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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事·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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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1


初春的一天,大黄风卷着沙土,呼喊着到处冲闯,搅得天昏地暗。即使眼神儿好的人走在路上,也看不清对面走来人的眉眼。眼神不好的人走路,很容易撞着在对面的来人。
傍晚时分,肆虐了一天的大黄风突然消停了下来;天空灰蒙蒙的,显出惊人的空旷寥寂;太阳白惨惨的,像贫血病人的脸庞,没精打采地向锯齿般的西山背后滑动。
虎子走出学堂大门,刚刚拐过墙角,觉得突然有个黑糊糊的东西蒙住了眼睛,顿时坠入了无底的漆黑深渊。他吓呆了,灵魂飞出了驱壳,没有作任何反抗,像一截无生命的圆木,被人抗走了。
虎子神志模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仿佛被钉在棺材里,觉得憋闷得心里发慌,胸口像快要爆炸似的。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的神志慢慢清醒过来。他试着抬了抬胳膊,怎么使劲也动不了;蹬了蹬腿脚,也无法动弹,好像四肢不听大脑的指挥,觉得身子在不住地震动,不住地上下颠簸,好似躺在马车里,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奔跑,一时以为在做噩梦。
他极力回想刚才发生的事,记起和一些同窗走出教室,王茂先生在背后大声说:“天黑了,你们不要在街上转悠,快回家去,以免家人挂念。”他还记得,走出学堂大门,抬头看见城隍庙高耸的屋脊上跳动着一抹落日的余晖,一只灰色的山鸽子乍着翅膀,孤寂地向落日眺望。他驻足望着那只鸽子,对它产生了怜悯之情,轻声说:“天黑了,为啥还不飞回家?家里人会担心你的。要不到我家的马圈住吧,有好多鸟儿都在那儿过夜。那儿很暖和”
那只鸽子好像听懂了虎子的话,咕咕地叫了几声,振翅飞走了。
虎子见同窗们都走光了,于是赶紧往家里走。他只能记起这些,别的什么也记不起来。他则耳倾听,好像有微弱的轰隆声。是什么声音,他判断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听见好像有人说话:
“你看他还有气儿没有?”
“没事儿,方才还动弹哩。”
“可不能捂死他呀,他死了我们交不了差。”
“不知道县太爷要抓这个孩子做啥?”
“管那么多闲事儿干吗?管球他做啥?我们把这个活人弄回去,就交差了。”
谈话声戛然中断,只听得轰隆轰隆的闷雷般的响声。
虎子听得出,这是两个人在交谈,因为他的耳朵被紧紧蒙着,辨别不清谈话内容,好像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的噪音,嗡嗡响着。
他意识到不是做梦,自己被人绑架了,感到一阵无名的惊恐,全身的血液仿佛突然凝固了,心突突地跳着,好像要从嗓眼儿冲出。
他用尽气力呼喊:“放开我!快放开我!憋死我了。”
尽管他声嘶力竭地呼喊,发出的声音非常微弱,听去像被蒙着脑袋的小猫嚎叫。
回答他的是马车轮子碾在车道上发出的单调的轰隆声。这声音在他听来,好像从地狱里飞出的魔鬼的嚎叫,吓得他魂飞魄散。
虎子拼命地挣扎,不停地呼喊,哭叫,嗓子喊哑了,衣衫被汗水湿透了,昏了过去。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他从昏迷中苏醒过来,隐约听到嗡嗡地谈话声:
“我看,还是把口袋解开,万一憋死他,我们咋交差?”
“憋不死。”
“憋死就晚了。”
“上面要我们秘密地把人弄会县府。”
“要的是活人,不要死人。再说,他还是个孩子,来到人世没几年,万一憋死了,我们要负责呀,阎王爷会让我们俩偿命!”
这句话立即生了效,他们立刻解开了口袋,像倒东西似的把人从厚重的牛毛口袋里倒了出来。
虎子立刻感到呼吸畅快了不少,但胳膊还动弹不了,面前仍然漆黑一片。
然而,车老板粗暴的吆喝牲口声,车轮碾在路上的轰隆声以及牲口蹄子踩在路上发出的嗒嗒声,虎子听得清清楚楚。
他开始琢磨,自己被绑架的原因,可是脑子好像变成了一块木头疙瘩,失去了思考能力,想了半天,脑子也不转动。
过了一儿,虎子又听见他们谈话:
“你能保证他是我们要的那个孩子吗?”
“没错。是那个家伙亲自把这孩子指给我的,我注意了他好几天,今儿才有了下手的机会。”
“弄错就麻烦了。”
“你放心。他对这个孩子很熟悉。他曾经和这个孩子睡在一盘炕上,吃在一个锅里。连这个孩子咋出气儿,他都很熟悉。”
“那个家伙也够缺德的。”
“啥缺德不缺德?人各有志。有的人有奶便是亲娘,有钱就是亲爹。”
这回,他们的他谈话,虎子听得一清二楚。他知道了,自己的绑架与睡在一盘炕的人有关。他在心里说:“和我睡在一起的现在只有两个叔叔:李朴叔和张月叔,以前还有刘诚叔。除他们再没别人了。他们三人都是我叔叔的徒弟,对我一直很好。咋能害我呢?害我做啥呢?可是他们说得明明白白,是和我睡在一起吃在一起的人把我指给他们的。这是咋会事儿呢?”
他越想越糊涂,什么结论也得不出来。
夜深了,疯狂的大黄风呼呼地刮着,吹着大车道两旁的枯树不住地哈腰,频频点头,好似在求饶,发出凄凉尖厉的号叫声,听去好似无数人痛苦的悲号;黑沉沉的高空,闪烁着稀稀落落的星星;在鱼鳞似的云层中,多半个月亮向西天边急速滑动,仿佛要尽快避开充满罪恶的人间。
虎子的胳膊被紧紧地反捆着,无法活动,血液流动受到阻碍,他先是感到麻木难忍,后来几乎没有了感觉,好像失掉了双臂。同时,寒冷和饥饿无情地袭击他,他的小小身躯无法承受这超级折磨,不止一次迷迷糊糊地昏厥过去。他头脑里不断出现幻觉,一会儿,他看见他大大微笑着向他走来,抱起他悠着转圈圈,他感到头很晕,闭起了眼睛,和大大一起倒在了地上,俩人同时发出了开心的大笑;一会儿,他看见山花向他跑来,后面还跟着敬马和敬狗,他们手里拿着不倒翁;一会儿,他看见叔叔向他微笑,婶婶给他递来一碗香喷喷黄橙橙的小米稀粥;一会儿,他看见李朴叔和张月叔给他洗澡,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洗澡,多舒服呀!一会儿,他看见自己的山羊向他跑来,咩咩的叫着,用那两只弯弯的大角,温柔地蹭着他的大腿,他感到好痒痒;一会儿,一只饿狼张开血盆大口,呲着钢锭似的牙齿,向他扑来……
他啊的惊叫了一声,苏醒了,觉得身子一阵剧烈地震动,过了一会儿听见好像有人在说话:
“回来啦?”
“嗯,他妈的,天气真冷!往哪儿放他?”
“就放到这个屋子。把蒙在他眼睛上的黑布拿下来。”
“哎。”
从他们的谈话中,虎子知道到了目的地。
他们把虎子放在一盘抗上,掀去了蒙在他眼睛上的黑布,然后转身走出了屋子,把门从外哗啦一声上了锁。
虎子先感到眼前一片昏暗,接着出现了昏黄的光亮,晃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用手背揉了揉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见面前晃动着的物体,过了老半天他的眼睛才适应。他环视四下,看见置身于陌生的地方:一个大屋子,窗户很大,空荡荡的,阴森森的,靠墙摆着一张乌黑的条桌,桌上放着一盏很高的油灯,昏黄的灯苗在寂寞地摇曳,燃烧着的灯芯不时发出啪啪的响声。他惊愕地看见,自己投射到墙上的影子,出奇的高大,样子像魔鬼。
不一会儿,虎子听见门哗啦一声开了,他抬头看去,只见进来两个人:一个看上去五十多岁,身材矮胖,八字胡须,三角眼睛;身穿棕色团花马褂,黑色长裤子,背后拖着一根乌黑的大辫子,背抄着手,挺着大肚子,脸上挂着高傲的笑容。另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身穿衙役服,一手提着个黄铜水壶,一手端着个白色粗瓷大碗。
衙役对虎子说:“这是刘知县,来看你了。”
刘知县笑容可掬地说:“快给孩子把绳子解开!”
“喳。”衙役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条桌上,过去解开了捆着虎子手腕的绳子。
虎子觉得,两只胳膊好像有千斤重,费了很大力气才从背后移到面前,过了好长时间才恢复了知觉。
“你叫啥名字?”刘知县佯装慈祥的样子,望着虎子,语气十分温和。
虎子疑惑地望了望他,低下了头。
“刘知县问你呢?”衙役大声说,语气透出了威胁。
虎子全身激灵了一下,把头低的更深了,触到了膝盖。
“小马,给孩子倒碗水。”刘县长对衙役说。
虎子渴得嗓眼儿火辣辣的,好像在冒烟儿,接过水碗一扬脖子,咕咚咕咚的一口气喝了个精光。水下了肚,他顿时觉得眼睛亮了,身上的力气在渐渐恢复。
“你一定饿了,是吗?”刘知县关切地问。
虎子一直在心里琢磨:“他们为啥把我弄到这?”他仿佛没有听见问话,低着头在沉思。
“我认识你,你的名字叫虎子,是吗?”刘知县装出熟人般的口吻说。
虎子好像个聋哑人,对刘知县的话没有任何反应,他在沉思,他在琢磨,他在心里挣扎:“为啥绑架我?”他百思不解,下决心装聋作哑,不说话。


              2

常言道: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其实这里说的是,许许多多的祸总是突然来自地上,来自人间,而人——恶人又是自造祸的罪魁祸首。
虎子的突然失踪给健安堂带了不安和惶恐。
近来,虎子总在晚饭前到家,一放下书包,就进药房学习辨认药材。他肯用心,学得很快,二十来天就背会了常见药材的名称,并能凭药材形状和颜色识别常见药材的种类。汪明义对虎子的悟性和努力很满意,欣喜地看着他的进步,像农人望着破土而出的幼苗,感到由衷的高兴。他像一切严师一样,虽然对徒弟打心眼满意,但不用言语来表示,只是眼里露出自豪和愉悦的光彩。他对虎子说:“依照形状和颜色,用眼睛识别药材,对于大夫来说只是初步的要求。一个好大夫凭药材的味道,能用舌头或鼻子准确无误地辨别出种类,这要经过长期的刻苦努力才能做到。这一点你李朴叔叔和张月叔叔虽然做得不错,但还需要努力,才能达到要求。你要把我说的作为目标去努力。要记住,医术是无止境的,疾病是复杂的,假如你有十次生命,也不够用。”
虎子心中有了目标,他像一只羽毛还未丰满的小鸟,心里想着广袤的蓝天,开始在地上欢跳,反复练习飞翔。然而,他刚刚展开翅膀,还没有起飞,就被恶人设下的捕鸟器夹住了腿脚。这是多么悲惨的命运!
今儿吃晚饭时,大家都围坐在炕桌旁,就缺虎子。
芳馨一边往炕桌上放碗筷,一边说:“虎子咋没回来?还在药房吗?”
汪明义对站在地上盛饭的山花说:“你去药房招呼他一声。这孩子到了费寝忘食的地步了。”他说话的语气里透出了赞扬。
“哎。”山花银铃般的答应道,双手端着一碗冒着热气、黄橙橙的小米粥放在炕桌上,转过身去就走,一根又粗又黑的辫子晃了一下,就消失在房门外了。
“他肯下功夫,我看他会有出息。”李朴赞成道。
张月坐在炕上,正饶有兴趣地看两个小宝宝玩玻璃球,转过脸来说:“他将药材拿到屋里,放在枕头边。我问他,要干啥呀,他说,他要闻味儿,闻得久了,就能用鼻子鉴别出药材的种类。这小家伙很有心眼儿。”
汪明义听了,脸上露出了自豪的神色。
芳馨双手端着一大海碗白菜烩山药蛋,稳稳当当地放在炕桌上,一边说:“告诉他,现在要念好书,不要在这上面太分心。”
正说着,山花咚咚地跑回屋里,神色慌张地说:“药房没点灯,我推开门看了看,里面黑咕隆咚的,啥也看不见,叫了他几声,也没人答应。”
“我们先吃吧。”汪明义若有所思地说:“今儿学堂里兴许有事儿,放学晚了。”他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咯噔一下,慌乱起来。
大家默默地吃饭,喝粥嚼菜发出了难以名状的声响,听去有些单调而慌乱。
团团热气从饭菜里冒出,在人们面前袅绕;一盏黄铜油灯放在炕桌边缘上,橙黄色的灯苗在热气中缓缓摇曳;人们的身影投射到雪白的墙上,重叠在一起,形成了各种朦胧怪异的图像,不停地变化着形状。
“别出事儿!”芳馨跨在炕沿,担心地说,“他从来没有这么晚了还不回来。”
芳馨说出的正是大家心里想的。大家在心里都忐忑不安,稀里糊涂地往嘴里扒拉饭菜,忘记了品尝味道。
汪明义觉得心越来越慌,喝了半碗稀粥,就撂下碗筷。
芳馨拿起筷子,又放在了炕桌上,默默地坐着。
山花连碗也没端,两只大眼睛在灯光下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
大家都心生不祥的预感,屋里惶恐的气氛在漫延,在变浓。
李朴和张月急忙喝了一碗稀粥,连炒面也没有吃,就放下碗筷,说:“我们俩出去寻寻。” 他们俩跳下地,穿上鞋子走了。
大人的情绪影响了两个小宝宝,他们也放下了碗筷,疑惑地问:“虎子哥咋啦?”
  芳馨说:“没事儿的,一会儿就回来。快吃你们的饭吧。”
“不,我们要等着虎子哥回来一起吃。”他们说着转过身去,又玩起了玻璃球。
汪明义一家人焦急不安地等待着,锅里饭菜的热汽儿越来越少,变凉了,变冷了。
  过了大约半个多时辰,李朴和张月回来了,他们还没有进房门,就急巴巴地问:“虎子回来了吗?”
  “没回来!”汪明义脸色倏地变得煞白,“没找到吗?”
  “没有。”李朴和张月一边说,一边惊慌失色地进了屋子。他们额头上的汗珠在橙黄色灯光中闪烁着光芒。
  李朴抬起夹袄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接着说:“我们到了学堂,找到王茂先生,他说,今儿和往常放学的时间一样,虎子和同窗们一起离开了学堂。王茂先生带着我们去和虎子要好的几个学生家去寻,他们都说回家时各走各的路,没看见虎子。”
  汪明义说:“学堂离家没几步路,照理他不会迷路的。”
     芳馨说:“绝不会走失。时候不早了,放学到现在有两个多时辰了。我有一种预感,有人请了他财神(绑架)。”
  汪明义不以为然地说:“我们也不是财主,请他财神做啥?”
李朴说:“我们虽然不是财主,可是别人不这么看,他们认为我们开药房,当大夫,肯定有钱。”
油灯忽然暗了下来。
汪明义苦笑着摇摇头,从小红柜上拿起一把黑色剪子,用颤抖着的手剪了剪长长的黑色灯花,奄奄一息的灯苗立即亮了起来。
大家沉默了好长时间。
汪明义望了望张月,见他站在地上低着头沉思,于是说:“张月,你说说,虎子可能发生啥事儿?”
在汪明义看来,张月头脑很冷静,在很多大事儿上很清醒,判断得比较正确。
张月漫漫地抬起头,神态十分严肃,沉吟了片刻说:“我觉得师娘分析地有道理。我们要弄清的问题是他们请虎子的财神是为了啥?为了钱还是为了别的?”
汪明义接着说:“看来这事儿不那么简单。如果为了钱,绑架者很快会通知我们,拿钱赎人。如果是为了别的什么,那就复杂了。”
“我觉得与前个阶段人门上山寻山丹丹花风潮有关。”张月说话的语气听上去不容置疑。
大家又沉默起来,每个人的脑子都在围绕着张月的话旋转。
汪明义和芳馨自然想到那两支山丹丹花,想到了刘诚,觉得这事儿有点蹊跷。
李朴和张月的思维也围绕着刘诚寻山丹丹花的事旋转。
李朴直接了当地说:“虎子的失踪说不定与刘诚这小子有关。”
张月没有接李朴的话茬儿,若有所思地说:“我看这事儿最终是冲着师父来的。师父得提高警惕,预防小人陷害。”
汪明义接着说:“看来,这次的来头很凶,我得警惕。时间不早了,大家都休息吧。”
李朴和张月离开后,芳馨安顿两个孩子和山花睡下。
汪明义和芳馨点着灯,默默地坐着,一直到天亮。
李朴和张月躺下,议论了很长时间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他们俩顺着一条小道并肩向前走去,脚下的路忽隐忽现地在一望无际的田野里穿行,路两旁长着齐腰高的谷子,沉甸甸的穗子随风摇晃,仿佛向他们俩点头致敬。他们抬起头望了望天空,天幕像一块巨大的蓝色幕布,在头顶上空撑开,没有一丝云彩,太阳像一个灯笼,在天空摇晃,发出惨白的光芒。他们默默地向前走着,走出了庄稼地,前面不远处出现了三棵白杨,笔直的树干,箭头般翠绿的树冠,刺破了天空;巴掌大的绿叶在清风中翻飞,好似无数绿色蝴蝶在欢快地翩迁起舞。他们突然看见刘诚和几个人抬着一把大锯向那排白杨走去。他们走到树前,停了下来,开始锯其中最高的那株白杨。忽听刘诚大声朝他们喊道:“大树要倒呀,你们快点闪开!” 
李朴和张月几乎同时突然惊醒,意识到在做梦。
李朴忽地坐起来,推了推身边的张月,说:“哎,哎,你醒醒。”
其实张月已醒来了,他在迷迷糊糊地回味着梦,听见李朴叫他,睁开眼睛,说:“我醒来了,在琢磨我方才做的梦。”
李朴说;“我做了个奇怪的梦。”于是,他开始向张月详述梦境。
张月听完李朴的详述,惊得半天没有说出话来,觉得脊梁麻悚悚的,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定了定神儿,开始琢磨梦境。
李朴以为张月睡着了,又伸出手推了推他,说:“醒醒!”
张月说:“我醒着呢。你把灯点着。”
李朴半天才摸到火镰,好不容易点着油灯。
张月坐起来,披上棉袄,压了压心中的惶恐,说:“我做的梦和你一样!”
“啊!”李朴惊得差点跳起来,“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于是,他们在昏暗的灯光下,开始分析蹊跷的同床同梦。

              3

去年秋末,那场大火后不久,丰同县冯知县陪同知州视察,被鬼怪吓死后,刘知县接替了他的职务。他像别的新官一样,带着原来的一帮左右侍从来到丰同县。新官上任,三把火。刘知县点的第一把火是,走下去了解民情。要是为了减轻民众的疾苦,这无疑是值得颂扬的善举。
刘诚的父亲刘才智听说新任知县与自己同姓,感到莫大的荣幸,他得知这刘知县祖籍是洪同县,高兴地几乎发了疯,他对家人说:“我们的祖籍也是洪同县,兴许,这刘知县是我们的本家哩!”他要设法拜访这位尊贵的县太爷。他心想事成,可巧有一天,刘知县视察,路经刘家营。 刘才智杀猪宰羊,设宴款待,认了同族。刘知县的年龄虽然比刘才智小十岁,但论辈分刘才智管他叫爷爷。这孙子初见爷爷,光用酒肉招待还不够意思,还得送些白的和黄的才能表忠心。可是一个穷山村的小地主,有限的银两,无论如何也装不满县太爷爷爷身上无限大的口袋。因此,他想起了儿子说的健安堂的神奇的山丹丹花。他给他县太爷爷爷敬酒时,谄笑道:“爷,有一件真宝,如果能弄到手的话,爷您献给皇宫,这可是咱们刘家对皇上的一大功勋呀!”
“啊?啥宝贝?”刘知县将送到嘴边的酒盅移开,瞪大的黄眼珠子冒出了贪婪的绿光,活像毒蛇的眼睛。
刘才智欠起屁股,隔着炕桌将嘴巴附在他县太爷爷爷耳旁,咬了一阵耳朵。他的口臭呛得刘知县皱眉咧嘴,但眼里冒着兴奋、粗野和贪婪的光芒。
“好!好!好好!”刘知县一边听,一边说,“事成,诚儿就立了大功,前途无量。”
说完,两人大笑起来,笑声好像夜猫子叫。.
刘知县听说,健安堂在大盛庄一带,威信很高,人们称汪明义善人、神医。如果直接动汪明义,恐怕引起乡民们的不满,甚至暴乱。自己刚上任,还是小心为上策。因此,他先以刁将勒索钱财“请财神”的方式,绑架汪明义的养子,虎子,想从他嘴里得到真实情况,然后采取恰当的计策,弄到这宝贝。他没用多少周折,就实现了计划的第一步。
然而,两天过去了,这个孩子怎么也不开口,无论问他什么,他只是摇头。刘知县开始怀疑?是不是弄错了人?是不是弄来了一个哑巴?
第三天午间,虎子在冰凉的炕上,迷迷糊糊地躺着,门哗啦一声开了。 他慢慢地坐起来,朝门口望去,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从天窗射进的几缕阳光,正好射在来人的半个脸上,泛出惨白的光芒,和另一半黑黄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看上出好像魔鬼。他踱到虎子跟前,假笑着说:“虎子,我是你刘叔叔。”
虎子用手背揉了揉眼睛,才认出他是刘诚,冷冷地说:“你来做啥啦?”
“我来看你啦。”刘诚假惺惺地说,撩起棉袄大襟,从衣兜里掏出两个苹果,“这是给你的。”
虎子厌恶地瞟了一眼,把头扭到了一旁。
刘诚脸上露出了尴尬的色神色,把苹果放在了条桌上。
过了片刻,刘诚搭讪着问道:“你吃饭了没有?”
虎子沉默不语。
刘诚说:“你把你咋寻到的那两支山丹丹花告诉他们,就可以回家了。”
虎子转过身去,给了刘诚一个脊背。
“还有那两支山丹丹花,我师父放在哪儿了? 你知道吗?”
虎子用手捂住了耳朵。
刘诚一脸窘态,起身离去。他刚走到门口,虎子抓起那两个苹果,向他扔去,嘭——嘭的打在门上,吓得他出了一头冷汗。
刘诚向县太爷证实了,衙役们没有绑错人,此外,什么也没有得到。虎子心中的疑团倒彻底揭开了:是刘诚害了他。
连日来,刘知县对虎子软硬兼施,可是没有从虎子嘴里得到他要的东西的任何信息,感到骑虎难下,问刘诚:“你看咋办?把他放回去吗?”
刘诚说:“不行,不行。放回他,汪明义就完全知道了情况,我们就别想弄到那宝贝。还有,不但我在大盛庄抬不起头,你的影响在那儿也好不了。”
“那你说咋办好?”
“依我看,夜里派人装成刁将,去健安堂抢。”
“抢不到呢?”
“抢不到东西,下一步抓人。”
“抓人得有理由呀?”
“据说大火期间,汪明义他们一直没有离开健安堂,为跑出的伤员治伤,提供食宿。”
“你的意思是?”
“以窝藏暴民的作为理由,把汪明义抓起来。”
“好!我再考虑考虑。”
“还有个更充足的理由。”刘诚说到这儿突然把话打住,面目变得十分狰狞,像个举起屠刀的刽子手,眼里冒着凶光,咬了咬牙接着说:“汪明义这人来历不明,他不是本地上,开始住在山沟里的一个破窑洞里。他和他老婆的口音侉吧拉叽的,说不定是逃犯哩。”
刘知县眼珠子飞快地转动了片刻,忽然冒出了寒光,像两把杀人的匕首从刀鞘拔出。
刘诚接着说:“抓起汪明义,就可以抄他的家,那两件宝贝还能跑了?”
“很好,你很有头脑。”刘知县赞成道。
“还有……”刘诚说了半句,停了下来。
“还有啥?”
“那孩子咋处理?”
“你说呢?”
“放走他,会损坏你的名誉。”
“你的意思是?”
“让他找他死去的大大去。”
“我考虑考虑。”

          4

一天下午,汪明义和徒弟处理完一个被狗叫伤的病人, 坐在诊室一边休息,一边说话。他们谈了一会儿刚送走的病人,就把话题转到了虎子身上。
李朴忧心忡忡地说:“今儿是虎子失踪第五天,像石沉大海没有一点消息。”
张月说:“这说明绑架虎子的人不是为了银两。我总觉得,我们俩那个奇怪的梦是个预兆。依我看,师父避了避好。”
李朴和张月就把同窗同梦告诉了汪明义。
汪明义冷静地说:“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
李朴说:“敢情是这样。但这年头的魔鬼太多,不仅半夜叫门,白天还叫门哩。”
“你常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上午出诊,听说,前些日子刘知县路过刘家营子,刘诚父亲设宴款待,还人认了本家。还说刘知县是刘诚父亲的爷爷辈儿,那么刘诚该叫刘知县啥?”
李朴笑着说:“叫祖爷爷。”
张月大笑起来,好不容易控制住,幽默地说:“说不定虎子的失踪是,刘诚和他祖爷爷合起来演的一场戏哩。剧目应当是:《爷孙偷虎记》。”
正说着,门忽然被推开,进来的是牛蛋。牛蛋自从把老婆从窑子里输回来,改邪归正,戒掉了赌博,安分守己地过日子,去年老婆给他生了个胖小子。日子虽然穷苦,但总算有一个完整的家,心中有了盼头,眼里有了希望的阳光。为此,他非常感激汪明义。他农忙时打短工,农闲时在城里掏厕所。
 牛蛋的神态显得十分慌张,脸色煞白,满脸汗水,气喘吁吁,好像有人追杀他。
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听我说,你们把门从里闩紧。”
李朴立即去闩门,张月给牛蛋倒了一碗凉开水,牛蛋接住,一扬脖子灌进了嗓眼儿。
汪明义给牛蛋拉过一把椅子,说:“坐下慢慢说。”
牛蛋抬起袄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说:“不好了!虎子被害死了!他们很快就要来抓汪先生!”
李朴和张月听了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脸色顿然变成煞白。
汪明义冷静地说:“你详细地说一说。”
牛蛋接着说:“我常去衙门掏茅厕,结识了几个衙役。他们今儿前晌碰见我,缠着要我和他们喝酒去。”于是,牛蛋把详细情况从头至尾回顾了一遍:
半前晌光景,牛蛋推着粪车,正要进县府大门,从里面并肩摇晃着走出两个衙役,一个叫胡六,身材魁梧,扁平大脸,三角眼睛,粗黑的剑眉,看上去很凶险,另一个叫杨满,个子中等偏高,红鼻子,大嘴巴,小眼睛,看上去像个京剧中的小丑。
“哥们好久不见了。”两个衙役走到牛蛋跟前,嘻皮笑脸地说。 
“我有一多月没来了。”牛蛋停下来说。
“哥们和我们俩去喝几盅咋样?”
“你们不看我要忙去吗?”
“没事的,晚掏几天,人们照样有拉屎撒尿的地方。”
“过两天咋样?”
“我们很忙,好不容今儿有空。你上次请我们俩,我们一直没空请你。兴许你在心里骂我们铁公鸡。我们当差的受人控制,不像你自己管自己。”
“那好吧。”
于是,牛蛋把工具靠墙放好,和两个衙役进了一家馆子。
他们要了二斤烧酒,一盘花生豆,一盘山药蛋丝,一盘红烧鲤鱼,还有一盘酱牛肉。
三个人慢悠悠地边喝,边说笑。
胡六喝到半醉时,红着脸,眼里布满了血丝,用手背抹了一下油汪汪的嘴巴,嬉笑着说:“很久了,忙得连女人也没摸了。今儿喝完酒,就去逛窑子。你们去吗?”
杨满小眼睛里冒出猥亵的光芒,嘴里嚼着一大块酱牛肉,像个半哑子似的,含糊地说:“那,那敢情好,好。”
牛蛋自然想起了自己的老婆曾当过窑姐,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勉强地笑着问:“你们进来忙啥?”
胡六端起酒盅,一扬头咕噜一声把酒灌进了肚子,叹了口气说:“忙着抓人。”
“抓啥人呀?”牛蛋漫不经心地问。
“前几到大盛庄抓了一个孩子。”
“谁的孩子?”牛蛋把端起的酒盅放下,警觉地望着胡六。
“是大夫的一个养子。那小子是条小汉子,听说一言不发。”
牛蛋听了吃大一惊,手不禁颤抖起来,脑袋开始发胀,他极力控制自己,将端起的酒一饮而尽,放下酒盅,定了定神儿,问道:“为啥抓一个小孩子?”
“听说他采摘到一支可以治百病的山丹丹花。”
“这孩子这会儿在哪儿?”
“在哪儿?谁知道他在哪儿。”杨满用手抓了几颗花生豆,扔进嘴里嚼得嘎巴脆响。
胡六将嘴巴贴在牛蛋的耳朵上,压低声音说:“埋啦。”
“啊?”牛蛋惊得跳起来,又坐下,“活埋的?”
“我们俩昨夜干的。”胡六一连给自己灌了两盅酒,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们当差的只服从命令,让干啥,就得干啥。不干,打了饭碗不说,还要受处分。那孩子怪可怜的,他还没活哩,就走了。我们真不忍心要他的命呀。他会到阎王殿告我们,阎王爷会让我们偿命的呀。可是,我们没办法,明知道干的是缺德的事儿,害人的事,也得去干。不过,我们挖得坑不够深,土没有埋到他胸口,在坑口搭了树枝,上面撒了土,他还能出气。他能不能逃过这场劫难,那就看他的造化了。”
杨满喝多了,趴在桌上睡着了,发出了闷雷般的鼾声。
牛蛋倒了满满两盅酒,自己端起一盅,递给胡六一盅,说:“你是个好人!干!”
胡六放下酒盅,打着饱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你是条汉子,我看得起你,才和你说。”
牛蛋问;“那孩子埋到哪儿了?”
“出西城门,往西北走,翻过一个山梁,有几棵杨树,就在树下。干吗?你想去救他?”
“我随便问问,谁敢做这类事儿?”牛蛋佯装不以为然的样子说,“你们过会儿,回去好好歇息歇息。我明天请你们喝酒。”
“明天不行,让我去抓人。”
“到哪儿?”
“还到大盛庄。”
“抓谁?”
“抓那个大夫。这回公开行动,不像抓那个孩子那样鬼鬼祟祟。”
“你们咋认出那个孩子的?”
“有内线联系。有一个姓刘的大夫,以前在健安堂学医,后来回家了。听说他是刘知县的重孙子。这家伙够缺德的。”
讲到这儿,牛胆停下来,端起一碗水咕咕地喝了个精光,放下碗接着说:“喝完酒,我就按照他们说的,跑去挖虎子,找到个鲜土堆,不像他们说的那样虚埋着,土堆踩得很瓷实。我想这么长时间了,早憋死了。唉,他妈的,这是啥世道?”
汪明义感激地说:“谢谢你及时送来的信儿。”
牛蛋说:“依我看,你们师徒三人要躲一躲。你们合计合计看咋办。我去找几个朋友想想办法。”牛蛋说完,就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