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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事·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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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一 东山老人的训导

殊慧和感恩在东山老人家的同一个房檐下,住了七天。
这七天,殊慧帮助东山老人整理屋子,打扫庭院,洗衣做饭,缝缝补补,不停地做营生。东山老人站在一旁,嘴里叼着旱烟袋,乐呵呵地的瞅着她干活儿麻利的动作,脸上现出赞赏的神色,心想:“这个孩子手脚勤快,心灵手巧,一定有出息。”
感恩呢,东山老人不让他干活儿,命令他静静地呆着养伤。他心里十分感激,但看见殊慧在不停地做营生,把屋子收拾得的整整齐齐,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受到东山老人的称赞,心生羡慕,也想干活,一则在潜意识里心疼殊慧,担心她累着,二则自己是个大男人,坐着瞅别人干活, 觉得浑身难受,心里不是滋味,于是几次拿起扫帚要扫院子,抑或拿起斧头要劈木柴,都被东山老人发现阻止了。一次,东山老人不在家,他看见殊慧在整理屋子,知道她收拾完屋子,就去打扫院子,于是抢先出来拿起扫帚扫院子,可是没扫几下,东山老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从他手里夺下扫帚,声色俱厉地说:“你咋不听话?我说过了,你胳膊上的伤还没有好利索,不能做营生,老老实实地给我呆着,做营生对养伤不利,推迟去游击队打鬼子的时间。”
“你们都在做营生,我坐在一旁,心里不好受,手也痒痒。我是个大男人,脸上……”感恩坦诚地辩解道。
“脸上不好看,是吗?”东山老人打断他,用犀利的目光盯着他的眼睛,等待他回答。
感恩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低下头默默地看着自己受伤的右手腕。短短几天经历的事情像闪电似的,在他脑际闪过:
遇见东山老人时,伤口已经发炎,流着小米汤似的黄色脓水,胳膊腕肿得足有茶碗口粗,疼得浑身无力,视线模糊。东山老人把他带回家,给他上了止疼消炎药膏,很快缓解了疼痛,三四天就消肿了。
昨天,东山老人要给他换药,殊慧红着脸走过来说:“王伯伯,让我来。”东山老人迟疑了片刻,问:“你行吗?”
殊慧微微点了点头,从东山老人手里拿过盛着调制好的药膏碗和银质刮板,将棕色的药膏涂在感恩的伤口上,放上洁白的敷料,眨眼间包扎完毕,动作十分娴熟。
感恩第一次离殊慧这么近,听见了她有节凑的呼吸声,闻到了她芳香的气味,感觉到了她手指的温软轻柔;当发现她右手背靠近手腕处有两个并排着蚕豆大小的黑记,非常激动,心脏加速跳动,全身的血液加快流动,脸涨得通红,手臂微微颤抖,因为他恍惚记得,山花右手背上靠近手腕处也有两块同样大小同样颜色的记!他心想:“这又是一个表明她前世就是山花的证据。”坐在一旁的东山老人见他胳膊颤抖,脸色通红,以为是伤口疼的原因,关切地问道:“还疼得厉害吗?”
“不疼,不疼,一点也不疼。”感恩迟疑了片刻说道,“她上药包扎,手很轻柔,一点也不疼。”
东山老人哪能知道感恩心灵深处的幽思,更不知道这两个孩子心魂中的秘密,一定以为感恩腼腆,不习惯殊慧给他换药。他用赞赏的目光望着殊慧说:“你的手很巧,看来你处理包扎伤口很内行。”
殊慧红着脸说:“谢谢王伯伯夸奖。我们寺庙里那些法师都懂医道,常常到乡村给穷苦人看病。我从小跟着师傅慧一住持学习医道,她的医道很深。”说到这里,她又想起了那些抚养她成长遇难的法师,她们的声容笑貌在她的脑际闪过,顿时沉浸在悲哀的海洋之中,泪水像涌泉夺眶而出。
东山老人理解她此时此刻的心情,低头默默地抽着旱烟,想起了自己被日本鬼子杀害的亲人和乡亲。
感恩呢,他理解殊慧流眼泪的原因,自然想起了自己寺庙里遇难的师傅们,眼里噙着哀伤的泪水,默默地瞅着自己受伤的手臂。
屋子里顿时呈现出哀恸的气氛。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东山老人从嘴里拔出旱烟袋,在炕沿上磕了几下烟灰,发出啪——啪——啪的声响,打破了悲哀的沉默。他振作了一下精神,脸上的悲哀换成坚毅,轻轻咳嗽了一声,提高嗓门说:“日本鬼子每天在屠杀我们的同胞。这不只是我们个人的仇,也是中华民族的仇,这仇一定要报!”他的声音高昂激越,好像在庄严地宣誓,从敞开着的窗户飞出,在山谷里回荡——日本鬼子每天在屠杀我们的同胞。这不只是我们个人的仇,也是中华民族的仇,这仇一定要报!”
殊慧和感恩用手背擦干了各自的眼泪,用敬畏的目光凝望着东山老人刚毅的面孔,心空回响着:“这是不只是我们个人的仇,也是中华民族的仇,这仇一定要报!”
接着,东山老人换了个话题,赞扬道:“殊慧懂医道,这太好了!太好了!你到游击队可以当医护员,我们很缺乏医护人才。”
殊慧文雅地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了自信的微笑,丰满的脸颊上现出两个可爱的酒窝了。这一瞬间,感恩的脑际闪过了山花的容貌,心想:“我隐约记得山花的脸颊上也有和她一样的两个酒窝,一笑就现出来,十分可爱。”
……
感恩回忆着几天来发生的事,全然忘记了回答东山老人的问话。
“你咋不说话呀?”东山老人见感恩像丢了魂儿似的瞅着自己受伤的手腕,呆呆地站着不说话,生气地问道。
“哦!”感恩激灵了一下,东山老人的问话打断了他的回忆,他结结巴巴地说,“您说得对,您说得对。我觉得你们都在干活儿,我坐着,脸上不好看。”
东山老人停了片刻,接着神态严肃地说,“看来你好胜心很强。游击队里有严明的纪律,每个战士必须服从命令听指挥,让你做啥,你就做啥。任何人都不许任性逞强,想干啥干啥。大家服从统一指挥,才能有统一行动,上下才能拧成一股绳,才能战胜敌人。比如,一个班正走在执行任务的路上,空中出现了鬼子的轰炸机,飞得很低。班长命令大家立即卧倒,静静地趴在地上,不许动弹,以免被发现。你不听指挥,在敌机从上空飞过时,开抢向它射击,这就立马暴露了目标,结果打不住黄鼠狼,倒惹一身臊。敌人立即发现了攻击目标,就向地面疯狂地扔炸弹或用机枪扫射,这个班因为你不听指挥擅自行动会遭到惨重的伤亡。你实际上已经参加了游击队,必须服从命令,你懂吗?”
东山老人严厉的话像灿烂明亮的火炬,给在黑暗中摸索着行走的感恩照亮了道路。他眼睛明亮了,头脑清醒了,看清了脚下的道路,于是红着脸说:“王伯伯,我错了,我要把你的话记在心上, 服从领导,听指挥,做合格的游击队员。”
“有错敢承认,决心改过,就能进步。”东山老人说道,严肃的目光变得温和起来,脸上露出了笑容,“你或多或少还有点大男子主义,这要不得。要记住,在游击队里,讲究男女平等。”
东山老人和感恩在院子里谈话,殊慧在屋里干活儿,她停下来竖起耳朵,凝神聆听,把每句话都牢记在心中。

二 东山老人的牺牲

那天黎明时分,村里唯一的那只雄鸡叫过二遍,东山老人从炕上爬起来,摸着黑儿穿好衣服。他想让两个孩子多睡一会儿,蹑手蹑脚走到堂屋,开始热头天晚上备好的饭食,做活儿轻手轻脚,以免吵醒他们。
头天傍午,东山老人和感恩在里屋说话,殊慧在堂屋做饭。
感恩问道:“您啥时候送我们到游击队去?”
东山老人没有马上回答,从炕上拿起旱烟袋,装上烟叶,叼在嘴里,划着火柴点燃,吸了一口,将旱烟袋从嘴里拔出,吐出烟雾,笑着说:“怎么?呆不住了?”
“我想打鬼子去。”
“想法很好,你的伤咋样?”
“好了,一点也不疼了。”
“是吗?真的不疼了吗?”
“真的一点也不疼了。”
感恩急着要去游击队打鬼子,东山老人完全赞成,但怕他隐瞒实情,犀利的目光逼视着他的眼睛,试图极力从他的眼神里探究出他内心活动,沉吟了片刻,大声呼唤道:“殊慧,你过来一下。”
殊慧正在焖土豆,将洗净的整个土豆放到锅里,拿起铜瓢从水缸里盛了适量的水,倒在锅里,盖好锅盖儿,然后坐在锅台前,往灶膛里塞了一把柴禾,划着火柴点燃,灶膛里的柴禾噼里啪啦的响了起来。她正要拉风箱,听见东山老人叫她,应道:“哎,我就来。”立即站起来,走进里屋。
东山老人神态严肃地说:“殊慧,感恩说他的伤势好了,一点也不疼了,你给我证实一下,看他是不是说真话。”
殊慧望了望东山老人的脸色,接着瞅了瞅感恩,走到他面前,微笑着说:“伸出胳膊,让我看看。”
几天来,这是感恩第一次听见殊慧主动和他说话,显得有些激动,迟疑了片刻,红着脸将那只手臂伸給她。
殊慧麻利地揭开绷带,看了片刻,然后用手指轻轻地按了按伤处,问道:“疼不?”
“不疼,不疼。一点也不疼。” 感恩赶紧说,好像生怕说得晚了,失去了说话的机会。
殊慧重新给他包扎好,转向东山老人,说:“他的伤口愈合的很好,没事儿了。”
感恩听了欣喜若狂,眉飞色舞,霍地站起身子,几乎是大声喊道:“嗷!嗷!没事儿了!没事儿了!”
“看把你乐得?”东山老人爱怜地瞅着他,笑着说,一边在炕沿上磕着烟灰。
殊慧忽闪着一双透着灵光的眼睛,抬起头瞟了感恩一眼,转身离去。
“那明天就送我们去游击队,好吗?”感恩小心翼翼地问道,口气十分委婉,好像孩子哀求爸爸带着他去动物园似的,生怕他拒绝。
“那好吧。明天我就送你们走。”东山老人沉吟了片刻说道,然后转向堂屋,提高嗓音说道:“殊慧,多焖些山药蛋,炕些山药蛋饼子,用作路上的干粮。”
“哎,好的。”殊慧应道,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像银铃在屋里飘荡。东山老人听着,觉得好像灿烂的阳光透涌进了昏暗的窑洞,浑身感到舒服,脸上挂起了慈祥的笑容。感恩听着,觉得宛如一把神奇的金钥匙,打开了他紧锁的心扉,山花甜美的声音从心魂深响起,他激动得浑身颤抖,满脸通红。
夜里,殊慧和感恩激动得迟迟不能入睡,躺在各自的炕上幻想着游击队的生活,想着想着进入梦乡,又开始做同一个梦:仿佛跟随着一个老太太走过了一条羊肠小道,翻过一道陡峭的山梁,面前出现了一个孤零零的山岗,四周是绿色草地,向天边延伸,一望无际,微风吹过,荡起绿波,宛如波浪起伏的绿色大海;山顶的形状好像一口扣着的大锅,山丹丹花盛开,红光耀眼,像燃烧着的火焰;空气里芳香飘溢,神秘馥郁,沁人肺腑。望着眼前的灿烂神奇的景致,他俩心旗摇动,魂魄飘然,兴奋若狂,仿佛在九天徜徉,心想:“那山顶上开得是啥花,这么鲜艳?”
“山顶上开着的是丹丹花。” 老太太说道,好像知道他俩心里在想什么。
他俩感到惊奇,心想:“这一带,山丹丹花在别的山上罕见,为啥开满了这个山岗顶?”
老太太笑着说:“这个山岗名叫锅儿山,以前山顶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十六年前,有一对情人在这山顶山殉情,男的名叫耀祖,女的名叫山花。第二年春天,有一天夜里下了一场喜雨,第二天早晨,人们发现山顶开满了山丹丹花。”
这时,突然不知从哪儿传来了爬上歌,他俩竖起耳朵听:

山丹开花红艳艳,好像燃烧的火焰。
为啥开得像火燃? 为啥开满锅儿山?
我来告诉你呀, 我来告诉你呀。
那是殉情者的灵魂,那是真爱的象征。

歌声嘎然停止,他俩怔怔地互相对视了片刻,恍若想起了什么,要问老太太,可是她像影子一般消失了。
……
“殊慧,感恩,起来吧!天亮了。”东山老人粗狂而温和的呼唤声把他们从梦中唤醒。他们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听见户外早起的麻雀在叽叽喳喳的叫,晨光透过了灰白色的窗户纸,照得屋里麻麻亮。
吃早饭的时候,他俩若有所思地抬起头对视了一下,端起饭碗又放下,像中了邪似的,怔怔地瞅着墙壁,黎明时分的那个奇怪的梦在他俩的脑际萦绕,梦境越来越清晰,他俩的心魂沉浸在那个梦中。
东山老人发现他俩的神态有些反常,以为他们激动得夜里没有睡好,关切地问道:“夜里没睡好,是吗?”
他俩几乎同时激灵了一下,殊慧端起了饭碗,搭讪着说:“哦!睡得很死,您起来做饭,我一点不知道。”
感恩迟疑了片刻,红着脸端起了饭碗,搪塞道:“我睡得太死,这会儿好像还没完全醒过来。”
东山老人说:“公鸡叫过二遍,我就起来了。你们没听见公鸡叫吗?”
“我没听见,也没发觉您起床。”殊慧说着,一边伸出筷子夹了一块儿腌胡萝卜。
“我也是。”感恩喝了一口小米粥,心不在焉地说。
“年轻人贪睡,哪能发觉?要是像以前全村十多只公鸡一起叫,说不定能把你们吵醒。日本鬼子把全村的鸡子都弄死了,只有我这一只公鸡命大,钻进炕洞里,跳脱了死亡,算是劫后余生。”东山老人一边说,一边就着金黄色的腌胡萝卜喝小米粥。
吃完饭,殊慧刷锅盆洗碗筷,把剩饭倒在一个土黄色的瓦盆里,端给了大黄狗和红公鸡。
太阳对这个山村很吝惜,一天之内照射的时间很短促,尽管是盛夏;跚跚到来,匆匆离去。
他们出发的时候,太阳还没有露面。高远的蓝天上飘浮着几朵白云,一只鹞鹰展开硕大的翅膀在高空盘旋,机警的目光俯视着地面。东山老人翘首望了一眼天空,说:“估计这只大老鹰盯着我那只大红公鸡了。”说着,他抓住正在啄食的公鸡,塞进窗下的鸡窝里,然后把窝门堵住,“动物界总是弱肉强食。有些人也是这样,欺软怕硬。百年来,列强们总是欺负我们中国,是因为我们弱。我们强胜起来,他们就不敢欺负了。”他意味深长的话在殊慧和感恩的心空里久久回响。
东山老人背起装干粮的褡裢,从房门后拿了一根褐色杏木拐杖,锁上门,对大黄狗说:“起来,我门走吧!”
那大黄狗正在门外地上躺着,伸着腿,闭着眼睛打盹,像听到命令似的立即爬起来,伸了一下腰,就向院门走去。
他们走出村子,走出山谷,过了一条羊肠小道,爬上一道陡峭的山梁。登高望远,面前是峰峦叠翠的群山,心怀豁然开朗。东山老人大声说:“我们的大好山河绝不容许鬼子侵占。”他的话在山谷里激起的豪壮回声响彻云霄。
就在这时,突然响起了轰隆轰隆的声响,沉闷的声音由小迅速大。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向响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发现一架黑色的飞机越过东边十多里远处的锯齿般的山峰,向他们急速飞来。东山老人立即辨认出是日本鬼子的轰炸机,大声说:“是鬼子的轰炸机,大家快卧倒!”说着趴在在了地上。
大黄狗立即躺倒在主人身边。
几乎同时,殊慧趴在大黄狗旁边。
感恩迟疑了片刻,趴在了殊慧身旁。
过了一会儿,鬼子飞机闪电似的从他们上空略过,飞得很低,马达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它好像发现了地面的情况,立刻放慢速度,陡然调转头,盘旋起来。
东山老担心暴露目标,用他那粗狂的嗓门儿命令道:“大家静静地趴着,不要动弹!”
他的话音刚落,鬼子的飞机来到他们的上空,仿佛悬吊在空中。东山老人隐约看见飞机上的鬼子的身影和黑洞洞的机关枪口,心想:“该死的鬼子很可能发现了我们!看样子马上要向我们射击。”他立即做出决定:“保护这两个孩子!”
这时,飞机上的鬼子开始用机枪向地面射击,枪弹如雨,发出“突突!突突!”的惊魂动魄的声响,打得岩石迸出耀眼的火花,沙土碎石向四处迸射,硝烟顿时弥漫开来,呛得他们透不过起来。
东山老人一骨碌翻过身子,用自己高大的身躯护住殊慧和感恩的胸部和头部。
同时,大黄狗也跟着主人,用自己硕大的身躯护住殊慧和感恩腹部和下肢。
殊慧和感恩吓得魂飞魄散,黑雾顿时遮住了他们的眼睛。
飞机上的鬼子向地面疯狂地射击了一阵儿,调转机头,转眼间飞得无影无踪。
殊慧和感恩觉得身子好像有什么东西死死得压着,用尽气力挣脱出来,发现压着他们的是东山老人,他满脸鲜血气息奄奄。那大黄狗静静地站在一旁,泪水汪汪的眼里露出悲哀的神色,无奈地望着主人。
殊慧和感恩仿佛在做噩梦,怔怔地望着面前的惨状,一时不知所措。那大黄狗突然仰天哀叫了一声,声音极其悲凉,在山谷里激起了悠长的回响,把他俩的意识从惊恐中唤醒。他俩立即扶起东山老人的头部,大声呼唤:“王伯伯!王伯伯!你醒醒!你醒醒!”
东山老人慢慢睁开眼睛,蠕动着嘴唇,发出微弱的声音:“你——们——没事儿——吧?”
他俩泣不成声地说:“我们好——好的。”
东山老人用尽最后的气力发出了更微弱的声音:“大——黄没——没——事儿?”
他俩说:“它也好好的。”
东山老人微微点了一下头,惨白的嘴角掠过了一丝宽慰的笑容,慢慢合上了眼睛,躯体渐渐变凉。
他俩抱着东山老人的遗体,悲痛欲绝,魂魄出窍,脑袋一片空白,呆呆地坐着,像没有生命的石头雕塑。
那大黄狗不住地在原地转圈圈,神态十分焦急,不时仰头吠叫,悲凉的嚎叫在山谷里久久回荡

三 掩埋东山老人

那大黄狗悲凉的吠叫把殊慧和感恩的魂魄召回躯壳,他们好像酒醉的人酒劲儿过去,神志清醒一样,记忆开始恢复,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情——东山老人为掩护他们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他们将老人的遗体慢慢地平放在地上,用衣袖擦了擦泪水模糊的眼睛,跪在老人遗体旁,合起双手,默默地为老人的灵魂祈祷,立下誓言狠狠打日本鬼子,为老人报仇。
祈祷完毕,殊慧抬头望了望太阳,说:“今儿的太阳狠毒,气温很高。我们得赶快将王伯伯的遗体安葬好。”
感恩为难地说:“我们没有掘墓的工具,用两只空手,在这硬如生铁的山坡上咋能挖开墓,埋葬王伯伯?”
“我们想想办法。”殊慧急巴巴地说,“要尽快埋葬好。”
两人心急如焚,炎热与焦急交加,汗流浃背,一筹莫展。
殊慧用商量的口气说:“要不我留下守着王伯伯遗体,你返回村里去,叫几个村民来帮忙埋葬,咋样?
感恩皱起眉头沉吟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不行,不行。我们走了大半天了,估计走出四五十里路了,回村找村民,来回得用大半天。这么热的天气遗体放不住。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那我们到高处瞭望瞭望, 看看附近有没有村子。”
“看也白看,这里的村子都在山沟里。我们在的地方是一个高山坡,四周都是岩石峥嵘的山包,不可能有村子。这儿的地势比较高,登高望远,一目了然。”感恩尽管这么说,但希望附近能有个村子。他说着站了起来,殊慧接着也站起来。他们环顾四周,发现南面不远处有一个小山包,估计那是最高的地方。
他们跑过去,爬上那个小山包,举目四下巡望,映入眼帘的是,穹苍笼罩着的岩石峥嵘的山岗和荒凉起伏的山坡,四野茫茫,寂静无声,没有村子,也看不见人影儿,只见一只黑色的鹞鹰从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展翅飞起,在他们头顶上空慢慢盘旋了一圈,然后向北方急速飞去,瞬间消失在天外。
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正值中午时分,太阳像个熊熊燃烧着的硕大的火炉,悬吊在当空,向地上喷吐着炙热的光焰,烤得地皮像烧热的炕头,小草耷拉着脑袋,奄奄一息。
他们眼睁睁地望着东山老人的遗体暴露在烈日之下,心急如火,但束手无策。作为僧人,他们相信菩萨会助佑,于是面朝南虔诚地跪在遗体旁,合起双手,微微闭起眼睛,诵经祈祷。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们突然隐约听见吵杂的说话声,仿佛从天边传来,开始含糊不清,渐渐清楚起来:“就在这儿吧,这儿地势较高,风水又好。他生前热爱自己的家园,他在这儿长眠,时刻能看见一望无际的大好山河。”
他们停下祈祷,睁开眼睛环顾四周,没有发现人影儿,周围肃然无声,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只见那大黄狗耷拉着头,眼里露着悲哀的神色,吐着长长的鲜红舌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静静地站在老人的遗体旁;太阳把它身躯的影子投在了老人的遗体上。他们相信狗有灵性,有感恩意识,它用自己的影子遮挡烈日,保护主人的遗体,等待人们来掩埋。大黄狗的行为使他们十分感动,同时他们内心感到愧疚,觉得对不起为自己牺牲的恩人,因为他们无力掩埋好他的遗体,能做的只是诵经祈祷,祈求菩萨助佑。
于是,他们又合起双手,闭起眼睛诵经祈祷,突然感到一股清凉的微风从面前略过,十分凉爽,不禁睁开眼睛,发现一大片阴凉罩着他们和老人的遗体,宛如一个撑开的巨大旱伞投下的阴影。他们抬头仰望,看见头顶上空静静地飘浮着一大块厚厚的乌云,遮住了炎热的太阳。他们相信,这是菩萨的恩赐,十分感激,于是又虔诚地合起双手,双目微闭,开口念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突然,耳际响起了铁锹镐头碰击石头的响声,打断了他们念佛。他们不约而同地睁开眼,一跃而起,循声望去,惊愕地发现,在他们刚才登高巡望的那个地方,大约有七八个身着白色衣服的人,挥舞着铁锹镐头默默地干活。他们惊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在梦里,几乎同时问对方:“那些人在干什么?” ,几乎同时回答:“不知道。”他们想过去看看,弄个明白,求他们帮助掩埋王伯伯的遗体,可是腿脚好像生了根长在地上,无论怎么用力气,也迈不开脚步,心想:“一定在做梦。”突然感到十分睏乏,意识随即模糊起来,眼睛被浓厚的黑云遮住,身子慢慢倒在地上,进入香甜的梦乡。他们睡得很沉,很香,没有做梦,一觉醒来,恍若隔世,慢慢苏醒过来,回到了现实,发现面前,只有山东老人的那根拐杖和装干粮的褡裢,可是不见他的遗体,感到异常惊恐,立即站起来,四下寻找,惊奇地发现不远处有一个很大的鲜土堆,上面飘忽着白色魂幡,四周摆放着洁白的鲜花,在玫瑰红的晚霞映照下闪烁着淡红光色光芒;那大黄狗像一尊雕塑,静静地站在坟头前。
他们走过去,发现立着一块低矮的石碑,上面铭刻着:这里长眠着一位不朽的英雄,他的名字叫王东山。
他们明白了,这是菩萨显灵,遣众神埋葬了王伯伯;于是跪在坟茔前,合起双手诵经祈祷。
传说,从那天起,那大黄狗日夜守护着主人的坟茔,连续八年之久,直到他辉煌的生命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