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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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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节快到了。父亲说老家新屋装修好了,一家人应该回家“暖庐”,祈得家族和睦、人丁兴旺。
       父亲说老家一向是腊月二十八天不亮就吃“发财饭”,他们最好赶在二十八之前回家。艾芦腊月二十三放假,哥在广电局工作,要到腊月二十九放假,但年底事儿不多,可请假提前两天回家;弟自己开公司,也在腊月二十六把员工们放回了家,三家约定,腊月二十七清早8点准时出发,回老家。
       哥和弟回家可以两手空空,毕竟是回自己家;艾芦却不好意思两手空空,她是回娘家呢!
       掰着指头一算:屋前屋后、左邻右舍,全是艾氏本家,三服之内的至亲,大多是比她年长的,虽有一两个堂弟堂妹,总不好意思家家带了礼物,偏漏了他们的,毕竟家家都有孩子,那是见了客人就跟着跑,希望得个三瓜俩枣的。
       至少得买15份礼物,太便宜拿不出手,少说也要50多块一份吧?买下来,800元花了。车子塞不下,丈夫更不满:每年回家搞得像个土豪,何必打肿脸充胖子呢?你哥你弟不也没买东西吗?本来嘛,回自己家过年,用得着次次给隔壁左右带礼物吗?
       我这是回娘家嘛,跟哥和弟不同。
       有什么不同?你就是死要面子。
       我要什么面子?谁不知道我是个穷教书的?
       知道穷就好,别整个衣锦还乡的作派。
       一年一次,我还是买得起的。再说我这是人情,又不是显摆。
       哼,以前天天听你嚷10年存下10万元,你钱呢?就你这个作派,一辈子都甭想存下10万元。
       以前工资不高,开销也多,没钱可存;现在不同,从今年开始,我一定要在3年内存下10万元。
       就凭你?花钱如流水,量你到死都存不下10万!
       嘿!我偏要存给你看看!
       可以呀!今年不算,就从农历年春节,大年初一开始算起,3年后的大年初一你再看看你的账上是否存下了10万。
       一言为定!
       不是我定,是你定!
       艾芦气哼哼的,心里很想笃定,却没来由地有点虚。于是暗中再一次在心里算账:3年我至少有45万的收入,我就不信存不下10万元!

       父亲是提前回老家的,把新房子里里外外拾掇得清清爽爽。各间卧房里摆好了床具,就等各家将自带的被褥铺好。
        整理好床褥后,男人们开始房前屋后地转,规划着未来的绿化;每家一个孩子,也不急着扎堆,一人一部手机,倚在床上,各人玩各人的; 艾芦跟着嫂子和弟媳一起做晚餐。都是家庭主妇,人人都上得了灶台。一会儿工夫,一桌饭菜摆上了:一大盘糍粑,煎得两面黄松松的,薄薄地洒了一层红糖在上面;一大盘香煎轻腌鱼块,金黄的鱼皮上点缀着翠绿的小葱;一小盘酸辣藕丁,洁白的藕丁与鲜红的小红椒碎相映;一小盘酸豇豆末炒鸡胗,黄亮的酸豇豆,紫红的鸡胗,鲜红的辣椒碎,盘顶还饰着一片翠嫩的香菜叶。除此之外,圆桌周围摆了10碗丝瓜鸡蛋肉丝面:4个大号汤碗,6个中号汤碗。
       新屋空旷,堂屋里自然有腊月的寒气,但此刻,饭菜的暖香弥漫着整个厅堂。三个原本沉浸在手机中的孩子先先后后地跑出来,像小狗一样嗅着鼻子叫:
       好香啊!
       我饿啦!
       可以吃晚饭了吗?
       艾芦嘱咐自己的女儿:喊外公、舅舅和你爸爸吃饭。
        三个孩子争先恐后地跑出去喊人了。
        10分钟后,一家人团团地围坐在桌子前,吃得又开心又满足。但艾芦注意到了:父亲牙齿不好,三个菜,除了煎鱼块,另外两个菜他吃起来很费力。
       艾芦赶紧进厨房,三下五除二做了一个小葱烧豆腐端给父亲,父亲说着“何必这么麻烦”,眼里却全是欣慰。
       吃完饭,弟媳抢着洗碗,嫂子忙着归置楼上楼下的卫生间,艾芦负责泡茶。
       三个孩子围着小方桌,桌底下放着一个小烤炉。艾芦不让他们玩手机,而是拿了一副扑克牌出来:
      “一年到头见不着面,见了面不要只顾着各人玩各人的,一块儿玩会吧。打牌,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只是不许赌钱。”
      “好,我们来斗地主,画乌龟。”
        三个孩子都来了兴致,艾芦赶紧去为他们找来了纸笔。斗地主开始了,三个孩子一惊一乍,夸张地又叫又笑,倒是闹出了很浓的“年味”。
        而在客厅的另一个角落,父亲带着艾芦他们喝茶,聊着家常。
      “家具我提前赊来了,答应除夕之前结账呢。”父亲喝一口茶,好似漫不经心地说。
      “包括哪些家具?一共多少钱?”哥也喝一口茶,好似漫不经心。
      “你们各房里的床和床头柜,客厅就这一组沙发,还有就是餐厅的桌椅,总共花了1万2千多。”父亲说着,从棉袄口袋里摸出一张纸递给哥。
        哥接过摊开,念出声来:“一共12756元,包括7乘床,7个床头柜,一组沙发,一套餐桌椅,10个小圆凳。”
      “餐椅只有10把,我怕来了客人不够坐,就单另买了10个小圆凳。”父亲解释。
      “是应该买的……那我们3个,每人4000呗。小芦和小苇各出4000,剩下的零头我来出。”哥说。
      “没意见。”弟艾苇说着拿起手机,操作了几分钟,“哥,转给你了。”
      “我也转给你。”艾芦拿出手机,给哥转了4000元。
     “再退回10年,我就不会要你们出这个钱。”父亲感叹。
      “再退回10年也该我们出。”哥说。
     “更不该叫小芦出这个钱。”父亲望一眼艾芦,长叹一声。
     “有什么该不该的。哥和弟手头都紧,我出一份,他们就轻松一点呗。”
     “只怪哥没发财。”哥有点惭愧。
     “弟也无能,害得姐回娘家住还得自己掏钱。”弟也有点羞赧之色。
     “不分儿女,一样的权利,一样的责任。”艾芦很自豪,但她不得不承认,心里某一个角落,真有那么一点难言的酸涩。可她知道,这酸涩,并非为着父亲和兄弟不疼爱她,而是为着一家人辛勤了大半辈子,仍为金钱所困。
     “还有个事儿,”父亲道,“你们大堂哥上个月中风住院,前两天刚出院回家。你们应该去看看。给不给钱是一回事,要是连门都不上,就说不过去了。”
     “肯定要上门看看,也不能空着手去。”哥沉吟着,“我们姊妹3个一人拿出500块,应该说得过去吧?”
     “那有什么说不过去?在农村,这就不算少了。”父亲催促道,“现在就去看看,等到明天再去,人家会说闲话。”
       艾芦有点犹豫:“我身上没带现金。要不一块儿去看看大哥,到时用微信转账也行吧?”
     “用微信转账合适吗?”父亲有点疑虑。
     “没什么不合适,只要钱送到就行。”弟弟说着起身先走了出去。 

       在艾芦的家乡,腊月二十七是年前最热闹的一天。
       屋外暮色苍茫,寒气逼人,屋内暖香氤氲:厨房里,父亲母亲忙着准备第二天凌晨的团圆饭,煎炒烹炸,油香四溢;厅堂里,孩子们围着火盆烤红薯,烤糍粑,烤板栗,也是香味四溢。厨房里父亲母亲喁喁轻语,厅堂内孩子们笑语喧哗。
       从艾芦记事起,母亲在世时,他们家的腊月二十七之夜都是这么度过的,那浓烈的幸福感从来不曾消散。
       如今在城里生活,每年除夕只是一大家子在饭馆酒楼订一个包厢,吃一顿团圆饭,虽也有说有笑,但心内的感受哪能与当初在老家的团圆饭相比呢?艾芦想起郁达夫对于北国之秋与南国之秋的比较,她想那也容我比一比吧:如果把往年家乡的团圆饭比作一大碗醇浓的酒醪,那如今在酒楼里的团圆饭充其量就是一小盆稀薄的冷水泡饭了。唉!
       这次回家过春节,父亲要求一定要在新屋里吃团圆饭。虽然艾芦与嫂子、弟媳做一桌子菜不成问题,但毕竟大家平日在城里买现成的菜惯了,如果鱼丸、肉丸、藕夹、酥鱼什么的都要完全自制, 那也太麻烦了,所以这些菜,都在菜场里买好了带回老家,只等二十八号凌晨在锅里热一热就能上桌。除了几个青菜,早就洗干净了放在那里,艾芦她们并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忙的。
       但当艾芦和哥、弟结伴来到大堂兄家时,老远就闻到了从屋里飘出的油香、烤红薯和糍粑的香味,还有孩子们打扑克牌发出的吆五喝六的喧哗声。
      “嗯,还是那个味儿。真好闻!”艾芦忍不住赞叹。
     “要说过年,还是在老家有味道。”哥也接着说。
      “光在老家还不够,还得用传统的方法来过才有味道。”弟感叹,“譬如这打糍粑,以前一过小年,咱们塆家家约着在一天内打完糍粑。家家一大早起床排着队磨粉,下午挨着顺序蒸粉揣粑。哥那时可出风头了,大冬天却赤着上身,用拳头粗的松木大杵揣糍粑,浑身热气腾腾。”
     “哈哈,那时候正年轻,不怕冷也不怕累,一揣一个下午,到把塆子里所有人家的糍粑做完了才能歇着。”哥的回忆充满神往,“那时大堂兄可是主力军,还有大堂姐夫,我们三人一组,每年腊月   二十五或二十六揣糍粑,揣了好多年呢!”
     “我也记得那时大堂兄壮健得像头黑牛……怎么就中风了呢?他还没满60岁吧?”艾芦有点伤感。
     “老啦!”哥也伤感起来,“我今年55,大哥比我大2岁,离60不远啦。——敲门进去看看,听爸说大哥能说话,只是不能走路。”
        艾芦轻轻地敲门,叫着“大哥,大嫂”。
       门几乎是应声而开,开门的是侄儿艾林的女儿艾梦婉,大约十二三岁,脸上还贴着3张红纸条。
       艾芦三姊妹一般每年清明回一趟老家,与老家的“新生代”生疏得很。梦婉认得艾芦他们,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便急着跑进厨房。一会儿,大嫂和艾林都出来了,艾林的手上糊着面浆——艾林学厨,一直在武汉一家餐馆打工,过年家里的年夜饭自然归他主厨了。
       大嫂一迭连声地请艾芦他们进屋,艾林的媳妇也闻声从厨房走出来,为艾芦他们倒红糖水——在农村,红糖水是最好的待客饮料,多年未变。
       大嫂请大家坐下,很热情:“我是说今年新屋做起来了,就该回家‘暖庐’,望了一上午不见人回来。还以为你们不回来过年呢。”
     “昨天才放假,上午去买一些过年用的东西耽搁了,到家弄了点晚饭吃就过来了。”哥接上大嫂的话,“听我爸说大哥病了住院,怎么以前不说一声,我们也好去医院看看大哥。”
    “有什么好看的……你们都忙。”大嫂的脸一下子暗淡下来,“你大哥一辈子倒霉。人家像他这个年龄还在外面打工赚钱回来盖小洋楼,他赚不了钱不说,一下子瘫在床上,把自己攒的几个钱花光了,还拖累了艾林……”大嫂开始抹泪。
    “嫂子别这么说,大哥那么争强好胜的一个人,哪里愿意躺在床上呢?这不是旦夕祝福,自己也作不了主嘛?”艾芦生怕大哥听到嫂子的话难过,赶紧打断她的话,“我听爸说,大哥比原先刚生病的时候要好一些,那就说明只要坚持康复锻炼,大哥会慢慢好起来的。”
    “好是好一点,太慢了,看着着急。”大嫂说着起身,“他就在屋里躺着呢,你们来看看吧,他看到你们肯定高兴。”
      艾芦他们跟着大嫂走进一间屋子,大哥似乎早已听到了外面的谈话,听到门被推开,就艰难地蠕动,想要坐起来。
      哥两步跨过去,扶着大哥靠着大枕头坐下。大哥呼呼地喘着粗气,抬头看艾芦他们,双眼泪光闪闪。
      艾芦一阵心酸。大堂兄是一个活泼快乐的人,能干也健谈,还好吹个牛什么的,是一个能量四射的人。如今这样“瘫”在床上,他该多么难过啊!
      好在大堂兄还能讲话,哥和弟就说着安慰他的话。艾芦趁空出来找到艾林的媳妇,加上她的微信后,当面转了1000块钱给她,托她取出现金后转交给大嫂。
     大约十几分钟后,哥和弟告别大堂兄出来,大嫂手里捏着一沓钱送出来,说着感谢的话。艾林媳妇走到大嫂身边说了一句话,大嫂又赶到艾芦身边,拉着她的一只手,带着哭腔:
    “你也不容易,哪要你这要破费呢?”
    “众人拾柴火焰高。大哥看病要花钱,我们能帮一点是一点,最辛苦的还是你。”艾芦发自肺腑地安慰大嫂,“万幸大哥头脑清醒,口齿还清楚,腿脚只要坚持运动,会越来越好的。”
    “嗯嗯,有你们兄弟姊妹帮忙,我也觉得有盼头些。”大嫂说的也是真心话。
      离开大堂兄的家,艾芦没有跟着哥和弟回家,而是一个人走到池塘岸上。清寒的夜气包裹着她的脸,微疼,但让她的头脑格外地清醒——她可以像哥和弟一样只送500元的,但她为什么要送1000呢?头脑发热吗?财大气粗吗?肯定都不是,她只是觉得好像非这样做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