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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事·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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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1


刘全德估计,孙洪天今儿可能来送银子,他在店铺里等了一上午。快到中午,进来两个买棺材的人。囤积粮食的盼年馑,卖棺材的盼死人。刘全德非常高兴,心想:“今儿财运来啦。” 他抽着红鼻子问:“你们要啥木的?多厚的?我这儿有松木的、柏木的、杨木的、柳木的,等等,啥木的都有。厚度哩,也挺全,一寸的、寸半的、二寸的、三寸的,最厚四寸。你们要哪种?”
买棺材的人说:“要一寸厚杨木的。”
“这么吝惜?”刘全德有点失望,“你们是哪个村的?”
“孙家营的。”
“谁死啦?”
  “孙洪天。”
“啊!”刘全德仿佛突然挨一闷棍,扑通一声倒在了太师椅子里,脑袋嗡地一声巨响,眼睛冒出一长串金花。
那两个人呆呆站立在那儿,对刘全德的反应感到惊异。
过了一会儿,刘全德惊疑地问:“真是他死了吗?”
“这事儿还能开玩笑?”
“他是你的啥人?”
“一个老同窗。”
“怪不得你这样惊慌!”
“咋死的?”
“狼吃啦!”
“啊,啥时候的事儿?”
“前儿。夜儿个后晌才找到一些骨头和衣服碎片。很惨的。”
刘全德痛苦地摇着头说:“你们先交钱,然后进去提货。一共是七两二钱银子。老同窗,少算上二钱。你们给我七两就行。”
买棺材的人走后,刘全德把门从里闩上,倒了一碗茶,边喝边想心思。他在心里盘算状告汪明义的事儿,考虑下一步咋办。孙洪天也死啦,说好送来的那几百两银子也成了泡影。很明显,告状的事儿得往后拖,也很难说,牛年还是马月。他耳旁突然响起了孙洪天的话:“不等状告人家,我们就完蛋了。” “我把老命都搭上啦!”接着,孙洪天那像狼又像魔鬼的样子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吓得他浑身一连打了几个冷噤。他觉得脊背凉飕飕的,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觉得身子像喝醉酒似的晃晃悠悠,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猛一抬头,看见橱柜上挂着的那把长条黄铜锁,忽然想起里面锁着孙洪送来的一百六十两银子,顿时精神振奋,将恐惧丢在脑后,眼里冒出了贪婪、兴奋和粗野的神色,心想:“这钱属于我啦!看来这个大哄骗上辈子该着我的。”他忽地一下从太师椅子里跳起来,用颤抖着的手撩起马褂前襟,从裤腰带上解下钥匙,同时耳边又响起了孙洪天的话:“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刘全德的心魂回答:“你已经见了棺材。”他把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旋转打开了锁,他的心像野马似的突然狂跳起来。他拿掉锁头打开橱柜,银白色的光芒倏地涌出,直射他的脸面,晃得他本能地闭起了眼睛。过了片刻,他睁开眼睛,伸手去摸那些银光闪闪的元宝,觉得手感很柔软,发出欻欻的声响,感到非常惊愕,凭他的经验,元宝摸上去手感硬,发不出像纸一样的响声。他从中抓出一个,一看是冥钱。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在梦里,又伸进手去抓出一大把,都是冥钱!他“啊呀”惨叫了一声,倒在了地上。

2

“强儿,叫你爷爷吃饭。”刘全德妻子对孙子刘强呼唤。这女人姓马,五十岁出头,细高个头,略有点驼背;上身是白色滚边儿蓝褂子,下身是黑裤子,裤腿上打着黑腿带,粽子似的小脚上套着黑鞋,从背后看去,好像一个直立起来的蛤蟆精;胖嘟嘟的脸庞,淡淡的平眉,光脑门上摆着两只大而无神的眼睛,让你联想到死鱼;挺直的鼻梁,透出几分粗野和强悍;她性格烈,脾气暴,“挨刀”这类骂人的话是她的口头弹,说话嗓门很高,听去像跟人吵架。
刘强正在饶有兴趣地玩一只小鸟。六七月份是鸟儿下蛋孵化的时节。那天午间,刘强家的院子里,有一只小麻雀,褐黄色缎子般的羽毛,鹅黄色尖尖的小喙,啾啾地欢叫,扑棱着小翅膀,连滚带跳地练习飞行。一只大麻雀在小麻雀前面忽而飞起,忽而落下,不停地啾啾鸣叫,一定是小鸟的妈妈,在教它的孩子飞翔。刘强放学回来,看见这只小鸟,又惊又喜,费了不少周折才把小鸟抓住。进了屋里,他把书包一撂,开始玩小鸟。他先用剪子将小鸟的翅膀剪短,然后找来一截细麻绳,拴住小鸟的一条腿脚,将它放在地上, 用手牵着玩儿,乐得呵呵地直笑。那小鸟挣扎着,绝望地惨叫,不一会儿就精疲力竭,小小的身躯缩成一团,闭起眼睛,瑟瑟战抖。刘强看着奄奄一息的小鸟,心想:“干脆把它摔死,扔到灶坑里烧熟吃算了。听爷爷说,麻雀肉很香,他小时候,常抓麻雀烧着吃。我从来没有吃过,这次尝尝看啥味道。”
家里大人对孩子的影响力,像巨大的吸铁石对细碎的铁屑的吸引力,有无比强大的作用力。
刘强正要抓起小鸟摔,不料小鸟又站了起来,蹦跳着鸣叫。他一下子又来了玩兴,自语道:“好耍,真好耍!再耍一会儿。”他只顾专心玩小鸟,没有听见奶奶叫他。
刘马氏见孙子不答应,来了气,大声喊道:“强儿,你这个挨刀猴,咋不做声?”
“叫我做啥?”刘强一边逗小鸟,一边反问道。
“叫你那个挨刀的爷爷吃饭。”刘马氏抱怨道,“饭快凉啦,还不见人回来。”
“你也有两条腿,为啥喊我?我不管,不管!”刘强兴致盎然地玩小鸟,一边不高兴地大声回答。
刘马氏听孙子的口气,知道支不动他,就挪动着两只小脚,摇晃着细长的身子向店铺走去,一边骂骂咧咧地唠叨:“这个挨刀孩子,越来越不听话,啥活儿也不帮人一把。就开了耍和吃的窍,都是你那个挨刀爷爷惯的。这个死老头子也是的,啥时辰了还不回来吃饭?”
刘马氏来到店铺门前,晃了晃身子站稳,伸手去拉门把手,拉了几下拉不开,就用手去敲,敲了半天,里面也没人应答,于是梗着脖子大声喊:“老头子!老头子!吃饭!……”她喊了半晌,也没有应答声,寻思:“老头子总是睡着啦,近来生意不大好,他挺发愁,夜里睡不好。”可是她转念又一想:“老头子睡觉轻,睡得再死,我又敲门又呼喊,他也会被吵醒来。今儿这是咋啦?别出事!”想到这儿,她心里咯噔一下,两腿酥软。她战战兢兢地绕到临街的店铺窗前,抬起颤抖着的右手,在食指上吐了一口唾沫,在窗户纸上捅了个窟窿,将一只眼睛贴在窟窿上往里瞅,先看见橱柜门敞开着,接着看见地上躺着一个人。她以为眼花了,抬起手揉了揉眼,又将眼睛贴上去往里瞅,她的眼睛告诉她:躺在地上的是个人,是她的老头子,千真万确!她顿时慌了神儿,脑袋像被雷轰了一下,嗡地响了一声,灵魂飞出了躯壳,随即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瞬间,她觉得天在旋,地在转,一切变了形,陷入了混乱,变成黑暗。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到自己还存在,坐起来极力使自己恐惧平抑下来,声嘶力竭地哭叫:“不好啦!不好啦!快救人呀!……”,一边用两手嘭嘭地拍着大腿。
正在这时候,汪明义和三个徒弟出诊回来,徒弟们已走进院子。他正要走进街门,忽然听见有人呼喊救人,于是立即停下脚步倾听,辨别呼救声传来的方向。
凄厉而惊恐的呼救一声接一声,连连不断。
他想:“这呼救听起来急促,令人惊悚,说不定出了人命关天的事儿。我们去看看。”
于是,他呼唤:“李朴——,你们快出来。”
徒弟们听见师父呼唤,立即出来,问道:“师父,啥事儿?”
汪明义用手向西边指了指,说:“你们听,那边有人呼救,我们去看看。”
他们连肩上的褡裢也顾不得放在家里,飞快地向呼救的方向跑去。
从远处,他们就看见棺材铺窗下坐着个女人,这时候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他们跑到她面前停了下来,只见她惊恐失色,脸色煞白,满面泪水,头摇手颤,全身哆嗦。
汪明义气喘吁吁地问:“老人家,发生了啥事啦?”
他们和刘马氏从来没有见过面,所以互不认识。
刘马氏惊慌失措地回过头去,用手指了指店铺的窗户:“他,他,他在地上躺着哩!”
汪明义和徒弟们立即明白了屋里有人昏倒在地上。
汪明义把刘马氏从地上扶起来,替她轻轻拍去身上的灰土,安慰道:“你冷静些。我们是健安堂的大夫,你快打开门,我们进去看看。”
一听说健安堂的先生到来,刘马氏的惊魂安定了不少,充满恐惧的眼里闪出了几缕光亮,好像一个溺水的人,突然看见从四面八方向他伸来了搭救的手,生还的希望骤然升起。她抬起颤抖着的手,用手指抹了抹眼泪,想起家里还有一把备用的钥匙。
这时,刘强闻声跑来,看见健安堂的先生和脸色苍白、泪流满面的奶奶说话,惊慌失措地问:“咋,咋啦?”
看见孙子,刘马氏没好气地说:“你这个挨刀猴,咋才出来?我当你死啦。你爷爷在店铺地上躺着哩!快回家拿钥匙去,在神龛旁边墙上挂着。快点!挨刀的。”
没有听完奶奶骂骂咧咧的唠叨,刘强旋转脚跟,撒腿便往家里跑,很快取来了钥匙。
刘强打开门,大家看到屋里令人惊愕的一幕:
只见一个橱柜门敞开着,里面黑洞洞的,仿佛魔鬼张开的大口,令人惊悚。橱柜旁边,地上仰八叉躺着一个人,披头散发,面色如土,血口大张,两眼圆睁,透着惊恐之色,活像一个被雷劈死的魔鬼。地上到处是银色纸元宝,泛着白灿灿、阴森森的光芒。大家惊得魂不附体,呆站在门口,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时,突然一股令人惊骇的阴风,呼啦一声从敞开着的门吹进屋里,在地上变幻成一股旋风,像几只无形的手,转眼间把地上的纸元宝收拢到一起,卷起来急速从门飞出。这一切发生在一瞬间,大家都觉得好像在梦里,愣在门口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尊尊石雕。
汪明义说:“赶紧进去抢救!”
他说话的声音低沉而细弱,听起来有如梦呓,但把他自己和其余的人从惊愕中唤醒,他率先走进屋里,徒弟们紧随在后。
刘强惊得魂不守舍,靠在门框上,浑身哆嗦。
刘马氏挪动着小脚,噔噔地跑进屋里,扑在刘全德身上,嚎啕大哭,一边数落:“我的天呀!老天爷呀!咋办呀!啊哈哈哈!你好心狠呀!这就走啦?扔下我们一家老小咋办呀!啊哈哈哈……”
哭声凄婉,让人听了无不为此动容。
汪明义对徒弟们说:“把老人拉开。”
李朴和张月上前一边劝解刘马氏,一边拉开她,费很大劲儿才将她扶在椅上。
汪明义蹲下身去,伸出手指,放在刘全德的鼻孔下试了试,,然后又拿起他的手,摸了摸脉搏,未了,语气平静地对徒弟们说:“还有微弱的气息,脉象很弱。你们看咋办?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李朴说:“先把他抬回家,放在炕上,观察观察再说。”
刘诚赞同道:“我看行。”
“我看不合适。”张月反驳道,“如果病人是心脏出了毛病,不宜移动。我看先针灸试试,看能不能唤醒他。”
“好,我们先用银针在病人的人中和虎口针灸刺激,看看反应,再考虑看咋办。”汪明义转向张月说:“你来下针。”
张月从肩上的褡裢里摸出一个棕色银针包,把褡裢交给身边的李朴,转过脸去,对刘马氏说:“大娘,找些纸来,给他擦擦嘴巴。”
刘马氏停止抽泣,撩起衣襟擦了擦眼泪,顺手拉开身边桌子的抽屉,抓出几张麻纸,递给张月。
张月接过纸一看,发现有几张纸上写着字,`他扫了一眼,“状子”两个字跳进他眼帘。他飞快地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惊愕地发现,是状告汪明义和健安堂的状子,大致内容是:
我庄健安堂以汪明义为首的几个黄毛愣头青,到处招摇撞骗,打着施诊的幌子,干骗取财钱的勾当,民愤如火。近来拐骗人家童养媳,是可忍孰不可忍……下面落款是大盛庄刘全德,孙洪天。
张月怒不可遏,脸色顿时变成铁青色,默默地将状子递给师父。
汪明义接过状子,迅速看了一遍,还给了刘马氏,不动神色地说:“大娘,这纸上写着字,也许还有用,你放起来,拿些干净纸来。”
刘马氏不识字,自然不知道纸上写着什么,又重新放回抽屉,抓出了几张白纸。
汪明义接过白纸,递给张月,张月脸色铁青,不肯伸手去接。
汪明理解张月此时此刻的情绪,知道他胸中燃烧着怒火,不以为然地对他说:“他是我们的病人!我来给他针灸。”
汪明义蹲下身去,用麻纸轻轻地擦去病人嘴上的血迹,向张月伸出右手,示意要针包。他接过针包打开,抽出一根银针,熟练地扎入病人的人中,接着又抽出两个根,将针包还给张月,然后分别扎进病人左右手的虎口,不住地捻动每根银针。
屋里的人谁也不说话,刘马氏停止了哭泣,默默地流泪,刘强还靠着门框,惊恐地向屋里张望。
徒弟们静静地望着师父给病人针灸,等待着奇迹的出现。
“他是我们的病人!”在张月的耳际萦绕,声音越来越大,从耳孔涌进心空,像连续不断的霹雳,震撼着他的灵魂。他心中的怒火渐渐熄灭,眼里露出了愧疚的神色。他蹲下身去,对汪明义说:“师父歇息歇息。让我来。”
汪明义站起来,用信任的眼光望着张月,将位置让给了他。
过了足有一顿饭功夫,病人的脉象开始好转,四肢微微动了几下,巴嗒了几下嘴巴,眼睛慢慢闭上,可是过了片刻又突然睁大,瞳仁忽而放大,忽而缩小,透出了惊恐的神色,同时浑身瑟瑟战抖,好像一只被捆住四条腿的恶狼。
汪明义行医十多年,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病症。他想起父亲有一次对他说:“人间的疾病形形色色,同一种疾病在不同的人身上的症状也有差异,所以只凭经验去看病的大夫,绝不是个好大夫。在行医中,你将会遇到各种令人费解的疑难病症,你不要犯难,要细心观察,动脑子分析,找出原因,对症下药。”
他觉得父亲好像忽然出现在他面前,和他一起讨论刘全德的病症:
“明儿,你看这是什么病?”父亲用充满慧心的目光望着大明。
“我看像癔病。”大明说。
“大夫诊病,忌讳用‘像’这类没棱两可的辞藻。说不准,就说说不准。”
汪明义觉得脸颊有些发烧。
父亲接着说:“癔病发作时,病人有大喊大叫,哭笑无常,胡言乱语,等等症状。我们这个病人没有这种症状,所以我看不是癔病。”
“依你看是什么病?”
“你们打开门时,屋里那么多银纸元宝,突然被旋风卷走了。这是人间罕见的怪事,你继续观察,或许能弄清他的病症。”
……
“师父,你说这是啥病?” 李朴低声问道,他的话打断了汪明义的思路。汪明义摇摇头,沉默不语。
过了片刻,汪明义说:“我们得轮流观察病人。,张月留下。李朴刘诚,你们俩先回去吃饭,吃完来替我们。”
从病人的症状分析,汪明义断定不是心脏问题。


             3

刘全德觉得,身子好像风筝似的忽忽悠悠地在大盛庄上空飘荡,他俯视脚下,惊愕地看到,下面的房顶和地面上都插满了明晃晃的钢刀,刀尖朝上,闪着寒光,挂着许多人,像用铁丝穿的山楂糖葫芦,五脏外流,七窍流血。他心想:“可不能掉在地上,否则就会像下面的那些人一样被钢刀穿透。”他奋力挣扎,想脱离险境
然而,他身上的力气越来越小,身体忽悠忽悠地迅速下滑,他害怕极了,闭上了眼睛,像断了线的风筝,随风飘忽。
他挂在了一棵老杨树上,心想:“这下子好了,离开了危险。”他突然觉得,老杨树在摇晃,接着听见它哭泣。
刘全德问:“你为啥哭呀?”
老杨树说:“你没看见有人在锯我吗?”
刘全德低头一看,真有两个人在用大锯锯树干,心想:“怪不得,我觉得树在摇晃。”
他问老杨树:“他们为啥锯你?”
老杨树说:“你是棺材铺的掌柜,你应当知道。”
“我不知道。”
“不知道?他们说,是你让他们据我,用我做棺材。”
“我不知这事儿。”
“你以为,你干的坏事儿别人不知道,你错了。你没听人们常说,只要人不知,除非己没为吗?”
“我是个诚实的生意人。从来没做过啥坏事。”
老杨树冷笑了几声,说:“你家祖祖辈辈都开棺材铺,巴不得大盛庄的人都死光,就你自己活着,多卖棺材发大财。你们把阳光下欢乐的树木手脚砍掉,身子锯断,锯成板子,做成棺材,和死人一起埋在黑暗潮湿的地下腐烂。难道这是做善事吗?你和孙洪天纠集一些无赖骗子捏造罪状,状告行善施诊、救人消灾的汪明义和健安堂,这也是做好事吗?狼吃人总有自己的理由,它会说‘我饿了才吃人呀,这不能怪我,谁让天神当初造我们狼时,把我们弄成’肉食动物呢?”
老杨树的话音未落,树身摇晃了几下,哗啦一声,倒在了地上。
刘全德不偏不倚,正好掉在了大锯上。
两个锯树的人惊奇地发现,一条眼镜蛇从树上掉在大锯齿儿上,划烂了脑袋。
一个笑着说:“这家伙该死!”
另一个问道:“你知道这东西皮囊里藏着谁的灵魂吗?”
“不知道。”
“正是棺材铺的掌柜,刘全德的灵魂。”
两个人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刘全德从地上爬起来,昏昏沉沉地在山坡上游荡, 突然看见孙洪天出现在面前,惊疑地问:“你咋在这儿?”
“你咋也来了?”孙洪天反问道。
“这是啥地方?”
“你还不知道?”
刘全德摇摇头。
“我说过,你这个泡不见棺材不掉泪。我告诉你,这里是阴阳交界处,是个两不管的中间地带,去阴间必须经过这儿。翻过前面那座山就是阴间。” 孙洪天说着,抬起手向前指了指,“我们一起过那边看看去,你看咋样?”
刘全德说:“到了阴界不就是成鬼了吗,还是不去为好。”说着,他就转身往回走。
孙洪天一把抓住刘全德的一个肩头,嘿嘿地冷笑了几声,呲出两颗钢锭似的獠牙,恶狠狠地说:“来了就别想溜掉。”
刘全德恍惚记起,孙洪天死了,于是说:“我和你不一样,你叫狼吃了,成了鬼,自然得去阴界。”
孙洪天苦笑着说:“你说的对,我是鬼。但我是被你拉下水的。我要是不去串联人状告汪明义的话,我绝不会被狼吃掉。听说那个狼因为吃了我,阎王爷为它记了二等功,给它延长了五年阳寿。它就在大盛庄一带活动,专寻找像你这类做坏事的人吃。我估计,它要是能吃掉一个贪官,就能获一等功,它的阳寿肯定能延长十年以上。”
刘全德听了吓得瑟瑟战抖。
孙洪天接着说:“你虽然没被狼吃掉,但你已经是鬼了。不信,你用指甲掐一掐你的身子,看有没有感觉。”
刘全德伸出手在身上到处掐,没有任何感觉,疑惑地说:“听说人死时,有二鬼来抓,为啥没见二鬼来抓我?”
孙洪天说:“时下,阳间混乱不堪,朝政腐败,贪官凶狠,匪霸四起,弄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别的不说,就拿京城的八旗子弟来说吧,这些人仗着朝里有人,先人有功,横行霸道,垄断商贸,胡作非为,霸占美女,草菅人命,无恶不作,每时每刻都在犯罪。原来的阎王爷因与阳间的贪官关系暧昧,刚被革职。新上任的阎王爷是原来阳间开封府的清官包文正,他铁面无私,狠打犯罪,整治贪官,把阴间的二鬼都派到了阳间去执行任务。所以让我来阳间走一遭,把你抓来,如果我能按时辰把你抓来,可以豁免用油锅炸我。说不定我还能当上二鬼。你还想回阳间,没门儿。走吧!时辰已到。”
孙洪天上前一把抓住刘全德的脖子,像提一只鸭子似的,抓起便走。
刘全德被掐得咯噜咯噜地直倒气,眼睛圆睁,口流鲜血。
这正是汪明义和徒弟们最初看到刘全德的样子。
孙洪天提着刘全德越过阴阳界限,一挥手臂,把他扔在无边的黑暗中。
刘全德觉得忽悠忽悠地下沉,仗着胆子睁开眼,看见脚下是无底黑洞,喷着火焰,不时从下面传来痛苦的呻吟。他自语道:“这是啥地方?”
“啥地方?”一个无形的声音反问道,“你还不知道?你咋来的?”
“我被孙洪天抓来的。请告诉我这是哪儿?”
“这是地狱。人在阳间办了坏事儿,死后灵魂得下地狱。以前的地狱是十八层,近来又增加了一层,一共十九层,按照人的罪恶程度,该下哪层就下哪层。比如贪官污吏、杀人放火的、诬告他人的、强奸幼女的、拐卖妇女儿童的、等等都要下十九层去,永远不得超生。”
“那我……”
“先下十九层去。你的案子阎王爷正在批示,过一会儿就提审你,判你坐哪层,你就坐哪层。”
刘全德突然觉得像被人猛推了一把,忽悠一下沉到了无底的黑暗中。
无形的声音说:“我给你一缕光线,你看看这十九层地狱。”
刘全德面前倏然出现了昏暗的灯火,灯盏是一个人脑袋,竖起的辫子是灯捻。
刘全德吓得闭起了眼睛。
无形的声音说:“你看见了吧,这灯是犯人自己的头颅,灯油是他自己的脑浆。需要时,他们轮流点着照亮。”
刘全德睁开眼睛,四下环顾,只见墙上血污斑斑,地上到处是污泥臭水,爬满了毒蛇、蝎子、老鼠、苍蝇、蚊子、螳螂和别的无名臭虫。靠墙摆着无数像鸡窝似的,铁锈斑斑的笼子,从里面传出了痛苦的呻吟。
“这就是犯人的牢笼。里面有你的先人。你想见见吗?” 无形的声音说。
无形的声音一落,刘全德随即听见呼唤他名字痛苦的声音:
“全德,全德呀,我是你父亲!”
“全德呀,我是你祖爷爷!”
“全德,我是你的祖先!”
……
呼唤声从牢笼的缝隙挤出,听去压抑而凄惨。
刘全德用惊恐的目光到处扫射,想看看呼唤他的亲人,可是什么也没有看见。
“审判你的时辰到!”无形的声音说。
刘全德觉得好像被人向上推了一下,忽悠忽悠飘出来,然后被无形的手扔在冰凉的青石地板上。两个牛头马面的二鬼立即抓起他,摁在布满尖利钢钉的地上,厉声说:“听着,现在判官要审判你!”
刘全德慢慢抬起头,瞟了一眼长条桌后面坐着的判官,只见他面如磨盘,眼似铜铃,口若火盆,仪态威严。
刘全德被吓破了胆,立即昏厥过去。
一个二鬼端来一盆狗血泼在了刘全德头上,他慢慢地苏醒过来。
“叫咋名字?”判官厉声问道。
“刘全德。”他颤抖着嗓子回答。
“职业?”
“开棺材铺的。”
“你成天盼望着啥?”
刘全德默然,心想:“我盼望多死人。他们未必知道。”
判官在条桌上啪地拍了一下惊堂木,怒吼道:“说呀!”
刘全德仍然沉默。
“给我狠狠打!”
那两个二鬼揪住刘全德的辫子提起来,用穿着带刺靴子的脚猛踢,像踢皮球踢似的,你踢过来,我踢过去。
刘全德惨叫着:“饶命!饶命!我说,我说。我成天盼望人死,多卖棺材发财。饶命!我都交待。”
二鬼停止了踢打。
判官又拍了一下惊堂木,命令道:“你还做过啥坏事?如实招来。”
刘全德心想:“这得交待,孙洪天早把我供出去了。不交待还得受刑。”
他说:“我出主意让孙洪天串联巫婆神汉,一起出钱想贿赂县官,状告汪明义和健安堂。我该死,我有罪。饶了我吧!一大家子人全靠我养活。我要改邪归正。”
“你还做过啥丧天害理的事?统统招来。”判官又拍了一下惊堂木,厉声命令道。
“我年轻时经常逮鸟,摔死弄熟吃掉。”刘全德一边交待,一边像鸡啄米似的不住地磕头。
判官大声说:“现在宣布判决:一、犯人一贯伤害鸟类,还教唆儿孙捕杀鸟类,判处让鸟儿啄掉一只半眼珠子。二、犯人心眼儿不好,诅咒别人死掉,自己卖棺材发财,判处让毒蛇咬掉大半个心脏。三、犯人企图贿赂贪官,诬陷好人。鉴于他诬告好人未遂,受害人汪明义和他的徒弟们不记私仇连续七天七夜抢救他的皮囊,而且他还有一家老小要他供养,判处开水浇透全身,撒上一层辣椒面,立即释放。”
两个二鬼立即将刘全德拉起来,扔进刑室行刑。
刘全德杀猪似的惨叫了一声,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他被二鬼一脚踢飞,忽忽悠悠地落在了自己家里,慢慢爬在炕上。
这会儿,汪明义和张月正坐在刘全德身旁,静静地观察他的反应,详细地记录他的症情变化。
“他病了几天啦?”汪明义问张月。
张月掐指算了算,说:“第七天。”
“啊呀,这几天我稀里糊涂地过着,像在做梦。”汪明义说着,一连打了几个大哈欠。
“这几天你熬得够戗,回家去躺一会儿吧。”
“没事。”汪明义转过脸去瞅了瞅病人,发现他手在漫漫地蠕动,对张月说“你看,他的手在动弹。”
他们俩惊喜地发现病人的眼帘在不住地动弹,嘴巴在吧嗒,好像口渴似的。汪明义说:“用小勺喂他点水看看。”
张月用小勺从碗里盛了些水,放在病人嘴唇上,奇迹出现了:他微微张开了嘴。张月一连喂了他两勺水。接着,他慢慢睁开眼看了看,梦呓似的说:“我在哪儿?”
汪明义说:“在你自己家。”
病人疲倦地又昏睡过去,呼吸越来越均匀。
汪明义和张月惊愕地发现,病人的眼里出血,满脸水泡。他们撩起他的被子,解开他的衣扣,看见浑身布满水泡,仿佛被滚水烫过。到底是什么病?汪明义和弟子们百思不解。
刘全德在床上躺了近半年,终于站起来了,但一只眼完全失明,另一只眼视力很弱。患了严重的心脏病。在地狱里的经历事儿,他记得轻轻楚楚,历历在目。
他把棺材铺改成了棉布店,做起了棉花布匹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