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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事·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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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1

一天傍晚,突然刮起了大黄风,场上正在脱粒的谷物飞上了天空,头顶上空的浮云逃到了天边。尽管这是大盛庄一带常见的天气,但人们还愤怒地抱怨着这“鬼天气!” 遇到这种天气,牛羊早归厩,鸟儿早回巢;羊咩咩,牛哞哞,鸡惊叫,狗狂吠,汇成一首凄婉的天籁悲歌。
空气中涌动着一种风声鹤唳的气氛!人们感到有一种无名的恐惧,仿佛世界到了末日,大祸就要临头。
就在这时候,一个慑人心魂的消息在大盛庄传开:要打仗呀!
人们惊慌失措,冒着黄风,三个一堆儿,两个一伙儿,站在门口,聚在场上,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你听谁说的?”
“×××说的,他刚从城里回来,城里人都吓得要死。有钱的人逃走了。”
“啥人和啥人打呀?”
“说法很多,有的说,官兵和刁将(土匪);有的说,官兵和官兵;有的说,官兵和暴民。”
“不管谁和谁打仗,遭殃的是咱们黎民百姓。”
“敢情是这样。”
“我们咋办?就窝在家里等死吗?”
“我们藏进彩虹山沟岔里,管保安全。”
于是,大盛庄一时呈现出一片慌乱局面,人们牵着牛马,赶着猪羊,抱着鸡鸭,扶老携幼,神色惶恐,摸黑进山逃命。
掌灯时分,孟勇从城里回来。他把马车停在门前,进了诊室,见李朴在素油灯下写着什么,问:“就你一个人在?”
李朴见是孟勇,站起身来问道:“孟哥刚从城里回来?”
“是。马车还在门外。帮我把东西搬进来。”
“我们要的麝香弄到了没有?”
“几个药店我都跑遍了,都说没有麝香。”
“别的药材弄到了吧?”
“一样不缺。”
孟勇是个诚实能干的人,几年来为健堂跑外,勤勤恳恳,从不抱怨。
卸完车,孟勇将马前腿绊住,喂上草料,才进诊室歇息。他在一个方块凳子上坐下,接过李朴递过的茶碗,喝了一口,问道:“汪先生和张月呢?”
“他们俩出诊去了。”
“去哪儿?”
“庄南头。”
“快回来了吧?”
正说着,汪明义和张月走进诊室,放下褡裢,坐下来和孟勇寒暄。
山花推开门,说:“大大,叔叔们吃饭哇。”她说完转身就走。
“你过来,山花。”孟勇突然说。
山花立即转过身,站在门口,疑惑地望着孟勇说:“有事儿吗?”。
“你过来,给你点好东西。”
“啥东西?”
孟勇从上衣兜里掏出个白色小纸包,在手里晃了晃,神秘地说:“你猜猜?”
山花扬起头,扑闪着一双透着灵气的大眼睛,望着孟勇手里的东西想了一会儿,说:“头绳!”
“你真灵!猜对了。”孟勇眼里露出了兴奋地光彩,将纸包递给了山花,问道:“你咋猜的?”
“我看纸包软绵绵的,好像有红色映出来。我想可能是红头绳。”山花接过纸包,随手打开,一团鲜红的头绳呈现在眼前,宛如一个红色小绣球。她眼里闪烁着愉悦的光彩,说了声“谢谢孟大伯”,转身连蹦带跳地走了。
“山花这还孩子近来没少长,像棵小树一个劲儿往上蹿。” 孟勇望着她的背影说:
汪明义眼里露出了父亲特有的慈爱和自豪的神色。
孟勇随着汪明义等刚走出诊室,敬马和敬狗就从屋里飞跑出,朝他们跑来。
汪明义扭头瞟了身边走着的孟勇一眼,笑着说:“你的红头绳把他们引逗出来了。”
孟勇笑着说:“我想到了,单给山花买东西,这两个小家伙就会眼红。”
敬马和敬狗跑到孟勇跟前站住,扬起小脸蛋,可怜巴巴地瞅了瞅,突然说:“孟大伯好!”
李朴笑着说:“他们俩的意思是,孟大伯给我们买回啥好玩的了?”
大家都被逗笑了。
孟勇从衣兜里摸出两个小草纸包,蹲下身去,在两个小宝宝面前晃了晃,说:“猜猜看,是啥?谁猜着给谁。”
他们眨巴着眼睛想了想,都说:“猜不着呢。”
孟勇沉吟着,一时不知怎么应对。
他们趁孟勇不经意,突然伸出手将纸包夺了过来。
孟勇佯装生气地说:“看你们俩,不守规矩!我不干!”
张月笑着说:“他们用武力解决问题。孟哥,你今儿输给他们俩了。”
小兄弟俩打开纸包一看,每个纸包里露出两个亮晶晶的圆蛋蛋,样子好似糖蛋蛋。
“这是啥?能吃吗?”他们说着,就要往嘴里塞。
孟勇立即上去阻拦,说:“这可吃不得呀!这是玻璃球,是玩耍的。我教你咋耍。”他说着,把其中的一个珠子放在地上,用大拇指甲和食指夹住另个,突然弹出去,啪的一声击中了地上的那个珠子,两个珠子一下子滚出老远。
两个小宝宝高兴得嗷嗷的大叫起来,立即照着孟勇的弹法去玩。
大家都没有见过这种里面有梦幻般的曲线的玻璃珠子,围着饶有兴趣地观看。
孟勇说:“我见城里的孩子近来弹这玩意儿,觉得好耍,就给他们每人买了两个。”
汪明义对儿子们说:“我们吃饭去,吃完饭再耍。”
小兄弟俩不情愿地收起了珠子,进了屋子。
今儿晚饭,芳馨特意做了孟勇最喜欢吃的食物——玻璃饺子。咋听起来,外地人一定对玻璃饺子产生了好奇,以为用玻璃做成的饺子。这分明受了“顾名思义”思维的干扰,而得出的结论。人间有许许多多东西,名不符实,犹如有些名人名不符实。有的人顾盼自雄,把自己炒作得纷纷扬扬,漂亮的帽子都想扣在自己头上,别有用心的人也极力吹捧他们“伟大的ⅹⅹⅹ”、“著名的ⅹⅹⅹ” 、“卓越ⅹⅹⅹ”等等,其实名不副实。自称大师的人决非大师,就像玻璃饺子不是用玻璃做的一样。玻璃饺子的做法是:将山药蛋焖熟,剥去皮儿,与淀粉和在一起,擀成薄如纸的皮儿,包上馅儿,熟后透明,馅儿可窥见。自称大师的人也将自己肚子里的那点馅儿全部露了出来!
大家围坐在炕桌旁,一边说话,一边吃饭。孟勇从盘子里夹了一个饺子,一口吃掉多半个,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一边含糊地说:“好吃,好吃。不说为别的,就是为了吃弟妹做的这玻璃饺子,我也得为健安堂好好干。”
他的话把大家说得都笑了起来。屋里的气氛十分活跃。
李朴说:“孟哥学会开玩笑了。”
张月接着说:“常往城里跑,见识多了,也学油了。”
“我说的是真话。”孟勇认真地说,“家里人不想让我三天两头出门,说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整天常往外跑,说不定哪天连尸首也见不到。我说,见不到也得干。不干对起汪先生和芳馨,更对不起弟妹做的这香喷喷的玻璃饺饺。”
大家又被逗笑了。
等大家静了下来,汪明义说:“听说要打仗,人们吵吵得很厉害,有些人进山里躲起来了。你在城里听到什么没有?”
孟勇拿起一头白皮蒜,从中扳下一瓣,一边剥皮,一边说:“这事儿看来是真的,城里传得很凶。听说有些有钱的人带着钱财和家眷躲到乡下去了。”
“没听说到底是谁跟谁要打?”汪明义问道,一边伸着筷子去笼屉夹饺子。
“人们都说,后山的农民聚集起,拿起了武器,抢富人杀贪官。”孟勇说着,一边夹起一个饺子,就着蒜瓣慢腾腾地嚼。
“这没啥新奇的。后山穷,穷山恶水出刁民。听说后山的刁将很多。”李朴说。
“这和刁将不一样,当刁将的总是少数。我们大盛庄也有当刁将的。”张月不赞同李朴的说法。
孟勇说:“张月说的在理儿。当刁将的人极少,听说大盛庄只有三四个刁将。要是大盛庄的村民联合别处的村民涌进到城里抢富人,杀贪官。我说这就不是刁将了。”他转向汪明义,问:“汪先生,你说这叫啥?”
汪明义沉吟了片刻说:“叫起义,农民起义。和李闯王起义一样。”
“啊!”李朴和张月同时惊叫起来,“这么说,黎明百姓又要遭殃呀!”
“这没啥大惊小怪的。天下混乱,黎民遭殃,古来如此。”汪明义说,“但谁也制止不了。官逼民反,不无道理。官吏贪得无厌,搜刮民膏,聚敛财富;奸商巨贾造假垄断,囤积居奇,哄抬物价。官商勾结,利用一切便利,大发横财,黎民百姓的日子每况愈下,痛苦不堪。在特定的时期,表现为世风日下,黎民百姓心理扭曲,诸如焦急、郁闷、愤怒、谩骂,等等。表面上看,社会似乎平静,其实已患了神经紊乱症,迟早要发疯崩毁。这是必然的,农民起义是农民被官吏逼得走投无路的唯一出路。”
李朴说:“未雨绸缪。那我们得有所防备呀。”
汪明义赞同道:“是的要有所防备。大盛庄是个比较大的集镇,一旦打起来,受危及的可能性大。但也不要惊慌失措。大家说说,我们咋办?”
“依我看,”张月放下碗筷说,“我们将比较贵重的药材、衣物和钱财运带偏僻的山村去。师母和孩子们也要跟着东西离开大盛庄。”
“我看张月的意见可行。”汪明义说,“ 但我们健安堂不能转移,要继续存在,理由很简单,在这种情势下,人们更需要我们。”
打仗的风声越来越紧。
第二天,大盛庄的绝大多数人离开家进了山。
上午芳馨和孩子坐着孟勇的马车离开了大盛庄。

2

茫茫的黄土高原,黄土虽深厚,但土质疏松;地表支离破碎,沟壑纵横;草稀木少,雨量不多;饥荒连年,民不聊生。大黄风中,常常响起悲凉凄婉的爬山歌。在大盛庄周围方圆百,有一首古老的爬山歌,唱了几百年,几乎人人会唱,歌词似乎没有改动,这歌词是:

青山绿水曾经有,那得你在梦中寻。
清清河水汩汩流,鱼虾欢跳水中游。
山坡河畔草木盛,鸟飞兽跃齐欢腾。
连年雨顺风也调,丰衣足食人人笑。
半夜一把鬼火起,森林变成大火海。
草木烧尽水变洪,鱼虾消失鸟兽死。
黄风四起难下雨,连年饥荒饿鬼哭

我们无法考察这歌词是何年何日何人编写,但我们从中能隐约看到,大盛庄一带曾经像江南似的山水秀美,莺歌燕舞,风调雨顺。是那把鬼火破坏了和谐的生态环境,造成了永恒的灾难。
那把鬼火就是战火。
据说达芬奇曾预言,人类必将毁灭于战争。
天神用泥捏了男女人形,吹了口气,变成了活人。从此以后,小小寰球,没有一天安宁,每时每刻都在打仗,都在流血。人类为了打仗,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发明制造武器,从木器石器到原子武器,都是用来杀人,杀得越来越多,杀得越来越巧妙,杀得越来越残酷。无论陆地或海洋,高山或平地,每一滴水,每一寸土都喝过人血,吃过人肉,嚼过人骨!我们设想,如果把有人类以来战争中杀死的人的鲜血收集起来,倒在太平洋里,太平洋的水会永远变成血红色!如果将他们的死体收集起来,添进太平洋里,太平洋的水会猛涨,定能淹没欧亚大陆!
残酷的战争!
罪恶的战争!
毁灭人类的战争!
或许,不久的将来,诺亚时代就要到来!
希望在新生的人类身上!
就在芳馨和孩子们转移到偏僻的小山村的当天晚上,大盛庄的西面偏南,蘑菇岭上,发生了一场恶战。
我们在前面提到过蘑菇岭,那是这场战争二百多年后的蘑菇岭。这场战争之前的蘑菇岭是另一番景象。我们这就一边听故事,一边穿越时空去游一游,看一看。
从大盛庄出发,向西南走,越过一道三十多仗宽的干涸河床,顺着一条蜿蜒曲折的大车道,爬上一道漫坡,一座山岗就骇然出现在你的面前:形状像个巨大的绿色蘑菇,凸起的顶部像倒扣着的一个绿色大锅。民间传说,当年铁拐李下凡偷锅时,因为偷的太多,一次拿不动,就寄存在蘑菇岭上一个。为了不被发现,他和森林神要了一把树籽儿,站在蘑菇岭上,面朝西北方向,挥手将树籽儿撒出,从蘑菇岭起,北面和西面数百里,顿时变幻成一片一望无际的林海。这林海随着起伏的地形,像天边延伸,层林叠翠,古松参天,青风吹动,绿波荡漾,站在彩虹山顶上望去,像无边无际、巨浪起伏的绿色海洋。蘑菇岭如锅的顶部,流出一条清澈透底的小河,小河穿越茂密的森林,像一条硕大无比的青蛇,向北缓缓流去。人们叫它清水河。夜阑人静时分,大盛庄和河畔其他村庄的乡民们,隐约能听到清水河哗哗的流水声,仿佛听到了从天国飘来轻柔的催眠曲,舒舒服服地进入了梦乡。河水银波闪烁,鱼虾欢跳;岸边百花争妍,芳草萋萋;林间,野兽欢游,百鸟歌唱。这是一个万物共存、花香鸟语的和谐的绿色世界!
这和谐的绿色世界,无疑是周围数百里的肺部,不断调节着大自然的血脉,所以几乎连年雨雪充足,很少发生旱灾。
那是深秋的一个夜晚,夜空黑沉沉的,像一口巨大的黑锅扣在人们头顶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人们感到万分恐惧,似乎预感到地球立刻就要爆炸,人类就要彻底毁灭。
天上没有月亮,也看不见星星,好像月亮和星星都躲藏起来,不忍心看人间的杀戮和罪恶。这时节,往常风从西北方向吹来,这天夜里风没有定向,在林间怒吼着,到处乱闯,吹动得林木发出波涛般的巨响,好似愤怒地抗议即将对它们下毒手的小小人类。
突然,大盛庄的上空,一颗流星从东北向西南飞过,发出璀璨的光芒,划破了漆黑的夜空,瞬间在天边消亡,仿佛要最后看一眼那片茫茫的林海。
大约三更刚过,在彩虹山上躲藏着的乡民们惊恐地看到,蘑菇岭上突然腾起了火柱。
“瞧,起火了!”
“在哪儿?”
“蘑菇岭!”
“到底打起来了!”
“火很快会烧到我们大盛庄!”
……
乡民们惊叫着,胆战心惊地眺望着熊熊燃烧着的大火,跪在地上,仰望黑沉沉的天空,向老天爷祈祷。祈祷是人类没有办法的办法,是走头无路的出路。
大火越燃越旺,火柱越燃越粗,越燃越高,像火山爆发,直冲九天,把黑沉沉的夜空染成殷红色,犹如无数人头同时落地,鲜血喷到了半空。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发出像魔鬼嚎叫似的呼啦呼啦的轰鸣声,肆无忌惮地向纵横漫延。树木被烧得发出噼哩啪啦的巨响,听去仿佛万人齐声悲号,又像两军决战,枪鸣炮响,刀砍箭发,杀声震天,惊天动地。
大火熊熊,火舌呼呼,像无数条巨大的毒蛇吐着舌头,贪婪地吞吃着绿色生命。
这场大火烧了七七四十九天,浓烟滚滚,遮天蔽日,方圆数百里看不清天日。
最后的余火被一场秋雨扑灭。
从此,铁拐李种下的那片一望无际的林海变成了凄凉的荒原,成了大黄风四季游戏的乐园。
从此,清水河像一条巨大神奇的蚯蚓,贪婪地吞吃荒原沙土,河水变成了土黄色,成了混水河。
传说,大火过后,这片荒原每天太阳下山,夜幕拉开,冤魂孽鬼就开始活动,它们举着火把,狂笑乱舞,悲号哭泣。
大火后,有一天,丰同县知县陪着州官乘着大轿,前呼后拥地来到荒原上视察。他们走到荒原边缘上停下,从轿子里钻出。州官望着面前无边无际凄凄惨惨的荒原,突然诗兴大发,脱口吟道:

眼前荒地一大片,来年春开好种田。
千亩良田万担粮,皇上知晓笑开颜。

“好诗!好诗!”县官吹捧道,“小人一定照办,不辜负大人的恩教。”
州官背抄着手,扬起胖脸,哈哈哈哈的大笑了一阵, 赞叹道:“你这把火放得好啊!一举两得,既消灭了暴民,又得到了万顷良田,功劳卓越。本官要呈奏朝廷,为你请功。”
县官立即匍匐在地,给州官鸡啄米似的磕头,连连说:“感谢大人的恩泽,小人甘为朝廷效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州官低下脑袋,俯视着趴在脚下的县官,不露神色地说;“起来吧!我要看你的行动。”
县官从地上爬起来,说:“报告大人,这次损失的官兵不少呀。”
“死了多少?”
“一千五百名将士一个也没回来。”
“死人是必然的。哪有打仗不死人的?你尽快的招募新兵,要加强军队建设,适当地增加军饷,提高将士的薪水,加强训练。我们大清政权的巩固靠得是军队。近年来,南方的刁民闹腾得很厉害,咱们北方也不安宁。你县不就是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吗?”
县官连连保证:“大人所言极是,小人一定遵照去办。”
正说着,有一个卫士惊叫道:“鬼!鬼!”
州官、县官和随从们惊得呆若木鸡,过了老半天,不约而同地说:“在哪儿?”
“在那儿,在那儿!南面!南面!”
原来,他们都面朝北站着说话,此刻突然转过身,惊恐地朝南望去,只见一群似人非人的东西从蘑菇岭上冲下来,手里握着兵器,尖叫着,哭喊着,转眼间冲到他们面前,把他们团团围住。这些怪物,形态瞬间变幻着,忽儿是大树,愤怒地摇晃着树冠;忽儿是豺狼,张牙舞爪向他们扑来;忽儿是人,断臂缺头,浑身淌血,手拿武器,向他们冲来,乱杀乱砍。
州官、县官及其随们从惊恐万分,顿时汗毛倒竖,浑身酥软,跌倒在地,昏死过去。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一个年轻的卫士从昏厥中慢慢苏醒过来,以为睡在炕上做噩梦,当他回过味儿来,定了定神儿,哆嗦着爬起来环顾四下,只见地上躺着一大片人,州官和县官七窍流血,断了气,挺了尸。
这件让人毛骨悚然的事发生后,周围方圆百没有人敢去荒原走动。

3


这场战争和近代的两次世界大战相比,算不了什么。据说第一次世界大战杀死一千多万人,第二次世界大战杀死六千多万人。 但这场战争就残酷程度而言并不比人类历史上大大小小的战争逊色,它的罄竹难书的罪恶是在于破坏了大自然的生态平衡,它不仅杀害了生灵,还在大地母亲身上留下了一道永远流血的伤口。
大地母亲身上伤痕累累,遍体流血的大大小小的伤口,几乎都是战争罪恶的见证。这也被历史学家明目张胆地忽视或委曲了,历史学家们总认为战争有所谓能推动历史前进的意义,这是对战争罪恶的包容和藏掖,实在是不应该的。
在这场战争中,靠近森林边缘的乡民们,遭了到劫难,他们家破人亡,离乡背井,四处流窜。这自然不在话下。
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大盛庄好端端的,幸免于这场大火。一种解释是,大盛庄和林海之间隔着一条干涸的河床和一道黄土漫坡,其间几乎没有树木, 所以大火没有闯进庄里。有一种神话般的传说是,因为汪明义和他的两个徒弟一直坚守在健安堂,为逃出的伤员治疗,当大火快要烧到大盛庄时,彩虹山的山神调动山上的一切鸟兽扑灭了漫延到大盛庄边沿的大火。
汪明义和两个徒弟,只要有人来,不问何人,热情接待,提供食宿,治疗伤病。
一天早上,他们刚进诊室,听见嘭嘭的敲门声。
近来,他们随时从里把门闩紧,以防不测。
李朴压低声音说:“有人敲门。开吗?”
汪明义点点头。
李朴会意,立即过去开门。
他拉开门一看,惊得向后退了两步,怔怔地站着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尊雕像。 只见两似个人非人的东西互相搀扶着立在门外,每人手里拿着一把大刀,大刀上血迹斑斑,闪着寒光和杀气。他们披头散发,浑身血污,眼里冒着惊恐、粗野、疲惫和狂暴的神色,活像两个从地狱里跑出的恶魔。没等李朴做出反映,他们并肩粗暴地挤了进来,他们的样子咋看起来好像连体人。
汪明义和张月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惊得目瞪口呆。这两个人迈着艰难的步子,一边往里移动,一边说:“你们别怕,我们不伤害你们。我们看见你们门楣上挂着牌子,上面写着‘健安堂’,知道是药房,会有先生,就来敲门。你们能不能给我看看伤?”
汪明义和徒弟们觉得好像在做一个噩梦,愣了老半天,才醒过味儿,说:“你们快坐下,歇息歇息。”
他们拉过两把椅子,扶着着这两个伤员坐下。
这两个伤员没说什么客气话,坐在椅子上,把大刀夹在各自的两腿之间,用手紧紧攥着刀把,神态惊恐,满脸杀气,仿佛随时准备乱杀乱砍。
李朴和张月给他们每人倒了一碗凉白开水,他们接住碗,一扬脖子咕咕地灌进了肚子,接着乞求道:“能不能再给喝一碗。”
汪明义笑着说:“你们想喝多喝多少。来了我们这儿,别做假,想吃想喝随便些,像在家里一样。”
这两个伤员眼里倏地露出了一缕愉悦的光彩,接着又换上了惊恐和阴森的光芒。他们一口气喝了四五碗水,用污秽的手抹了抹嘴巴,长出了一口气,说:“啊呀,真解渴!”脸上随即露出了些许轻松的神态,仿佛疲倦的旅行者到达了目的地。
汪明义问道:“你们俩伤着哪儿了?”
一个说:“我的肩膀受了刀伤,右手被烧伤了。”
另一个说:“我的左腿肚子被箭射伤了。”
说着,他们将伤口示出,让大夫看,咧着嘴说:“在路上只顾逃命,没觉得疼。”
李朴问道:“这会儿感觉很疼吗?”
“很疼。快给我们上些止疼药。”
“忍一忍,一会儿就会好的。”
李朴和张月用清水为他们擦去脸上和手上的血污,两个可怕的魔鬼模样立即消失殆尽,出现了两个五官齐全、目光闪烁的活人面孔。这是两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个子也差不多一般高,修长的身材,嫩得像两棵小树苗;第一个说话的瓜子脸盘,饱满的额头,挺直的鼻梁,浓眉下闪着一双和善的大眼睛,透着稚气。第二个说话的圆盘似的娃娃脸,肤色白皙,小鼻子小眼睛,唇钱分明的两片嘴唇之间,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透出了天真无邪的孩子气。人们难以想象,像这两个还带着浓厚稚气的可爱的年轻人,从未谋面,没仇没怨,居然手握杀人的凶器,互相格斗,你死我活!
汪明义和两个徒弟立即开始为他们处理伤口,先用药水清洗,接着消毒,然后涂上配制的专治刀枪伤药膏,最后用开水煮过的绷带包扎。
包扎好伤口,汪明义问道:“感觉咋样?”
他们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挤出一丝笑容,说:“这会儿好多了。”
“你们的伤势比较轻,很快会好的。”
“谢谢!”
“你们一定饿了,过会儿吃点东西。我们这儿有住处,你们愿意呆几天都行。”
他们感动地流下了热泪,挣扎着要下跪。
汪明义赶忙上前,制止他们说:“不要动,坐着好好休息。我们是大夫,救死扶伤,祛病消疼是我们的天职。不管你是何人,官兵也好,刁将也好,暴民也好,起义的还好,我们不问你啥身份,只你是伤员病人,就一视同仁,尽力为你治疗。”
他们为难地说:“实在不好意思,我们身上没钱。”
汪明义同情搭理地说:“别不好意思。啥时候了还说钱?”
前一天下午,汪明义对两个徒弟说:“虎子的山羊有六七岁了,老羊肉不好吃,炖不烂,嚼不动。”
汪明义心里想的是,要是有官兵闯来,非把这山羊杀掉吃了不可。倒不如我们自己把它宰了,若来了重伤员,可以给他们补补身子。
张月会意地点了点头,说:“你的意思宰了它,是吗?”
汪明义说:“你们俩会宰吗?”
李朴和张月说:“见过杀羊,剥皮开膛。就是没干过。再说,也没有家伙。”
正说着,孟勇进来了。他担心汪明义他们的安全,特意骑着枣红马来关照。
他们寒暄了一会儿,就把话题转到宰羊上。于是,孟勇出去好不容易才弄到一把屠刀,宰了山羊。
按照师父的吩咐,李朴和张月给这两个伤员做了人参羊肉汤,白菜炖山药蛋,小米捞饭。
这两个伤员见了饭,像饿狼见了猎物,忘记了伤疼和惊恐,也顾不得客气,瞪着眼睛,盯着饭碗,呼啦呼啦地吃起来了。
汪明义在一旁望着他们说:“慢点吃,吃得快了不好。多喝些汤。这是人参羊肉汤,对伤口愈合有好处。” 
一个说:“我两三天了没吃上饭。”
另一个说:“啥时候吃的饭,我都忘了。这两天像在地狱活着。这饭真香呀!”
这倒是肺腑之言。人饿了无论吃什么都香。
“还是活着好哇,能吃上这美味的饭。”
“还能看见蓝天和太阳哩。”
他们一面嚼着饭食,一面扭过头,望了望窗户,想看看蓝天和太阳。他们没有看见蔚蓝的天空,因为窗户紧闭,但看见了透过雪白的窗户纸射到粉墙上的阳光。他们久久凝视着几缕跳动着的阳光,眼里闪烁着亮晶晶的泪水!
这两个伤员吃完饭,很快恢复了精力,脸上的倦容、惊恐和杀气的神情消失了,眼里露出了轻松、和善和愉悦的光彩,于是活跃起来了,话越来越多,好像通常的年轻人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又像刚才做了一场噩梦,醒来不一会儿就忘记了,恢复了常态。
汪明义和两个徒弟,在一旁颇有兴趣地听他们交谈,有时插上几句。
一个说:“我是后山的,叫刘厚。你呢?”
另一说:“我是阳高的,叫王忠。”
“你们俩是官兵还是起义的?”李朴问道。
他们说:“我们俩不认识。”
“啊?不认识?”汪明义等眼里露出了疑惑的光芒
王忠认真地说:“是的,不认识。我是官兵。”
刘厚接着说:“我是个农人。”
汪明义和徒弟们这才注意到,他们的衣服血迹斑斑,光从衣服上难以辨认兵还是民。
李朴愕然道:“那你们俩咋走在一起了?”
“我们在半路碰上的。”
“说说你们的经见。”
刘厚说:“我家住在山里的一个小村庄,那儿冬天雪太少,夏天雨不多,黄风四季刮,十年九旱,世世代代吃不饱饭。可是官府不管你死活,公粮逐年增加,到时必须缴纳。缴不起的,不管老少,都被拉去做苦工。被抓去的没几个活着回来。绵羊被逼急了,也会撞人,何况人呢?在逼得走头无路的情况下,人们就要拿起铁锹钯子,操起菜刀铡刀,和那些官吏们干了。反正得死,大家起来拧成一股绳,和他们干,说不定能干出条活路。就这样,有一天,我们杀了逼迫我们缴粮的几个官吏。第二天,一帮官兵提刀挎箭,杀气腾腾来镇压,说我们暴动,逼着村民交出所谓凶手,他们杀死十多个无辜的农民。我们在外面躲起来的几十个年轻人,听到这个信儿,立即联合附近别的村民,藏在半路,杀死了那些王八蛋。我们一共七八十人,知道县府很快会派来官兵镇压我们。我们只好藏在森林里。”
王忠接着说:“我家住在阳高,家有父母,两个未成年的妹妹,还有一个年过八十的奶奶。阳高自古是个穷地方,人们都在苦水里泡。为了吃口饭,我当了兵。家乡有句话说,好人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其实,当兵的很多都是穷人的子弟。因为官兵随时准备打仗,刀剑无情,枪箭无眼呀!在战场上,当兵的随时会去阎王殿报道,谁也不愿意年纪轻轻的就做刀下鬼。有钱人家的子弟不去当兵,他们家如有应征得壮丁,就花钱雇人顶替。前几天,我们接到命令,说:农民暴动了。县府要派官兵镇压他们,我也被点名出战。我很害怕,自己不愿意杀人,当然也不愿意被人杀。可是没办法,谁让你吃人家的皇粮呢?听说暴动的农民都躲在了森林里,我们进森林里搜寻,一连几天连个人影也没有看见。上面让我们在林间空地休息待命,没有命令不能行动。半夜里,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被喊声惊醒:森林着火了!大家一听都慌了神儿!没有命令不能动呀!谁也不敢动。可是大火无情,大火从蘑菇岭燃起,像饿狼似的很快就向我们扑来。人们像受了惊的羊群,立刻炸开了,乱成了一锅粥,不择方向,四处逃蹿;像发疯似的,看见身边有人影儿,就大杀大砍。我像切了头的牛虻,并命地奔跑,不知道跑了多久,见树木越来越稀疏,心想快要脱险了,就坐下来歇息。刚刚坐下,就看见一个人朝我走来,我赶紧站起来躲避,可是他转眼就到了我跟前……”
刘厚打断王忠的话,说:“我走到你跟前,才发现你,正要躲开,你就向我扑来,要不是我躲得快,你一刀就把我送到阎王殿了。”
说完,他们两个人都爽朗地笑了起来。
李朴问:“后来呢?”
王忠说:“我们俩就瞎打起来了。我说瞎打,是因为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人影儿,看不见彼此的眉脸。打了很长时间,谁也没打着谁,我累得爬在地上了。”
刘厚说:“我也累得不行了,看见你坐下,我心想,我也得趁机坐下歇口气,准备应战。”
“我觉得伤口疼得要命,想起了家里的亲人,心想,也许今生今世见不到他们了。”
“我想得不多,只想着,避开你算了,又怕你追上来,因我腿受了伤,走道不利索。”
“我想,我们俩没仇没恨,瞎打啥呀?倒不如互相和解,一起逃命,再碰见有人袭击,我们俩合力对付。”
“我的脑子里也闪出这样的念头。”
说到这儿,他们俩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透出了浓浓的酸楚和自嘲。
汪明义、李朴和张月也被逗笑了。
汪明义望着面前这两个活人,突然联系到互相残杀的小小人类,感到忍俊不禁。
张月说:“真是不打不相识,你们咋和解的?”
于是,他们俩回忆起和解的故事:
王忠大声问道:“哎,兄弟,你是啥人?”
刘厚反问:“你是啥人?”
“我是官兵。”
“我是个农人,是你们追杀的暴民。要杀过来吧,啰嗦啥?”
“听我说,你误解了我。我也是个农民,为了吃口饭,才当兵的。我们俩素不相识,没仇没恨,摸着黑打啥呀? 我看算球了,我们俩别打了,一起逃命吧。”
“你想骗我,是吧?我不听你的鬼话。”
“我不骗你,谁骗你是个球。” 王忠发誓,“骗你我家的人不到天亮就会死光。你不信,我这就把大刀扔给你。”说着,他站起来,一边向刘厚移动,一边将大刀扔出,大刀在黑暗中倏地闪出一束寒光,嗖的一声落在刘厚身旁。
刘厚扔下大刀,扶住身旁的一个树杆,吃力地站起来,慢慢地向王忠迎去。
他们走到一起,不约而同地说:“走!我们一起逃命。”
这时,黑沉沉的彩虹山顶上,冒出了霞光。 天亮了!他们弯下腰,重新捡起各自的大刀,搀扶着向霞光走去。
讲完了和解的故事,王忠说:“我算明白了,看透了。”
李朴问道:“看透了啥?”
王忠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半晌,说:“从皇帝到县官的荣华富贵是我们官兵的用死亡换来的。他们为了自己的权势,用臭钱引诱人们当兵,用‘忠于朝廷’、‘热爱大青’、‘保卫国家’等等这类花言巧语来蒙人们,愚弄我们这些大头兵,为他们卖命,去死亡。”
汪明和徒弟们忽然觉得,王忠的话像漆黑的夜空划过一颗灿烂的流星,瞬间眼前闪了一下光亮,照见了满山遍野的白骨上悬着金碧辉煌的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