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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一 日寇炸毁莲花庵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是一个震撼世界、激怒天神的日子。从那天起,日本侵略者像疯狂的恶魔,张着血盆大口,流着贪婪的口水,把毒爪伸向中国各地,妄图一口把中国吞掉。不屈不挠的中华儿女奋起抗击,为保卫自己的家园,保卫自己的父母,保卫自己的儿女,保卫自己的同胞浴血奋战。神州大地战火熊熊燃烧,硝烟滚滚。
七月中旬的一个早上,莲花庵的天黑沉沉的,地黑沉沉的,沉闷的雷声不时从天边滚来。看这天色,要下暴雨了。
尼姑们像往常那样黎明即起,洒扫庭院,洗脸漱口,诵经祈祷,然后吃早餐。
她们的早餐很清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小米稀饭煮山药蛋,还有小菜儿腌胡卜丝儿。这是莲花庵有史以来一直沿用的早餐,也是那一带普通农家的早饭,不过殷实人家通常还另加莜面山药蛋块垒。寺庙里自有各种清规戒律,其中一条规定:尼姑们连皮吃山药蛋。她们深信,各种食物都是上天赐予凡人的礼物,必须珍惜,不可浪费一粒粮食,一丝蔬菜。惹浪费,死后灵魂就要受到惩罚。慧一住持几乎天天早饭时都说:“小米粥稀溜溜,润肠又暖肚,山药蛋不吐皮,健心又利脾。黄(胡)萝卜咸又酸,可口又下饭。”这个顺口溜,每个尼姑都能不假思索地背出来,殊慧刚会说话时,就背得滚瓜烂熟。
这年,殊慧十六岁,身高一米六五,身段优雅,容貌俊美,两只大眼睛闪着善美的灵光。熟悉山花的人如果仔细观察,一定能在殊慧的气质中,隐约看出她的前世山花的影子。她的师傅慧一法师把她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像亲生的母亲那样对她疼爱,看着她自豪溢满心胸,堆满细碎皱纹的脸上洋溢着母亲特有的那种幸福的微笑,宛如一朵盛开的大菊花。
殊慧随着年龄的增长,寻找前世父母的心情越来越迫切。她借着外出化缘的机会,到处打听前世父母的去向,然而始终没有得到他们的丝毫信息。她想:“大荒年过后,他们一定回到自己的家乡。回老家一定能找到他们。”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慧一法师,后者担忧地说:“你估计的有道理,他们很可能回到了河南老家,你想去看望他们,我很理解,可是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女儿家,路上很不安全。我不放心。”
“我不怕,我想打扮成男人的样子,有菩萨的保佑,不会出事儿的。妈妈,你放心吧。”殊慧说话的语气坚定,眼里透出渴望的神色。
“你女扮男装是个办法,但也不安全。如果遇到日本鬼子,你就没命了。”慧一法师劝道,“依我看,你还是等一等,看看局势,等把日本鬼子赶出我们国土,路上平安了,再回去。”
“那等到啥时候?日本鬼子手里有飞机大炮机枪刺刀,像一群饿极的恶狼闯进羊圈,疯狂的袭击温柔的绵羊,放羊人拿着铁锹轰它们,一时半晌不容易轰走。我看把日本鬼子轰出我们国土,不是一年半载能办到的事儿。我等不到那时候。我有个想法,我想参加抗日游击队。在此前,我非见父母一面不可。十六七年了,思念女儿的痛苦时刻折磨着他们的心魂,我早见到他们,就能早抚慰他们失去女儿伤透的心,为他们减轻痛苦。”殊慧说着,抬起头眺望南方,目光渴望且坚毅,眼里涌出了泪珠,像晶莹闪亮的细小珍珠,顺着脸颊扑簌扑簌地往下滴。
听了殊慧的一番话,慧一法师动了感情,眼睛湿润了,伸出皱如松树皮似的老手,颤抖着为殊慧抹去眼泪,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你说的也是。那你就准备走吧。你得到丰同县城坐火车。你知道在那里换车吗?”
“前些日子,我和妙惠师傅进县城化缘,打听到了,在北平换车。日本鬼子已侵占了北平,在北平换车可能会遇到麻烦。我打算在张家口下车,步行抄小路走。”
“也行,但你在路上一定小心。”慧一法师不放心,反复叮嘱。
那天吃完早饭,殊慧就准备出发,心情非常激动,因为这一天她盼了整整十六年。他的心早就飞回前世的老家。
慧一住持和其他师傅把殊慧送出寺庙大门,一起合起手掌念佛,祈求菩萨保佑她一路安全,顺利到家。
殊慧身穿半新中式黑布衣裤,打着黑色的裹腿,脚蹬蓝布圆口便鞋,头戴黑色瓜皮帽,肩上背着一个白色的帆布褡裢,俨然是一个英俊少年,路人谁也想不到她是女儿身。
她告别了抚养她喜爱她的师傅们,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向南疾步走去,走上一道缓坡,转身向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寺庙望去,发现大门紧闭,隐约听见法师们诵经敲打木鱼的嘀嗒声。对她来说,这是神圣的声音,是世间最优美的天籁之音,那抑扬顿挫的节凑包蕴着使她心魂陶醉的神秘,听起来感觉像母亲的怀抱那样温暖亲切,似母乳那样芳香,让她的心魂沉浸在美妙幸福的天堂。
她依依不舍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去,没走出几步,突然远处隐约传来好似闷雷的轰隆声。她放慢脚步,边走边侧耳听,觉得不像打雷声,也不像马群奔腾的声音,像什么?一时辨别不出是什么声音,但判断是从东南方向传来的。她驻足举目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眺望, 发现一个像鹞鹰大小的黑点出现在彩虹山上空,迅速向她这边移动,轰鸣声越来越大,轮廓也越来越清楚,啊!原来是一架飞机。起初,她并不感到惊奇,因为近来,不时有飞机从寺庙上空飞过。这是谁的飞机?是日本鬼子的还是我们中国军队的?她无法判定,心想:“要是日本鬼子的飞机,来者不善,一定疯狂地轰炸我们和平的村镇,也要轰炸我们的寺庙。”想到这里,她心里开始发慌,担心这是日本鬼子的轰炸机。她站在山梁上翘首盯着那架飞机,只见它越飞越近,越飞越低,黑色的机翼几乎擦着树头,发出像魔鬼号叫声似的震耳欲聋的尖厉声响,飞过寺庙的上空,又掉转头,连续扔下三颗炸弹,落在寺庙里,发出“轰!轰!轰!”的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接着燃起熊熊大火,团团浓烟夹杂着黑红色的火焰直冲云霄。
殊慧惊吓得魂飞魄散,呆若木鸡,老半天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日本鬼子的轰炸机,它专飞来轰炸寺庙!她把肩上的撘裢扔在地上,拼命地向寺庙跑去……
日本鬼子黑色的飞机,像潜入羊圈的一只恶狼,疯狂撕咬吞吃肥美的绵羊,吃饱后逃之夭夭,转眼间消失的无影无踪,有百年历史的莲花庵却在血与火的呼啸中,变成惨不忍赌的废墟!十五名虔诚修心的尼姑遇难,冤魂在九天飘荡。
悲愤的黑云蒙住了殊慧的心灵,噎塞住她的喉咙,她痛不欲生,哭不出声音,流干了眼泪,坐在废墟上,双手合十为死难的师傅¬¬——妈妈们祈祷。
这时候,北方天边冒出了一大块乌云,迅速变厚,增长扩散,向这边涌来,吓跑了太阳,黑暗了天地,突然一道像蜈蚣似的闪电划破了厚重的云层,随即爆发了一个惊天动地的霹雳,接着下起了瓢泼大雨,浇灭了燃着的大火,仿佛上天来拯救劫难的莲花庵,可惜太晚了;大雨渐渐变小,淅淅沥沥地下了半天,好像控诉日寇的滔天罪行,为死难的法师悲悼。
大雨湿透了殊慧的衣衫,但她仍旧跪在地上为死难的妈妈们祈祷,仿佛是个没有知觉的木头人。大雨浇醒了她麻木的心智,她在悲悼被日寇杀害而灵魂升天的妈妈们的同时,心生对日寇刻骨的仇恨,决定暂时不回去看望前世的父母,去东山寻找抗日游击队,为死难的妈妈们报仇。

二 寻找游击队

大雨过后,天上的乏云急速退到天边,消失在地平线下;光灿灿的太阳悬挂在东方,用温暖的手指抚慰着殊慧湿透的衣裳和悲痛的心魂。
她含着悲愤的眼泪,望了一眼面前凄凄惨惨的寺庙废墟,,慢慢转过身去,用手背擦去眼泪,昂起头离去。然而,那清静庄严的寺庙和慈祥和蔼的妈妈们的声音笑貌出现在她面前。她不禁转过身去,眼前却是一片凄凄惨惨的废墟,她眼里涌出了泪水,模糊了视线,觉得仿佛在噩梦之中。她扑通一声跪下,朝寺庙的废墟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双手合十,心里默默地念道:“阿弥陀佛,日本鬼子作恶多端,必定会受到应有的惩罚。妈妈们,安息吧,我一定为你们报仇雪恨。”她站起来,撩起衣襟,擦干眼泪,迈开大步,迎着太阳向东走去。
七月的黄土高原,中午的太阳像一个凶恶的怪物悬站在头顶上,肆无忌惮地喷射着毒火,无情地烘烤着壮丽的山川,把美丽的花草树木和喜人的禾苗折磨的奄奄一息。天空灰蓝灰蓝的,像暴发户瞅处在贫困线下穷人的眼睛,不肖地瞅着大地,毫不怜悯枯萎的禾苗,也不同情枯黄的花草树木。
特殊慧的面前,是起伏不平没有生气的田野,脚下的那条弯弯曲曲的小道,好像一条土黄色的巨蟒,不知疲倦地向东方不停地爬去,爬过起伏的山梁,越过陡峭的山岗,钻进了沟壑纵横交错的东山。
她怀着对日寇的刻骨仇恨,对死难妈妈们的深切悼念,冒着酷暑,忍着饥渴,拖着疲倦的身躯走进了山崖陡峭、峡谷幽深的东山;脚踏坚硬的岩石羊场小道,走进隐藏在沟壑里的村庄,到处打听游击队的所在,所遇村民都摇头,说不知道。
那天上午,她发现山坡上有一个人在砍柴,身旁站着一只大黄狗。
那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身穿缀满补丁的蓝笨布衣裤,赤着两只皮肤粗糙厚实的大脚,身材魁梧,腰板结实,满脸络腮胡子,两眼目光炯炯,看上去憨厚和蔼,智慧坚毅。
那狗通体黄色,躯体硕大,额面宽阔,两耳直立,背宽腿壮,好似一头半大狮子。它警觉地注视着周围,发现来人,就开始狂吠。老人抬起头向狗咬的方向望了片刻,又低下头干活儿,仿佛没有发现什么情况。
殊慧满怀希望向他走去。可是,那狗却停止了狂吠,欢快地摇着毛茸茸的大尾巴,跑去迎接她,上前用嘴巴亲昵地蹭她的腿。狗狗有特异功能,能识别善恶,对善人友好,对恶人狂吠。
殊慧用手拍了拍大黄狗宽厚的脊背,表示感激,然后上前恭恭敬敬地向老人鞠了一恭,说:“大伯伯好! ”
老人直起腰板,用榆树皮般粗糙的大手抹了抹汗津津的皱脸,警惕地向后退了几步,眼里露出了吃惊的神色,不肖地瞅了来人一眼,没有啃声,转过身去继续干活儿。
殊慧碰了个钉子,感到很尴尬,觉得脸有些发烧,心想:“莫非他是个哑巴?要是哑巴,问也白问。不如走开,省得耽搁时间。”可是转念一想,好不容易碰见一个人,不妨再问问。十聋九哑,从他的表情看,不像是哑巴。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也许他提防陌生人。于是,她绕到到老人面前,鞠躬道:“大伯伯,我是找游击队的,您知道游击队在那儿吗? ”
老人停下手里的活儿,用惊疑的目光对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连连摆手,冷冷地说:“我不知道,不知道。”后一个“不知道”语气很重,说着又弯下腰去干他的活儿,一边用眼角偷偷地瞅着她。
行踪神出鬼没的游击队经常夜里下山,偷袭日本鬼子的营地,伏击运输车辆,拆毁铁轨,搞得他们狼狈不堪,十分头疼。他们不止一次进山扫荡,却见不到游击队的影子,可是几乎每次出山,都遭到游击队的伏击。他们不时派遣乔扮成参加游击队的汉奸,进山探察,妄图摸清游击队的行踪。其实,当地的一般村民也不知道游击队究竟在哪儿,即使知道也不轻易告诉陌生人,以防鬼子的探子。身居寺庙的殊慧对此一无所知。 她敏感地觉察到,老人对她这个不速之客很警惕,态度冷淡,满脸狐疑。在山里,人烟稀少,很不容易遇见人。她大半天才遇见这位老人,因此绝不能就此罢休。她找了块较平光的石头坐下休息,一边琢磨如何让老人信任她,想着想着,睡着了。她实在太乏困了。离开寺庙的废墟,已经三天半了。这三天半对她来说,像梦幻一般。她没吃没喝,没有合眼,走呀走,不停地走,似乎没有感到饥饿和疲劳。悲愤好像一位神祇,给她柔嫩的躯体注入了力量,使她战胜了饥饿和疲劳的无情袭击。这时,她的臀部一接触石头,睡魔就向她袭来。她向它投降了。
她仿佛来到了一座大山前,翘首仰望,只见山上层林叠翠,山顶岚烟萦绕,瑞气蒸腾,琼楼玉宇隐约可见。她虔诚地合起双手,念佛道:“阿弥陀佛,这一定是座宏伟的寺庙,是菩萨的宫居。”心想,菩萨一定知道游击队的所在,也知道耀祖的下落,于是默默的祈祷:“祈求菩萨告诉我,游击队在哪儿?耀祖投生到哪儿?他是不是还记着前生的事?他心里是不是还有我?这辈子我们能不能见面?”地藏王菩萨听见了她的祈祷声,化为一个身着青布衣裤、鹤发红颜的老妇人出现在她面前,微笑着说:“你很快就会见到日夜想念的他。他也同样想念你。你们终会成为伉俪,但要经受种种磨难。”
殊慧听了感到十分惊喜,向老妇人深深个鞠躬,想问:“我啥时候能见到他?”可是话到嘴边儿,突然当空炸响了一个霹雳,把她惊醒。她睁开眼,发现眼前是荒凉的山坡,一只花喜从头顶掠过,落在离她不远处的一棵弯曲如虬的榆树上,朝她鸣叫了几声,然后飞走了。她意识到自己刚才在做梦,梦中见到的情景在脑际闪过,老妇人的话音在耳畔萦绕。她想:“这是个吉祥的梦,这只喜鹊是吉祥的羽鸟,向我兆示,不久能见到他,我们一起去找到游击队。”想到这里,她形喜于色,心里注满了希望,顿时赶走了梦魔,环顾四周,只见那位老人坐在离她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嘴里叼着旱烟袋,若有所思的望着她。她的耳际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帮助老人干活,或许他会信任你。于是,她立即站起来捡柴禾,把捡到的干树枝放到老人捡的柴禾堆上。
老人见她不仅赖着不走,还为他捡柴禾,心想:“这个小后生嫩得像根小葱儿,善眉善目,不像探子,没准儿真是来参加游击队的。不妨盘问盘问他。”于是,他在面前的石头上磕了磕烟灰,站起来把烟袋别到腰带上,走到她跟前,用严肃的目光扫射着她,问道:“小后生,你从哪儿来?”
殊慧很高兴,她的计策生效了——老人终于理她了。她向老人深深地鞠了个躬,说:“我从丰同县来。”
“你打听游击队做啥?”老人追问道,严肃的目光像两把利剑,逼视着她的眼睛。
“我要参加游击队,打鬼子。”殊慧说着,脸上露出坚定的表情,眼里闪着复仇的光芒。
老人听了,脸上露出了不易觉察的笑容,严肃的目光变得温和起来,心想:“看来这个小后生真是进山参加游击队的。他身子淡薄,容貌清秀,像个白面书生,一定是财主家的少爷。”于是用试探的口气说:“游击队生活很艰苦,打仗会流血牺牲,你不怕吗?”
聪明的殊慧觉察出老人脸上神情的变化,眼睛一亮,心想:“老人一定不怀疑我了。或许他知道游击队在哪儿。”她沉吟了片刻,所问非所答地说:“游击队要不要女的?”
她的问话引起了老人的兴趣,他心想:“这小后生莫非是女扮男装?不然咋问这码事儿。”他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用肯定的语气说:“要,要。打鬼子不分男女老少。你咋……”他想说“你咋问这码事儿。”,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到这时老人打消了对她的怀疑。
从老人的语气和神情,殊慧觉察出,她的问话引起了他对自己性别产生了怀疑,心想:“游击队既然要女的,一定有不少女队员。我没必要遮掩自己的身份。我不能说假话,说假话,灵魂要受惩罚的。”于是,她实事求是地说:“大伯伯,我是莲花庵里的尼姑。”
“怪不得你问游击队要不要女的。”老人脸上绽开了笑容,用惊赞的目光望着她说,“不好好在寺庙里修心,咋想起参加游击队了?”
“前几天,日本鬼子的飞机把寺庙炸成了废墟,炸死了十五个师傅。我可巧不在寺庙里,不然我也死了。”殊慧泪如涌泉,向老人倾诉了日本鬼子的飞机轰炸莲花庵的过程。
老人听了,握紧拳头,眼里冒着愤怒的火焰,牙齿咬得嘎嘎地直响,愤然道:“丧尽天良的鬼子连寺庙和僧人都不放过!”
停了片刻老人接着问道:“你叫啥名字?”
“我叫殊慧。”
“多大啦?”
“十六啦。”
“夜儿个,我在这儿也遇见一个小和尚,他也十六岁,也是进山找游击队的。他是从彩虹山寺庙来的。前些日子日本鬼子的飞机炸毁了他们的寺庙,炸死了很多和尚。这小和尚命大,只是一条胳膊受了点伤。我把他领回了家,还在我家住着。”说到这儿,他停了片刻,用征求的口气说:“你先到我家,等他的伤好些,我把你们俩一起送到游击队,你看行不行?”
“行,行,听您的。”殊慧欣然应道,用感激和愉悦的目光望着老人,“您是……”她想问“你是游击队的联络员吗?”,话到舌尖又咽了回去。心想:“我这个问题真傻。”她感到不好意思,脸上飞起了红晕。
老人看出了她心里在想什么,会意地点了点头,一边用粗麻绳捆柴禾。

三 今世相会

老人麻利地捆好柴禾,直起腰来,撩起衣襟擦了擦淌着汗水的脸,抬头看了看太阳,说:“快晌午了,我们回家吧。”
殊慧说:“我给您拿着斧头。”说着,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斧头。
老人用赞赏的目光望了她一眼,心想:“这孩子有眼力见儿。”,随即背朝柴捆蹲下身子,将双臂套进挽好的背带,然后拨到肩头上。殊慧绕到柴捆后扶了一把,他挣扎着站起来,说了声“走吧。”,迈开大步,走下一道缓坡,走上一条羊肠小道,殊慧跟随其后,大黄狗走在最前面。
小道狭窄,宽度约莫一两米,两边是约莫十多米的深沟。
殊慧初次走这样狭窄的山路,刚起步,感到有些胆怯,低头看路,心跳加快,两腿哆嗦。
老人说:“慢点走,别害怕,别向两边看,朝前看。”
她“哎!哎!”的连声应道,同时抬起头注视前方,走了一会儿,大胆起来。
他们走过一段羊肠小道,爬上了一道山梁,面前的道路宽阔起来。殊慧和老人并肩走着,好像和父亲在一起走,心里感到很踏实,很安全,周围充满了欢乐的阳光,疲劳和饥饿顿时烟消云散。
老人边走边说:“噢,我还没介绍自己,我姓王,名叫东山。你就叫我王伯伯吧。”
殊慧接着说:“好的。王伯伯,您家几口人?”
老人半天没有做声,加快了脚步,默默地走着。殊慧心想,也许自己问得唐突,老人用沉默来拒绝回答。她仰起头望了望老人的脸,发现他的脸色严肃,浓眉紧锁,花白的胡须包围的双唇紧闭,眼里透出悲愤的神色,凝目注视着前方,两眼像两把利剑放射着炯光,神态异常倔强。从老人的神情判断,他的心中一定有隐痛,说不定有深仇大恨。殊慧暗想,或许自己的话触及了老人的伤疼。她责备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觉得自己的问题很傻气,脸顿时红到了脖颈。过了老半天,老人开始说话:“十多天前,日本鬼子像一群恶狼闯进山,四处搜寻游击队,走到哪儿烧杀到哪儿,不少村子遭了殃,房屋被烧毁,没有来得及躲藏起来的村民,都遭到了残杀。我的八十岁老母亲,三岁的孙女儿和体弱多病的老伴都被鬼子杀害了。游击队为死难的亲人报了仇,在鬼子出山的路上,把他们全部消灭了。”
老人说完最后一句话,脸上的悲愤神情转为宽慰。
殊慧听了老人诉说日本鬼子的滔天罪行,怒烧中烧,更坚定了打鬼子的决心,为死难的同胞报仇雪恨。
她跟着老人翻过两道山梁,走进一条大约二百来米宽的山谷。
山谷底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干枯河床,露着星星点点的白灰色的卵石,仿佛一条巨蟒在爬行;山谷左右两侧是陡峭的黄土山崖,约莫十多米高,山崖前向河床倾斜的黄土地上稀稀拉拉地长着白杨,树干挺拔直立,树冠状似箭头,直指狭窄的天空;繁茂墨绿的树叶随风抖动,发出唰啦唰啦的声响,在山谷里回荡,听去好像游击队向鬼子进攻的呐喊声。几只银灰色的野鸽子砉的一声从山崖的半腰处飞起,在上空盘旋了一圈,降落在山崖顶上;两只可爱活泼的松鼠拖着漂亮的修长尾巴,敏捷地在崖壁上欢快地跳窜,嬉戏。
殊慧不禁停下脚步,好奇地望着面前的景观,仿佛置身于美丽的梦境。
老人觉察出她不在身边,回头去看,发现她站在十来步远处,出神地四下张望,于是大声呼叫:“姑娘,快走!我们快到家了。”
殊慧加快脚步赶上老人,天真地说:“这山沟里很幽静,很好玩儿。”
老人笑着幽默地说:“你一定疑心,我把你引进世外桃源了,是吗?”
殊慧实打实地说:“我喜欢这些高大直立顶天立地的白杨,还有那些银灰色的鸽子和可爱活泼的松鼠。可是,我不相信这山沟沟会有村庄。”
老人笑着说:“我们祖祖辈辈住在这儿,生儿育女,繁衍后代,为我们中华民族灿烂文化锦上添花,眼下为保卫我们的国家,抗击日寇顽强奋斗,流血牺牲。”
听了老人意味深长的话,殊慧对他肃然起敬,异常感慨,心中回响着:“老人的话字字闪烁着耀眼的光辉,宛如真金在阳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他一定是个了不起的游击队员,是个民族英雄。我曾听说过,抗日的人都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为民族的利益,不怕牺牲自己的生命。他是游击队员的典范,他的一席话像一把神奇的金钥匙,打开我封闭的心扉。”她的悟性很好,精神境界得到了升华,心里亮堂起来,开始懂得参加游击队的意义,不单单是有了给死难的妈妈们报仇雪恨,还是为了保卫整个中华民族。
穿过一片高大的白杨树林,只见山崖下有一排窑洞,几乎没有完整的门框和窗棂子,黑洞洞的,像一排洞穴,断墙残垣,没有鸡鸣狗叫,也没有人语欢笑,仿佛是一片史前遗迹。
老人说:“我们到家了。”
殊慧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停下脚步,呆若木鸡,半张着嘴巴望着面前衰败的村落。
老人看出了她的心思,说:“你不相信这是村子,是吗?”
没等殊慧应答,他接着说:“是的,我要是初进山,看到这些残败破烂的窑洞,也不相信这里是住着活人的村庄。我们这个村里住着九户人家,我家祖祖辈辈都住在这里。这是个很和谐的村子,人们世代友好相处,互相关照,用自己的两只大手从贫瘠的山地刨弄食物,生儿育女。家家有苦难艰辛的眼泪,也有幸福开心的欢笑。你要是在十多天前来,就能看到家家户户的院墙整齐,窑洞门窗完好,过大年时贴在门框上的对联还鲜红如初,给你喜气洋洋的感觉;你能听见狗叫鸡鸣,羊咩牛哞和孩子们欢笑声。我们眼前这个样子是日本鬼子的罪证 。”老人说到这里突然打住了。
这时,殊慧看见一个身影从村子尽东头的窑洞闪出,向他们的方向瞭望了片刻,接着向他们迅速跑来。
老人说:“那就是我和你说的进山找游击队的小和尚。”
小和尚跑得飞快,转眼间就来到了他们面前。气喘吁吁地说:“王伯伯,我来背着。”说着上前就要接老人背上的柴禾,老人说啥也不肯,说:“不一会儿到家了,别费事儿了,再说你的伤还没有好利索。”两人推让了半天,还是小和尚服从了老人。老人仿佛想起了什么,用轻责的口气接着说:“噢,你看你,弄得我都忘了介绍你们认识了。”他转过身子,指着殊慧幽默地说:“她是我从山上捡来的姑娘,名叫殊慧,也是僧人,也是进山找游击队的。”接着对殊慧说:“我对你说过了,他就是来找游击队的那个小和尚。他叫感恩。你们互相介绍一下。”
老人说完,微笑着望着他俩,等待他们说话,可是他们俩谁也不开口,默默地愣在在那儿,互相瞅着,神态异常惊疑。
老人以为他们害羞,不好意思互相介绍,笑着说:“游击队和寺庙不一样,寺庙里尼姑和和尚不在一起修心,他们各有各的寺庙,从不往来。游击队有男有女,互相称同志,互相关怀,互相帮助,团结战斗。你们从这会儿起,就要忘掉自己是僧人,在心中塑造起自己是游击队员的形象。”说到这里,他转过身子,迈开大步朝前走去。
他俩分别走老人的左右两旁,心里想着同一个问题:“咋这么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四 异床同梦

那天晚上,殊慧和感恩睡在各自的炕上,想着对方,被同样的问题困扰着:“为啥这么面熟?形貌为啥和他/她那么酷似,难道真是他/她吗?” 就这样两人都苦思冥想,瞪着眼睛凝望着黑洞洞的窗户,辗转难眠,前世和魂飘阴间的经历像跑马灯似的在脑际闪过。
灵魂上的烙印不会因为肉体的消失而消失,铭刻在灵魂上的记忆痕也不会因为转世而磨掉。
在殊慧的心田里,耀祖和感恩的形貌重合分开,再重合再分开,再复合,最后糅合在一起,幻化成一个人——耀祖!白天在山上打盹儿时的梦里,那位老妇人让她充满希望的话语在耳旁响起:“你很快就会见到日夜想念的他。”
感恩呢?在他的心魂面前,殊慧和山花重叠分开,再重叠再分开,再重叠,最后融为成一个人——山花!初次见到宏空法师时,他庄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十六岁那年,你梦寐以求想见的人自然会来到你的身旁。”
他们越想越兴奋,睡魔远离了他们,不敢来打扰。
黎明时分,天下起了小雨,雨点有节奏的淅沥地声响,像温柔的催眠曲把他们送入了梦乡。
他们的魂魄同时走出了窑洞,却没有看见对方,一个朝南飘去,另一个向北飘去。天空瓦蓝瓦蓝的,一轮圆月挂在中天,被密集闪亮的星星包围着;月亮是那么皎洁凄美,群星是那么璀璨光辉。月光如水,星光似银,融为圣神的光芒,闪闪烁烁,流光溢彩,将大地装饰成美丽的通话世界;他们感到心荡神怡,张开双臂去拥抱这神奇而皎洁的月亮,飘啊,飘,不停地飘。然而,月亮好像躲避他们,突然钻进了云层。随即群星迅速散开,像喷射的钢花,飞到渺远的高空,默默地向他们不住地眨巴着眼,仿佛向他们提示着什么。他们像突然折断翅膀的鸟雀,从空中忽悠一下落在地上,面对面站起一起,默默地注视着对方,心想:“似曾相识!多么像他/她!”他们正要说些什么,只见一朵灰白色的云彩从高空飘落在他们身旁,云彩上站着一位老人,鹤发童颜,身穿灰色的僧服,形貌有几分像弥勒佛,手里拿着一条纤细的红色丝线,把他俩的手系在一起,然后向幽蓝的高空飘去……
“感恩,殊慧,快起来吃饭!”东山老人的粗狂而温和的呼唤声,把他们从梦中惊醒,他们揉揉眼睛,发现天已大亮,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屋里飘逸着扑鼻的饭香。他们闻出这是小米稀粥的香味,不禁想起了在寺庙里的生活,为死难的法师们,默默地祈祷。
户外还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仿佛谁在低声哭泣。
吃早饭时,殊慧端起饭碗又放下,仿佛想起了什么,问道:“王伯伯,今儿是几号了?”她想记住这个日子,因为昨天是她遇见感恩的日子,要是他真是耀祖的再生,记住这个日子很有意义。
老人正伸着筷子去夹腌胡萝卜,停住不假思索地说:“今天是七月七日,是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的会面日子。”
他慢慢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望了望窗外,接着说:“相传这一天牛郎带着两个孩子去见织女,要过天河,鸟雀都飞去为他们搭桥。这一天总是下雨,这雨水是他们见面时抱一起痛苦流下的泪水。”
殊慧和感恩对老人讲的故事并不陌生,但这次听来,仿佛第一次听到,觉得是那么新奇感人,不禁热泪盈眶。他们几次抬起头对视,心里想着同样的事。
阅历丰富的东山老人好像觉察出这两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互相倾慕,笑着说:“我也活过你们这个年龄,对异性很敏感。我是在十六那年见到我老伴的,一见就喜欢上她了。”
殊慧和感恩听了,会意老人的话,红着脸低下头,默默地嚼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