的马鬃,双腿使劲一夹白马结实的肚子,贴着白马的耳朵大声说道:“康嘎,快跑! ——”白马扬起一双前蹄一阵咆哮,闪 电一般从马夫的视线里消失了。
       马夫在地上呆呆地坐了半晌才回过神。但他还是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小小的琼芨小姐竟然骑上了那匹烈马! 想着,马夫顾不上腿上的伤痛。赶紧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石楼方向跑,要去禀告夫人。
      德吉泽珍和强旦正在客厅接待从印度来的客人吉美。他是德吉泽珍在英国的大哥的一位朋友,这次来西藏顺便来看望他们。年轻的吉美从小在国外长大,已脱下藏袍穿着一身西洋便装和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靴,他摘下礼帽时,德吉泽珍看到他还剪掉了藏族人的长发。
        “我大哥还好吗? ”德吉泽珍问,她想知道漂泊在外的大哥是否也打扮得和吉美一样怪异。这时,马夫气喘吁吁地闯进来了:“夫人,不好了,小姐琼芨骑上马跑了! ”德吉泽珍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
       “她朝什么方向去了? ”强旦站起来一面问,一面朝外面跑。印度来的客人吉美也跟了出去。
       “西边,老爷! ”马夫跟在后面大声说道。德吉泽珍听了双腿发软,曲桑姆忙上前扶起母亲。

 

3


       强旦和吉美策马直奔庄园西面的山坡,但波澜起伏的山野空无人影,他们正要朝别处去找,突然,只见远处飞来一匹白马,马背上依稀有一个黑色的身影。
       “在那儿! ”吉美说着就要策马过去。
       “等等! 那马受惊会把她摔下来! ”强旦大声道。两人勒着马的缰绳,远远望着飞驰的白马一筹莫展。这时,琼芨看到了他们,她让白马掉转方向,朝他们过来了。
       “爸爸——”琼芨兴奋地呼喊道。转眼来到他们跟前。
       “爸爸,康嘎让我骑它,它听话极了。”她抓着马鬃,晒得通红的脸上全是汗。
      “看到了,但妈妈很担心,你现在先得跟我们回去。”强旦掩饰着内心的紧张,故作镇定地说。
      “连马鞍都没有?!”吉美吃惊地望着琼芨。
      “走吧。”
      他们三人往庄园里骑去。
        “您是谁呀? ”琼芨大声问。
       “我叫吉美,是你在英国的舅舅的朋友。”
       这时只见希薇庄园的仆人们以及德吉泽珍和曲桑姆等黑压压一片人都等在前面。
        “琼芨——妈妈的宝贝——”德吉泽珍看到他们焦急地喊道。琼芨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吉美一眼,从马上跳下来:“阿妈啦我没事。”她说着想扑到妈妈的怀里,但刚上前两步,只感到两条腿内侧钻心的痛。“唉呀! ”她失声叫道。
       “怎么了宝贝?!”德吉泽珍慌张地上前抱住琼芨,她撩起女儿的藏袍,看到点点血迹从磨烂的裤子里渗出来。众人一阵唏嘘。
       “快带她回家上药。”德吉泽珍眼泪落了下来。强旦上前抱起琼芨。
       “我的康嘎! ”琼芨在强旦怀里挣扎着,回头望白马。
       白马在原地抬起一只前蹄在地上轻轻刨了刨,又温柔地扬起头朝琼芨长啸了一声。
       “它在对你说再见。”强旦对琼芨说,“好了,你的腿好了以后爸爸陪你去骑马好吗? ”琼芨欣喜地点点头,快到石楼时,她不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琼芨又想去看白马,但她上了药的双腿红肿发胀,曲桑姆陪着她慢慢从楼上下来。
德吉泽珍、强旦和客人吉美正坐在外面平台的太阳伞下喝早茶。
        “快来宝贝,昨晚睡得好吗? ”德吉泽珍慈爱地笑道。
        “我听见她说了许多梦话,梦里大喊大叫好像还在骑马! ”曲桑姆扶妹妹坐下一面笑道。
        “你们的两个女儿都很聪明可爱,应该和我去英国读书,这也是他们的舅舅的意思。
        “去英国?!”琼芨睁大了双眼,“很远吗? 可以带我的康嘎一起去吗? ”她问。
        “不用带康嘎,那里的人都开汽车,比你的康嘎跑得快多了,到时我也可以教你开车。”吉美笑道。
        “妈妈,我要去我要去! ”琼芨欢呼起来,她在拉萨见过一户贵族人家从牛皮船上运来的一辆黑色轿车,但轿车的什么零件在运来时丢了,只好摆在院子里供来客参观。
        “好了琼芨,先喝茶! ”德吉泽珍有些不悦。
        “我们什么时候能走啊?!”琼芨喝了一口母亲递来的茶,焦急地问。
        “如果你父母同意,我们这几天就该动身了。”吉美微笑着说。
        “不,我不去,我不离开父母。”曲桑姆在一旁嘟哝道。
         “我要去! ”琼芨大声对曲桑姆说,“你是胆小鬼! ”
         “吉美先生,”一直沉默的强旦望着吉美严肃地说道,“我的两个女儿就在庄园哪里都不去。”
         “是呀,琼芨今年十三岁,昨天她骑马太危险了,今年她哪里都不能去,英国是在西藏的西面,就是算卦里说的那个方向,更是不能去啊! ”德吉泽珍感叹道。琼芨听父母这么说泪水不由涌了出来。
         “别哭,看你昨天多勇敢,我过两年还来,那时带你走也不晚。”吉美劝道。
         “真的?!”琼芨抹着泪笑了。
         “英国有什么好去的?!你是呆不住的跳蚤。”曲桑姆趁机小声嘲讽道。
         “你管不着,我就是要去,长大以后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琼芨尖声反驳道,一双褐色的眸子里充满了遐想。

 

4

 

  然而吉美一走经年再没有回来。而琼芨的生活每天一成不变,只有出外骑马的时间,琼芨才感到一些兴奋。到她十六岁这年,西藏的时政发生了变化。拉萨传来消息:中共中央军委通令嘉奖所有执行平息西藏叛乱任务的部队,宣告平息西藏叛乱斗争取得伟大胜利——希薇庄园附近的村庄里,村民们在自家的房顶上升起了五星红旗。洋溢在金秋空气里的欢喜,使琼芨的心里开始莫名地激荡起来,仿佛暗地里期盼着什么——
  但无法逃匿的劫,从这时开始,正一步步朝希薇庄园逼近:旧西藏噶厦政府官员、希薇庄园曾经的老爷、孩子们的父亲吾坚泽仁逃亡印度前,参与了阴谋策划*********叛乱等组织活动,使希薇庄园受到牵连,新的政府,新的社会体制即将瓦解他们的庄园生活,将把希薇庄园的耕地平均分配给广大贫苦农民,希薇庄园的家产也将被封查没收——而正在这时,觉桑寺又发生了意外的火灾。那是一个寒冷的清晨,又一个灾难降临了:天刚蒙蒙亮,希薇庄园的老爷强旦和德吉泽珍刚醒来,立刻从窗外飘来的晨风里嗅到一阵烟硝味。窗外传来人们的惊呼,觉桑寺着火了! 他俩奔到屋外,只见远山上,觉桑寺火光冲天,希薇庄园的大少爷、觉桑寺的活佛昂旺赤列出事了——
 

 

 5

 

  强旦和德吉泽珍第二天才接到通知允许前往觉桑寺。这天一早,他们领着大女儿曲桑姆匆忙赶去。
  希薇庄园里的仆人就在这天几乎走光了。清晨,琼芨白姆独自在庄园里转悠。微风吹拂着她如瀑的褐色长发,她已出落成一个美丽娇艳的少女:迷蒙的褐色的眼睛像是盈满秋梦,袅娜的身姿轻盈纤秀。她漫步来到晒谷场。这里空无一人。她怔怔地望了片刻,上前把沉甸甸的筛举过头顶。白色轻绸长袖滑下来,露出她纤纤的手臂。她跪下来,轻轻摇一摇牛皮编的筛,当麦屑徐徐飘落,金黄的谷粒纷飞如雨,她感到自己恍若长着白羽的圣女——
  从晒谷场回来,琼芨上到楼上的闺房,在尼泊尔木雕落地镜前,让侍女在她纤细的腰上,重新替她束好大红绸带。侍女将绸带从左右两边轻轻拽紧,在她的臀部系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阳光一束一束从一格一格细小方正,白黄两色窗栏的玻璃窗扉里投射进来,飘浮在香炉中升起的桑烟里。镜子里的少女显得扑朔迷离,娇贵的双手,那十指的指尖被太阳光照得透亮。琼芨望着自己,突然很想给自己拍一张照片,因为,这时她也感到时光正在与另外的一起,分分秒秒地消逝;村子里,分到耕地的人们摇摇晃晃,自己酿的酒,把自己灌醉了,或者一群人一整夜围着篝火在树林里歌舞,歌声忽高忽低,像迷途的羊儿的咩叫;啄食谷粒的鸟群渐渐绝迹,收割了的土地上,长柄镰,羊角叉,木手耙等农具丢弃在地里,太阳下像四散的尸首无人认领——
  就要到来的宿命令琼芨的心突然被惶恐笼罩。她来到楼下,在院子里放在平台上的椅子上坐下来,焦急地等待着父母和姐姐曲桑姆回来。
  女仆一直木桩子似的立在琼芨的身后。一会儿,女仆换了一只手替琼芨撑伞,又望着远处发呆,神色迷茫似乎还透露出一丝压抑着的,非同往日的狂喜。琼芨回头狐疑地瞟了她一眼,这个女仆自琼芨出生以来一直跟在她身旁,已年近四十。琼芨心想,如果有一天,女仆脱离这种与希薇族人依存的关系,笨拙的仆人靠什么生活下去……她要女仆伸出手,但女仆一直在希薇庄园侍候小姐,那双粗大的手上没有干农活长出的硬茧子,掌心红润饱满……琼芨心里涌起一阵烦恼,她抬脚把一颗石子儿踢出老远。立在她身后的女仆傻乎乎地笑起来。
  “小姐,我给您端杯奶茶来? ”见琼芨红着脸,女仆收起笑,低声问道。但烧茶的厨娘根本就没来,别的人也像是全都躲了起来,空荡荡的家里,门大开着。拴着的牧羊犬缩成一团睡觉,不吠。只有耀眼的太阳光在流泻——琼芨的心一阵狂跳,她感到眼前飘忽的,梦一样寂止的光景仿佛已支离破碎,狂涛越过顽石,在漫天烟尘中咆哮,琼芨堵住双耳,沸声仍像潮水向她覆来……
 

 

6

 

  傍晚时分,强旦和德吉泽珍以及曲桑姆终于回来了。他们一个一个侧着身子,将沉重的大门推开一条缝,滑进来。最后进来的德吉泽珍蹑手蹑脚插上了门栓。他们经过院中央的水井时,零碎而胆怯的脚步像是怕踩死蚂蚁,投在地上的影子在月光下颤抖,倏地又没了。
  琼芨等在楼上。过了半晌,曲桑姆终于推开卧室的门走进来,疲惫的睑上,红鼓鼓的两腮在烛光中像被冻伤了。她提起沉重的藏袍,像一堵墙坍塌在床座上。琼芨吃惊地望着她。
  “他死了,”曲桑姆抬起头,哑着嗓子对背靠着窗站着的妹妹琼芨说,“听说他上到了他最爱去的楼顶上,但天上的星星突然变成了火焰——”说着,曲桑姆牙关打颤,泪水从红肿的眼里啪嗒啪嗒落到地上。
  “你骗人! ”琼芨笑了,她不信。这些年,当村庄被暮色覆盖,阳光仍犹如火焰,升照在山上的觉桑寺。清晨,太阳的第一束光芒箭一般驰向那里,极目远眺,山巅上,琼芨仿佛能看到晨风中,大哥昂旺赤列和丹竹仁波切飞舞的袈裟如张扬的鹰翅;吹响右旋的海螺,像呼唤太阳的圣子……她渴望能每天在他们的身旁,那渴望,从她出生以来就一直在她心底燃烧着。她还清楚地记得那年秋,自己八岁那年,大哥昂旺赤列和丹竹仁波切年满二十了,将在觉桑寺接受比丘戒。消息传到希薇庄园,父母给琼芨换上了崭新的藏袍,一家人要前往觉桑寺朝拜和祝贺。
  无数的善男信女在这祥瑞的日子里已云集在觉桑寺。寺前,人们燃起柏树枝、艾蒿和石楠等香草的叶子供奉给佛、法、僧三宝的桑烟弥漫,以身、口、意五体投地礼敬长磕的信徒此起彼伏。等待朝拜赐福的队列已排了长长的两行。希薇家族的人被觉桑寺的喇嘛请到寺内休息室等候。这时,从觉桑寺大殿里,传来喇嘛们念诵预备经的声音。趁父母和姐姐颔首虔诚地祷告之际,琼芨悄悄从一个侧门溜到大殿一角藏在了暗处。当她睁大双眼屏息朝大殿里眺望,只见大殿释迦牟尼佛前和显宗四大部佛经前酥油金灯灵光闪耀,两位身材高挑,目光凝重的活佛正在之前磕拜。琼芨马上认出左边的是昂旺赤列,从他们的背影,她感到大哥昂旺赤列的强壮威严以及丹竹仁波切的慈爱温和,又恍若日月,小小的琼芨感到自己的心沉醉在格外的光芒之中。
   在喇嘛们低宏的诵经声中,授戒堪布给两位活佛一一讲解着不杀生、不偷盗、不奸淫、不谎骗以及其他等方面二百五十三条比丘戒律,琼芨闭上眼渐渐睡着了。授戒仪式终告一段落时,喇嘛们准备打开大殿的大门,让两位活佛接受人们的顶礼和庆贺,这时,一个喇嘛发现了琼芨。
  “小姑娘,快醒醒,你从哪里钻出来的? ”
  “是琼芨! ”昂旺赤列走过来,他轻轻抱起她。
  “还没醒? 枕在梦里的姑娘! ”丹竹仁波切也走过来,他轻声笑道。
  “快把她送到休息室她的母亲那里吧。”朝拜的人们就要进到大殿里了,经师土登曲扎忙说。昂旺赤列把还在熟睡中的妹妹琼芨递给一个喇嘛。
 

 

  7

 

   下午的时候,琼芨和曲桑姆在院子里玩耍,昂旺赤列和丹竹走来。
  “哥哥,哥哥! ”琼芨叫着伸开双手正要高兴地扑上去,曲桑姆一把拽住了她。
  “小瞌睡虫! ”昂旺赤列拍拍琼芨的头笑道。又对曲桑姆笑笑。曲桑姆有十三岁了,她有些羞涩地微微低下头。
  “是我们美丽的‘枕梦花’吗? ”丹竹仁波切走过来弯下身捏捏她的小脸蛋开玩笑道。琼芨顽皮地搂住丹竹仁波切的脖子,要他抱。
   “琼芨,下来! ”不等曲桑姆制止,丹竹已把琼芨抱起来了。
  “你怎么没长胡子? ”琼芨用小手摸着丹竹泛青的下巴问。
  “琼芨,别胡说! ”曲桑姆小声道。
  “嘻嘻,看丹竹仁波切这里,长了圆圆的骨头! ”琼芨的小手摸着丹竹凸起的喉结,当喉结在丹竹的呼吸间轻轻颤动,琼芨的小脸蛋莫名地变得绯红,心突突直跳:“为什么我没有? ”她故意问。
  “谁让你是女孩子呢? ”昂旺赤列笑着抱过琼芨进到屋里。曲桑姆忙给两位活佛斟茶。
  “我和你们能天天一起玩吗? ”琼芨坐在昂旺赤列腿上嘟囔道,“我长大也要出家,要和你们住在一起——”
  “瞧你,又说梦话了——”丹竹笑起来。
  “你们不要我啊! ”
  “别哭,我们会永远和你在一起,保护你——”昂旺赤列温和地笑道。

 

 8

 

  但这夜,曲桑姆却对琼芨说昂旺赤列死了。他死了。他没有听从经师和丹竹仁波切的劝告,又去到那被不祥之兆笼罩的顶楼,意外的火灾中,天上的星星也变成了火焰,他死了——
  夜,远远传来马的嘶鸣和野狗的吠声。曲桑姆絮絮叨叨地哭诉着,像在琼芨的心上拉动着无情的铁锯。她对琼芨反复地说:“看到的人说他身体已凝固成了黑色……”说着,曲桑姆倒在床上,宽大的背和滚圆的臀不住抽动着。
  滚烫的泪水,从琼芨的眼里涌出来。她张开嘴咽下它们,它们像是穿透昂旺赤列的身体,带着他的血气,令琼芨热血沸腾。
  “丹竹仁波切呢? ”琼芨问。
  “他和经师一起失踪了。”
  琼芨的嘴角不由浮显出笑来。她抿住嘴,直直盯着曲桑姆,感到被斩断了的,在自己的心底,哪怕像泥土里的蚯蚓,却永不被埋葬……
  夜,在漫天的星光里颤抖。突然,琼芨想好了。她擦了擦脸上的泪,跑到客厅从柜子里拿来那瓶藏了很久的洋酒。那是琼芨十三岁那年,那个英国来的男人吉美带来家里的礼物。琼芨还清楚地记得吉美的模样:黑发披肩,和父母坐在平台上用早茶,宽阔的肩背挺得笔直,耳上坠着精致的小金环。他在给父母讲述舅舅在国外的近况。说话时,每一句藏语的尾音都夸张地朝上扬。琼芨和姐姐曲桑姆问他好时,忍不住直想笑。他回头看到姐妹俩,惊喜地感叹说:“两位小姐真是两朵娇美的水莲! ”说着,琼芨看到那个男人又特别抬眼望望她,对她母亲说:“这么聪明勇敢的姑娘应该送出去上学——”
  “姐姐。”琼芨把酒瓶举到曲桑姆眼前晃了晃。曲桑姆坐起来惊诧地望着琼芨:“你想干什么?!我们家就要被查封了! ”
  “是呀,明天什么都没了! ”琼芨握着酒瓶,半跪在床边冷冷地说。曲桑姆低下头,用她胖胖的手背抹眼泪。
  琼芨把酒瓶放在地毯上,解下系在酒瓶上的启瓶器,学着在拉萨参加某个婚宴时看到过的,将尖端扎进木塞,旋转一下,猛地朝上一拉,一股酒香升出来。曲桑姆红着眼朝床下看,“像哥哥的血! ”她蒙住脸哭道。琼芨拿来两只银杯,倒满酒,盘腿坐好了,“喝吧! ”她说,“天很快会亮! ”她的声音颤抖了。仿佛看到人们向石楼涌来,母亲的脸上被吐满唾沫,拽痛自己发辫的,正是早上给自己系七彩头绳的那个仆人……
  曲桑姆从床上滑下来。她伸出手抖抖嗦嗦地端起杯子,迟疑了一下,一仰头干了,厚厚的唇上染上的紫红的汁液,像隔夜的血渍。
  琼芨的唇贴到凉凉的杯沿,轻轻抿了一小口,酒的酸涩和留在口中的奇香,使她不由又想到了那个送酒的男人,而他说过的话,像一块石头,令她绝望得喘不过气来;她不知道那个男人现在在哪里,他已杳无音信——
  琼芨和曲桑姆一杯接一杯默默地喝着。从楼房东头父母的卧室,不时传来父亲强旦剧烈的咳嗽声。事实上,是她们的继父。生父吾坚泽仁和自己的爱妾长年住在拉萨,眼下已逃往印度,彻底抛下了她们。琼芨常想自己的生父也许像个优雅的绅士,戴着金边眼镜,将为自己的出走,苦痛一生——
  琼芨低声啜泣起来。曲桑姆这时却忽然安静下来了。像是流干了泪,眼里只剩下纵横的血丝。几杯洋酒还似乎平息了她内心的恐惧,她迷茫又显得麻木地背靠着床,盘坐在地毯上,繁重的裙袍堆在双膝上,松懈的衣领间,依稀可见一双圆润饱满的乳。琼芨低头朝自己望,不抵曲桑姆宽厚丰韵的身体的一半,但她感到自己柔弱的身体里暗藏着的,抚摸柔软的腰,像一条浸过水的鞭子……“起来! 别睡着了! ”她推了推面色委顿的曲桑姆,“走,我们去一个地方……”她站起身拉曲桑姆。

 

 9

 

  凉凉的石阶。琼芨踮着脚,牵着曲桑姆悄悄来到底楼。她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吱嘎一声,推开了沉重的木门。
  月光扑下来,飘游的光影中她俩像两株没长出枝桠的幼树。
  这是底楼阴凉宽敞的粮仓。一排排木台上,一袋袋青稞堆至屋顶。粮仓里的老鼠曾被仆人逮住送过河,但这夜,它们能再返回来,咬破麻袋的一角,青稞水一样在滴,有的地方是在流淌。
  琼芨凑近姐姐的耳朵,对她轻声说:“闻到了吗? ”曲桑姆使劲扇动鼻翼。青稞透散出来,萦绕在粮仓里的气息。青稞在呼吸。琼芨还想告诉曲桑姆,青稞意味着一切:家园,大地,尊严和幸福的生活——曲桑姆哭了,她全都明白。
  “我们可以离开! ”琼芨低声说。曲桑姆惊诧地望着琼芨,看到月光中,妹妹琼芨褐色的眸子里闪动的,如刀刃上的白焰。曲桑姆使劲摇头,她嗫嚅着对琼芨说不,决不。但她一阵颤栗;琼芨握住她绵软的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借着月光打开,皱巴巴的小纸条上,她念给曲桑姆听,是刘军在拉萨的地址。曲桑姆想起来了:去年夏天,去拉萨参加一个宴会时,琼芨一直跟他在说话……曲桑姆刚想惊叫,琼芨踮起脚捂住了她的嘴。“去拉萨找他! ”琼芨把曲桑姆推到墙上抵住她压低声说。
  “不。”曲桑姆连连摇头,隔着薄薄的衣裙,她感到妹妹娇小的身子火一般炙烫。
  “我打算等商队经过时,跟他们到印度去……”曲桑姆无力地说。她知道再也没什么商队了。
  “哼,好吧! 你会被抓回来,大雪封山你还会死在路上! ”琼芨气愤地说,她放开曲桑姆朝楼上跑去,冲进卧室,握起地上的酒瓶,将剩下的酒一口气全喝了。
 

 

 10

 

  曲桑姆从粮仓回来时,看到琼芨已醉倒在床上。一整夜,曲桑姆独自啜泣着。第二天天蒙蒙亮时,她决心去山上找牧人平措。
  平措,是当时半农半牧村落里的孤身牧人,靠帮多户人家在山上放牧为生。某次,希薇家族的人在山上野营度假时,曲桑姆带着妹妹琼芨去采野花。她俩在岩石下看到了许多浅色的“枕梦花”,曲桑姆开玩笑地对琼芨说:“瞧,活佛说过,你的命会和这花一样,一生都在追赶空渺的梦——”话音刚落,突然随风传来牧人平措的歌声,曲桑姆不由惊呆了。她想起母亲讲过的一个古老的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流浪的牧人爱上了希薇家族的女人。一天夜里,牧人在希薇庄园的野蔷薇林里被当成盗马贼抓了。但牧人宁愿死,也不肯承认自己偷了希薇庄园的一百匹马。他发誓说:请你们砍下我的脖子吧,如果我没有盗马,鲜血就会变成洁白的乳汁流出来——”当盗马贼的头颅落地,从他的脖子里真的流出了洁白的乳汁。在他临死前,他唱了一首歌以辞别人世:“我的鲜血会变成乳汁,无辜的牧马人还会乘愿再来——”竞和此刻牧马人平措唱的完全一样。不等妹妹反应过来,曲桑姆一口气朝山顶跑去。从山顶,她望见对面的山坡上,牧人平措正赶着牛羊,挥鞭唱着歌。
  “姐姐,你看什么? ”琼芨也跑上来了。
  “听他唱的歌,他就是那个无辜的盗马贼! ”曲桑姆激动地说。这时,平措回头看到了她们,他远远凝望姐妹俩,接着唱道:“来世我还要做你们的牧马人,只为了和我心中的恋人相会——”歌声回荡在山野,像盘旋的鹰翅。
  曲桑姆两颊发烫,眼睛里绽放着奇异的光。
  后来再见到平措,是在一次赛马会上。当时,曲桑姆和父母亲坐在高处,仆人们为他们撑着阳伞。突然,曲桑姆看到了平措:他盘好发辫,头上系着牧人的红缨子,穿着干净的白衫,翻身跨上马。渐渐地,他的马以最细碎、均衡和平稳的跑势,荣获第一名。接下来,赛马速度和马技比赛开始了,平措早在头一天晚上就给马儿喂过了可以让马儿提神兴奋的浓醇的砖茶汁,他骑着烈马绕过山峦飞驰而来,从曲桑姆的脚下倏地弯身捡起了哈达……全场的欢呼声中,曲桑姆欣喜地站起来向他挥手祝贺,她举起的手臂上轻绸滑落,露出一双玉藕般的胳膊……

 

11

 

  曲桑姆焦急地朝山上攀爬着——她想牧人平措,突然想到他,想到那个曾被希薇家族杀害的无辜的盗马贼,来世只为了化解冤仇,以仇报恩——
   平措远远地,也看到了希薇庄园的大小姐曲桑姆,他躲在了山上的岩石后面。
   “平措,平措。”曲桑姆颤抖的喊声像碎裂的玻璃。
   平措躲在岩石后面没动。
  “今生你是我的牧马人,请忘记前世的冤仇,心中的恋人已来和你相会——”曲桑姆见他不肯出来,情急中不由开口唱道。
  平措慢慢出来了。他望着她:虽然卸掉了满身的珠宝和艳丽的裙袍,她的面容依然姣美如月,一双高耸的乳在不安的喘息中起伏着——
  “我们家出事了——”曲桑姆说着泪流满面。
   平措默默地点点头。
  “我们该怎么办呀! ”曲桑姆朝他走去,脚下被石头绊了一下。平措忙伸手扶她。
  “平措,我想好了——”曲桑姆哭道,“让我做你的妻子吧——”曲桑姆仰起泪眼,“请你好好照顾我的家人,为了我俩的不解之缘——”
  平措惊愕地望着她,突然,曲桑姆哭着扑进牧人的怀中——
 

 

12

 

  琼芨一觉醒来,发现曲桑姆不见了。她靠在床上痴痴地想着,曲桑姆会去哪里。想着,突然,她吃惊地想到了那个牧人,平措——
  她从床上跳下来,奔出门外,朝远处的山上跑去。
  风沙裹挟着琼芨纤弱的身子。来的路程和回去的路一样长,她费力朝前走,一只手提拽着粉色缎面绣着金黄图案的藏裙裙裾,她长长的耳坠快被风割断了一般。她大喊她姐姐的名字。流着清鼻涕,藏袍在她摔了一跤后,膝盖处破了一个洞。风沙在她张嘴喊时,吹到她口中,在她的细齿间像石磨中坚硬的青稞,她想如果当一辈子农妇,一年到头,不会是其他的结果……她不停地朝山上爬,要找回自己的姐姐。风越刮越大,山上干枯的草丛被狂风连根拔起来,抛向空中,再飘落下来时,就像受过了汉人腰斩的肢刑,在地上颤栗着慢慢不死……她躲向一个岩石后面,浑身发抖。这时,忽然,她听到了那种声音,从岩石的那面透过来;时而激烈亢奋,时而缠绵呻吟——她屏息听,竟感到心神恍惚。她探头悄悄去看:是曲桑姆! 丰腴的胴体披着晨光,像缀满了宝石——山风渐渐停息,于是每一声,最细微的,交织着一股奇妙的气味……琼芨拔脚就跑。她仅有十六岁,那声音却穿透岩石,像钻进她身体里的一枚炸弹,令她四分五裂的心,从此聚散不定……

 

13

 

  琼芨气喘吁吁地跑回家,跑到父母的卧房,把看到的一切告诉了父母。但德吉泽珍和强旦听完,老两口只是微微有些吃惊地相互对视了一眼,默默地望着琼芨不做声。
  “你们这是怎么了? 难道要把姐姐下嫁给一个穷牧人?!”琼芨不解地大声哭道。
  “孩子,”德吉泽珍也流泪了,“我们从明天起也和他一样,是普通老百姓了。”
  琼芨望望母亲,又看一眼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的强旦,她使劲摇摇头,“那也不能把姐姐嫁给他——”
  强旦躲闪着琼芨询问的目光,朝窗外望去。琼芨愣愣地在父母面前站了半晌,突然,她恍惚明白了什么,她抹去泪水咬着牙一字一句对父母说道:“好,你们,还有姐姐和那个牧人一起生活吧,但我决不! ”说着她扭头冲出房间。德吉泽珍和强旦无奈地望着女儿的背影,一言不发。
  这天晚上,琼芨决意离开。曲桑姆默默地帮妹妹把她最好的白马康嘎悄悄牵出院外。她知道没有人再能阻拦妹妹,她侥幸地以为,翻过那些山群,琼芨的命运,将和希薇家族永远脱离——
  琼芨朝楼上父母的窗最后看了一眼,窗里亮着烛光,她的双腿有些颤抖了,仿佛看到自己走后,年老的父母被放出来的狗追赶,看到他们衣不蔽体,到处乞讨……她想跨上马,又以为自己该跟他们站在一起,
  紧握化缘之钵,颠沛流离在人生的路上。但当她抬头朝四处眺望,渺茫的夜色中,鲜红的旗帜已插在了村里白色的民房顶上,在五色经幡的簇拥中随风飘扬着;仍有夜莺婉转鸣唱,村里的河由东向西,在倒淌的欢愉中奔流不息……一切如此宁静,琼芨想自己是可以在马儿疾驰的尘埃中永远消失的。她抹去泪水,紧紧拥抱了姐姐,跨上马离去了。
  沿着河水一直朝东,她用头巾裹严了脸,只露出一双褐色的眼睛,怀揣刘军留给她的纸条和一只糌粑口袋,几天后,她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