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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事·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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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1

刘满很快苏醒过来。
他抱着昏厥的刘诚,跑走交替,赶到健安堂,跑了十来里路,几乎没有停歇。这是令人吃惊的耐力!简直是神力啊!要知道刘诚的体重一百二十多斤啊! 除非有天使相助,否则凡人难以做到。
刘满苏醒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刘诚不咋吧?”
“不咋吧?”的意思是,“没有事儿吧 ?”
刘满的心魂紧紧地牵挂着刘诚的命运。
刘满是个地无一垄、房无片瓦的长工,属于人间地狱里熬煎的最下等的阶层,天神为他造就的铁塔似的身躯里,蕴藏着一颗金子般的心,闪烁着阳光般的光芒。有多少人有慧眼能看见这无形的金子和无色的光芒呢?
汪明义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恍若看到一种神奇的景象:面前涌出了无数个刘满,像无边无际的参天大树,脚踩大地,头顶苍天,屹立在天地之间。他心中突然涌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没有他们,天就会立即轰然倒塌!如果没有他们的鲜血和骨肉喂养,大地就会贫瘠!这无数刘满的心灵之光芒,穿透他们褴褛的衣衫,为这黑暗的人间释放出一缕光亮。汪明义隐隐约约地看见,这一缕光亮从幽远的历史深处射出,向永远的未来延伸,像一颗璀璨的流星在漆黑的夜空划过,稍纵即逝。他在心中暗暗祈祷:苍天啊,让这一缕光亮在不久的将来变幻成普照人间的阳光吧,它能把黑暗寒冷的人间地狱变成明媚温暖的乐园。
汪明义所处的时代,正是欧洲资产阶级革命时期,可是中华大地处于最后一个封建王朝统治的黑暗的时期。
中国数千年的封建统治!黎民百姓经历长期的人间地狱生活!乱哄哄的朝代在不断更替,不乏“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英雄豪杰,可是人间地狱到底有多大的改观呢?有多少仁人志士能像汪明义那样怀着一颗善心,去做一点善事,用人性的善克服、压制、抵抗人性的恶呢?
历史学家们共同犯下的最大最不能容忍的一错误是,忽视了黎民百姓心灵中善良的光辉。这实在是犯了历史性的错误。
刘诚处于昏迷状态,还有微弱的气息,脸色渐渐变得正常,像酣睡似的仰面静静地躺着。
汪明义和他的两个弟子守护在刘诚身旁,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
刘满一直没有离开,这个钢铁大汉眼里噙着泪水,满脸愧色,在心中深深地责备自己,仿佛是他自己的过错。他重复着一句话:“让我替他去死,我活着没用场!”
这是从他心中流出的真心话,折射出他恐惧、愧疚、无私和对生活失去信心的复杂心态。汪明义理解他,同情他,安慰他说:“你不要责备自己,这件事没有你的过错,有我的责任。”
刘满用大手揉了揉由于缺乏睡眠布满血丝的眼睛,瓮声瓮气地说:“咋没有我的事儿?要是我阻拦他或我替他寻山丹丹花,他就不会出事呀?”
“他出事与你无关,我有责任。”汪明义脸上露出了自责的神态
这是多么高尚的品格!历史学家颂扬的那些持矛挚盾、所谓推动历史的的英雄豪杰们中,有几个有汪明义和刘满这样的品格呢?。
李朴和张月说:“他出事儿,完全由他自己负责。生病的老父亲在家里等着他,他还有闲心上山崖寻上丹丹花?真活见鬼!”
这话听起似乎也在理儿。
然而,汪明义说:“你们不要责备一个在阎王殿门口徘徊的人。他是我的学生,他的心眼儿比你们俩活套,这也有双重性,在规矩内活套,会做有益于他人和自己的事,活套得过了头,就会离开规矩,会出差错。我平素没有提醒他,这是我的过失。”
李朴和张月被师父的严于律己的精神境界所慑服,后悔自己不该责备还处在昏迷中的师兄弟,他们隐约发觉,自己心灵深处有一个阴暗角落,从那儿流出责备他的话,带有幸灾乐祸的味道。他们红着脸低下了头,眼里露出了惭愧的神色。人贵在善于借助别人的心灵之光,发现自己心灵深处的阴暗角落。
刘满担心地说:“要是他一直醒不过来,这咋办?他有父母,有老婆和孩子呀!我一个光棍当长工的,没牵没挂,活着不如死了。祈求老天爷,保佑他活过来,让我替他去!”
人世间有两件大事别人不能代替,一件是孕妇生孩子,另一件是阎王爷让人死。
第三天,刘诚开始说胡话,先是含糊不清,像小狗叫,但让守护他的人们紧绷着的神经放松了不少。接着他的胡话说得越来越清楚,让守护着他的人们惊愕不已。
他第一句清楚的胡话是:“我终于找到了!这一定是那天虎子和山花采摘的那种!这是宝贝!我把它呈献给皇上!荣华富贵就来了!”
这句话,李朴和张月似懂非懂,刘满根本不懂,可是汪明义感到十分震惊。他记起,出事的那天吃午饭时,刘诚心不在焉的神态,明白了他为什么不顾家有病父等着,冒险攀援山崖,寻找山丹丹花。他的胡话折射出他心灵的黑暗,他的行为违了背天理,所以遭到了报应。然而汪明义对他这个弟子没有产生丝毫厌恶情绪,他非常高兴他苏醒了。
接着,刘诚说的胡话,好像是和一个人对话,他同时扮演两个角色,嗓音忽而是男声,忽而是女声:
女声:“你是谁?”
男声:“是刘诚。”
女声:“我不认识你。”
“我是健安堂的大夫。”
“你来做啥?”
“我寻山丹丹花。”
“你寻哪种山丹丹花?”
“寻虎子和山花采摘的那种神奇的山丹丹。”
“你为啥要寻那种?”
“那是奇珍异宝。”
“我的意思,你用这奇珍异宝做啥?”
“宝贝谁不想要。”
“我问你的目的。”
“这样的宝贝价值连城,送到皇宫……”
“你别往下说了。可以升官发财,是吗?”
“向天子表忠心呀!”
“你的心灵很阴暗。”
“阴暗个啥?我说的是我心里想的”
“你的心术不正。”
“我说的是实话,心术不正的人很虚伪,心里想的是一套,嘴里说的是另一套。”
“这叫口似心非的伪君子。你是赤裸裸的贪婪鬼。”
“把宝贝呈给皇帝,我自己不留下,咋就成了贪婪鬼了?”
“因为你想把宝贝作为梯子,蹬着它向荣华富贵的高处爬。”
“这有啥不对的?人生在世谁不追求荣华富贵?”
“你的师父汪明义就不追求,他只懂得施善。”
“世上有几个像我师父的人?”
“是不多,但他们是人类的精华,是人间的阳光,没有他们人间就陷入永久的黑暗。天上的神仙曾经都是人间的善人。”
“嚄!也许你说的对,我得好好想想。”
“照你的师父的样子去做,会有好报的。”
“我在哪儿能采摘到我要的山丹丹花呢?”
“那是嫦娥在千年以前从月亮移植到这儿的姊妹仙花,整个黄土高原只有她们两支。她们的天职是为百姓治病去灾,只有汪明义那样无私施善的人才有权利拥有她们,因为他不是像你那样心怀叵测,想把她们作为你追求荣华富贵的阶梯。”
“你是那种山丹丹?”
“说起来话长。我先问你,你是那个村的?”
“我是刘家营的。”
“我心上的人也姓刘。三十年前,我为他死的。我死后变成了一株山丹丹,站在这高高的山崖上,一直等待着他。今儿午间唱爬山歌的就是我。你一定听见了吧?”
“好像听见有个女的唱,我没太留心。”
“你一心想着神奇的山丹丹花,哪还有心思听我唱哩。我这就给你唱一遍。”说着就低声唱起来了:

山丹丹开花哟,味(个)道道香。
人间美事不太多,幸福不会从天降
妹妹心中的爱哟,只有哥哥你一人。 
只要哥哥不变心,妹妹我死也要等。

女声唱完接着说:“我要等待我的爱。你回去吧,我不留你,也不伤害你,因为你是善人的徒弟。”
……
刘满听着刘诚的胡话,瞳孔渐渐地放大,脸上露出惊恐和喜悦的神情。没听完,他手里端着的白瓷水杯,啪嚓一声掉在地上,碎瓷片像白色的花瓣儿,飞了一地。他忽地跳了起来,大声说:“美美,我是满满,你等着我,过会儿我就去找你!”
刘诚的胡话和刘满的疯话让在场的人大惊失色。他们以为什么怨鬼缠住了刘诚和刘满。
汪明义安慰刘满说:“别怕。他是在说胡话。他的精神会好起来的。”
刘满激动地说:“我怕个啥?他说的不是胡话,他碰见我年轻时喜欢的女人了。他死了三十年了。”他说着,眼泪像泉水般的涌出,顺着脸颊往下淌,流到了嘴角,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地掉在了地上。他泣不成声地讲述了自己的爱情故事。
本书作者觉得,刘满和美美的爱情故事催人泪下,有必要讲述给读者听听。

          2

在凄风苦雨中,刘家营村东尽头,有一个土培拱顶破窑洞,紧靠窑洞的东山墙是一个斜顶茅屋。窑洞和茅屋的门窗歪斜,墙皮脱落,屋顶上枯黄的狗尾草在风中摇曳。茅屋的东墙外是茫茫的荒凉山坡。顺着东墙从南至北栽了两排杨树,树头刚刚高过茅屋顶,在草青木绿的时节,枝叶积满尘土,灰蒙蒙的,没精打采地在日头下寂寞地摇晃;在草黄木枯的时节,干枯的枝丫在寒风中发出凄厉的声响,仿佛冤魂怨鬼在哭泣。
徒步旅行者要是看到这样的窑洞和茅屋,一定以为是妖洞鬼窟,立刻胆战心惊地避去,尽管疲劳饥渴。
然而,这是两户人家,一户姓刘,名叫刘大柱,住着茅屋,另一户姓张,名叫张旺,住着窑洞,。
这两家是世交,所以关系处得很融洽。他们家境都很贫寒,靠租田和打短工糊口,日子过得都很艰难,在患难中互相扶持,挣扎着与命运较量。
初春时节,彩虹山沟沟岔岔的生命开始活跃。
那些熬过了严冬的冬眠生命翻了个身,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吃惊地望着面前这个在记忆里依稀的世界,感到了饥肠轱辘。
树木开始返青,枝头上的柄眼儿里冒出了芽孢。
人们凝望着树枝头上渐渐长大的芽孢,幻想着丰收的金秋。
背阴山坡上,还覆盖着积雪,皑皑积雪中,兀立着各种形状灰色的岩石,看上去仿佛张牙舞爪的魔鬼,令人感到畏惧和震慑。
一天半夜,狂风像从地狱跑出的恶魔,抓起山坡上的积雪和沙土,呼喊着疯狂地袭击刘家营这个小小的山村,掀起了茅屋顶,撕破了窗户纸,把积雪和沙土扔进了屋里,给人们造成了灾难,带来了痛苦。
狂风怒吼着肆无忌惮地侵入家家户户,寒冷袭击着人们的肉体和心魂。那是个漫长的黑夜,人们觉得仿佛过了一百年。
刘大柱的茅屋顶被狂风掀起,像大风刮走人头上的草帽似的,顿时飞得无影无踪,沙土和风雪侵占了他的茅屋,全家人都被赶到黑沉沉的露天夜空中。
张旺家的窑洞安然无恙,只是窗户纸被狂风撕破。他将刘大柱一家人接到自己的窑洞里躲避风雪。
黎明时分,肆虐了一夜的狂风渐渐停息,好似精疲力竭。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张旺的窑洞里,几乎同时,响起了两个新生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和彼起此伏的雄鸡报晓鸣声汇成一首奇妙的天籁协奏曲,划破了黑沉沉的夜空,迎来了人间又一个寒冷的白天。
张旺的妻子生了个女婴!
刘大柱的妻子生了一个男婴!
张旺眼里放着愉悦的光彩,这是他记事儿以来最高兴的时刻。刘大柱眼里含着热泪,这是他成年后第一次激动。他们高兴得忘记了刺骨的寒冷和与风雪搏斗的疲劳。
张旺用一双颤抖着的大手端起满满一碗冰凉的冷水,递给了刘大柱。刘大柱伸出两只铁叉般的大手,接过水碗。两个朋友愉悦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扬起脖子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
说也奇怪,冰凉的冷水下了肚,他们俩不仅没有感到冰凉,反而像烧酒下了肚似的,全身顿感热乎乎的,脸红到了脖颈。
张旺用长满松树皮般老茧的大手抹了抹嘴巴,说:“这两个孩子是大黄风送来的。他们的命好命坏,由老天爷说了算。给他们起个名儿,由我们俩说了算。我们商量商量,看给他们起啥名儿好。”
新生婴儿起名儿是件大事,人们为了给孩子起给个吉利的名儿,常常不惜破费几斗粮食。
刘大柱慢慢地抬起一只大手,挠了半天头皮,说:“依我看,我们找个先生起个名儿。你我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怕起不好。”
刘大柱的性情木讷,像许许多多穷苦人一样,被生活压弯了腰的同时,也失去了自信。
“我看,没必要花钱请别人。我们要亲自给自己的骨肉起名儿,叫起来更亲切。等到我们没了,孩子们还会记着,想起来,兴许还会说:‘我的名儿是大大给起的。”
张旺性情开朗,办事痛快,在后山当过几年长工,见过些世面,因此想事儿比刘大柱远,办事儿比刘大柱有主见。
“那就照你说的办。你见过世面,你给起吧。”
“依我看,你的儿子叫满满,我的女儿叫美美。你看行不行?”
刘大柱灰暗的眼里倏地露出了光亮,搓着两只大手赞同道:“好!好!很好!就叫满满,美美吧。老天爷保佑他们长大能过上美满的日子。”
他们俩坐在窗前,用铁塔般的身躯,挡住从破窗户的缝隙中涌进的寒风,保护着婴儿和产妇,望着两个初生的婴儿,听着他们响亮地啼哭声,心中涌起了美好的幻想。
刘大柱转过头,发现张旺望着满满出神,以为他因为没有生儿子感到失望,于是说:“旺哥,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你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
张旺知道刘大柱的心思,笑着说:“你以为,我为生了个女儿感到失落,是吗?相反,我和我老婆都喜欢第一个是个女儿,这不就如愿了吗?我高兴得心里开了花儿!”
刘大柱,憨厚地笑了笑,抬起右手挠了几下头皮。
过了片刻,张旺说:“有句话说: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这两个孩子不仅同日生,还是同时生,一定是天神成全他们。我有个想说,不知你咋看。”
刘大柱疑惑地望着张旺的眼睛,琢磨了半晌,猜测张旺的想法,说:“你想说啥?”
张旺微笑着说:“自古以来,都是男的父母向女的父母提亲事。我们今儿来他个相反的做法。我向你提出。”说完,他爽朗地笑了起来。
刘大柱望着张旺,眼里渐渐地出现了喜悦的光彩,嗓音颤抖着说:“好!好!我心里正琢磨着这事儿,让你给说出来了。”
他们俩喜滋滋地望着正在喂孩子们奶的妻子们,用目光征求她们的意见。
两位妻子微笑着会意地向他们点了点头。
“那我们就一言为定。”张旺和刘大柱同时大声说, 两双粗大的手伸出来,紧紧握在了一起。
他们俩每人又端起一碗冷水,说:“老天爷保佑他们长大成人,过上好日子!”说完,两位朋友一扬脖子,喝了个底儿朝天。
刘满和张美呱呱一落地,还没有来得及睁开眼,看看这个冷酷的人间,他们俩的亲事就这样由两位父亲喝了两碗冷水定了下来。
然而,他们的命运不济,美满的日子背离了他们。
一天傍晚,呼喊了一天的大黄风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小村庄里,响起了几声咩咩的羊叫声,声调悲凉,使村庄显得格外荒寂。刘大柱茅屋东墙外的那两排杨树寂静地挺立着,仿佛等待着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灰蓝灰蓝的,仿佛一块用莜麦秸灰染过的巨大幕布,在头顶上空用无形的杆子撑开。太阳白灿灿的,像害病人的脸庞,没有一点生气,向西山顶慢慢滑动,最后依依不舍地望了人间一眼,收走了枯树枝上最后一抹霞光。
此刻,刘大柱的妻子,刘郭氏挣扎着望了一眼含着她奶头的孩子,说了最后一句说:“黄风黑土,谁管我的满满呀!”
刘满的妈妈得了产后风,在刘满来到人间还不到二十天,就带着母爱和牵挂离开了人世。
刘大柱望着妻子瘦削的脸庞渐渐变成蜡黄,悲痛欲绝,眼泪模糊了视线,他用颤抖着的手指,将她圆睁着的眼皮合上,从她渐渐变硬的怀抱中将孩子抱过来,发疯似地跑到张旺家,泣不成声地说:“旺哥,他,他妈,走,走了!”
张旺从他手里接过孩子,递给了妻子,安慰道:“人死不能复活。你要冷静,家里还有老人,要照顾好活人,安葬妥死者。”
刘大柱尽力妥善地处理亡妻的后事,张旺帮他借了一辆牛车,从大盛庄拉回一口薄板杨木棺材;在东山坡上找了个向阳的地方,村民们帮助挖了一个墓坑。第三天出殡,没有鼓乐,没有号啕大哭,一辆牛车拉着灵柩,后面跟着寥寥几个亲戚,慢慢地向墓地移动,魂幡在黄风中剧烈地飘忽,发出凄凉的啪啪声响,仿佛死者的阴魂在哭泣。
从此,东山坡上又多了一个黄土坟堆
从此,张旺的妻子张余氏担当起刘满母亲的角色。
她怀里的两个婴儿,同时吸吮她的两个乳头。她以母亲的博大胸怀,深深地爱着这两个孩子,望着他们心跳,望着他们出神,望着他们幻想。她经常梦见他们长大成人,梦见他们过上好日子。
一天早上,张余氏一睁眼就对丈夫说:“我又做了个好梦!”
“啥好梦?说说。”张旺饶有兴趣地说,一边穿衣服。
“我梦见满满和美美拜天地哩。”张余氏在两个孩子的脸蛋上分别亲了一口。
张旺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啥?”
“我笑你痴。”
“不哄你,我真的梦见他们拜天地哩。”
“你说说,咋的个拜法?”
“就像我们成亲时,那样拜。我坐在中间,你和大柱坐在我左右两边……”
“将来到时候,应当让大柱坐在我们中间。”张旺打断妻子的话说。
“凭啥?”
“是他的儿子娶媳妇呀!以他为主。”
“不能让着点我吗?孩子是我奶大的。”张余氏的语气很认真,透出几分祈求。
张旺又哈哈大笑了,笑得流出了眼泪。
“你笑啥?你们男人应当让着点女人。”
“你的梦做得过早。”
“说大就大啦,快着哩。”
“要是能吃饱饭,真像你说的那样,小孩子一晃就大了。”
“敢情是。老天有眼,我们盼望着年年丰收。”
张旺没有接妻子的话茬,下了地一边穿鞋,一边哼起了爬山歌:

这山山开花这山山红,
受苦人盼望着好光景。
年年盼望着个丰收年,
穷苦日子多会儿会变?

是的,具有五千多年文明史的中国,穷苦人的日子从来没有好过,尽管代代虔诚地祈祷,殷切地祈盼。


             3

美美和满满吃着同一个母亲的乳汁,在同一个窑洞里成长。他们的模样越长越一样:鸭蛋脸,高鼻梁,杏壳眼,修长的睫毛,白皙的皮肤,连耳朵的形状看起来也一样。人们都以为他们是一对龙凤胎。就连张余氏有时也会弄错。
又一次,刘大柱的瘫痪父亲想孙子了,让儿子把孙子抱回家看看。见到孙子,老人激动热泪盈眶,抱了抱了半天,说:“让爷爷摸摸小鸡鸡。”老人一摸,大吃一惊,差点松手将孩子掉在地上,愣了老半天,才意识到儿子抱错了孩子。于是老人发出开怀大笑。
夏日一天的晚饭后,张旺和妻子坐在院子里石凳子上一边乘凉,一边搓草绳。美美和满满围着他们嬉戏,满满从鲜草堆里捡出一些黄色的小草花,插在美美的头发上,拍着小手大声喊:“大大,妈妈,你们看,妹妹好看不?”
张旺和妻子抬起头,发现美美的头像一簇金黄色的花儿,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说:“好看!好看!美美真喜人,像个新媳妇。”
美美和满满乌黑的眼睛闪烁着疑惑的光芒,问道:“啥叫新媳妇?”
张旺和妻子喜滋滋地望着两个孩子,笑着说:“等你们俩长大,就知道了。”
“不,这会儿就要知道。”两个孩子缠着要问个明白。
孩子们的问题似乎很简单,但张旺和妻子不知道怎么回答,才能够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于是,他们搪塞道:“新媳妇就是头上戴着花儿的闺女。”
满满雀跃着嚷嚷:“我懂了,我知道了。新媳妇就是妹妹,我给你戴的花儿,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满满的天真把张旺和妻子都逗笑了。
美美说:“我给你编个草帽。”说着,她捡起几根草,做成个圈儿,套给满满头上,拍着小手说:“大大妈妈快看,看哥哥好看不?”
张旺和妻子说:“好看!好看!”
这时,刘大柱手里拿着一个短旱烟袋,悄然出现了。
满满和美美立即跑去迎接,刘大柱弯下腰,把他们抱起来,亲了亲他们的小脸蛋,又放在地上。
张旺指了指身边的一个小板凳,说:“坐。吃啦吗?”
“吃啦。”刘大柱坐下,将烟袋叼在嘴里,打着火儿,把燃着的火绒摁烟锅里,吧嗒吧嗒地吸了起来,一面爱怜地望着两个孩子嬉戏。四年了,每天晚饭后,不管多劳累,他总要过来瞧瞧这两个孩子。他觉得,他们是他的命根子,是他的太阳,是他生活的动力,是他的生活信念。孩子是父母在黑暗中的一线光明。
张余氏停下手里的活儿,说:“大柱也在跟前,有个事儿我要和你们俩商量商量。”说完,她又低下头若有所思地搓起了草绳。
“啥事儿?咋不痛痛快快地说,琢磨个啥?”张旺望着妻子说。
刘大柱将烟锅嘴儿从嘴里拔出来,端在手里,默然等待着张余氏说下去。
张余氏拿起一把晒蔫了的草,均匀地分成两束,接在草绳上,一面用力搓,一面说:“这事儿我想了好久了,就是下不了决心。”
“到底是啥事儿?”张旺催促道。他是个急性子人,说话和听话都喜欢开门见山,不喜欢绕弯弯。
张余氏抬起头望了望两个孩子,说:“你们说说,该不该给美美缠足?该的话,就得开始啦,她今年四岁了。”
张旺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我以为是啥了不起的大事儿,原来是这事儿呀。”他转向刘大柱问道:“你说呢?大柱。她是将来是你刘家的媳妇。”
刘大柱没有立即回答,他若有所思地把烟嘴儿塞进嘴里,吧嗒了几下,见火已熄灭,从嘴里拔出来,在身边的一块石头上使劲地磕了几下,仿佛要磕出个看法。
“依我看呀,”刘大柱一边装烟,一边慢腾腾地说:“别让孩子受那个罪啦。”
“你说得好。我们俩想到一块儿去了。”张旺大声说,眼里冒出了兴奋的光彩,“我们穷人靠苦力吃饭,孩子有双天足,下地干活灵便,夫妻俩一起下地做活儿,日子好过些。再说哩,一双小脚走起路来,像喝醉酒的样子,摇摇晃晃,有啥好看的?那年我在后山做活时,见那儿的女人没有几个缠足的,下地干活不亚于男人。”
他说到这儿,望着妻子的小脚,接着说:“你要是有双天足的话,能帮我做不少活。我看呀,你也把那两个臭综放开得了,从今儿起,别再见天像包粽似的缠来裹去地鼓捣了。”
张余氏望着丈夫笑了笑,果断地说:“就依你们俩的看法办,我们美美不缠足了。”
那个年代,有钱家的闺女在出嫁前,深居秀楼,穷人家的女孩下地劳作。
从七岁开始,刘满和张美就像大人似的帮助家做活,抬水、扫院、拔草、放牛、锄地、割莜麦,等等,样样干得很利索。
在山花烂漫的时节,人们常常看见,刘满每天放牛回来,手里拿着一把鲜花,或幽蓝的马莲花,或金黄的蒲公英花,或火红的山丹丹花,或洁白的百合花,或色彩斑斓的无名花。张美一听见刘满走进院子的脚步声,就像快乐的小鸟,飞跑出来迎接。于是,发生一幕动人的情景:带着醉心的芳香和神秘的情谊的鲜花,从刘满的手里传到了张美的手中,四目相对,炙热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在这一瞬间,天地之间呈现出一幅甚至让天使的心灵也会感到震撼的完美造型!
等到十五六岁,刘满长成一个身材魁梧的后生,宽阔的额头,挺直的鼻梁,浓黑的眉毛,粗狂中透着英俊。张美出落得容貌秀丽,体态袅娜,清纯得像朵玉兰花。
张美不仅人长得美,还有一颗美丽的心灵。她像黄土高原山崖上的山丹丹,智慧,善良,吃苦耐劳,性情刚烈。她最喜欢山丹丹花,常常一边干活,一边低声自编自唱爬山歌,:

山丹丹开花哟,味(个)道道香。
人间美事不太多,幸福不会从天降
妹妹心中的爱哟,只有哥哥你一人。 
只要哥哥不变心,妹妹我死也要等。

人们惋惜地说:“这闺女要是缠足的话,是黄土高原的西施,财主官宦也要争着娶。”
仲夏的一天晚饭后,张旺对妻子说:“你瞧,这两个孩子长得多水灵。看见他们,我心里的甜水直往嗓眼儿冒。”
张余氏正在纳鞋底儿,抬起头望了望丈夫,抿嘴笑笑了,什么也没说。笑容里透出一个母亲的无限自豪。
正说着,刘大柱嘴里叼着旱烟袋,若有所思地走了进来。
刘大柱坐下后,张旺说:“大柱,有事儿吗?”
刘大柱闷了半天,说:“这两个孩子明年就十七了。”
听刘大柱的话音,张旺和妻子立即明白了他的心思,夫妻俩交换了一下眼色,说:“你的意思是,应当给他们把事儿办了,是不是?”
刘大柱点点头说:“办了就歇心了。”
张旺说:“我们想到一起去了。这么大了,两个人总在一起,不办不好。恐怕人家闲话。”
于是,这三个父母就着手为孩子们张罗办婚事。
然而,美满的婚事成了令人心痛的悲剧。
一天, 大盛庄是集日,刘满和张美去赶集,他们去扯做成亲的衣裳布。
刘满身上穿着半新月白色对襟汗衫,蓝笨布裤子,两个裤膝上对称缀着两块黑色的菱形补丁,好似两只牛眼睛;辫子盘在头上,肩上挎着白粗布褡裢,裸露着的胳膊肌肉突起,看上去十分健康英武。
张美上身是大红大襟褂子,下身是半新天蓝色裤子,脚上是蓝色绣花鞋;一根又粗又黑的大辫子垂直臀部,乌黑的齐眉穗儿下,闪着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睛。衣裳裁剪得非常合身,衬托出她臀部、腰部、胸部的每一条曲线。
大盛庄的街上熙熙攘攘,人们的说笑声,商贩的叫卖声,讨价还价的争吵声,耍猴的锣鼓声,还有各种无名的嘈杂声,混合成一种怪诞的喧嚣,从远处去听,像暴雨后彩虹山沟沟岔岔同时暴发的山洪,震耳欲聋。
张美和刘满并肩走在街上,不时停下来,看看货摊,问问价格。不少从他们身边走过的人回过头瞅上几眼,有的脸上露出惊羡,有的脸上露出嫉妒,有的脸上露出猥亵。
他们买完东西,刚走出棉布店,看见人们像炸了群的羊,惊慌失色地向四处逃散。他们不知道发生了啥事,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形,一时愣在那儿不知道怎么办。他们向身边的一个老人打听,得到回答是:“吊死鬼来了。”老人的话云山雾罩,但让他们感到胆战心惊,他们赶紧离开棉布店,没走几步,就看见前面尘土飞扬,接着出现了三个骑马的人,向他们所在的方向飞跑过来。他们赶紧躲到一个店铺门旁,给骑马的人让路。可是,骑马的人下了马,并排大摇大摆地朝他们走来。在中午的太阳下,这三个人身上的黑色绸衫闪烁着黑光,像三头饥极了的狗熊闯进大盛庄,东瞅西望,左顾右盼,寻找猎物。
刘满一把将张美拉到身后,用高大的身躯遮住了她。
然而,这三个家伙已发现了他们,来到他们面前,停了下来。第一个家伙嘻嘻地笑着说:“躲啥呀?我们不是鬼也不是狼,勾不走你的魂儿,也吃不了你的肉。”
第二个家伙嘻嘻地笑了几声,说:“ 小娘子,露出漂亮脸蛋来吧,让我们看看,咋样?”
第三家伙把两只胳膊交叉在胸前,站着不做声, 横眉竖眼地瞅着。
第一个家伙指着第三个家伙,阴阳怪气地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本知县李大人的大公子,人长得蛮帅。你们认识认识,咋样?”
这个李公子,年方二十七八,长一张惨白的猴脸,八字眉,三角眼,外号叫吊死鬼。和古今的官宦子弟一样,这家伙借助他老子的权势,在城里开了个名叫《人间天堂》的妓院兼赌场,横行霸道,抢夺民财,强奸妇女,无恶不作。
第一个家伙冷笑了几声,像恶狼似的,突然上前用一只手把刘满拉到一边。
这一瞬间,张美暴露在他们面前。
这三个家伙像恶魔似的不约而同地尖叫了一声:“啊,大美人!”
刘满哪能容忍!他顿时怒火中生,用身躯护住张美,挥动着两只铁锤般的大拳头,眼里冒着怒火,大声吼道:“你们再向我动手,我把你们的脑浆榨出来!”
这几个家伙吓得倒退了几步,第三个家伙向同伴使了个眼色。于是他们牵着马悻然离去。
刘满拉起张美赶紧走开,躲进馆子,要了一斤饺子,慢慢地吃着。这是他们俩今生今世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
他们估计,那三个骑马的家伙已走远,赶紧往家里走。
然而,他们走在半路,看见后面尘土飞扬,听见像击鼓似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立即意识,这三个家伙追了上来。
原来,这三个家伙一直在秘密监视刘满和张美。
刘满急巴巴地说:“你快躲在庄家地里,我和他们拚了。”
张美镇静地说:“我们来不及藏了。他们三个人,我们拼不过他们。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你要好好活着,照顾好我们爹娘。我是你的人,等着你。”
他们俩紧紧抱在了一起。
这三个家伙在光天化日下,把刘满打昏,抢走了张美。
他们打算先把她奸污,然后投进窑子里。
刘满苏醒后,爬起来,发疯似的尾随着他们奔跑,拼命追赶,但相距越来越远,身着红褂子的张美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渐渐变小,最后在天边熄灭。
张美知道自己会受到凌辱,暗暗下了决心,以死来维护自己的贞洁。刚刚翻过一道山梁,她提出要大便。
那三个家伙只好把她扶下马,松开绑。
张美走到一块岩石后,向刘家营方向望了望,一头撞在岩石上,脑浆顿时喷了出来。
刘满爬上山梁一块大岩石上眺望,隐约看见那三个骑马的魔鬼停了下来,张美的红色褂子一闪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了老半天,三匹马驮着三个恶魔逃之夭夭了。
一个可拍的想法从刘满脑袋里冒了出来——张美自尽了!
刘满觉得天旋地转,膝盖酥软,摊在在了地上。过了不知多长时间,他清醒过来,爬起来发疯似的向前跑去。
刘满找到了张美,他悲痛欲绝,用颤抖着的双臂抱起她僵硬的遗体,泣不成声地说:“妹妹,哥哥抱着你回家!”
刘满抱着张美,眼里含着泪水,目光透出仇恨和痛苦,迈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地向家走去。
张美就这样走了。
刘满在梦里,经常和她相会。

汪明义和两个弟子含着泪水听完了刘满的故事。
汪明义说:“这两人的故事是人间地狱的缩影。”
刘诚终于完全苏醒了,他身上只擦破了几处皮。
大家没有注意到,刘满啥时候离开。
后来,刘满再也没有回刘家营,人们也没有找到他的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