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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事·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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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1


一种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香味儿紧紧地包围着健安堂,闻见这种香味的人,仿佛置身于仙境,心情惬意,精神安宁,头脑清醒。这是啥味儿?这么香!来健安堂求医的病人都这样想。他们感到精神爽快,仿佛身上的病去了大半。
一天早晨,汪明义起床后,像往常那样,分别吻了吻酣睡的儿子们的额头,然后将上扇窗户支起,橙黄色的晨光和带着凉意的新鲜空气顿时涌入屋里,屋里豁然亮堂起来。
汪明义的眼睛高度近视,平时总戴着眼镜,不戴眼镜不能看书写字,甚至看不清楚对面来人的眉眼。今儿,他发现周围一切东西都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他举目望去,南墙根儿下春天载的那几棵小杨树上,随风摇曳着的嫩绿树叶,也清晰可辨;回过头来,北墙上那张《年年有鱼》年画上,小儿怀里的大鲤鱼的鳞片,也看得十分清晰。他对妻子说:“我今儿不戴镜子,看东西比戴着镜子还清楚。”
“你晚上一定睡好了。歇息好,心情好,眼睛就亮。”芳馨一边穿衣服,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山花已经穿好衣服,正在叠自己的被褥,她干活很利索,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有棱有角,像现代兵营床上的被褥。
两个小宝宝还在梦乡漫游,嘴角挂着甜甜的微笑。
芳馨爱怜地望着儿子们微笑着,她低下头轻轻地吻了一下他们荷花般柔嫩的小脸蛋,伸手给他们盖好蹬开的被子,因为黄土高原北部的气温早晚很凉。大盛庄以北二百多里处,有个地方叫灰腾梁,即使夏天,早晚温差也很大,人们夸张那里的温差:早晚皮袄午间穿纱,怀抱火炉吃西瓜。大盛庄的温差虽然比不上灰腾梁,但夏天早晚凉飕飕的,凉得你有时打冷噤,或缩脖子抱肩头,所以人们夜间得盖棉被子,早晚得穿夹衣服。
汪明义说:“睡好觉,固然精神好,感觉眼亮些,但也不可能看得这么清楚,这么痛快。”
他收回目光,拿起枕头旁边放着的《伤寒论》,来验证自己的眼睛。他有个晚上睡觉前看书的习惯,是从小跟父亲学来的,枕头旁边总放着几本书,躺在被窝里拿起一本书,看着看着,自然进入梦乡,可以睡得安稳,睡得香甜,仿佛书本是他进入梦乡的桥梁,文字是催眠曲。他翻开《伤寒论》一看,字里行间十分清晰,感到非常惊喜,一时又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以为在做梦,对山花说:“山花,给我递递眼镜,在小红柜上。”
“哎。”山花应答道,跳下地取眼镜。
山花银铃般悦耳的应答声和一双闪着灵气的大眼睛告诉他,他不是在做梦,而是在真真切切的现实中。
汪明义从山花的手里接过眼镜,戴上看书,大吃一惊:看见书上的字连成一起,花花搭搭,像泼上去的墨汁,顿感头脑有些眩晕,仿佛在打秋千。他想起了小时候有一次淘气,偷戴父亲的眼镜的感觉:戴上发晕,摘下来,半天看不清东西,以后再也不敢戴了。于是,他确信,自己的眼睛近视消失了,完全恢复到正常状态。
他激动地对妻子说:“我的眼睛真不近视了!”
“真的吗?”芳馨满脸惊疑,她不相信,高度近视,睡一个晚上,就能消失,除非神灵治疗。
“是的。”
“你啥时候开始感到的?”
“有十来天了,我觉得看东西越来越清楚。”
“是啥原因呢?”
“我也说不上。”
他们百思不解,心想:“有天神帮助!”
那个时代,善良得的中国人心中怀有坚定不移的信仰,所以一发生自己的智力理解不了的事,心里总觉得亮堂,不像现代信仰危机的人们,懵懵懂懂地活着。
又过了几天,一个上午,在堂屋里,芳馨坐在小板凳上洗衣裳,她皮肤粗糙的手攥着衣物,在搓衣板上不住地搓洗,发出哗哗的有节凑的声响。
山花和两个小宝宝在院子里喂鸟儿。鸟儿们咕咕、啾啾的鸣叫和和孩子们的咯咯的欢笑混合成一首神秘的天籁乐曲,在院子里荡漾。要是有天使经过的话,一定会驻足倾听,兴许会大吃一惊:这里是人间天堂!
汪明义坐在屋里的炕桌旁写着什么,面部严肃,目光专注,眉梢不住地挑动。健安堂建立以来,总是亏损,救济站用去不少钱,钱只出不进,像没有水源的水库,有多少也会流干。他要养一大家子人口,又不肯动用那些财宝,因此生活感到有些窘迫。照这样下去,只能维持四五年,花完怎么办?穷苦人何时才有自救能力?唉,这世道穷苦人走投无路!何时才能出一个拯救穷苦人的豪杰?他觉得面前一片漆黑,凄风苦雨,好像在风雨交加的黑夜乘着轻舟在大海里漂荡,看不到一缕光线。
芳馨洗完衣物,站起身来,在蓝布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到屋里,一边解围裙,一边说:“我洗完了,你过会儿帮我把脏水倒掉,把洗好的衣物凉出去。时间不早了我得做饭。”
“哎,”汪明义随口应道,继续低头写着什么,“你先坐下歇一歇。”
“你忙,就先忙着,过会儿再说。”芳馨把围裙放在小红柜上,挎在炕沿上,和丈夫面对面坐着歇息,一边痴痴地注视着他专注的神态。
汪明义把毛笔慢慢插进黄铜笔帽里,盖上砚台,抬起头发现妻子坐在他对面,爱怜地望着她,笑着说:“吓了我一跳,我以为你不在屋里。”
“因为你太专心了,把身边的一切都忘了。”
“我在算,我们花出去多少银两。”
“我算过了,花出×××××两了。”
“和我算得一样。” 汪明义用敬佩的目光望着妻子说,“估计就这样花下去,最多可以维持五年。将来花完咋办?”
“别发愁。柳暗花明又一村。”
“你说的对。”
汪明义隔着炕桌,温存地望着妻子扑闪着的大眼睛,发现她的气色很好,脸色红润鲜艳,由于劳累脸上长出的雀斑消失了,眼角的鱼尾纹没有了,脸庞丰满了,仿佛十五的月亮。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眼里露出了惊奇的神色。
“你今儿咋啦?这么瞪着眼瞅我,没见过?还是咋的?”芳馨让丈夫看得红了脸。
汪明义说:“我发现你的脸色很好,好得像正月十五的那轮皎洁的满月,雀斑和皱纹不见啦。”
芳馨用右手捂住嘴,扑哧一声笑了。
“你笑啥?”
“笑你将一个无可奈何花落去的黄脸婆比喻成花容月貌的美人了。”
“真的。不信,你自己照照镜子。” 汪明义认真地说,“你脸上的黑斑点没有,眼角的皱纹也不见了。”
“你写东西时间长了,眼花了吧?”
汪明义跳下地从大红柜上取来镜子,递给妻子,说:“你好好看看自己。”
芳馨接过镜子,放在面前端详了片刻,惊喜地说:“真的!”
“此前你照镜子时,没发现自己的脸色有变化吗?”
“我从早到晚忙乎着,哪还有闲心端详自己呢?”
汪明义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禁在心里又责备起自己了,他总觉得妻子的劳累是他造成的,常常为此感到疚愧。
“你近来晚上睡得咋样?”
“睡得很踏实,经常做好梦。”芳馨微笑着说,“昨夜里,我梦见在一个大花园里散步,一手牵着一个儿子,许多花蝴蝶围绕着我们翩翩起舞。空气里充溢着淡淡的清香,清清的湖水边有一棵柳树,向湖面倾斜,袅娜的柳丝浸入水中,望去仿佛美人坐在湖边梳理秀发。两个黄鹂在柳树上鸣叫。触景生情,我突然想起了杜甫的名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鸳上青天。’”
汪明义听了,情绪顿时兴奋起来,赞扬道:“好!好!你将梦描述的太美了,记下来就是一篇优美的文章。”
“我照梦境说的。”
“身体好会做好梦,文思也敏捷。”
汪明义凝视着妻子的脸,心想:“皱纹和雀斑消失是啥原因?”
他联系起自己的近视眼恢复正常的奇迹,隐约感到,身边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在冥冥之中起作用。
到底是什么?他急切想知道。

2

汪明义抬起头,望着着大红柜上花瓶里的山丹丹花,忽然觉得她们仿佛幻化成两个体态袅娜的仙女,从云端飘然而下,向他和妻子投来无比温柔而圣洁的微笑,送来阵阵超凡的幽香,他顿感精神爽快,本能地对她们产生一种肃然的崇敬,他的心魂已经五体投。他对妻子说:“花瓶里的山丹丹花最好一天换一次水,还应放几粒食盐,能多保持几天。”他觉得,自己好似在说梦话。人在惊奇之际,往往有这种不真实的感觉。
芳馨突然想起,自己从来没有给过她们水,遗憾地说:“啊呀,那天我随便将它们插在瓶子里,把给水的事儿忘在了脑后。” 她在心中责备自己的粗心,眼里露出了愧疚的神色。自律的人常常会这样,对自己的疏忽,哪怕是别人看来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儿,也会自责,甚至忏悔。
“不可能吧。你没给水,好几天了还能开得这么鲜艳?”汪明义以为妻子给过水而忘却了。
“是的。那天我正忙着蒸莜面饺饺。”芳馨说话的语气不容置疑。
她记得清清楚楚,那天从山花手里接过那两支山丹丹花,放在鼻尖上闻了闻,随手将它们插在花瓶里,又忙自己的活儿去了。
汪明义疑惑地望了望妻子,立即跳下地,连鞋也顾不得穿,就扑过去,从花瓶里抽出山丹丹花,他用手摸了摸花梗,发现没有水分,然后把花瓶倒过来,摇晃了几下,也没见一滴水,可是整个花梗、花叶儿、花瓣儿和花蕊都完整无损,鲜艳如初!
汪明义眼里显出茫然的神色,他问妻子:“虎子采摘回它们多久啦?”
芳馨切指算了算,说:“今儿是第八天。”
这种神秘的现象让汪明义感到十分震惊,他满脸诧异的神色,压低嗓音对妻子说:“通常,草本花摘下来,即使放在阴凉处,要是不给水,用不了一个时辰就蔫了,给水也只能维持一两天。这两支山丹丹花很不寻常。”
“是啊!”芳馨惊愕得脸上飞满了红晕,像一朵刚刚绽放的挑花。
他们俩自然想起了虎子讲的那个采摘山丹丹花神奇的梦。他们相信,眼睛的近视、雀斑、皱纹的消失与这两支神奇的山丹丹花有关。
他们找出一块崭新洁白的绸子,将两支山丹丹花小心翼翼地包起来,放在柜里。
汪明义望着面如桃花的妻子,不禁想起了初次见到她的情景,那时的柳芳馨从他的记忆中跳了出来,站在了他面前。他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他,恍若在梦中。
“没见过?还是咋的?这样瞪着眼看。”芳馨嫣然笑道。
“你还像我初次见到的那样柔美。”
“你的话说得没边儿。”
“真的。”
一天午后,在药房,李朴师兄弟三人,一边配制药物,一边谈天说地。
刘诚说:“我发现师父近来有变化,你们发现没有?”
李朴和张月说:“你指的是,他近来很少戴眼镜是吗?”
“是的。你们也注意到啦?”
“这有啥奇怪的?不看书不写字,不戴眼镜,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我发现,他夜儿个给病人开药方,也没戴眼镜。”
“是吗?”
“是的。你们留心一下。”刘诚接着说,“师娘进来的变化也不小。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没有,她的脸色很好看。”
“你这小子真鬼头,观察的很细。她本来就很漂亮吗?”
“前些日子她长了一脸黑斑,近几天好像突然消失了。”
“是这样的。我也发现了。”张月想了想说,“我近来感觉心情很痛快,好像回到了童年,看见啥都感兴趣。”
“我闻着空气里有一种气味,像檀香味又像麝香味儿,说不清楚。”刘诚说。
“是的。很好闻。”李朴说。
师兄弟像集体做体操似的,做起了深呼吸,顿感心旷神怡。
联想是人类大脑的机能。谈及师娘,三个弟子联想起各自的妻子,这也是人之常情。
李朴的思维突然转到了自己妻子身上,他是个有话存不住、想起来就说、说了心里痛快的人。他说:“我老婆快生孩子了,我得回家看看。”
“有你妈妈和岳母,你放心好了。”张月说,“我老婆去年生我那个小儿子时,我也不在跟前。”
“其实在跟前也没用,你又不会接生。”刘诚接着嘻嘻地笑了几声,说,“你一定想老婆了。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呀!”
“哈哈哈哈!”三人同时爽朗地笑了起来。
“有啥高兴的事儿? 把你们乐成这个样子?”汪明义推开门,走了进来。他精神焕发,目光炯炯,给人的印象是机警智慧,气质脱俗。
“李朴要当大大了。”刘诚和张月笑着说。
“好呀!”汪明义高兴地说,“啥时候生?”
李朴红着脸说:“还得十来天。”
“你回家看看去,安顿安顿,女人坐月子是家里的大事儿。”汪明义说,“近来的病人不太多,我们几个可以应付。”
李朴感激地说:“谢谢师父,过两天再说。”
汪明义说:“今后每隔十来天,你们轮流回家一次,看看父母,和妻儿亲热亲热。这儿的工作安排好,在家可以多待几天,享受享受人生的天伦之乐。”汪明义说完,拉开门出去了。
弟子们以敬佩的目光送走了师父。
汪明义的脚步声刚消失在门外,四个后生用门板抬着一个病人来求医。
李朴他们赶紧开门,让他们把病人抬进来。 
李朴他们一看,病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后生,块儿头很大,脸色蜡黄,双目紧闭,直挺挺的躺在门板上,一动不动,像个死人——他处于昏迷状态。
李朴问:“他咋昏迷的?”
陪护的人说:“骑马跌下来摔的。”
“昏迷了多久啦?”
“有一个多时辰啦。”
李朴蹲下身子,先将手指放在病人的上嘴唇上试了试,看是否还有气儿,然后摸了摸病人的手腕,对刘诚和张月说:“脉象很弱。还有微弱的呼吸。”
像这样的昏迷病人,师兄弟三人第一次遇到,不知道怎么处理,脑子里一片茫然,一时感到束手无策,自然想到了师父。以前,他们一遇疑难病症,就习惯地找师父商量,自己不敢独立处理。前些日子,汪明义对他们说:“作为大夫,每一个病人对你的医术都是一次考验,每一种病对你的智慧都是一次挑战。所以你们要改变依赖我的被动态度,要主动地想办法处理,既要大胆,又要谨慎。”想到这里,他们决定,先不去找师父,于是开始商量治疗方案。他们决定先针灸,看看病人的反应。当时,针灸、用药和按摩是中医的主要招数。
然而,没等他们着手针灸,陪护的人惊喜地叫道:“先生,他醒来了!”
李朴他们赶紧过来观察。
只见病人眼里露着惊恐的神色,慢慢地坐起来,环顾四周,梦呓般地问:“这是啥地方?”
李朴说:“这是健安堂。”
“我咋来到这儿啦?”
陪护的人说:“你骑马跌昏了。是我们几个人把你抬来的。”
病人说:“这是啥味儿?这么香!我好像睡了一大觉,让这香味把我呛醒来了。”
几个陪护的人也说,这屋子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香味儿。
病人说:“能不能给我口水喝?”
张月倒了半碗凉开水,递给他。
病人接过来,一扬脖子咕嘟咕嘟地喝了个底朝天,然后把碗还给张月,用手指抹了抹嘴巴,说:“这水真好喝。”
不一会儿,病人的脸色恢复了正常,眼里了露出了光彩。他自己站起身,走出了诊室,仿佛睡了一个好觉,精神焕发。
李朴他们望着病人的背影,惊愕得半天才回过神儿来。
他们没有展开讨论这件令人惊疑的事儿,但每个人都在心中琢磨:这个病人为啥很快就苏醒过来?难道真是这种香味的作用吗?这种香味从哪儿发出的呢?
李朴问道:“你俩记不记得这种香味儿从哪天开始有的?”
张月想了想,说:“好像是虎子和山花采摘回山丹丹花那天。”
“我也觉得是从那天开始的。”刘诚眨巴着眼睛说。
李朴说:“我觉得山丹丹花只有淡淡的香味儿,哪会有这种让人心醉、不可名状的香味儿呢?这一定是从天堂飘来的香味儿。”
“不知道虎子和山花在哪儿采摘的山丹丹花。”刘诚说,“哪天问问他。”
刘诚的话音刚落,虎子推开门,走进来说:“三个叔叔,饭熟了,吃饭。”说完,他转身就要走。
“嘿,虎子,”刘诚说,“别急着走呀,我问你个事儿。”
“啥事儿?” 虎子又转过身,眼里闪着狐疑的光芒,望着刘诚,等待着他的回答。
“你和山花那天在哪儿采摘的山丹丹花?”刘诚好奇的目光在虎子的脸上乱扫,仿佛要穿透他的表情,猜度他心里的秘密,找出自己想要得到的答案似的。
“东梁上。”虎子简略地回答。
“那儿山丹丹花多吗?”
“很难找到。”
“很难找到,你咋就采摘到了?”
“我是白玉驮着找到的。”
你说啥?”刘诚愕然道
话一出口,虎子的耳边突然响起叔叔吩咐他的话:“这个梦再不要对别人说了。”
“快吃饭哇。”虎子仿佛没有听见他的问话似的,所问非所答地说:“时候不早了,我吃完饭,还得上学去。” 说完,他转身拉开门,连跑带跳地走了。
李扑他们觉得虎好像在说梦话,一时站在那儿,面面相觑,困惑不解。

         3

好奇是人的本性,越不理解的事儿,越想弄个清楚,区别在于采取的方式和目的。
李朴和张月很快把虎子梦呓般的话丢在了脑后。
然而,刘诚却念念不忘,他在心里反复琢磨虎子的话,不明白虎子说的白玉是啥意思,兴许是指他的那只白色山羊吧,可是那只山羊驮不动他呀。要么是他随口说着玩儿的。不会的,这孩子从来不嬉皮笑脸地说没边儿没沿儿的话。那么白玉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他觉得,这奇香的气味儿、师父的近视眼的恢复、以及那个病人很快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所说的话,都与这两只山丹丹花有关,而那两支山丹丹花无疑与虎子说的白玉有关。那么虎子到底是在哪儿咋采摘到的?这种山丹丹花可是奇珍异宝呀!他急切想知道,急切得心里似乎冒火。
吃午饭的时候,他一走进屋子,贼亮的目光在屋里四处扫,像个溜进来的小偷,神态很不坦然。他发现那两支山丹丹花不见了,突然感到自己很可笑,心想:“这么多天了,它们早蔫巴了,被扔掉了。”然而,缕缕奇香涌入他的鼻腔,进到五脏六腑,随着血液在周身流动,使他感到非常兴奋,他心想:“要是被扔掉的话,干花儿还可能在。兴许香味儿是干花儿发出的。如能找到的话那就得到了宝贝。”
刘诚心里想着自己的心事,嘴里漫不经心地嚼着饭食,连吃的什么,吃了多少也不知道,更不要说滋味了。
稀里糊涂地吃了几口饭,撂下碗筷,就到院子去,低着头到处瞅,好似丢了什么东西。自然,他没有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感到有几分失望。
他的反常行为引起了汪明义和芳馨的注意。
汪明义问还在吃饭的李朴和张月:“刘诚今儿咋啦?好像是有啥心思。”
“没发现他有啥事儿,饭前还是有说有笑的。”李朴说。
张月说:“我也觉得他神色有些怪异。”
“没事儿的,或许他想老婆了。”李朴不以为然地说。
汪明义和芳馨都笑了。
刘诚心里有架算盘,经常扒拉着珠子,这会儿扒拉着哪几个珠子,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们再没有往下谈论他。
李朴换了个话题,说:“前晌抬来了一个从马背上跌下来、摔昏的病人,昏迷了一个多时辰,抬来还处在昏迷状态。”
“你们咋处理的?”汪明义放下饭碗,注视着李朴,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打算针灸看看,还没有动手,他就苏醒了。喝了几口水,脸色不一会儿就正常了,站起来就走了。”李朴接着说。
“嚄!”汪明义眼里倏然露出了惊奇的神色。
张月说:“奇怪的是,他醒来说,有一种香味儿把他呛醒了。我们近来也闻着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奇香,赶到精神爽快。”
汪明义没有接张月的话茬,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妻子。
聪明的芳馨理解丈夫的目光,会意地微微点了一下头。
李扑和张月只顾吃饭,全然没有觉察师父和师娘交换眼色的表情变化,
岔开张月的话题,芳馨说:“你们谁还要菜,锅里还有。”
“再给我盛少半碗。”汪明义将碗递给妻子。
敬狗说:“我也要。”
敬马也嚷嚷道:“我还要,我还要。”
李朴逗着两个小宝宝,说:“你们俩比比赛,看谁吃得多。谁吃得多,我和你们张月哥哥就给谁买糖蛋蛋。”
“真的吗?”两个小宝宝用疑惑的眼光望着李朴和张月,“我才不信你的话哩,你们要让我们俩吃得把肚子撑破吗?”
他们俩的话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刘诚独自一人进了诊室,坐下来一边看书,一边琢磨如何才能从虎子嘴里套出他在哪儿采摘到的山丹丹花。
夏日的午间,饭后很容易困倦。刘诚将双臂抱起,放在桌子上,头枕在手臂上闭起了眼睛。
刘诚走出诊室,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太阳稍为偏西,四周有几堆灰白色的云彩,仿佛几个恶魔,偷偷向太阳靠拢,瞅准机会,扑上去要把太阳撕成碎片。太阳白灿灿的脸庞,没有一点生气,看上去像个用无形的绳子吊在半空生了锈的铜盆。
刘诚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身子轻飘飘的,在街上四处逛荡。他突然闻见一缕奇异的芳香,心想:“多香啊!和在健安堂闻见的香味儿一样香。”他低下头四下环顾,什么也没有发现,感到很纳闷,举目向前望去,看见两个孩子,每人手里挚着一支山丹丹花,向他所在的方向走来。这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一高一矮。从远处看,衣服、个头和模样好似虎子和山花,但他们不是虎子和山花。他们从刘诚身旁目不旁视地走过,一股幽香向刘诚袭来。刘诚贪婪地使劲吸了几口,香得精神一振,转过身去,加快脚步向他们追赶,他跑,他们也跑;他走,他们也走,若即若离,总是保持一定的距离。他大声说:“你们等等,告诉我,在哪采摘的山丹丹花!”回答他的是突然响起的一支爬山歌:

山丹丹开花哟,味(个)道道香。
人间美事不太多,幸福不会从天降。
妹妹心中的爱哟,只有哥哥你一人。 
只要哥哥不变心,妹妹我死也要等。
……
这歌声分明是女声,这可是件十分稀罕的事儿! 哪个女人敢在旷野,大声唱爬山歌,来抒发自己的感情呢?刘诚顾不得停下来欣赏这爬山歌,像个警探,紧紧尾随着这两个孩子,出了村子,向东梁走去,翻过好几道山梁,一座山崖迎面扑来。一转眼那两个孩子不见了。刘诚大声呼喊:“你们在哪儿?等等我呀……”
“你做啥梦呢?”李朴和张月走进诊室,见刘诚趴在桌子上说梦话,笑着说,“梦见你老婆了吧?”
刘诚抬起头,用右手揉了揉眼睛,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刘诚反复回想这个奇怪的梦,他心里琢磨,这梦是什么意思?意味着什么?预示着吉祥还是凶险?他记起,人们说,梦见男孩子不好,有小人陷害;梦见女孩子好,有贵人相助。可他梦见的是一男一女呀,这是什么意识?兴许是个吉利梦。他们手里的山丹丹花和散发出的香味儿,意味着喜庆。说不定他们是天使,给我托梦,引导我朝那个方向走,就能找到虎子和山花采摘回来的那种神奇的山丹丹花
刘诚正在胡思乱想,他家的长工刘满来找他。
刘满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粗壮的大手里拿着一顶破草帽,草帽顶上开了几个窟窿,边沿儿磨破,掉了几圈,由于日晒雨淋变成了灰褐色;他上身是旧白布汗衫,下身是旧黑布裤子;一张晒得黑黝黝大脸盘上,闪着透着忧愁的大眼睛;厚厚的两片嘴唇紧闭着,透出了几分敦厚和坚毅,略带花白的发辫盘在头上;说话瓮声瓮气,看上去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满哥,你咋来啦?”刘诚见到刘满惊奇地问道。
刘满是刘诚的远方本家,和他同辈。
“叔叔病了,让我来叫你。” 刘满瓮声瓮气地说。
他叫刘诚大大叔叔。
“啥病?”刘诚焦急地问。
“肚子疼。”
“啥时候得的?”
“今儿早起。我走时,他好些了。你别急。急有啥用?”他看见刘诚急得变了脸色,安慰道。
刘诚立即和师父告了假,跟着刘满走了。
刘诚家住在刘家营,在大盛庄的东南面二十来里处。一条大车道从大盛出发,像一条土黄色的巨蟒,越过一条干涸的河床,爬上东梁,向南蜿蜒,一直窜进刘家营。
盛夏午间的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火盆,在头顶上空熊熊燃烧;地上的清风热得躲开太阳,藏进了山里,天上的云彩热得远离太阳,跑到了天边。天空仿佛被烈日烤得变了颜色,变成了灰色;田野里看不见一只鸟儿,不知道它们躲藏在什么地方;庄家地里,偶然响起几声蚂蚱鸣叫,声音沙哑而凄凉。
刘诚跟在刘满后面吃力地走着,肩头上挎着褡裢,月白色的汗衫敞着怀,大汗淋漓,垂在腰间的辫子像猪尾巴似的,在背上摆来摆去。他和刘满的距离拉得越来越长,爬过两道山梁,一道山崖闯进了他的视线。他的脑际突然跳出那个梦境,仿佛手挚山丹丹花的那两个孩子在他眼前闪现了一下,幻影似的稍纵即逝。他想:“这兴许是天使显灵,启示我去采摘神奇的山丹丹花。” 他抬头望了望太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影子,自语道:“时间还早哩,不如上山崖寻山丹丹花。要是能找到像虎子和山花采摘回的那种山丹丹花,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啊!” 年初算卦时,算命先生对他说的话——你今年财亨运通,心想事成——像只虫子突然从他的记忆深处爬出来,抓绕着他的心,他要实现心里想的事。
于是,他停下脚步,向刘满大声喊道:“满哥,歇一会儿。 我累了。”
刘满没有吱声,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山坐了下来,摇晃着手里的破草帽,扇风。 
刘诚坐在路边的一棵小杨树下,撩起汗衫前襟,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休息了一会儿,对刘满说:“满哥,你等我一会儿,我去看看崖头上有没有山丹丹花。” 
“大热天,找那干啥?家里病人还等着哩!”刘满说话的口气,不赞成刘诚找山丹丹花,但没有坚持。他作为长工,习惯于服从。
刘诚走过去,把褡裢交给刘满,独自径直向山崖走去。
他来到山崖前,杨起头向崖头上瞅去,希望看见自己要找的东西。山崖的坡度不太陡,灰绿色的灌木丛之间露着赤红色的土壤和灰白色的岩石,斑斑驳驳,整个形象看上去好似身上生了黄癞的骆驼。在灌木丛中和岩石缝隙里,杂色碎草花依稀可见。他瞅了老半天,瞅得眼睛酸,脖子困,脑袋眩晕,心情沮丧,也没有发现山丹丹花。然而,他不死心,用手背揉了揉眼睛,闭起眼睛休息了一会儿,在崖头下一边溜达,一边寻找,把回家看父亲的事儿忘在了脑后。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突然发现一块磨盘大的青色岩石旁闪烁着一片红光,像燃烧着的火焰。他惊喜地叫道:“那一定是山丹丹花!”他兴奋得心怦怦地直跳。可是怎么才能上去采摘呢?像一个盗贼来到一处高墙森严、盛满珍宝的宅院前,绝不放弃盗窃的机会一样,他下决心一定要采摘山丹丹花。他在山崖下四处走动,从各个角度寻找爬上去的安全路线,最后选定从南面漫坡爬上去。他扶着岩石,揪着灌木,一寸一寸地向前移动。他突然觉得身体轻盈,动作敏捷,像个猴子攀援似的,很快地接近了那一丛火焰般的山丹丹花。他欣喜若狂,大步向前,伸手便摘。忽听轰隆一声巨响,他随即感到身体倏然下沉,眼睛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刘满等得很不耐烦,自语道:“这家伙咋还不回来?”他站起来向山崖走去,刚走到山崖前,忽听轰隆一声巨响,吓得他激灵了一下,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紧接着一块四五尺见方的大石头,滚到他面前,差点砸到他身上。紧接着,他看见一个像死羊似的东西从崖顶上飞快地往下滚,眨眼工夫就滚在那块大石头旁。
刘满发现滚下来的是刘诚,吓呆了,他愣片刻,扑过去蹲下,把他抱在怀里,大声呼唤:“刘诚!刘诚!你醒醒!你醒醒!”
刘诚头发蓬乱,双目紧闭,面色如土,半张着的嘴巴里,淌着鲜血,样子好似吊死鬼,让人看了心惊胆战。
刘满从来没有经见过这种场面,吓得浑身像筛糠似的发抖,一时不知道咋办,像个傻子似的抱着刘诚坐在原地不动。他的耳畔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快把他送到健安堂去!”这个声音仿佛从邈远的天边传来,非常微弱,但将刘满从惊悸中唤醒,他用那钢铁般结实的手臂,把刘诚抱起起来,飞也似的向健安堂跑去。
刘满用脚踢开健安堂诊室的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刘——诚他……”话说了半截,还没有把人放下,他就累得倒在地上,昏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