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七月十五，大盛庄下了一场前所未闻的冰雹，把方圆百里之内的庄稼彻底毁坏。
那场冰雹来得特别突然，异常凶猛，令人不可思议。
七月十五是传统的鬼节，民间传说，包文正死后，在阴间当了阎王爷后，决定每年这一天给尚未投胎转生的冤魂屈鬼放一天假，让他们返回阳间探望亲人，享受亲人的供品。人们相信，这一天人间到处有鬼出现，只是活人看不见而已。因此，这是个不吉利的日子。这一天，不办聘娶喜事，不走亲访友，也不建房修舍。此外，大盛庄还有一个风俗：在这天的上午，人们给去世的亲人上坟，在坟前烧纸摆供，在坟上添加新土，补充过去一年中风吹雨淋减少的黄土，看上去永远保持原状，向人们昭示黄泉之下的死者还有后人或其他活着的亲人。还有两件事要在这一天做，一件是埋在两地的夫妻合葬，另一件是办理阴婚，即是为死人配婚。男人生前未婚，或配偶改嫁，为他的死骨找一具生前未婚的女尸合葬。有钱的人家，这种阴婚办得如同活人娶亲隆重。
二十世纪末到二十一世纪初，黄土高原北部出现了不少起惨无人道的阴婚事件。盛产黑金的山西，私人小煤窑像田野里的坟头到处可见。煤老板只顾发财，不顾矿工死活，矿井塌方瓦斯爆炸等事故屡屡发生，随时有矿工的骨头被压碎，血肉被炸飞，成了冤魂屈鬼。生前未婚或已婚死后妻子改嫁的矿工，活着的亲人们给他们配婚。人贩子像夜猫子闻见死体的臭味，发觉了生财之道，他们把拐骗的残疾年轻女子糟蹋完杀害，或把绑架的老妇人杀害，然后秘密地将死体卖掉，与黄泉之下的矿工成亲。这种惨无人道、令人发指的犯罪事件的出现，是对人性的悖逆和扭曲，是魔鬼在人间的胜利，是文明社会的耻辱！
前一天，汪明义对山花和虎子说：“明天是七月十五，你们俩给各自父母上坟去，给他们烧些纸，在坟上添些土，让他们的在天之灵感到欣慰，让人们看见，知道他们还有后代。今后你们每年七月十五都要这样去做。”
山花和虎子听了感动得热泪盈眶。
汪明义接着对山花说：“我陪着你去，骑着枣红马。路比较远，来回有六七十里，午间赶不回来，我们带着干粮。”他又转向虎子说：“虎子，让你李朴叔和你一起去，你路近，可以牵着你的山羊，让你大大连人带羊一起看看，他在阴间也会安心。”
　　太阳在彩虹山顶上刚刚露出脸来，汪明义和山花就出发了。
天气好得出奇。天空，蔚蓝得让人发晕，飘游着朵朵白云，宛如悠然觅草的羊群；田野，金绿得叫人心醉，仿佛碧波起伏的大海；天地之间，一群山鸽子在翱翔，它们欢快地扇动着翅膀，不断地变幻着队形，一会儿飞成单行，一会儿飞成双行，一会儿散开队形，一会儿又飞成队列，灿烂的阳光照耀得它们闪烁着耀眼的银光。
　　然而，汪明义仿佛对这和谐美丽的景象感到索然无趣，他心情沉重，神情严肃，心里默默地悼念着被害的五位亲人，他们亲切的面孔，像闪电似的在他脑际掠过。他相信，他们的在天之灵，每时每刻都看着他。他心想，凭父亲的医道和人品，他一定在天堂继续他的事业。天堂是美好的，不像人间这么丑恶；天堂是温暖的，不像人间这么冷酷；天堂是公正的，不像人间这么邪恶、嫉妒和陷害。想到这儿，他感到了些许宽慰。
　　他们走了还不到一半的路程，枣红马突然停下来，竖起耳朵咴咴地惊叫。
山花发现路边莜麦地头仰面躺着一个人，惊愕地说：“大大，你看，地头躺着一个人！”
汪明赶紧把山花扶下马，走过去看。
只见一个白发老人，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口吐白沫，两腿弯曲成拱形，双手捂着肚子，痛苦地呻吟着，不住地扭动着身子。
汪明义蹲下身子问道：“老大爷，你哪儿难受？”
老人慢慢睁开眼睛，颤抖着声音说：“肚，肚子疼。”
汪明义摸了摸老人的脉搏，几乎感觉不到脉搏跳动，一时弄不清是什么病？作为医生，他平素出门，总带着银针和一些自己配制的急救药。可是今天偏偏忘了带，怎么办？他毫不犹豫地决定，把病人用马驮回诊室去治疗，于是对山花说：“我们得快点把病人送回诊室，上坟添土的事儿，改日再来。这会儿，就在路边摆供烧纸，你父亲的灵魂会理解我们的做法，救人要紧。”
于是，山花朝父亲坟墓的方向摆上供品，烧了纸，磕了头。
在返回的路上，汪明义用枣红马驮着病人，山花走在后面。
这时，田野里到处可以看见上坟的人们；许多孤寂的坟头上增添了鲜土；空气里流动着肃穆的气氛。
突然狂风四起。
地里，庄稼随风起伏，像大海里的巨浪在翻滚。天空，雪白的云朵眨眼间变成了灰白色，进而变成了铅灰色，接着又变成黑色。黑色的云朵像听从统一指挥似的，迅速向一起靠拢，瞬间布满天空。大地上的一切景象突然失去了光彩，仿佛什么妖魔鬼怪在兴风作浪。
回到家，山花将枣红马拴好。
汪明义把老人扶进诊室，徒弟们迎了上来，把老人扶在椅子，正准备着手检查，突然一道闪电划破云层，像巨大的蜈蚣，张牙舞爪，现了一下原形，随即又钻进云层，紧接着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响雷在头顶上空炸开。大家都惊得全身猛然战栗，等回过神儿来，惊愕地发现那位老人消失了。他们谁也没有做声，心中自然和鬼节联系在一起。
顷刻，大雨倾盆，犹如倒海翻江，田地顿时变成汪洋，紧接着一连炸开三个响雷，拳头大的冰雹像无数密集的流弹落在了地上，劈断了树枝，打坏了庄稼，砸塌了房舍，打死了人畜。
持续了一顿饭工夫的冰雹停止后，田地里积了半尺多厚的冰雹，绿色的田野变成了冰雪覆盖的茫茫荒原，到处呈现出凄惨的景象，一片鸦雀无声的死静中，间或响起绝望的嚎哭，仿佛世界到了末日。
事后，汪明义领悟到，那位白发老人是神仙，把他和山花引了回来，免遭劫难。
这场天灾带来的后果， 必然是匪盗四起，大批人离乡背井，在饥寒交迫中挣扎；把大盛庄方圆百里之内的劳苦大群置于死亡的边缘。
吃午饭的时候，汪明义忧心忡忡地对徒弟们说：“你们看，我们能做些啥，帮助乡亲们度过难关。”
徒弟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
李朴说：“这场天灾把庄稼全部毁坏了，也毁坏了人们生活的信心。”
汪明义说：“人最可怕的是失去信心，只要信心在，再大的灾难也能度过。我们能不能帮助人们坚强起来，自己救自己，度过这难关？”
刘诚说：“我们仅仅是大夫，治病救人我们尽力，可是这百年不遇的天灾，我们真的一筹莫展了。”
李朴说：“这么大的灾难，官府应当报告朝廷，对灾民救济。”
张月一直阴沉着脸子不说话，听了李朴的话，冷笑了两声，说：“你这话很幼稚，你问问七八十岁的老人，他们听没听说过官府救济过灾民？当官的关心的是自己升迁和敛财。说不定这会儿他们正在摆宴哩！趁着灾年，他们和财主勾结起来，大放高利贷盘剥灾民。”
汪明义赞成张月的话，接着他的话茬说：“话说回来，真的朝廷发慈悲，给灾民些救济，恐怕也会被下面的贪官们层层贪掉。”
“我有个想法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芳馨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
“啥想法？快说出来。”汪明义总觉得妻子常常有超乎常人的想法。
芳馨闪着一双智慧的眼睛说：“我不知道这会儿能不能补种啥？如能的话，还能有点收成。”
“师娘的想法太好了！”徒弟们异口同声地赞同道。
“有哪种农作物种下还来得及生长成熟的话，那敢情好。”汪明义的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
徒弟们为难地说：“即使有的话，种子也是个问题。”
“种子的事儿，乡亲自己会想办法的。我们尽量帮助他们解决种子。”
“那得多少钱呀？”刘诚为难地说。
“钱的事儿再说。”汪明义说，“你们下午赶紧问问老农能补种啥？”
下午刚上班，有两个年轻人扶着一位老人来就医。
这位老人七十多岁，名叫周禾，人很和善，有风湿性关节炎，家住在健安堂后面，常来找汪明义针灸，因此他们很熟悉。
汪明义一面给老人针灸，一面问：“周大爷，你说这会儿还能来得及补种啥庄稼？”
周禾老人想了想，说：“荞麦生长期很短，有两个来月就行。得立秋前后种才行。立秋过了多久啦？”
汪明义掐指算了算，说：“前儿个立秋的。”
“要是这样的话，说不定能来的及补种荞麦。”周禾老人说，“这种子咋办？恐怕不少人家没有钟子。别说没钱的话，就是有钱，到哪弄这么多的种子？”
汪明义立即和徒弟们商定，雇人到周围没有受冰雹灾的村庄去买荞麦种子，分发给人们播种。
次日清晨，汪明义和徒弟们分别带了几个人，骑着马跨着驴牵骡子出发了，到天黑掌灯时分才回来，可是收获甚少，一共弄回了百十来斤荞麦种。
他们了解到，荞麦产量低，通常人们种的不多，即使有的农人手里还有一些种子，吸取大盛庄的这场冰雹的教训，留下不卖，未雨绸缪，一旦遭受冰雹灾，自己补种。天有不测风云，冰雹时刻威胁着农人。
“这咋办？”汪明义问妻子。
三个徒弟都回家看望自己的亲人去了。
孩子们都进入梦乡。
“我看别犯愁，犯愁解决不了问题。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晚上好好睡上一觉，歇息好了，心里也亮堂，兴许会想出办法来。”
尽管劳累了一天，按照自己的习惯，明义汪仍旧在睡前在院子里散步，他仰望繁星闪烁的夜空，冥想九天之上掌管生灵命运的那个玉皇大帝，祈祷诸神降福于灾民。
第二天早晨，汪明义起来走出家门，惊讶地发现院子里堆满了装满荞麦的麻袋，中间只有一条窄窄的人行道。这无疑是天神降福于灾民。
大盛庄的乡民们欣喜若狂，日夜播种荞麦。过了十多天，禾苗破土而出，灰黄色的田野披上了绿色的新装，像巨大的绿色地毯，从彩虹山脚下，一直延伸到天边。又过了十多天，万顷荞麦，碧波荡漾，像绿色的海洋。又过了十多天，荞麦开了花，飘溢着淡淡的花香。人们唱爬山歌，赞美荞麦花：
荞麦开花一色白，色纯味香人人爱。
消除灾荒救人命，感谢天神降幅来
……
结果这一年是个丰收年，荞麦丰收年。
乡民们在庆丰年时，自然要感谢汪明义。汪明义对人们说：“这是乡亲的福分，是天神降下的幸福。”
乡民们说：“我们要杀羊宰牛祭祀天神。请汪先生给筹划。”
汪明义欣然答应。
那天夜里，汪明义在院子里散完步，躺在炕上想着如何祭祀天神。
他走出了街门，向城隍庙走去。晴空万里，阳光明媚，一群山鸽子在头顶上空欢快地翱翔。街上非常寥寂。他边走边盘算如何祭祀。突然前面出现了一位银须飘逸的老人。汪明义心想：“我从来没有办过祭祀天神的活动，不如请教请教这位老人。”
于是，他走上前去，双手抱拳，说：“大爷，我想请教你个事儿。”
“请讲。”老人停脚步下来说。
汪明义说：“我们想祭祀天神，不知道……”
“你别往下说了。”老人做了个打断汪明义话的手势，正色道：“我看没必要。凡人不理解天神，好像天神和凡人一样也好大喜功，喜欢别人赞扬吹捧，喜欢别人行贿送礼，这实在是对天神的误解和亵渎。人们杀生祭天，这是虔诚的动机，犯罪的行为，要受到天神的严厉惩罚。天神是执行天意，创造并监管凡间生灵，他们的任务是除恶扬善，维持人间的和谐。人们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种因果报应的神秘力量，凡人理解得很肤浅。”说完，老人拂袖而去。
汪明义突然醒来，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2

汪明义改变了凡夫俗子的祭天观念。
吃午饭时，汪明义说：“乡亲们正在筹划祭祀天神的事儿。”
李朴接过话茬说：“我们村的人们也准备做完场上的农活儿祭天。”
刘诚说：“听不少人说，要串联各村庄的人搞一次大型的祭天活动。”
张月说：“我支持这种活动，大盛庄地区的乡民们在灾难中得救，全靠天神保佑。”
“一些乡民让我给筹划。”汪明义说，“我从来没办过这类事儿。”
张月说：“记得，我在十五岁那年，冬天几乎没有落雪，开春后老天爷一点雨也不给下，黄风呼呼得刮着，刮得天昏地暗，大旋风像黄色巨龙常常从地里腾起。地里挖一尺来深，不见湿土，旱得种不下种子。我们村办了一次领牲祈雨，特别隆重。”
刘诚附和道：“恍惚记着小时候也参加过领牲祈雨。”
“灵验吗？真的能祈下雨吗？”汪明义问，眼里显出疑惑的神色。
徒弟们说：“碰巧下了雨，人们都认为灵验。”
“雨来不了呢？”
“人们的想法就多了，有的人天神不满意祭品，有的认为祭祀时有些人不虔诚，有的认为时运不好，等等。也有的对领牲祈雨产生怀疑。”
“你们谁能说说这领牲祈雨的仪式咋办？”
接着，徒弟们热烈地议论起当地祭天祈雨的仪式：
遇到天旱时，村民在山坡上用大石头磊起祭坛，全村男女老少都用泉水净身，参加祭祀活动。最大的祭礼是头大黄牛。当地人们把祭天叫做领牲祈雨。祭祀活动在上午举行，仪式隆重，香烟缭绕，气氛庄严。参加的人们跪在祭坛前，双手合十，仰首望天，心中反复默念：“祈求天神，快快降雨。”主持祭祀仪式的人通常是道士，他身穿道服，手握拂尘，表情严肃，立在祭坛前，面向大众，口里念念有词。几个精壮后生将捆绑着的黄牛抬到祭台上，四蹄朝南放好。那头黄牛筛糠似的战抖。接着鸣放十二响鞭炮。鞭炮声响过后，道士用右手指蘸上酒，淋到牛身上，然后闪到一旁，手中的拂尘一挥，头上箍着红布条的屠夫，手持寒光闪闪的屠刀，像恶狼似的向黄牛扑了上去，将明晃晃的屠刀捅进它的喉咙，顿时鲜血像喷泉似的从刀口喷出！那黄牛无力地挣扎几下，哞哞地惨叫几声，倒抽几口气儿，就不动了。
“太残忍了！世界上最残忍的莫过于人了。”汪明义啪的一声把饭碗撂在饭桌上，震得饭桌上的菜碟哗哗作响，愤愤地说，“这简直是犯罪！”
大家都吓得激灵了一下，本能地停下嘴里正在咀嚼的饭食，把目光刷地一下，投射到汪明义脸上，只见他脸色煞白，眼里冒着怒火，让人感到威摄，心惊肉跳。
屋里的轻松的空气顿时变得十分紧张，他们好像屏住呼吸等待着什么就要爆炸。
过了老半天，汪明义肃然道：“杀生祭天是凡人极愚蠢的行为。我们凡人以己度神，以为天神也具有人的喜好，杀生祭天，讨好上天降福。这种做法和用金钱物资贿赂贪官，想从中得到好处没有丝毫差异。人类有了历史记载，就有了贪官污吏，并且越来越多，胃口越来越大，恨不得把天下的财宝都窃为己有，所以我们可以说，贪官的历史是一部文明史的副本儿。因此黎民百姓本能地习惯地臆想，大概天上的情况和人间一样，天神和官宦一样，都喜欢受贿。所以不惜宰杀牲畜祭天，结果祭得越多，犯下的罪越深重，受到天神的惩处越严厉。历史呈现出了这么一条规律：统治越黑暗，贪官越疯狂，祭天活动越频繁。古代有一个国家，统治者特别残酷，弄得民不聊生。全国的祭天活动特别兴盛，不仅宰畜牲祭天，也杀人祭天。结果触怒了天神，天兵天将灭掉了那个国家。”
接着，他讲述了那个国家灭亡的过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国家，名叫尤国，四季如春，山河秀丽，物产富饶，百姓安居乐业。人称世外桃源。一天，外来侵略者侵占了它，做了皇帝，改名为祭国。
祭国的统治者，异常独裁，从上到下的官员都实行接班世袭，官一代官二代，官三代……，甚至连各级官府的衙役也都世袭。他们垄断了全国的财贸，剥夺了黎民百姓的集会、言论、出版等自由，销毁了尤国的全部书典，废除了尤国的一切风俗，强迫黎民百姓服从他们的文化，其中就有祭祀天神活动。
全国上下频繁地举行祭天活动，各地设祭官建天坛，从上到下形成一套完整的祭天机构和制度，每三个月在十五那天，各县举行一次，每半年在十五那天在各州举行一次，每年正月十五在全国举行一次。这样过了若干年，这个国家祭天活动渐渐形成了习俗。
其实，他们祭天的供品，都让从地狱跑到人间的魔鬼享用了。天上一昼夜，地上五百年。天神正在梦乡里哩，并不知道凡人在折腾。
他们祭天，宰杀的人畜冤魂越来越多，都到阎王殿向阎王爷告状。阎王派判官到阳间调查了一次，发现他们每年为祭天牺牲的牛有数千头，穷苦人家的童男童女有数百人。阎王爷非常愤慨，但毫无办法，不敢制止，因为他们是祭天，不愿和天神把关系搞僵。
一次在王母娘娘举办的蟠桃会上，阎王爷见到了玉皇大帝，禀告道：“阳间有一个祭国，全国上下经常举行祭天活动，每年杀死数百名孩子，数千头黄牛，向我告状的冤魂屈鬼越来越多。”
玉皇大帝听了，大吃一惊，怒目圆睁，斥责阎王爷道：“既然你知道，为何不制止他们，为何不为冤魂屈鬼申冤？这是你的失职行为。”
“请玉帝息怒。他们祭的是天神，我哪敢制止。”阎王爷委屈地说。
玉皇大帝问道：“他们一共杀害了多少人？多少牛？”
阎王爷说：“过去的一百年，他们为祭天杀了一万多名童男童女，一百多万头黄牛。”
“大胆凡夫竟然如此残暴！他们已犯下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玉皇大帝怒不可遏，大声命令，“把祭国立即灭掉，将劳苦大众移入别的国家，把国王及其各级官宦以及参与杀生的所有凡夫统统处死，灵魂打入十九层地狱，永远不得超生。”
二郎神领了圣旨，带领天兵天将，立即下凡，灭了祭国，把它变成一片浩瀚的沙漠。
接着，玉皇大帝下了圣旨：禁止凡人杀牲祭天。
末了，汪明义对徒弟们说：“我们四人从明天起，到各村施诊，同时说服人们不要杀生祭天。”
他们对乡民讲了祭国灭亡的故事，有力地说服了人们，制止了杀生祭天。
乡民们说：“天神给我们降下福，消除了灾荒。我们总得做些什么感谢天神呀？”
汪明义说：“是的，我们得感谢天神。依我看，天神降福于我们，不希望我们杀牲回报，而希望乡亲要互相照顾，互相扶持，和谐地生活。人人都要施善为乐，向那些处在困境的人家伸出手，帮他们走出困境。那些孤儿寡妇，那些无依靠的老人，那些残疾人，那些终年病魔缠身的人，都需要我们帮助。把这些事情做好，就是对天神的最好、最虔诚的感谢。”
汪明义施善祭天的思想，好像在平静的湖水里投下一块石子，激起了千层波纹，层层波纹急速向外扩散，从大盛庄开始，很快地传到周围的大庄小村，渐渐地波及到黄土高原北部。
施善即祭天，这伟大而平凡，朴素而精深的思想像春雨渗入播下种子的土壤，渐渐渗入乡民们的心田，滋润着他们心田里天神创造人时播下的善良种子，这善良种子很快发芽，长出绿叶，结出了善果。
那年冬天，汪明义倡导在大盛庄建起了救济站，得到了方圆百里的乡民们支持，他们按自己的经济情况施舍钱粮，救济穷苦人家
施舍最多的是原棺材铺的掌柜、现在是棉布店的掌柜刘全德。
徒弟们说：“看来刘全德真要革新自己，痛改前非呀！”
汪明义说：“我想，天神喜欢犯了罪而悔过自新的人，胜于任何功劳卓著的人。”

3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这是唐代诗人王昌龄的诗句
彩虹山是阴山巨大躯体上的一条细细的静脉。
夏日，雨后的下午，彩虹山腰际常常悬挂着绚丽的彩虹，像巨大的拱形凯旋门，望去仿佛仙女挥舞着七色彩带；乳白色雾霭缭绕，升腾，隐约出现琼楼玉宇，恍如仙境。
彩虹山像一部承载着各种神话故事的巨著，向人们讲述着美丽而神秘的故事，让人听了心灵震撼。
彩虹山的沟沟岔岔里，不仅住着山鸽子、画眉、百灵鸟，等等各种美丽的鸟儿，还住着猴子、狐狸、狗獾、松鼠、豺狗、土狼，等等动物。
当地人们特别仇恨豺狗和土狼，因为它们非常凶恶，经常伤害人畜。只要豺狗或土狼溜到村边，人们立即联合行动，操起铁锹，拿起扁担，放出家狗，赶跑或打死它们。结果发现，打死豺狗或土狼的村庄，豺狗或土狼进行疯狂地报复。它们仿佛和那个村庄的人们结下了不解的冤仇。
一天下午，几个人用门板抬着一个病人来到健安堂。
李朴师兄弟三人问：“病人咋啦？”
陪护的人说：“被土狼咬啦。”
李朴他们一看，吓得愣住了，病人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后生，浑身血糊糊的，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他们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外伤病人，因此感到束手无策，赶紧把师父找来。
汪明义看了，感到十分惊讶，他也从来没有医治过这么严重的外伤病人。幸亏病人的动脉没有被咬烂，内脏没有被咬穿，可巧他们手头有新配制好治疗狼咬伤的药膏，师徒四人立即着手给病人上药消毒。
经过一个时多辰的紧张抢救，病人脱了险。
汪明义问：“你们是哪个村的？”
“寒家沟的。”陪护的人说。
“咋叫狼咬成这个样子？”
“惹着了狼。一群狼冲进村里，除了他，还咬死了七个人，一头小牛和三头毛驴。”
“咋就惹着了狼？”
“今儿午间，一只狼拖着尾巴在村外鬼鬼祟祟地转悠，不时抬起头向村里窥视，看样子想找吃的。狼这东西很凶恶，经常偷偷地溜进村，咬死牲畜，吃掉鸡鸭，叼走小孩，甚至咬伤大人。一个后生发现了狼，立即放出自家的两条大黑狗追击，大声呼喊：狼来了！狼来了！快打狼！听见呼喊打狼，不少人拿起铁锹从家里跑出来，一起围攻那只狼，很快打死了它。 人们正高兴的时候，有人看见从东面的山沟里跳出一群狼，大概有二三十只，像炸了群的羊一样，向村里奔来。人们一看这么多狼，吓得腿都软了，赶紧往家里跑，有的人行动慢，被狼活活咬死了。”
汪明义喟叹道：“这是一次惨痛的教训，也是我们人伤害狼的报应。你们把它轰走就得了，何必要把它打死呢？狼这种动物也有灵性，集体意识很强，报复心理也很强。我们伤害了一只狼，许多狼一起出动，为死去的同类报仇。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陪护的人疑惑地望着汪明义。
汪明义接着说：“回去和村里人说一说，今后人人要加强防狼意识，改变一下思维，打消和狼对立的想法儿，见了狼要躲开，狼进攻人，人要防卫；狼进村，要把它们轰走，不要打死。”
陪护的人说：“村里人正在商量，联合别邻近的村民，集体行动，把这一带的狼灭掉。不然的话，狼越来越多，人们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汪明义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这种想法不现实，你想想，你们村里一二百人，即使联合上几个村庄，顶多千数来人，拿着铁锹扁担，提着棍棒，咋能把彩虹山上的狼灭掉呢？要是真的像你们设想的那样，把彩虹山上的狼都打死，别的地方的狼还会跑来呀。打个比方，你把你院子里的耗子都灭掉，你能灭掉全村的耗子吗？”
“不能！”
“你们还应当知道，天神创造了人和其他各种动物，让他们在世界上共同和谐地生活在一起。这个世界不只是属于我们人的家园，也属于各种动物的家园。狼有权利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有权利生活在彩虹山上，也有权利到你们村外溜达溜达，就像你们村的人山上砍柴采草药一样。”
陪护的人心里亮堂了，脸上露出了笑容，说：“先生说的是个理儿！我明白了。我回去把先生的话告诉村民。”
汪明义说：“还要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人要生存，狼也要生存。对狼不要主动进攻，要采取避开和防卫的策略”
寒家沟发生的这场人和狼之间的战斗，以人失败告终。紧接着一个耸人听闻的谣言立即流传开来，说寒家沟打死了狼神，天下所有的狼都集中起来，要把大盛庄地区的乡民统统吃掉。人们吓得心惊肉跳，惶惶不可终日，白天呆在家里不敢出门。
巫婆神汉趁机活跃起来，给人们门上贴符，身上洒水，烧香念咒，骗取钱财。
汪明义和徒弟们一连数日走出大盛庄，去各山村施诊，同时说服村民们正确处理狼与人之间的关系。于是，“人要生存，狼也要生存。”和“对狼采取避开和防卫的策略” 的思想，在大盛庄地区很快传开，人们改变了对待的狼态度，人和狼之间的关系渐渐得到了改善，以后再也没有发生人和狼交战的残酷流血事件。
一天下午，一个眼睛受伤的病人来到健安堂求医。病人四十岁出头，用黑布箍着右眼，脸上，脖子上，手上到处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病人走进诊室，哭丧着脸说：“先生，快给我看看，我的右眼被猴子打坏了。”
汪明义和徒弟们掀起病人眼上的黑布一看，那只眼肿得像只熟透的李子，眼珠子耷拉在眼皮下面，像魔鬼似的，非常恐怖。
汪明义说：“你的这只眼保不住了，得摘除。”
病人哀求道：“先生，求求您们为我想想办法。”
李朴说：“你的眼珠子掉了出来，完全破了，流了水儿，不摘除就会感染，那更麻烦了。你咋被猴子打成这个样子？”
病人说：“唉，我逮住两个小猴子，招惹的麻烦。”
接着，他讲述了自己遇到不幸的经过：
病人名叫杨仨，是蛤蟆沟的村民。那天他上山上砍柴，正在用镢子刨一个树墩，背后突然响起唧唧唧唧的怪叫声，他吓了一大跳，以为是什么鬼怪，赶紧转过身去看，发现了两只小猴子在离他不远处的一棵小树上快乐地玩耍，嬉戏。这两个小家伙个头很小，比刚出生的狗娃儿大不了多少，身上的毛很短，看上去赤裸裸的，一定刚出世不久。由于天性灵活，它们开始在低矮的树上练习攀援，但动作比较缓慢。这时，它们也看见了杨仨，瞪着惊恐的眼睛瞅了瞅他，跳到树杈上躲了起来。
看见是两只幼小的猴子，杨仨想起，有一年进县城，看见有两个侉子在耍猴子，围了不少看客。那耍猴人，用绳索牵着猴子，手里握着皮鞭，拿着铜锣；一边敲锣，一边用鞭子抽打猴子，逼迫它们翻跟头，爬杆子，作揖磕头，或做别的动作。围观的人不住地鼓掌喝彩。末了，一只猴子手里端着一个破毡帽，向围观的人要钱，有不少人给它们扔钱。想到这儿，杨仨动了心，心想：“抓住它们，拿回家喂养，等它们长大一点，训练它们做各种动作，训练好了，进城去耍，管保能赚钱。”杨仨兴奋地热血沸腾，放下手里的工具，蹑手蹑脚地向小猴子躲藏的那棵树走去，费了不少周折才把两只小猴子抓住。小猴子发出唧唧的惨叫声，好像呼救。
杨仨脱下褂子把猎物包好，连砍好的柴也没有背，立即下山往家里走去。他把两只小猴子送回家去，又上山去背他砍好的柴。
他背起柴正要要走，突然听见背后有响动，于是赶紧回头去看，看见的情景让他心惊肉跳，魂飞魄散：一群猴子，大概有一二十只，向他飞快地奔来，眨眼间包围了他，发出愤怒的吼叫声，一拥而上，有的跳到他头上，有的骑在他肩上，有的扒在他背上，发疯似的撕咬他。
正在这时，一群羊出现了，羊倌发现后，立即指挥两条牧犬跑来，轰走了猴子。
杨仨吓破了胆，连滚带爬，抱头逃命。
他咬着牙关说：“等我的眼睛好了，我饶不了它们，我要打死几只猴子，减减恨。”
汪明义听了，笑了笑说：“你丢了一只眼睛，这是一件令人感到难过的事情。话又说回来，如果有人抢走了你的孩子，你能容忍吗？”
杨仨说：“我得和他拼命，把我的孩子夺回来。”
汪明义说：“你说得对，你当然要夺回自己的孩子，这是正当的行为，谁都会这样做。你抢走了小猴子，小猴子的父母同样要和你拼命，要你把小猴子送还他们，这无疑也是正当的行为。你说是不是？”
杨仨沉痛地说：“是我的过错！”
汪明义说：“天神对我们人和猴子平等看待，因为人和猴子都是天神的创造物，天赋予人们生存权利，也给了猴子们生存权利。我们没有任何权利欺负猴子，正如你我没有欺负别人的权利一样。人欺负人是不道德的，犯罪行为，同样人欺负猴子和其他动物也是不道德的，也是犯罪行为，要得到报应的。”
汪明义，一位普通的大夫，他小小的凡人胸膛里，装着博大的天神胸怀，满满盛着闪烁着光芒万丈的善言。
汪明义接着问杨仨：“你打算对抓回去的那两只小猴子咋办？”
杨仨笑了笑，沉吟了半晌说：“它们打瞎了我一只眼睛。那两只小东西就算是它们对我的陪赏。”
“你的意思是不放这两只小猴子，是吗？”
“放了就便宜了它们。”
“你如果不放的话，你这只好眼一定保不住。”
“啊？”杨仨惊得几乎从凳子跳了起来。
“你别动，我正在给你包扎 ” 汪明义笑着说。
汪明义接着说：“那些猴子已经认识你了，你如果再上山砍柴，它们能饶你吗？说不定它们要找到你家去哩”
杨仨不吱声，可是那只好眼里倏地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这样吧，”汪明义见杨仨想不通，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你把它们卖给我算了。我给你十两银，你看咋样？这也算我替它们对你的陪赏。”
杨仨闷了半天，说：“行。”
当天下午，汪明义和徒弟们抱着两只小猴子，向杨仨指给的地方走去。他们刚翻过一个山梁，惊奇地看见一群猴子向他们跑来。汪明义兴奋地说：“瞧，这些猴子迎接我们来了。”
他们把小猴子放在了地上。
让人心魂震撼的一幕出现了：
其中有两只大猴子飞跑过来，各抱起一只小猴子，唧唧地狂叫，热烈地亲吻。其余的猴子围着它们观看，眼里露出了喜悦的光彩。
过了片刻，猴子们突然围住汪明义和徒弟们，开始跳舞，欢叫，有的跳到他们肩头上，亲吻他们的头发和脸颊。
汪明义和徒弟们感动地热泪盈眶。
汪明义对徒弟们说：“这方圆几百里属于我们大家和其他动物共同的家园，即使是一只蚂蚁也有在这里生息的权利。我们人没有权利进攻别的动物。人比别的动物聪明，应当主动地和它们和谐地相处。”
汪明义和徒弟们在行医的同时， 向乡亲们宣讲人和其他动物和谐相处的道理。
传说，有一年大年初一，彩虹山腰际百兽百鸟聚集在一起，向山下的人们拜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