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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事·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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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1


过了正月十五,大盛庄私塾开学了。学堂就在城隍庙西边的一个大院子里,只有一个教室,一间门窗向阳的大房子,没有天花板,梁椽裸露,墙皮脱落,像个多年失修的仓库。教室里没有桌凳,只有一盘南北通的大土炕,炕上铺着黄色的苇席。学生自带炕桌,炕桌一个挨一个在炕上排列成行,学生坐在桌旁念书。
当地摆着一个长条桌子,四周有两把油漆脱落的褐色太师椅子,供先生讲课使用。
正面墙上有一个大约三尺见方的大神龛,神龛里供奉着孔子画像;神龛下方,地上摆着一个长条供桌,桌上的黄铜香炉里烟雾缭绕,教室里弥漫着神秘的气氛。
大盛庄私塾的布局,可以说是黄土高原这一带私塾的缩影,一直延续了数百年。
学堂有自己的规章,首要的一条是,每个学生早晨进教室放下书包,必须先在孔子画像前作揖磕头,接着向先生拱手作揖,然后才能脱鞋上炕念书。学生的鞋子不许脱在地上,自己要包起来,放在各自的书桌里。遇上雨雪天很麻烦,学生得在门外将鞋子弄干净才能包起。因此下雨下雪天,有些学生总要逃学。
这学期,学堂里来了个新蒙童,身上是崭新的黑棉袄蓝棉裤,脚上是白袜子黑鞋。从他的个头来看,大约七八岁,实际上他已经十三岁了。这里的孩子们通常七岁开始上学,而十三岁开始念书,自然有些晚。这个蒙生圆圆的脸盘,浓浓的眉毛,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透着胆怯、好奇和几分忧伤的神色。他就是汪明义收养的孤儿——王虎子。
前一天晚上,芳馨把虎子的书笔纸砚装在她亲手缝制的蓝色书包里,再三嘱咐虎子,对先生要礼貌,对同窗要和气,用心听先生教课,等等。虎子频频点头,不住地说:“我记住了。”
虎子乐得什么似的,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躺在暖融融的被窝里,足有半个时辰没有入睡,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他梦见,骑着枣红马,在树林里奔跑,前面的树木疾速闪在两旁,出现了一条弯弯曲曲的道路。他听见,清风在耳畔嗖嗖的响声,他觉得,树叶在脸颊轻轻的抚摩。他感到非常惬意,大声叫喊:“好舒服呀!”
他的叫喊把李朴、张月和刘诚从睡梦中惊醒,他们睡意朦胧地说:“这小家伙又在做美梦。”
早晨,太阳爬上彩虹山最高峰,忧郁的脸庞像个黄铜洗脸盆儿,把淡黄色的光线吝惜地洒在大盛庄的屋顶上;刮了一夜的大黄风,劲头一点也不减,仍旧呼呼地叫嚷着,仿佛向刚露脸的太阳示威;一只漂亮的大红公鸡站在健安堂屋脊上,面朝太阳扑棱着红光闪闪的翅膀,昂首引颈高声鸣唱,好像欢呼初升的太阳;各种鸟儿像往常那样陆续飞来,落在健安堂的屋顶上,飞到院子里,唧唧、喳喳、啾啾比赛似的鸣叫。汪明义照常把半升谷子扬撒在院子里,几只山鸽子落在他肩上,跳到他头上,用鲜红的喙轻轻地蹭他的脸庞,咕咕咕咕地鸣叫,宛如喃喃絮语。那种亲密,那种爱恋,那种和谐让你心魂震撼。你会领悟到,人类和鸟类脉管相联,其间流淌着鲜红的血液,互相依存,彼此依托,构成一条美丽的生命链,像太阳似的放射着灿烂的光芒,如果失去一方,另一方就会因失血变得苍白枯萎,暗淡无光,很快就会消亡,这个世界就会顿时失去光彩。由此我们可以联想到人类和其他动物的关系,不禁觉得那些自以为智慧超于其他动物、以杀戮它们为乐的人是何等可悲!
自从那次下大雪以来,健安堂变成了百鸟的乐园。
今儿,汪明义上身是半新黑布面皮袄,下身是蓝色棉裤,脚上是白袜子黑鞋,头戴褐色毡帽。他左肩上扛着一个栗子色小炕桌,右手牵着虎子走进了学堂。蒙师王茂先生迎上来,微笑着说:“欢迎,欢迎!”
汪明义对王茂先生说:“我把孩子交给你了。”说完,转身离去。
虎子按照汪明义事先教的那样,先在孔子画像前作揖磕头,然后给先生作揖磕头。
炕上的座位从北向南按照学生学习程度从低到高排列,最北面几排是蒙生的课桌。虎子的课桌在第二排中间,和他背对背坐着的是一个名叫刘强的孩子,正在念《三子经》。刘强是棺材掌柜刘全德的孙子,今年十岁,胖墩墩的个头,白净的瓜子脸,小鼻子小眼睛,说话有些结巴。刘强以前没有见过虎子,听他爷爷刘全德近来说,汪先生假慈悲收养了一男一女两个孤儿;还说,健安堂挤了他们家的生意,因此他一看见虎子,就感到讨厌,鄙视地瞅了他一眼,心里骂道:“这个小个泡,等着瞧吧。”
虎子念书很用功,不到一个月就背熟了《百家姓》。王茂先生感到很惊讶,夸奖他说:“你的记性不赖。”
虎子红着脸说:“我婶子从年前就开始教我了。”他叫汪明义叔叔,叫芳馨婶子。
虎子很快开始念《三字经》,用不着家里和先生督促,背书写仿很主动。王茂先生对学生们说:“你们应当学习王虎子的好榜样。”先生的话并没有起到多少激励学生的作用,反而引起了一些学生对虎子的妒嫉。刘强对虎子由讨厌到妒嫉,很快升级到仇恨,心里盘算着要教训虎子。虎子写仿时,刘强不住地前后大幅度地摇晃着身子,用脊背和臂肘碰虎子。虎子低声说:“刘强,你别碰我呀,我在写仿。”
刘强恶狠狠地说:“我还要揍你哩!”
虎子心头突然升起一股无名之火,气得脸变成铁青色,嘴唇哆嗦着,正要回敬他更难听的话,耳畔突然想起婶子的话:“对同窗要和气。”他的怒火一下子熄灭了。于是他和邻桌的同窗换了座位,继续写仿。
那天在吃晚饭时,汪明义问虎子:“《三字经》背到哪儿啦?”
虎子移开送到嘴边的稀粥碗,说:“快完了。”
大家都对他投去赞赏的目光。
“好啊,你做得不错。念完《三字经》,就该念《论语》了。”汪明义赞扬道。
虎子脸上泛着红光,眼里露出了喜悦、自豪和感激的神色。
汪明义喝完最后一口小米粥,撂下碗筷,往后撤了撤,接着问道:“你和同窗的关系咋样?”
虎子正要伸出筷子去夹咸菜,听到叔叔问他,立即把手缩回去。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想了片刻说:“我一写仿,刘强就故意碰我。他还说要揍我哩。”
芳馨说:“你没和他吵嘴吧?”
虎子摇摇头说:“我很生气,想骂他。想起您说对同窗要和气,就把火压下去了。”
芳馨赞成道:“这就对了。”
李朴问:“刘强是谁家的孩子?”
虎子说:“听说他们家开棺材铺。”
“噢,”李朴夹了几根咸菜,送进嘴使劲嚼几下,说,“原来是刘缺德的孙子呀!别怕他,你告诉那个泡小子,再欺负你,我把他头拧下来。”
汪明义向李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道:“你这是给虎子打气儿,是吗?”
“是呀,别人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我们还能忍气吞声地受着吗?”李朴理直气壮地说。
汪明义反驳道:“人家也没有骑在虎子头上拉屎呀。你说这话起到的效果是,只能把他熄灭了的怒火重新点燃,烧到学堂去,和刘强打架,给学堂添乱子。这样教育他,久而久之,他会变成一个怒火一触即发,经常和人吵嘴的无赖。小时候,我父母总教导我说‘对人要慈悲,和气,主动地回避别人的挑衅。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切身体会到,我父母的教导是做人的一个准则。人与人间充满了怨恨,有不少是因为人们互争高低,互相嫉妒,互不服气,互相打斗,互不饶恕造成的。我想,人们如果都不主动出击,而都主动回避矛盾,能互相理解,互相原谅,互相宽容,这个世界就会安静得多。我们活得就会舒心一些。本来这个昏暗的世道充满了不平、压榨、欺凌、嫉妒、穷困、饥饿和痛苦,我们黎民百姓就够受得了,再互相争斗制造不快,自寻麻烦,这不是雪上加霜吗?”说到这儿,汪明义把话打住, 环视了一下正在吃饭的三个徒弟,最后把目光落在了虎子脸上,眼里露出了期望、温柔和慈爱的光芒。
汪明义的一席话像惊蛰后的第一声春雷惊醒了冬眠的万物,震撼了三个徒弟的心魂,回响在他们的心空;像灿烂的阳光和温柔的雨丝渗入土壤,唤醒了正在做梦的种子,在虎子、山花和两个宝宝的心田里开始萌发慈善、和谐和宽容的思想。
一时,大家都不说话,埋头吃饭,一边在思索,只听见嚼饭咂嘴的吧嗒声响。
两个小宝宝眼里闪着疑惑的神色,瞅瞅爸爸妈妈,看看哥哥姐姐,不解地说:“你们咋都不说话呀?先前吃饭总说话。”宝宝们的话把大家从沉思中唤醒,屋里顿时活跃起来。
潜移默化的家教像阳光,似雨露不断地滋润着孩子们的心田,升华成年人的思想境界,胜于任何空洞的政治说教。空洞的政治说教只能在儿童的心田里播下说大话说空话假话的种子,让他们成长为具有双重性格的人——行动的矮人和语言的巨人。社会培养出这样的人才,无疑是人类的悲哀!

2

王茂先生发现了虎子写仿时,总和邻桌同窗张通换座位,不高兴地问:“王虎子,张通,你们俩咋总换座位?”
张通生得白白净净,浓眉大眼,总是笑眯眯的,样子诚实憨厚。他家住在健安堂后面,常听家里大人夸奖汪先生,因此对虎子很友好,上下学常常一起走。他对刘强欺负虎子很看不惯,几次要告先生,都被虎子拦住了。虎子说:“别告,让先生知道,他要挨板子的。”
私塾的先生都有一个戒尺,约莫二尺长两寸宽的竹板儿,用来整治学生,通常是打手心。
虎子和张通一时愣着,不知道咋回答先生,沉默不语。
“说呀?” 王茂先生沉下脸子,厉声道。
张通见先生动了肝火,心想:“再也瞒不住了,不说不行了。”他正要张口说,王先生铁青着脸命令道:“你们俩都给我下地来!”说着气呼呼地从条桌里拿出了戒尺。
大声念书的学生突然静了下来,大家吓得大气也不敢出,静静地等待着先生打虎子和张通的手心,仿佛听到了他们俩声嘶力竭地哭叫。
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张通大声说:“先生,怨刘强。”
“啊?”王先生怔了怔,反问道,“你说啥?”
张通理直气壮地说:“是刘强的过。”
“咋是刘强的过?”
“是的,虎子一写仿,刘强就不住地用脊背或臂肘碰他。”
“王虎子,是这样吗,?”王先生追问道。
虎子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闷着不做声。
“王虎子,听见了没有?我问你哩。”王先生提高声调。
虎子吞吞吐吐地说:“先生,我,我,是我的不对。别,别打他。”
旁边的几个学生七嘴八舌地嚷嚷开了:“我看见了,是刘强欺负虎子,虎子不能写仿,才和张通换座位。”
王先生用手里的戒尺指着刘强,厉声命令道:“你下来!”
刘强吓得浑身发抖,脸色煞白,缩着脖子不动。
王先生见刘强呆呆地坐在那儿不动弹,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挑衅,一股无名之火冲向脑门,跳上炕,揪住刘强的一只耳朵,把他拉到了地下,命令道:“伸出手来。”
刘强把两手藏在背后,扑通一声跪下,呜呜地哭着求饶:“先生,先生,是我的不对,放过我吧。”
王先生怒不可遏,抓住刘强的头发,把他提起来,用戒尺在他脸上啪啪地打了两下,命令道:“伸出手来!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几个大些的学生们听到先生提到棺材,都捂着嘴嗤嗤地笑。
刘强见拗不过先生,只好把手伸出。随即先生的戒尺无情地落在他的手心上,伴随着刘强杀猪般的号叫声,发出连续不断的啪啪的声响。
王先生的戒尺每响一声,虎子的心就收缩一下,他实在不能忍受了,跳下地跪在先生面前为刘强求饶:“求求您,先生,别再打他了,饶了他吧。我原谅他。我也有错。”
王先生对虎子的行为感到很吃惊,停下戒尺,问道:“你有啥错?”
虎子说:“我应当早和先生说,让先生给我换换座位。”
王先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听错了,愕然道:“你说啥?”
“我要是早和先生说,换个座位,刘强就不会挨板子了,您也省得生气。”
虎子的话让王茂先生的心魂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俯下身去,双手把虎子从地上扶起来,瞠目凝望着他,眼里露出赞美、惊异和困惑的神色。过了老半天,他问道:“谁教你这样做?”
虎子说:“我叔叔和婶子常对我说‘要宽容别人,谅解别人。’我琢磨,今儿的事我也有过。”
王茂先生抬起头,用炯炯的目光扫射了一下倾听着的学生,用激动的声音问道:“你们都听见王虎子的话了吗?”
“听见——啦!”学生们齐声应答。
王茂先生眼里含着热泪,伸出手爱抚地摸了摸虎子的头:“你上炕去吧,我看在你懂事儿的份上,不打他了。”说完,他转向刘强正色问道:“你听见虎子的话了吗?”
“听见了。”刘强嘟囔着说。
“你看虎子有错吗?”
“没有。”
“那他为啥说自己有错?”
刘强翻着白眼偏起头想着,只摇头不做声。
“说呀!”先生厉声命令道。
刘强激灵了一下,说:“我不懂他咋这样说。全怪我,他没错。”
“你说的心里话吗?”
“是。”
“你为啥欺负他?”
刘强低下头,看着脚尖,闷着不说话。
“说呀!”王茂先生晃了晃手里的戒尺。
刘强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我爷爷说健安堂挤了我家铺子的生意,他们把穷人的病看好了,人死得少了,没人买棺材了,我们就赚不上钱。”
王茂先生的心魂又受到一次震撼,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心想,怪不得人们给刘全德起了个外号,叫他刘缺德。他自言自语地说:“家人的德行天壤之别!孩子的德行也相差万里!”他背抄起手,沉思着在地上来回度起了步子,似乎忘记了刘强。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突然听见刘强说:“先生,我可以上炕吗?”他半天才回过神儿,无奈地摇摇头,用手指了指孔子的画像,肃然说:“你跪半个时辰。”
这件事传遍了大盛庄,自然人们对汪明义和芳馨的教子之道赞叹不已,对刘全德更加厌恶。人们愤愤地说:“刘缺德,太缺德了,不得好死。”过了不久,街头出现了两首童谣:

   一

太阳亮,月亮明。
汪明义,柳芳馨。
教子道,有好方。
王虎子,好榜样。
对同窗,能宽容。
受欺负,能忍让。
高品格,人人学。

   二

地狱暗,乌云黑。
刘缺德。心太坏。
巴望人,死得快。
卖棺材,发大财。
健安堂,救人命。
刘缺德,心里恨。
教唆子,欺负人。

  打那以后,刘强再也没有明目张胆地欺负虎子,但心里不服气。虎子和他说话, 他爱答不理,心想:“你家人死绝了,成了别人养活的野孩子。我才不和你这臭野孩子说话呢?”
一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发生了一件事,让刘强彻底改变了对虎子的看法。
那天是端午节。大盛庄的端午节,除了吃粽子和别处一样,还有自己特有的风俗。端午节那天,在太阳出宫前,人们就踏着露水上山采艾蒿;用五色纸编制成井字形的符片,下面缀上艾叶,挂在门楣上,贴在十二岁以下孩子上衣背上,驱妖避邪。这一天从早到晚,到处飘溢着艾蒿沁人心肺的清香,洋溢着梦一般神秘的气氛。
中午,学堂放了学,学生们像一群快乐的小鸟涌出校门,连蹦带跳地往自己的家走,背上的五色纸艾符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光芒。
一辆马车拉着满满一车粪土,刚拐过城隍庙,正要向北行驶。一条大黑狗从路边的墙头上倏然跳出,从马车前夺路而逃走,仿佛有人在后面追打似的。拉车的黑马受了惊吓,先竖起前腿嘶鸣了一声,尥了几下蹶子,接着惊恐地竖起耳朵发疯似的向前奔跑。车把式用尽全身的力气收住缰绳,嘴里不住 “吁——吁——”地吆喝,也勒不住惊马,只好放弃,让马拉着车肆意横冲直闯。路上的行人惊恐万分,纷纷躲避。虎子正在路边走着,看见马车飞奔过来,赶紧躲到墙根儿站着,同是大声向在前面路上走着的刘强喊道:“刘强,刘强,看马车!快躲开!”
刘强听见虎子的喊声,如梦初醒,立即回过头看,见马朝他冲来,惊得魂飞魄散,呆呆地站着不动。虎子见刘强吓呆了,向马车飞来的方向使劲扔出书包,一边向刘强跑去,把他拉到路旁。马看见飞来的书包,戛然停下,竖起前腿咴咴地惊叫。这时有几个大人一起跑上去,把马勒住,避免了一次流血车祸。
虎子回到家里, 见叔叔坐在灶前拉风箱,锅里冒着团团白气,飘出缕缕清香,兴奋地叫道:“好香呀!啥饭?这么香。”
汪明义微笑着说:“你猜猜。”
虎子把头伸到锅前,使劲闻了闻,眨巴着眼睛说:“跟以往的饭味儿不大一样,有米香味儿,还夹杂着我没有闻过的香味儿。”
汪明义听了,哈哈大笑起来,问道:“啥饭才有这种香味儿?”
虎子直摇头,说:“我拿不准。”
在一旁洗菜的芳馨启发虎子:“今儿是啥日子?”
“端午节呀。”
“端午节吃啥?”
“噢,锅里是粽子。”虎子眼睛一亮,恍然大悟道,“我从来没有吃过粽子,也没见粽子是啥样儿。”他的脸阴沉了一下,眼里掠过一丝阴云,但很快恢复了常态。
汪明义和芳馨都发觉了虎子的神色变化,理解他的心情,知道苦难的记忆又袭击他那颗伤痕累累的幼小心灵。他们几乎同时说:过会儿先给你吃。”
汪明义接着问虎子:“今儿上午写仿没有?”
“写啦。”
“写了几张。”
“两张。”
“拿来我看看。”
虎子把书包放在炕沿上,拿出写好的仿纸,惊讶地发现上面涂了不少墨汁,再细看,看见平放在书包里的砚台被打碎了,于是遗憾地说:“啊呀,砚台碎了,仿纸弄脏了!”
汪明义问:“咋打碎的?”
虎子说:“回家路上,一辆马车惊了,我把书包扔出去,没想到砚台摔碎了。”
“咋把砚台出去了?”汪明义追问道。
接着,虎子详细地叙说了惊马如何在路上乱冲撞,他如何躲到墙根,如何呼喊在路上走的刘强,刘强如何愣着不动,他如何把书包朝惊马扔出,惊马看见书包如何反应,他如何跑去把刘强拉到路边,几个大人又如何把惊马勒住。
汪明义和芳馨听了心魂受到了很大的震撼, 停下手里的活计,久久望着虎子,眼里露出了惊讶、赞许、欣慰和自豪的神色。 他们为虎子和刘强的安全感到后怕,为虎子的智勇感到自豪。
芳馨看了看虎子拿在手里的砚台碎片,激动地吟道:

小小石砚台,勒住飞马来。
身粉骨头碎,灵魂放光彩。

汪明义赞叹道:“虎子,你做了件好事儿,使刘强避免了一次灾祸,给自己增长了智勇,给我们俩带了欣慰。我也做两句诗。”他想了想,吟道:

蒙生王虎子,仁义智勇强。
见险不畏惧,忘我救同窗。

虎子虽然不完全理解叔叔和婶子的诗的意思,但知道是赞扬自己,脸上泛起了红光,眼里露出了兴奋的光彩。
刘强的反应如何呢?他回到家里,心有余悸,惊魂难定,脸色苍白,两眼发直。刘全德看见孙子丧魂失魄的样子,感到很吃惊,从太师椅子上欠起屁股,问道:“强儿,咋啦?谁欺负你啦?”
“没人欺负我。”刘强把书包放在八仙桌子上,说,“我想喝水。”
刘全德给孙子到了一碗热茶,放在他面前,说:“你的脸色不对劲儿,病了吗?”
刘全德只有一个儿子,快三十岁了,得了瘫痪病,躺在炕上有两年了站不起来,只给他生下这一个宝贝孙子。要是孙子有个三长两短,他刘全德恐怕要绝后。因此,孙子一有头疼脑热,他就吓的要死。
“没病。”
“没病?没病为啥脸色像墙皮灰溜溜的?”
“我险些让惊马车撞了!”
“啊!”刘全德惊吓得目瞪口呆,“咋回事儿?”
刘强端起茶碗,咕咕地喝了一通儿,放下茶碗,用手背抹了抹嘴巴,心惊胆战地叙说了差点被惊马车撞着的原委,末了说:“要不是虎子把我拉到路旁的话,我就被惊马撞着啦。”说完呜呜地哭起来了。
刘全德听了,吓得脸色煞白,魂不守舍,愣了半天,自语道:“多险!”然后扑通一声倒在椅子里,光秃的脑门上沁出一层亮晶晶的汗珠,过了片刻嗓音颤抖着说:“强儿,给爷爷过来。”
刘强不情愿地来到爷爷跟前,刘全德伸出一只手轻柔地摸着孙子的头,好像是要试一试孙子的脑袋是不是还在脖子上。
刘强说:“虎子真好!”
“他是谁家的孩?”刘全德的声音听上去稍为平静了一些。
刘强说:“就是健安堂捡回的那个野孩子。”
“啊?”刘全德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说,“是他呀?”
“是他。”刘强回答道。
“哼!”刘全德立即沉下脸子,背抄起手,走出了家门。
刘强望着爷爷的背影,感到莫明其妙。

           
            3

那天,在馆子里,刘全德和孙洪天合谋串联方圆百里内的巫婆神汉,合伙出钱,收买县官,陷害汪明义。他们俩商定:孙洪天串联巫婆神汉;刘全德找人写状子,最多半个月之内,把状子和贿金从后门送到县官手里。前几天,刘全德跑到县城找了个熟人写好了状子,急切地等待着孙洪天把银子送来,可是左等右盼,不见孙洪天的影子,他隐约有一种受骗的感觉,心里骂道:“他妈的大哄骗,拉稀啦?看样子要耍爷爷。”
一天上午,刘全德正在店铺算账,一抬头看见孙洪天站在面前,感到喜出望外,赶紧放下账本,站起来说:“啊呀,我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盼来了。快把褡裢放下,坐下歇息歇息。”
孙洪天看样子非常疲倦,精神萎靡,脸色惨白,嘴唇干裂,慢慢把褡裢从肩上拿下来,放在身边的一个方凳子上,像鸡毛似的轻飘飘地坐在刘全德对面,喘着气说:“先给我碗水喝。”
“行。”刘全德一边倒茶,一边问道:“事儿办得咋样?”
孙洪天仿佛没有听见刘全德的问话,接过茶碗贪婪地喝了起来。他头发蓬乱,眼球发红,放射着阴森森的光芒,偷偷地瞅着刘全德,样子好像一只饿狼。
刘全德看着孙洪天喝水的神态,身上不禁打了个冷噤。他突然觉得,面前坐着的不是个人,而是只张着血盆大口的饿浪,好像随时要扑上来,把他撕成碎片。他心里嘀咕:“这个泡今儿咋啦?样子这么狼狈不堪!真像只饿狼。”他似乎不敢直视孙洪天,本能地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无目的地瞅着别处。
孙洪天喝完茶,把碗放在桌子上,慢条斯理地说:“你这家伙实在是拉人下水!”说完,他惨笑了两声,突然收住笑容,瞪起眼睛盯着刘全德,目光里似乎烧着愤怒和仇恨的火焰。
刘全德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好像预防孙洪天突然扑上来把他撕碎。他觉得恍若在梦中,面前坐着不是孙洪天,而是个魔鬼,立即就要扑上来,把他的脑袋拔下来,连骨头带血肉吞掉。想到这里 他感到自己可笑,也觉得奇怪,在心里问自己:“咋有这种荒唐的想法呢?”
接着,孙洪天呲着黑黄色的獠牙,冷笑了两声,问道:“刘掌柜,你这是咋啦?惊慌失措的?我又不是饿狼跑来吃你,也不是魔鬼来害你。你慌个球?”
刘全德稳了稳神儿,提起茶壶,一边给孙洪天倒茶,一边揶揄道:“你的样子真有点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狼不像狼。”
孙洪天接过来茶碗,放在桌子上,扬起脑袋狂笑了两声,声音听起来怪怪的,阴森森的。
刘全德说:“你今儿咋啦?笑声像狼嚎鬼哭!”
“你胡说啥呀?”孙洪天不高兴地说,“别扯球蛋啦!还是说正事儿吧。我的事儿办的很艰难,把老命都搭上了。”
“那么说你串联好啦?”刘全德兴奋起来了。
“你的状子写好了吗?”
“写好了。”
“拿来给我看看。”
刘全德坐下,拉开桌子抽屉,取出一张用月白色麻纸写的状子,递给了孙洪天,说道:“你能看懂吗?看不懂我给你念。”
孙洪天一把夺过状子,生气地说:“你太小看人了。”
刘全德尴尬地笑了笑,望着孙洪天看状子认真地神态,心想:“我还不知道你?你他妈的装蒜,斗大的字不识两个。”
孙洪天看了半天,把状子还给了刘全德,若有所思地说:“我看,我们不容易告倒人家。那个山花,明明是我给休了的,村里人都知道。人家健安堂也有会说话的嘴,不像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这时,刘强放学回来,经过店铺,看见门虚掩着,留着二指宽的一道缝儿,听见爷爷和生人说话,提到山花、健安堂,告状什么的,感到好奇,于是站到门外偷听。
“那你拉稀啦?”刘全德耷拉下脸子问道。
“我说,不容易告倒,没说不告。”
“你的意思我们还要状告他,是吗?”
孙洪天惨笑了两声,梦呓似的说:“还有,不等状告人家,我们就完蛋了!”
刘全德不以为然地笑着说:“你快别诅咒自己了。”
“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孙洪天苦笑了两声说,“好吧,银子我给你带来了。”
“带来了?好哇!”刘全德兴致盎然,高兴地几乎要发疯,忽地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伸手就去抓孙洪天的褡裢。
孙洪天急忙用手按住褡裢,不紧不慢地说:“你别急呀,我们再商量商量。”
“还有啥要商量的?”刘全德抽着红鼻子问道
“这是一百四十两银子。”
“少了点。”
“过两天,我再给你送些,估计还能有一百多两。再说,你自己也得拿一些吧?”
“那倒是。”
“你必须明白,我串联他们可不容易呀!”
“那是,那是。”
“别的不说,就说我背着这十来斤银子走三十多里路,多累呀。我把老命都搭上啦!”孙洪天脸上露出了阴森森的神态。
“那是。你辛苦,你辛苦。”刘全德陪着笑脸说,“过一会儿我请客。你想吃……”
“我们说正事儿,”孙洪天打断刘全德的话,肃然问道:“你不后悔?”
“这话咋讲?”
“我的意思是,如果告不倒汪明义,我们钱也跑啦,还要招来祸害。诬告要反坐呀!”
刘全德嘿嘿地冷笑了两声,说:“可把你吓的。有钱能买鬼推磨。这年头那些当官的眼睛只能看见钱,不识谁是谁非。只要你给他足够的银两,他能把黑的断成白的,把白的断成黑的。”
“你说的足够的银子是多少?”
“这——”刘全德突然语塞。
“如今当官的贪钱的心是个无底洞。你能填得满吗?你有多少钱?就你这个小小的棺材铺?”孙洪天轻侮笑了笑说,“不说了,看来你告汪明义的决心不可动摇,不见棺材不掉泪。你手头有称吗?把这些银子称称。”
刘全德说:“别,别称了。这又不是我们俩交易。”
孙洪天把银子哗啦一声倒在桌子上,这都是新鲜铮亮的元宝,在透过窗户纸射进的阳光照耀下,发出耀眼的银色光芒,照得屋里豁亮生辉。
刘全德望着堆在桌子上的元宝,乐得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线,射出了两束贼亮的贪婪光芒。
孙洪天说:“好啦,你把银子收拾起来。”
刘全德把银子锁在一个橱柜里,然后说:“走,我们下,下馆子去。”
“改日的吧,今儿不啦。我得快回去。”
刘强赶紧离去。
刘全德把孙洪天送到门外,望着他消失在视线里,返回了店铺。 
当天下午,刘强在上学的路上,看见虎子在前面走,大声呼道:“虎子,虎子,等等我。”
虎子听见后面有人呼叫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去,见是刘强。刘强跑了几步,赶上来,两人并肩走去。
刘强对虎子神秘地说:“我告,告诉你个事儿。”
“啥事儿?”虎子问道。
刘强把嘴巴附在虎子的耳旁,边走边说。
虎子听着,脸上露出了惊异的神色,末了问:“真的吗?”
“那还有假?我亲,亲耳听到的。”刘强肯定的语气里透出了几分委屈,弦外之音是:我说的是真话,你不相信我吗? 
虎子不以为然地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4
刘强的话使虎子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恍如一块石子扔在平静的湖水里,激起了层层涟漪。他来到教室,坐在课桌旁,拿出课本开始念,可是心神难以集中,像野马在原野上狂奔。
学生们坐在各自的课桌旁摇晃着上身,大声朗读:“赵钱孙李……”、“人之初性本善……”、“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书声琅琅犹如群峰齐鸣,轰然大作。虎子用双手使劲捂住二耳,想静下心来,可是无济于事,心绪越来越纷乱,心情越来越不平静,好像湖面上的涟漪渐渐形成了波澜。
他突然感到一种无名的恐惧袭上心头,心里开始胡思乱想:山花难道不是叔叔和婶子亲生的吗?一点也看不出来呀?她真是人家的童养媳吗?真是叔叔拐来的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可麻烦啦!叔叔要被抓进大牢去吗?山花还得让人家拉去当童养媳吗?叔叔被抓进大牢,我咋办呀?婶子和两个小弟弟咋办?……一个问号接着一个问号从他的脑海里冒出来,把他的心神搅得忐忑不安,像烧开的水锅沸腾着。想到这儿,他害怕了,他的心像敲鼓似的咚咚地跳了起来,仿佛要从喉咙冲出。他的脸色变得煞白。他的心魂对他自己说:“虎子,你别瞎想,你叔叔是天下最好的人,他咋能做出拐人家童养媳的缺德事儿呢?刘强爷爷外号叫刘缺德,一定是他要办缺德的事儿,想害你叔叔。那天先生问刘强为啥欺负你,你不记得他说啥来着吗?他爷爷恨你叔叔,因为他想让人多多的死,买他的棺材。你叔叔治病救人的性命。一个让人死,一个要人活。刘缺德想害你叔叔的原因不是明摆着的吗?你还怀疑啥?你连这个简单道理还懂,长着脑袋干啥?”虎子突然觉得的自己很幼稚,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羞得红了脸,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这时,王先生开始给讲《三子经》,今儿是复习,讲得很快。
虎子听了一会儿 思想又溜了号,他想:“即使是这样,也得防他们祸害呀。叔叔常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得快回家去,把这事儿告诉叔叔婶子。可是以啥理由和先生请假呢?”他犯起了难,于是开始寻找理由。过了片刻,突然从心底跳出另一个虎子,坐在他面前,顽皮地眨巴着两只大眼睛,说:“虎子,你笨死啦,理由还不好找?你就说病了,肚子疼得不行啦,先生能不准你假?你这就向先生……”
“王虎子,你说说‘玉不琢,不成器。’是啥意思?”先生的突然提问打断了虎子的思路,他激灵了一下,没听清先生的问题,一时愣在那不做声。
“说呀!”先生催促道。
虎子脑子嗡地响了一声,默然低下头。
“我问你呢,咋不做声?” 先生生气地说。
虎子的耳际突然响起:“肚子疼!”于是他抬起头来装出一副痛苦的样子,说:“我肚子疼得受不了,没听先生讲课。”
“肚子疼啥不早说?快回家看看去。”先生同情达理地说,“要不要让同窗送你回去?”
“谢谢先生,我个人能走。”虎子收拾起书笔纸砚,走出教室,一出校门便飞也似地往家里跑去,差点撞到一个拄着拐杖在路上蹒跚行走的老人身上。那位老人晃了晃身子,站稳腿脚,掉转头望了虎子一眼,不高兴地骂道:“这个冒失鬼,扑刀呢?”
虎子没有听见老人的骂声。
虎子回到家里,芳馨正坐在炕上,教山花裁剪衣服,两个小宝宝在一旁玩不倒翁。
“你咋这么早就回家啦?”芳馨见虎子推开门进来,停住手里的活儿,问道,“今儿学堂放假啦?”
“不是。我和先生请了个假。”虎子把书包放在炕沿上,急巴巴地问:“叔叔哪去啦?”
“ 他出诊去了。你咋请假了?身上不舒服吗?”
“不是。好好的。”
“好好的,先生咋给你假呢?”芳馨眼里露出了警觉的神色。
“我装病,说肚子疼,先生就让我回来了。”虎子如实地说。
芳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突然觉得,面前站着的这个孩子不是虎子,而是一个陌生的、会说谎话的、品行不端的孩子。她熟悉的虎子,是个诚实的孩子。她顿然沉下脸子,注视着他的眼睛,神色严肃,目光如剑,仿佛透过他那双不住扑闪着的大眼睛,探查他心灵最深处的幽暗角落。
“你说什么?”芳馨厉声问道。
虎子觉得,此时的婶子和平素的她判若两人,平素她嘴角总挂着温柔和蔼的微笑,眼里总露着慈祥喜悦的光彩,让人感到亲切愉悦,而此时的她脸色阴沉,目光冷峻,让人看了胆怯心跳。在婶子严峻的目光逼视下,他向后退了两步,意识到,婶子不满意他向先生撒谎请假。
“我装着肚子疼,先生让我回来了。”虎子怯声怯气地重复道。
“你为啥这样做?”
“我有急事儿要告诉您们。”
“有啥事应当如实对先生说。不应当撒谎呀。”
“这事儿不好和先生说。”
“不好说,就别请假,等放学回来再说也不晚。难道晚一两个时辰,天就能塌下来吗?”
虎子红着脸,低下挨头,沉默不语,他隐约觉得自己错了,不应当向先生说谎,但也是事儿逼出来的,不是故意的。
“你要记住,”芳馨仍旧阴沉着脸子说,“山花你也听着,老实人说实话,说实话的人多会儿也不吃亏。老实话是从心底自然流出来的,干净清亮,像从泉眼里流出的水一样,没有一星半点杂质。我给你们讲个说谎话的故事,从前有一个孩很乖。有一天,他在街上玩儿,看见一个货郎卖糖蛋蛋,肚子里的馋虫开始蠕动,吵闹着要吃糖蛋蛋。他是个懂事儿的孩子,知道家里日子过得紧巴,不好意思向妈妈要钱,这啥办?没钱买不上糖蛋蛋。他突然想起方才出来时看见有只老母鸡在卧蛋,跑回去一看,那只老母鸡已经下了蛋。他悄悄地拿着鸡蛋去买了糖蛋蛋。他妈妈看见他在吃糖蛋蛋,问他哪来的?他说地上捡的。他妈妈也没在意。后来他时不时偷拿家的鸡蛋买小吃,渐渐养成了偷人的习惯,长大后成了贼,被抓住坎掉了双手。要是他第一次想吃糖蛋蛋,就跟妈妈如实说,妈妈给钱就买,不给钱就把自己的馋虫关起来,他就不会养成偷盗的恶习,也就成不了窃贼,手也不会让人剁掉。”
沉默了一会儿,芳馨接着说:“第一次撒谎是一个孩子变坏的开始,就像新衣裳划开个口子,要是不及时缝上,就会越磨越大。你们听明白了吗?”
虎子和山花说:“懂啦。”
两个小宝宝停下玩不倒翁,挥动着小手,咿咿呀呀地喊:“懂啦——”
芳馨脸上露出了微笑,向两个小儿子赞许地点了点头,转向虎子,用平和地口气说:“依我看,你应当回学堂去向先生检讨自己的过错。”
虎子明白了婶子为什么对他说谎请假生气,但他想把自己要告诉的事儿说完,再回学堂。于是他说:“婶子,我先把我知道的事跟您说说……”
“你应当这会儿就走。有啥事,中午放学回来再说。”芳馨打断了虎子的话,说话的语气不容置喙。
虎子回到学堂,学生们正在课间休息。他走到先生面前行了一个礼,没等先生开口说话,就沮丧地低下头,诚恳地说:“先生我错啦?”
“你咋啦?”王先生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我撒谎啦。”
“向谁撒谎啦?”
“向您!”
“向我?”王先生感到莫名其妙。
“是的。”虎子一脸惭颜,语气沉痛地说,“我有个事儿要告诉家里,不好向您请假,就撒谎说我肚子疼。”说着,他把撒谎的原因,撒谎过程的思想活动以及婶子对他的教导如实地告诉了先生,末了说:“我错了,感耻辱。”
王先生的心灵受到了很大的震撼,突然对《三字经》里的“养不教,父之过。”的信条悟道了新意,他仿佛对自己说:“‘养不教,父之过。’这句话我七岁上就背熟了,给学生讲了大半辈子,今儿才弄懂了它的意义。”
过了片刻,王先生赞扬道:“虎子,你的造化很好,遇到了有这样精神境界的家长,算你走了八辈子运。你已知道自己做错了,我不责备你了。我感激你,因为这件事儿,让我学到了我努力了四十多年而没有学到的东西。”
虎子对先生的赞扬似懂非懂,但他心里感到难以言明的舒畅,同时夹杂着愧疚和几分自豪。
午间,虎子避开山花,对叔叔说:“有件事儿,想问问您。”
“啥事儿?”汪明义亲切地望着虎子。
“山花和我一样是您收养的吗?”
“你咋想起问这事儿了?”
“棺材铺掌柜刘全德说,山花是别人的童养媳,叔叔把她拐骗到我们家了。他们要向县官告您。”
“你听谁说的?”
“刘强告诉我的。”接着,虎子把刘强对他说的事儿详细地告诉了叔叔。
汪明义听了,笑着说:“虎子,你真了不起,把欺负你的人变成了你的知心朋友。”
虎子感到不好意思,红着脸笑了。
汪明义接着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让人家告去吧,人家状告我,自有人家的理由。我能理解,因此不怕。你知道人家为啥要状告我吗?”
虎子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说:“那天先生问刘强为啥欺负我,刘强说他爷爷说,你施诊救活了很多要死的人,他的棺材卖不出,赚不了钱,就恨你。我琢磨,这就是他们要状告您的原因。”
“你懂事儿了。”汪明义说,伸出手爱抚地摸了摸虎子的头,“有句话你要记住: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
虎子会意地点点头,眼里露出了明丽而慧心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