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感悟

当新的黎明出现在东方天际，漫天飘着彩云的时候，殊慧和感恩告别了无名村，踏上了寻找游击队的崎岖山路。
他俩边走，边谈论在无名村的感受，把和谐、安宁、富裕的无名村和到处弥漫着战乱乌云的外界比较了一番，明白了不少世事，似乎对天堂也有所大彻大悟。
一群早起的野鸽子从陡峭的山崖飞起，在他们头顶上空欢快地盘旋，银灰色的翅膀闪烁着梦一般的霞光，合奏出一首无声的荡气回肠的晨曲。
他俩仰望着鸽群，心魂飞上了天空，加入了它们的行列，自由翱翔。
感恩说：“这些鸽子好像为我们送行。”
殊慧没有接他的话茬儿，秋水般的眸子里眼闪烁着耐人寻味的光辉，侧过脸望着他严肃地说：“我明白了一个一直疑惑的问题。”
“啥问题？这么严肃！”感恩放慢脚步，侧脸望着她那睫毛修长的眼睛问道，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色，猜度她的幽思。
“你对天堂咋想的？”她停下脚步，突然问道，炯炯目光恳切地望着他的眼睛，等待回答。
“美好幸福。”感恩停下脚步转向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的意思是，真的存在着一个天堂吗？”殊慧解释道。
“这个嘛——”感恩沉吟了一会儿，说，“应当有，因为有地狱。地狱与天堂是相对的。地狱我们的灵魂去过了，可是天堂我们还没有去过。都说天堂在天上，那是佛住的地方。我们僧人必须修炼成佛，圆寂后灵魂才能到天堂，不再走六道轮回的路。”
“我对有天堂的说法，一直疑惑不解。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天堂。如有的话，究竟在哪儿？”
“我也这样想过，和师兄们讨论了很多次，但始终没有得出理想的结论，于是干脆就不想了。”
“这两天，我好像找到了答案。”殊慧神秘而得意地说，眼里闪烁着愉悦的光芒。
“快说说，让我分享分享。”感恩眼里闪烁着求索的光芒，像小儿渴望听惊险的故事。
“我突然明白了，原来天堂在山川壮丽的地上，而不是在虚无缥缈的天上。”
“咋理解？”
“这还不好理解？你说无名村是不是人间天堂？”
“哦，我明白了。”感恩恍然大悟，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彩，“无名村就是人间天堂。那里没有战争，安定和平；没有饥饿，丰衣足食；没有窃贼，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你说得真好！”殊慧赞扬道，“我想。待到战乱的乌云消散，神州的天空出现蔚蓝时，地上就会变成了天堂。”
“智宏法师说得好‘不把鬼子打出中国，国无宁日，村无宁日，家无宁日，庙无宁日。’把鬼子赶出我们国土，才能把中国变成天堂。”
“这就要经过长期的艰苦斗争。”
“是的，需要全国百姓都起来，结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钢铁长城，敢于流血牺牲，就能把闯入中国的鬼子一个不剩地消灭掉。”
“我们还要把汉奸消灭掉。东山伯伯说有一些民族败类甘心当汉奸，为鬼子办事，帮助鬼子杀害我们的同袍。汉奸经常装着找游击队参军，为鬼子搜集情报。”
“我们一定要小心，一旦遇到陌生人问我们游击队的所在，我们不能把朱存根给我们画的路线图告诉他。你把它装好，千万别丢失。”
“没事儿的，在这儿装着呢。”殊慧撩起衣襟，拍了拍口袋。

二 洪水无情

傍午时分，殊慧和感恩来到一座山前，那山顶好像一把巨大的宝剑直刺青空，插入蓝天，望去感觉仿佛在微微颤动，令人发晕。感恩说：“我估摸，这道山坡有五六里长，别看坡度不太陡峭，但爬漫长的坡很消耗体力。”
“我们爬过山，离游击队就不太远了。”殊慧眸子里闪烁着兴奋的光彩。
“我们坐下歇息一会儿，吃点干粮吧。” 感恩说道，“吃点东西，爬坡有力气。”
路边没有阴凉的地方，但有两块像板凳似的岩石正好他们坐下休息。不知哪个路人找来的这两块几乎一模一样的岩石，也不知有多少路人坐过它们，被磨得非常光滑，像农村小河边的两块槌衣石似的。触景生情，殊慧看见这两块石头，流经莲花庵的那条弯弯曲曲的小河顿时掠过她的脑际，河边有好几块像这样又平又光的石头。小时候经常跟着妈妈们来河边，妈妈们洗衣物，她在淌水玩，玩累了就坐在光滑的石头上，看她们灵巧的双手在飞快地搓揉衣物，听她们砰砰的有节奏的槌衣声在山谷里的回音，听起来像从天堂飞来的神秘美妙的合奏曲。长大后，她加入她们，成了“乐队”的一员，和妈妈们一起在槌衣。那是生命的黄金季节，她觉得一切都那么神秘，那么醉人心扉——神秘醉心的蓝天，神秘醉心的潺潺流水，神秘醉心的灿灿阳光，神秘醉心的唱歌小鸟！最神秘最是妈妈们圣洁的脸上慈祥灿烂的笑容。然而，日本鬼子的黑老鸦一阵疯狂的轰炸，神圣的寺庙转眼间变成了凄凄惨惨的废墟……
“这两块儿石头太好了，专供行人坐下歇息的。”感恩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殊慧坐在感恩对面，望着他从褡裢里取出水壶和干粮，拧开水壶盖儿，递给她，说：“先喝口水吧。”
她接过水壶抿了两口，还给了他。
“再喝两口，壶里的水还多着呢。”
“我不太渴，你喝吧。”
他俩推让了一番，她又抿了一小口。他接过水壶，扬起头咕咕的喝了两大口，拧上壶盖儿，掏出两张饼子，递给她一张，自己留着一张，咬了一大口，一边嚼，一边说，“我很长时间没有吃上白面了。是发面饼，暄腾腾的，真好吃。快吃！快吃！”
她用手扳了一小块儿，放进嘴里，闭起嘴一边慢慢地嚼，一边笑盈盈地望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心想：“男孩儿就是不拘小节。”
他们边吃，边环顾四周，对烈日下煎熬的草木昆虫心生怜悯。
炙热的阳光无情地暴晒着山坡，一切生命似乎都失去了活力，灰蒙蒙的小草软绵绵地耷拉着脑袋，清晨怒放的小黄花花瓣变蔫，叶子萎缩，像皱巴干瘪的老媪的脸，失去了诱人的丽质；忙碌的蜜蜂停止了劳作，躲在草丛中做起了梦。旷野寂寥，静得人能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动声。
殊慧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一只孤寂的白色蝴蝶，这只蝴蝶似乎是这茫茫的山坡上唯一的生命。它环绕着几株灰色的灌木飞舞，飞累了停在枝头上歇息片刻，接着继续翩翩起舞，仿佛不怕酷热的暴晒。为啥只有一只蝴蝶？它的伴侣哪儿去了？它在这烈日下起舞给谁看？也许不是为了给谁看才冒着酷热起舞，也许她失去了伴侣，为了解脱思念和寂寞才自找乐趣。她对这只孤独的蝴蝶萌生了怜悯，感到心里隐隐作疼……
感恩吃完了一张饼子，发现殊慧还没吃完一半，用手抹了抹嘴巴，催促道：“快吃吧。吃完我们好赶路。”
殊慧的想象被突然打断，她赶紧吃起来，吃了半张饼，把剩下的另一半递给感恩，说：“我吃饱了，你替我吃吧。”其实，她没有吃饱，她知道他饭量大，一张饼不够吃，才说自己吃饱了。
他俩又是一番推让，最后感恩服从了殊慧，吃掉了那半张饼子。
吃完干粮，他俩冒着酷热，相互搀扶着开始爬山坡。
他们还没有爬到山顶，就已经精疲力竭，坐在一块巨大的岩石阴影里歇息了一会儿，喝了些水，继续往上爬。爬到山顶，映入他们眼帘的是碧绿的田野，望去像波涛起伏的绿色大海。望着这迷人的景致，他们完全忘记了疲劳，欢呼着向前奔跑。
北面天边聚集着一排乌云，隐约听到隆隆的闷雷声。
殊慧但心地说：“北面下雨了，雨来不了吧？”
感恩翘首望了望天色，说：“不会的。大半个天空没有云彩。北面天边的那些乌云在百里以外，好像越来越薄，要下雨，也在百里以外。”
“阿弥陀佛！”殊慧念佛道，“可别下雨。”
她撩起衣襟，掏出那张路线图，展开看了一会儿，兴奋地说：“按照朱存根的草图，我们快到了。你看看。”说着递给了他。
他接过草图，看了看，说：“草图上画着，爬过一座山，面前是广阔的绿色田野；往前走，走进一道山谷，穿过一条干河床，走出山谷，再往前走大约半个多时辰，就进了一个小村庄，就能打听到游击队的驻地。”说着，将草图还给她。
她接过来，折叠好，小心翼翼地装进了衣兜。
他们下了山，走进一条山谷，发现山谷里有一条干河床，足有半华里宽，样子像一条神奇的巨蟒蛇，不知道从北面哪儿钻出，向南弯弯曲曲地爬去。河床上散落着奇形怪状的大块岩石，有的像猴，有的像猪，有的像牛，有的狗，还有的像人……岩石之间，聚集着色彩斑斓的小石子，在下午的阳光映照下，闪烁着梦一般的光辉。他俩毕竟才是十六岁的孩子，童心未泯，好奇心强，看见这些美丽的石子儿，赞不绝口，蹲下身玩耍起来。
殊慧不禁想起了前世的童年，在阳光灿烂的夏天，她和几个闺蜜经常玩儿抓子儿。她们在地上随便捡几块小石子儿，坐在一起一边玩耍，一边聆听蝉鸣。要是那时候能弄到这样五光十色的石子儿，那该多高兴啊！
感恩呢，他看到这些圆润的石子儿，想起了今世的童年，在冰天雪地的冬天，他和几个穷孩子，玩耍点羊粪蛋儿，捡一把冻羊粪蛋儿，找一个窝风的墙角，在地上并排挖两行浅而圆的小坑，每行六个，一人占一行，看谁往自己的小坑里放得羊粪蛋儿多，多者为胜。要是能找到这样圆溜溜的石子儿，一年四季都可以玩点石子儿，谁还去玩儿那臭烘烘的羊粪蛋儿呢？想到这里，他感概万端，说道：“童年是人生的早晨，闪烁着灿烂的生命之光；是人生的春天，充满着对未来收获的憧憬。”
殊慧说：“我们玩抓子儿吧，再感受一次童年的欢乐。”
“咋玩儿？”感恩好奇地说，“你示范一下，我看看。”
“简单得很。”她用右手抓起半把蚕豆大小的白色石子儿，平稳地向上扬起，用左手背接，再扬起，翻过左手掌接，然后再扬起，用右手背去接，这样扬起接着，接着扬起，一直玩儿到石子儿全部掉在地上。她边玩边说，“就这样手掌手背，手背手掌地倒来倒去。看谁玩得时间长。”她修长柔软的手指像两朵美丽的兰花灵巧地转动着，让感恩看得眼花缭乱。他笑着说：“这是女孩玩的方式。我们男孩子玩耍点羊粪蛋儿。要是用这漂亮的石子儿代替羊粪蛋儿，玩起来更有意思。”
殊慧停下来说：“咋玩儿？你教……”
殊慧还没有把话说完，突然打住，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说：“你听，这是啥声音？轰隆轰隆的。”
“好像是飞机。”感恩听了片刻，猜测道。
“不对吧？飞机不是这样的声音。”殊慧眼里露出了惊恐的神色，“不会是暴发了山洪吧？”
“不会吧？天晴朗朗的咋能有山洪？”
“要是上游下暴雨呢？”
她的话音刚落，轰隆声响突然增大，山洪从北面的山崖拐过来，向他们冲来。
“不好了！山洪下来了！快跑！”他俩拉起手，判断了一下距离，拼命地向西奔跑。然而，无情的山洪像饿虎似的向他们扑来，他们互相搀扶着与洪水展开了搏斗，几次被冲倒，挣扎着爬了起来，快要跑出河床的时候，洪峰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他们压来，无情地把他俩冲散。他俩声嘶力竭地呼唤着对方的名字，一边挣扎着伸出手去抓对方，然而一切挣扎都是徒劳的，洪水瞬间吞吃了他们。

三 殊慧得救

殊慧觉得仿佛脚下踩着一朵雪白的云彩，在繁星闪烁的天空中飘荡，像断了线的风筝那样随风飘忽。她看见感恩在她身旁若即若离地飘荡，伸出手去抓他，可是怎么也抓不住，一簇簇璀璨的星星，在她面前闪烁着，晃得她睁不开眼睛，她想用手捂住眼，手不听使唤，她想低下头，头不听指令。她挣扎着闭起了眼，面前出现了墨汁似的黑暗，四周寂静无声，接着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道过了久，她隐约听见嗡嗡的说话声，但听不清在说什么。她极力开眼睛看去，可是面前模糊不清，好像置身在浓厚的大雾里；想坐起来，可是挣扎了老半天，动弹不了，好像身子被死死地捆绑着似的。她感到非常疲倦，放弃了坐起来的想法，又闭起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她又听见有人在说话，声音越来越清楚：
……
“她苏醒了！她苏醒了！”
“你们男的出去一下，我们给她换上干衣服。”
殊慧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两个陌生的女子在脱她的衣服，一阵惊恐向她袭来。那两个女子亲切地说，“别怕，给你换干衣裳。”
“我在哪儿？”殊慧惊疑地问。
“在家里。”那两个女子慈祥地望着她。
“这是啥地方？”
“鲁家庄。”
“游击队在这儿吗？”
她俩交换了一下眼神，点点头说：“在。”
殊慧眼一亮，露出了惊喜的神色，疲倦而煞白的脸上现出了些许红晕，挣扎着要坐起来。这时，她看清了两个女子的模样，她俩的年龄差不多，约莫三十出头，个子一般高，中等个儿，一个单是眼皮，另一个是双眼皮；淳朴的脸庞，乌黑的头发，脑后挽着拳头大小的发髻；
“他在哪儿？”
“他是谁？”
“感恩。”
她俩以为她说的“感恩”是感谢她们，微笑着说：“你要静静地休息，不要想别的。”
殊慧闭起眼睛，休息了一会儿，睁开眼，说：“我想喝口水。”
单眼皮端起半碗准备好的热水，双眼皮扶起她的头，为她喂水。
殊慧喝了两口，觉得头脑清醒了许多，有了精神，，眼睛放出了光彩，脸上色渐渐红润起来。她慢慢坐起来，山洪袭击的可怕情景在她脑际闪过。
她问道：“我咋来到这儿的？”
单眼皮说：“两个游击队员，在执行任务回来的路上，看见洪水下来，站在岸上看了一阵儿，发现洪水里有两个人在挣扎，立即跳到洪水里打捞，他们合力把你救起来，放到岸上，又去救另一个，可是凶猛的洪水瞬间把那一个冲得无影无踪。”
殊慧听了，十分担心感恩的安危，说：“他叫感恩，我们是一起来找游击队的。”
她俩这才明白了感恩是她的同伴，安慰她说：“别急，我们的人正在寻找他。”
她们正说着，到下游寻找的人回来了，报告说：“我们一直走到水浅的河槽，啥也没有发现，那人要是淹死的话，会有尸体。估计有人救起他了。”
殊慧听了，焦炙的心绪得到了些许安慰，嘴角掠过一丝天使般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