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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事·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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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一 回到家乡

那次大旱延续了两年多,终于过去了。外出逃荒的人们得到家乡灾荒好转的消息,陆续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他们开始重新生活:修缮倒塌的房屋,整理荒芜田地,准备耕种;见面后抱在一起,流着热泪,互相倾诉心声,讲述在外面世界的见闻,诉说经受的艰难困苦:
“回来啦?”
“回来啦。”
“家人都好吗?”
“唉,我爹走啦,走了一年多了。你家的人都好好的吧?”
“我母亲走了,小儿子也跟着走了,在出去的路上走的。呜呜……”
“别难过了。我隔壁的老李一家五口人,在路上饿死了三个。
“唉,活着的总算熬到了头,回到自己的家乡,看见啥都亲,连老鼠苍蝇都不隔应。”
“是啊,哪儿都没有生我养我的家乡好,哪里的人都没有父老乡亲亲啊!”
……
不用说,当时张吉堂和妻子孙兰兰得到女儿的死讯,痛不欲生,同时感到莫大的耻辱,精神受了极大的刺激。他们不想看到别人轻侮的神态,更不愿意听到那些市井人物的闲言碎语,很快离开了在饥饿威胁他们生命的关头给他们吃住、也给了他们痛苦的柳家大院,走出了太平庄,离开了丰同县,远离人群,在彩虹山的山沟里找到一个洞穴,住下来,像野人似的生活了将近一年,所受的苦难可想而知,不必累。后来,他们听到河南的旱情有所好转,决定回自己的家乡。
那是春天的一个傍午,阳光明媚,煦风吹拂。村口的那棵被饥的人剥光皮充饥的老槐树存活下来,嫩绿的叶子欢快地翻飞,望去仿佛无数绿色的蝴蝶聚在一起翩翩起舞。一队大“雁嘎咕——嘎咕”地叫着从南飞来,掠过村庄,向北急速地飞去。
张吉堂肩上抗着一卷行李,走在前面,孙兰兰怀里抱着那个蓝底白花的包裹,走在后面。他们满脸悲哀,低着头,迈着沉重的步子,默默地走着,仿佛对周围的一切失去了兴趣。走到村口,他们膝盖发软,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张吉堂转过身子,发现妻子眼里噙满了泪水,木然地站着,离家逃荒的情景从他们俩脑海中跳出,呈现在面前:
那是七月的一天上午,高远的天空灰蓝灰蓝的,没有一丝云彩,像一块无边的灰色帆布蒙住了天空。太阳像一个凶恶的怪物,凶巴巴地站在高空,不住地喷射火焰,看那势头,非把田地烤裂、树木烧焦、生灵烧光不可!乡亲们为了活命,扶老携幼陆续离家逃荒。
张吉堂锁上房门和街门,一家三口依依不舍地离去。他背上背着一卷行李,走在前面,孙兰兰怀里抱着一个蓝底白花包裹,跟在后面,山花和母亲并肩走着,臂弯上挎着一个柳条篮子,里面装着一些谷糠和土豆做成的饼子,作为干粮。出了村,他们沿着一条崎岖的山路向北走去,面前展现着一望无际灰茫茫的山丘,没有绿色,也没有飞鸟,一片死静,仿佛无生命的月球。不一会儿,山花走到父亲身旁,仰起头,闪着一双乌黑清澈的眼睛问道:“爸,我们到哪儿去?”
张吉堂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女儿的问题,沉吟了老半天,说:“走着看?”
“啥叫走着看?”山花眼里露出疑惑的神情,追问道。
张吉堂沉默不语,加快了脚步,心里琢磨着如何回答女儿。他不愿意让女儿失望,不让她天真的心灵受到伤害,心里琢磨找一个让她满意的回答,让她看到希望。
山花见父亲不说话,以为他心烦不愿意回答,于是撅起了嘴。
孙兰兰发现女儿脸上不快的神情,感到心疼,微笑着说:“我们去有饭吃、有房子住的地方。”
“在人吃人的大灾年,到哪儿寻有吃有住的地方呀?”山花说话语气充满了失望,清澈的眼里顿时失去了光彩。
“这么大个中国总有没有遭灾的地方,我们会找到的。天无绝人之路。”张吉堂说完,看了看女儿的脸色,发现她眼里露出了愉快的光彩,但他心里感到很疼很疼。
他的话没有落空,他们找到了吃住的地方。然而,那个地方把灾祸降到了他们头上,命运之神夺走了他们的女儿。今天,他们俩活着回来了,可是女儿永远会不来了!他俩默默地站在村口,向北眺望,很久很久没有动弹,咋看起来仿佛一对没有生命的沙土雕塑。
他们打开街门,荒凉的景象扑面而来,两只老鼠唧唧地叫着,从他们面前跑过,钻进了墙角的洞里;房上墙下,长着稀稀拉拉的杂草,枯黄嫩绿间杂,在风中摇曳;灰白色的窗户纸缀满了窟窿,被风吹得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有人在低声抽泣。
他们开了房门,看见一群老鼠在地上嬉戏,见人进来,没有逃跑,停下来抬起头来,大大方方地望着他们,仿佛在说:“这是我们的乐园,你们进来干么?”
屋子里,大梁和墙角挂满了破碎的蜘蛛网,看去像挂着破旧的灰色帷帐,给这久无人烟的屋子平添了凄凉的气氛。
村民们听说张吉堂和妻子回来了,陆续来看望。不用说,免不了询问山花:
“山花呢?咋不见山花?”
“她咋没回来?”
“你们把女儿嫁出去了把?”
“嫁到哪儿了?”
“凭山花那模样儿一定嫁了好人家?”
“女婿是做啥的?一定待见她。”
……
看望他们的乡亲一个都要这样盘问,想得到满意的回答。可是张吉堂和孙兰兰支支其词,躲躲闪闪,搪塞不语。人们知道,几乎外出逃荒的人,很少有全家完完整整地回来,一般回不来的是老人和小孩子。山花年龄十五六了,不至于饿死,很可能嫁出去了。可是从张吉堂和孙兰兰的神态看,山花可能出了事儿。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想不到出啥事,乡亲们在背后胡猜乱想。

二 痛苦的思念
张吉堂的院子里有五间正房,四间厢房,房顶扣着青瓦,山墙和院墙都是土培镶着青砖边儿,当地人叫这种墙穿鞋戴帽。从他的房舍来看,他家曾经是不愁吃穿的殷实人家。然而,大旱这个恶魔毁掉了他的家,夺走了他的亲人。
大旱前,张吉堂和父母住着同一个堂屋,父母自然住在东屋,他和妻子住在西屋;西屋有个里间是女儿山花的卧室。平时山花的屋子门从来不锁,他们离开家时锁上了。
回来整理房子时,张吉堂对妻子说:“我们暂不要打扫里间,等过些日子再打扫。”
孙兰兰懂得丈夫的心思,怕看见女儿的遗物承受不了痛苦,于是点头同意可是,她一瞥见里间门上挂着的那个大黄铜锁头,耳际就好像立即响起了女儿亲切悦耳的声音:“妈妈,给我开门!你把我锁到屋里干么?我要出去呀!”接着,门哗啦一声,从里推开了,山花像一只飞出笼子的百灵鸟,又像一朵鲜花出现在她面前!她定睛看去,面前依然是一扇挂着锁头紧闭着的门。于是,她的心剧烈地疼,两腿酥软,浑身无力。她流不出眼泪,眼泪早就流干了,泪腺好像也失去了功能。
那天早上,西天边挂着鱼鳞般的云彩;一轮新的太阳从东山梁后冉冉升起,笼罩着一层薄薄的云彩,望去仿佛蒙着玫瑰红面纱美人的脸庞。
张吉堂肩上抗着斧头,手里提着绳索上北山去砍柴,这是他逃荒回来,第一次去砍柴。走在上山的路上,他想起,以往女儿总是和他一起去,他砍柴,女儿归拢;回来时,父女俩一人背着一捆柴,一前一后,沿着那条小路回到了家。今天,他看看身旁,没有女儿,悲痛袭击着他的心头。突然耳畔响起了女儿的声音:“爸爸,等等我!”他赶紧回头看去,身后没有人影儿,只见一只白色的蝴蝶在他后面翩翩飞舞,瞬间消失在草丛中。他心想:“或许这只蝴蝶是女儿的灵魂。”于是,他去草丛中寻找那只蝴蝶,可是找了老半天也没有找到,感到很失望,深信那只蝴蝶就是他的女儿山花的在天之灵。
砍柴时,他隐约听得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觉得女儿在捡柴,可是停下来,回头看去,没有人影儿,只见一只白色的鸟儿站在不远处的一块大岩石上,怯怯生生地张望着他,心想:“这只鸟儿一定是山花的灵魂!”于是,他自语道:“孩子,是你吗?要是你的话,让爸爸把你抱回家。”话音刚落,他觉得,那只鸟儿突然变成了女儿,于是赶紧放下斧头,向那她疾步走去,可是还没有走到跟前,那只鸟儿就唧唧地叫着飞走了,飞得很高很高。他望着它融入蓝天中,蹲在地上放声大。这是他第一次恸哭,他在妻子面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为了让妻子坚强起来,他总把眼泪噎里肚子。
傍午时分,张吉堂背着一大捆柴禾,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他把柴禾放在街门外,解开绳索,分为成小堆,一堆一堆地抱进了院子,整整齐齐地码在东墙根儿下,接着拿起扫帚去扫掉在街门外和院子里的碎枝败叶,耳际突然响起女儿的声音:“爸爸,你歇歇,把扫帚给,我来扫!”张吉堂听得真真切切,他停下来,四下看了看,没有人影,心想:“这一定是我的幻听。”于是,他接着弯下腰继续扫。不一会儿,背后又响起女儿的声音:“你一定累了,进屋歇着吧。我来扫。”声音还是那么真切。他停下来,转身看去,只见街门口刮起一股旋风,瞬间把碎枝败叶卷在一起,接着刮到了墙根儿下,地上干干净净,像扫过似的,然后悄然消失。这一切发生在一瞬间,他觉得仿佛在梦里,呆呆地站着,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正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妻子在屋里的恸哭声,立即放下扫帚,进屋去安慰。
魂游四方寻女儿

原来,张吉堂出去砍柴,妻子一人在家整理屋子。她要打扫女儿的房间,可是打不开门,因为丈夫怕她看见女儿的衣物心脏承受不了,把钥匙藏了起来!她翻箱倒柜地找,终于在堂屋墙上的神龛里找到了。她先在门前静静地站一会儿,作了几次深呼吸,镇静了情绪,用微微颤抖着的手打开锁头,慢慢推开门,一股阴冷的风夹着女儿特有的气息迎面扑来,接着屋里的摆设呈现在眼前:靠东墙是一盘小炕,炕上铺着一张半新苇席,靠西墙放着一个褐色的梳妆台,镜子上蒙着白色的布帘,旁边摆着一把输木椅子;靠北墙放着一个小红柜子,上面有个空粗瓷花瓶。
孙兰兰拉开蓝色窗帘,屋里豁然亮堂起来;支起窗户,新鲜空气随即涌进了屋子。她看看小炕,仿佛女儿在甜甜地睡着,瞅瞅梳妆台,仿佛女儿坐在那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在梳头。她用摸布仔细地擦去窗台上和家具上的灰尘,然后开始整理女儿的遗物,揭开柜盖,一个布娃娃映入眼帘,这是女儿过五岁生日时,她为女儿缝制的礼物,也是女儿唯一的玩具。它鹅蛋脸,大眼睛,两条辫子垂在胸前,身着红色衣裤,一双天足登着绣花红鞋。她看见布娃娃 心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仿佛要冲破胸膛跳出来,去拿布娃娃。
于是,当时的情景从她的记忆深处跳了出来:丈夫看了,赞扬道:“你的手真巧,这布娃娃的模样和衣服真像我们女儿!”
她笑着说:“我就照着她的样子做的,给她一个双胞胎妹妹。”
“谢谢妈妈!”小山花清澈乌黑的眸子闪着愉悦的光彩,从妈妈手里接过布娃娃,抱在怀里,热烈地吻着它的脸蛋,不住地呼叫:“妹妹!”
张吉堂站在一旁看着女儿认真的神态,微笑着说:“男孩喜欢玩枪炮,女孩喜欢玩娃娃,这是人的天性”。他停了片刻,把目光从女儿身上移开,望着妻子说“再过十四五年,山花就会给我们生一个宝宝,我们就要当姥爷姥姥了!”
孙兰兰听了,没有接丈夫的话茬儿,脸上泛起自豪的微笑,眼里露出了期盼的光芒。……
她一时仿佛忘掉了痛苦,回到了过去,伸手拿出那布娃娃,捧在手里端详着,觉得它好像有了生命,突然开始说话:“妈妈,你和爸爸回来了!山花姐姐咋没回来呀?我想她?”
“你是……”她惊得浑身颤抖着,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我是你的女儿。告诉我,妈妈,山花姐姐咋没回来?”布娃娃的语气透出了焦虑。
她把布娃娃紧紧抱在怀里,觉得心脏像敲鼓咚咚地响着,猛烈地冲击着胸骨,全身突然变成了粉末,大叫一声“我的山花呀!”,接着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张吉堂跑进屋里,发现女儿的房门敞开着,妻子阳面躺在地上,四肢伸展,一只手紧紧握着布娃娃,。
他赶紧把她抱在怀里,用手掐住人中,呼唤道:“兰兰,你咋啦?醒醒,你醒醒……”
孙兰兰觉得,一纵身从敞开着的窗户跳出,身子轻飘飘的,像一根羽毛;头顶上是高高的天空,瓦蓝瓦蓝的,看去发晕;脚下是一堆一堆像旧棉花似的云彩,踩上去感觉软绵绵的。她怀里抱着那个布娃娃四处游荡。布娃娃问:“妈妈,我们到哪儿去呀?”
“去找你姐姐。”她说着,眼里闪着希望的光芒。
“姐姐在哪儿呢?”
“不知道,不,我的意思,她在天上。”
“我们这会儿在哪儿?”
“天路上呢。”
“那我们能找到姐姐吗?”
“能。”她语气肯定地说。
她走呀走,脚下的云彩越来越少,渐渐露出了一片绿色的草地,到处开着白蓝相间的小草花,花瓣非常精致,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好像天上的星星。她停下来,环顾四周,看见两只洁白的蝴蝶在花丛中欢快地扇动着翅膀飞舞,突然变化成了两个少年,牵着手在花丛中默默地漫步。她定睛看去,认出他们是山花和耀祖。她喜出望外,不料他们又变成了蝴蝶,向北飞去。她目送它们消失在花丛中,感到惆怅惋惜。她自语道:“这是啥地方?”
“是天门外。”突然背后响起了说话声。
她转过身去,发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微笑着站在面前。
“您是谁?”孙兰兰礼貌地问道。
“我知道你在找女儿。”老妇人所问非所答,用慈善的目光望着她。
“哦!您知道了!”
“太平庄的人们都知道。”
“您见到山花了吗?”
“她进了佛门。到时候她会回去看望父母。你回家吧,你丈夫在焦急地等你呢。”老妇人说着,上前轻轻地推了她一把。”她觉得身子晃了晃,忽悠一下坠落在院子,听见丈夫在屋里的呼唤她。
她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