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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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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天亮了,斑斓的太阳向我涌来,我是西藏的光河里,一条在欲界歌唱的女儿鱼—— 我的双眼不禁被泪水浸淹。而远山如昨,瞬息万变的山峦,那紫蓝的峰澜,从前的霞焰正箭一般飞驰而来。但渐渐地,黑风骤起,覆盖了青灰色的大地,抽斩着云朵一般流浪的羊群。焰火慢慢熄灭下去,在黑夜和山巅相触的刹那绽亮了一瞬,滑向峡谷,在高高的山岗,那片野蔷薇林中久久徘徊。
       据说野蔷薇林里,有一座希薇庄园。庄园因为每天都被黄昏合唱的霞光萦绕,所以得到“希薇”的美名。藏语中的意思既“霞光园”;又宛如雌蕊里金色的宫阙。
      我的母亲琼芨白姆,她的第一声啼哭好像霞色坠漏时的绝唱,在那年金秋,某个霞光弥漫的晚上。

 

2


       这天,她出生已一百天了。希薇族人准备带她前往觉桑寺,祈请活佛为她赐名。一早,她的母亲德吉泽珍来到宽敞的黑壁厨房,从胖厨娘正在烧茶的铁锅底下,用她的中指抹了一层黑灰带回到卧房里,顺着女儿的小鼻梁涂了一条黑杠。这是每个幼婴第一次出门前民间避邪的习俗,来源于这样一个传说:从前,有两个魔鬼想分离一对夫妻,一个魔鬼等在路上,另一个藏在夫妻俩的门外。两夫妻为了战胜魔鬼,出门时背上了一口黑锅,口里念诵着度母的根本心咒,魔鬼惊恐中只见背着黑锅的度母迎面而来——
       在度母经的吟唱声中,这天,我的母亲,希薇庄园初生的女儿就要和活佛相见了。
       希薇家族老老少少一行三十多人,穿过弥漫在野蔷薇林里,浆果和落在陈年树叶里果实古老得有些甜腻的气息,踏着林间朝露,起程开始去往觉桑寺。
       如海的阳光,盈满浩渺万象。绵延的远山,犹如静美的挽歌,又似圣莲曼舞在形同大伞盖佛母——宝伞山的两旁。宝伞山舒展的山羽,像开屏的孔雀华光闪耀;威踞山腰的觉桑寺,被白云飘浮的哈达萦绕,遥遥望去,像金刚铃,像威严的王——
        希薇家族一行人,朝着山上缓慢地行进着。长长的队伍中,黑牦牛背上,驮着牛毛编织的五彩口袋,里面装满了沉甸甸的青稞、鲜润的酥油和洁白的奶酪;仆人背着希薇庄园五岁的二小姐曲桑姆,怀抱刚出生不久的女婴;搀扶着夫人和老爷。
       临近正午时分,狂风大作,宝伞山的山羽在风浪中飘摇起来,觉桑寺像一艘就要飞离的船。
       “夫人,看这天气,恐怕今天不宜上山朝佛,万一遇上泥石流——”管家上前对德吉泽珍悄声说。
       已经有雨点像破碎的花瓣,从风的缝隙里飘落下来,前面还在攀爬的人的脚下,滚落的小石子犹若断线的珠链。
       德吉泽珍犹豫了。二女儿曲桑姆见母亲停下来,挣脱女仆跑过去说:“妈妈,我们不去觉桑寺给妹妹求名字了吗? ”粗冷的秋风把她胖胖的小脸蛋吹拂得像一朵红珊瑚,她两眼扑闪着,焦急地摇着德吉泽珍的手说,“妈妈,我们去嘛,我想大哥。”
      “别闹了! ”德吉泽珍皱起眉头说着,朝身旁壮实的女仆怀抱的襁褓里望去,只见小小的女儿并没有被狂风惊醒,洁如花蕾的脸庞被鼻梁上避邪的黑杠分成了两半,一半是与活佛相遇时离鞘的剑一般蓝色的光影,另一半是摇曳在夜晚那白色的啜泣——
      “先等一等看。”德吉泽珍对管家说。
       人们退到一片平地上,管家让仆人支起帐篷生火烧茶。
        过了两个多时辰,风雨渐停,几道清澈的细水从山上缓缓流淌下来。大家起身收拾东西,正准备上路,突然,彩虹像哈达在空中腾献,群乌在树林和草丛里欢歌,襁褓中的女婴醒了,她不哭,悄悄睁开了一双水褐色的眼睛——

 

3

 

       这时,觉桑寺里的两位年少的转世活佛:希薇庄园的长子昂旺赤列和丹竹刚刚接受完不偷盗、不杀生、不谎骗、不奸淫等三十六条沙弥戒。
      “遵守经上规定的一切戒律,为众生之事,身体力行——”他们坚定的誓言,以少年喉音初变时稍许的沙哑,流旋在大殿一盏盏酥油金灯燃烧的焰火上。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欢呼:“快来看彩虹——”
       “堪布我可以去了吗? ”说着,昂旺赤列起身朝殿堂外张望。
      土登曲扎堪布坐着没动,他点点头。他已有六十多岁了,是觉桑寺里资深的大堪布,也是两位转世的经师。 

       丹竹也站起来轻声问:“我能去看看吗? ”
      “走,一起去吧。”土登曲扎堪布微笑道。丹竹扶着年迈的经师来到殿外,只见阳光如雪,铺满了石阶,山群像远海闪跃的鲸鱼;澄净如洗的晴空中,彩虹仿佛远古神秘的图腾,又如一弯拉满的神弓——土登曲扎堪布不禁颤声地感慨道:“虚空盈满处,识性亦盈满,识性盈满处法性亦盈满啊——”
       丹竹听了,心里恍若虹光流注,激动地接道:“幻觉虽见种种有,自性真实无一物——”
       土登曲扎堪布沧桑的脸膛上,漾开了笑容。
        “我的家人上来了! ”昂旺赤列从楼顶欣喜地指着山下惊呼。
       土登曲扎堪布闻声转过他有些矮胖的身体,仰头朝楼顶望去时,双眼突然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他震惊地朝顶楼上喊道:“那里对您很危险! 请您快下来。”
       丹竹看到土登曲扎堪布异样的神情,也朝楼顶望去,只见天上的彩虹像燃烧的鸟群,在昂旺赤列身旁旋绕——

 

4

 

       为了迎接觉桑寺福田施主希薇族人的到来,昂旺赤列和丹竹回到殿堂,端坐在法座上,等候着。
       顶礼膜拜的人流开始鱼贯而入。怀抱幼婴的希薇.德吉泽珍和吾坚泽仁也进来了。一抬眼,他们望见那高高的法座上,自己日夜思念的爱子昂旺赤列,夫妻俩不由热泪盈眶,虔诚地低垂眉目,弓着腰,恭敬地来到活佛的身旁。
      “敬爱的活佛,这是我们刚生下的幼女,请求您为她祈福,赐给她一个吉祥的名字。”吾坚泽仁在法座上献上哈达,双手合十低声说道。
       “她是我的妹妹? 什么时候生的? ”昂旺赤列俯下身朝母亲怀里望,惊喜地问。昂旺赤列五岁时就出家离开了希薇庄园。那年,他在村庄里玩耍,遇见一位衣衫褴褛的游行僧,当好奇的昂旺赤列靠近他,游行僧神色大变,对陪在昂旺赤列身旁的管家说道:“这个孩子,你们一定要好好珍爱——”当年秋,觉桑寺寻访灵童一行根据预言,“在寺院的西南方向,生长着茂密的野蔷薇树,有一个五岁的儿童会在树丛中的小溪旁出现。孩子父母的名字中,都有一个关于生命的‘泽’的藏语发音——”找到了昂旺赤列。当时,在小溪旁玩耍的昂旺赤列远远看到一队打扮成普通农民的来人,立刻迎上去欢呼道:“他们是来接我的——”等来人走近了,昂旺赤列上前从其中一人的脖子上取下一串旧念珠说道,“这是我的——”
       后来,在藏区一个半农半牧偏远的人家,觉桑寺寻访灵童的人们同时又认定了另一位觉桑寺寺主活佛的化身灵童丹竹贡菩。而一切,正如( 《金光明经》中所言:
       诸佛难思议
       如来常住身
       为利
       有情故
       示现种种身
       佛陀释迦牟尼以及对大千世界,对宇宙时空如实明了的一切觉悟者中,佛、菩萨的许许多多应化之身,经由“灵视”认证,为了救度世人的同一悲愿,随机出现,乘愿再来,如同日月,虽在天之轨,却以穿越时空的无垢法力光照着人们的心灵;他们在西藏被尊称为“仁波切”,汉语中称为“活佛”。

 

5

 

       寺院里的僧人提来热茶,为活佛昂旺赤列的父母斟满,其他朝拜的人这时都退出去了。土登曲扎堪布盘坐在卡垫上,一面拨着念珠,一面向吾坚泽仁寻问着一些庄园里的近况。
      “哥哥,我好想你! ”希薇庄园的二小姐曲桑姆跑到昂旺赤列身旁尖声说。
      “不想我吗? ”丹竹开玩笑地问她。
      “可我更想我的小妹妹! ”昂旺赤列故意笑道,一面从德吉泽珍怀里抱过女婴叹道,“好漂亮! ”他把妹妹抱到释迦佛旁,以她的头触在佛祖释迦牟尼的膝头轻触以行顶礼,丹竹过来把一截无量寿持的绿色金刚丝线挂在女婴的脖子上,以加持贯摄和祝福幼女经历心中五种善根,经历生死常不失坏——幼女突然笑了,襁褓在她甘美的笑容中像一枚飘来的荷叶,她像神话里的莲花公主——
      “她……生于什么时辰? ”昂旺赤列心里的某个地方像触痛了什么。他把女婴递还母亲,坐下来,微微闭上眼问道。
       “她,”丹竹蹙了蹙眉,缓缓地说,“古莲万劫不灭的种子,遭遇那心灵的泪水,终会萌芽——”
       “您的意思是我妹妹爱哭吗? ”曲桑姆歪着脑袋天真地问。
       “不,我只看到那幻梦如箍——”丹竹的语音里有一种异样的忧伤,“她很好——”他改口道,“是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孩。”说着,丹竹轻轻叹息了一声。
       “琼芨白姆,生如水莲,给她起这个名字吧。”土登曲扎堪布突然在一旁低声说道。
       “对,妹妹就叫琼芨白姆吧。”昂旺赤列点头道。
      “琼芨白姆啦,快谢谢活佛,谢谢。”德吉泽珍和吾坚泽仁忙对襁褓中的幼婴喃喃地说,一面满怀感激地向两位灵童连连道谢。

 

6

 

       从此,希薇庄园,胸口上系贴着绿色金刚结,像拥有了秘密莲茎的女儿琼芨白姆,所有的污浊都被涤滤过了。在格外的呵护中,她成了金色的公主。这时,她的生父,希薇庄园的老爷吾坚泽仁又被西藏嘎厦政府授予更高的职位,希薇庄园一时间分外荣耀。
      吾坚泽仁很快在拉萨有了自己的一所漂亮的别墅,经常接家人过去小住,并打算让两个女儿以后在拉萨的私学里念书。但因庄园里事物繁杂,德吉泽珍只好告别丈夫,带着两个女儿返回庄园生活。几年后,吾坚泽仁回庄园的次数越来越少,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琼芨白姆后来的记忆中,关于父亲吾坚泽仁的模样渐渐模糊不清了。终于,某年,一个蓄着胡子,喜欢在大大的鼻孔里塞上干毛桃的男人——强巴顿旦代替了吾坚泽仁在庄园里的位置,成为德吉泽珍的伴侣。
       希薇庄园的仆人们很快接受了这位身材高挑,性情和善,沉默寡言的新老爷,并尊敬地称呼他为强旦老爷。但曲桑姆和琼芨白姆姐妹俩,第一次叫强旦爸爸,是因为一匹马,一匹纯白的小马驹的出生。
       那是一个夏雨瓢泼的晚上。德吉泽珍患病躺在床上,咆哮的风雨如发怒的龙,从石楼的后面升涌而来;又像夜晚唯一的法号——夜雨,像辩经的手掌拍击着玻璃窗;她在发烧,她想起来推开门,推开夜风那迎面扑来的黑衣修女,去往马儿身旁。那是德吉泽珍最钟爱的,纯白色的母马,它要生了。
       差不多过去了半个多时辰,母马仍在雷劈电击中惨痛地嘶鸣。管家张皇地跑来报告说“兽医去了拉萨”。他的脸色好像染上了闪电绿色的瘟疫。
      “别着急,”强旦猛地站起身,“让我试试。”说着,他大步朝马厩奔去。
       曲桑姆和琼芨白姆也跟在强旦的后面跑来了马厩。
       只见那匹白色的母马在马厩里奔跑咆哮,扬起四蹄没命地掘土,狂躁地撕咬拴着它的牛皮绳套,突然,母马倒在地上翻滚着,气息奄奄。强旦叫马夫取来一桶菜籽油。强旦挽起袖子,小心靠近母马,温柔地对它说着话,一只手将菜籽油轻柔地抹入它流血的阴道。这是生长在高原决无污染的菜籽油,除了起到润滑的作用,对舒缓疼痛,止血助产也有特效。不一会儿,母马排出几声响气以后,一个小小的马头终于露出来了,曲桑姆和琼芨在一旁屏息眺望,当小马驹终于落地,她俩不由欢呼起来。
       马夫立刻端来滚烫的酥油汁。强旦起身用一块羊毛蘸着轻轻在母马头部的气穴涂抹着。在西藏,对动物和人的关怀是平等的。而藏族人的酥油又有广泛的用途。比如外国人以及时地喝一口葡萄酒来压惊;汉族人以多饮水来排毒;藏族在女人或母马生产之后,要以热酥油汁涂抹头顶的百汇穴和两边的太阳穴等,以阻断外邪侵入和镇静安神——母马温顺地低着头,一动不动。小马驹在母马的身旁,拖着一截脐带,浑身被透明的黏液包裹着。琼芨白姆上前伸手想去摸它,曲桑姆一把将她拉住。
        “爸啦,它不会死了对吗? ”曲桑姆脱口叫强旦爸啦。“是爸啦救活它的! ”琼芨稚声稚气地对曲桑姆说。“它才不会死呢! ”
       强旦微笑着点点头。马夫送来了和好的糌粑和青稞屑。强旦一面抚摸着母马,一面喂给它。青稞是麦类植物里蛋白质含量最高的食物,也被藏族人用为牲畜生产后的一种滋补。
      “爸啦,快看,嘻嘻……”曲桑姆和琼芨笑道。只见小马驹从地上站起来几次又软软地摔倒在地。母马回头轻轻舔马驹露在外面的那 截脐带,最后一次,马驹终于站起来了,立刻去吮母马垂下来的乳,曲桑姆和琼芨蹲下来,看,出神地看。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一直站在一旁的女仆小声催促道:“两位小姐该回去睡了,要不夫人该责怪我了。”
        “好了,孩子们,我们回去睡吧,妈妈会担心的。”强旦洗过手,对曲桑姆和琼芨说道。
        “爸爸,看小马驹的睫毛好长……”琼芨说。
        “你的睫毛像浓密的雨,更好看。”强旦说着,把琼芨抱起来,紧紧搂在怀里,又腾出一只手牵着曲桑姆,穿过夜雨,朝庄园里的石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