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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事·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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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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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明义和李朴离开那个名叫虎子的孩子,太阳正向西山头滑行。师徒二人神情忧伤,并肩默默地往家里走。
李朴叹了口气说:“这孩子命真苦!”
汪明义不以为然地苦笑着说:“人们也是的,说有钱有势的人命好,说穷苦的人命不好或命苦。这种说法未免有点趋炎附势的嫌疑。我从来不信这种鬼话。”
李朴隐约感到,师父对自己的话不仅不感兴趣, 反而十分反感,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神态。师徒俩默默地走着。过了老半天,李朴搭讪道:“今儿的落日真大真好看!像半个熟透的西瓜。”
汪明义举目望了一眼向西山顶上滑动的太阳,勉强地笑了笑说:“你的比喻挺形象。我喜欢看日出,更喜欢看日落。夕阳有时候比朝阳更壮美,朝阳只有从海底跳出时,才会叫人惊心动魄,文人墨客才用蓬勃和壮丽等美丽词藻来感叹它,夕阳则不同,无论在大海或平原或山区任何地方坠落时,都带着一种庄严的美,给人心魂极大的震撼。有人说,夕阳如血,这只说出了它的表层色彩,并没有揭示出它的真谛。有人说,夕阳壮丽,这种说法是乎还不到家,因为夕阳的壮美是死亡的美丽,是生命消亡时,用尽最后的精气释放出的魅力,对人的心灵具有无可比拟的震撼力,是我们无法用语言表述的。”说到这儿,他仿佛想了什么,突然换了个话题,问李朴:“前些日子是谁去寒家沟了解的情况?”
“我。”李朴说。
“日后办事儿要仔细些。”汪明义正色道。
李朴听出师父的话是责备他了解情况不细心,漏掉了虎子。汪明义对徒弟的要求是:善良,诚实,本分,求精。李朴这次漏掉虎子,没有做到师父求精的要求,觉得自己辜负了师父对自己的期望,感到惭愧,红着脸,低下头默默地走路。
汪明义问道:“你说对那个孤儿咋办比较好?”
李朴一时不明白师父的意图,沉吟了良久,说:“明天我再跑一趟,给他送些钱,再给他一条棉裤,我还有条换着穿的棉裤,他穿肯定大,但也比没有强。”
汪明义若有所思地说:“这样做好像在大旱天给一棵禾苗浇上一杯水,就离开一样,是死是活是它的事儿。”
李朴立即意识到,师父有心收养这个孩子。他为师父的善心感动,但觉得,师父欠考虑,已经收养了一个孤儿山花,还要收养一个孤儿虎子。这样下去,再碰见一个孤儿咋办?健安堂办了两年多了,没赚钱。他家已经有五口人了,还想收养一个,能养得起吗?他为师父的日子担心。想到这儿,他说:“师父,我有个想法,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你一向心直口快,有啥说啥。今儿咋啦?”
“这事儿你得好好想想,你得和师母商量商量。依我看,你得量力而行。你的日子也并不宽裕,师母和你连件换的衣裳都没有,一心想着哪些穷苦人。你也得想着一点自己,想着些师母呀。你不看师母蹬着双小脚成天忙乎着,人都瘦了,我们师兄弟几个看着都心疼,你还要给她增加负担。再说哩,天下到处是穷苦人,你能帮得过来吗?因此帮助穷苦也得有个度。”李朴越说越激动,关切的语气透出了几分善意的责备。
汪明义对徒弟的理解很感动,但他不露声色,耐心聆听李朴的意见,等他把话说完,若有所思地说:“感谢你们几个对芳馨的理解。这事儿我得和她商量。”说道这里他突然打住了,沉默了半晌,意味深长地说:“你说的不错,天下到处是穷苦人,正因为这样,我才有责任帮助他们,关照他们。对我说来,帮助穷苦人,没有限度,尽力而为。你应当明白,先人后己是做人的行为准则。我和芳馨总算有棉衣棉鞋穿,可是无数穷苦人在这冰天雪地里,身上连一丝棉也没有!你没看见那个男孩在寒风中打战吗?我小时候,父母常教导我说,救助一个穷苦人胜于为天神焚十年香。”
李朴明白了,施善于穷苦人在师父心中深根蒂固,是他父母在他那纯净的孩童心田里播下的种子长出的参天大树,十七级台风也刮不倒。
汪明义回到家,芳馨在地上正准备淘米做完饭。山花在炕上和两个小宝宝玩不倒翁,玩得很开心,像三只快乐的鸟儿,咯咯咯咯地直笑,屋里充满了阳光、生气和欢乐。
汪明义望着三个天使般的孩子,自然又和那个凄苦的虎子作比较,心想:“天壤之别。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善良宏愿何时能变成现实?”
“回来了?”芳馨问道。
“嗯。”汪明义淡淡应答。
“累啦吧?”芳馨从丈夫肩上拿下褡裢,放在靠墙角的那个小红柜子上。
“还好。”
“吃午饭了没有?”
“没吃。不过不饿。”汪明义和徒弟们到贫苦人家看病,从来不在病人家吃饭,如果路较远,自己带着些干粮,饿了随便吃几口,充充饥。有时有急诊病人,来不及备干粮,就得饿着肚子。
孩子们见大大回来,扔下玩具,呼啦一下向他围拢过来。汪明义不像往常那样热情洋溢,赶紧抱起他们,亲吻他们的小脸蛋,而勉强地笑了笑,伸出手摸了摸他们的头。小家伙们看样子有些失望,又拿起玩具,自己继续玩去了。
汪明义脱了鞋子,半依半躺地靠在被褥垛上,闭起眼睛沉默不语。他的心情像狂风卷着积雪在山坡上呼啸,久久平静不下来。那个叫虎子的男孩在他的眼前反复出现,那悲凉的歌声在他的耳际不断萦绕,那不幸的遭遇让他惆怅不安。他满腹心思,满脸愁云。两个小宝宝趴在他腿上,他似乎没有感觉,喊他大大,他也不应答。他的心魂丢在了山坡上,离不开那个可怜的孩子。
芳馨看到丈夫神情淡漠,意趣索然,以为他太累了,低声对山花说:“山花,和弟弟们到叔叔们的房间玩去,让大大歇息一会儿。”
“哎。”山花应答道。她赶紧下地穿上鞋,伸出手抱起一个宝宝,送到西屋炕上,立即返回来又抱走另一个。
汪明义只顾想心思,对身边的事儿毫无觉察,没有发现山花把两个小宝宝抱走。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发现孩子们不在炕上,问妻子:“孩子们哪去了?”
“山花把他们抱到西屋玩去了。”芳馨停下手里的活儿, 望着丈夫说,“你方才睡着了吗?”
“没有。不瞌睡。”汪明义心不在焉地说,“唉——”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慢慢坐了起来,眼里露出忧愁和无奈的神色。
芳馨见丈夫唉声叹气,抬起脸望了他一眼,见他满脸愁云,心想他可能遇到了麻烦。然而,她没有做声,低下头,继续做饭,心里感到很难受。她觉得丈夫有些可怜,她心疼丈夫,她为丈夫的身体担忧。他带着三个徒弟,供养着一大家子人口,没明没黑地工作,常常半夜三更被叫醒,摸着黑去出诊,饿着肚子回来,铁打的人照这样干下去,也得磨掉棱角。想到这儿,她抬起脸望了望丈夫,心疼地说:“你也得注意自己的身子,累过头了会弄出病来的。”
汪明义听得出,妻子的语气充满了关爱和担忧。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我正当年,身强力壮的,累不坏,你放心。人做自己愿意做的事儿,心里高兴,心里高兴,身体就会健康,百病自然远离。”
“那也得注意,不然不知不觉地坐下病,到老了就会显出来。”
“人要活好眼下。年轻时就考虑年老的身体状况,一定活得很累。”
“你说的也在理儿,那你也不能不注意歇息呀。”
“你说得对,我接受你的意见。”汪明义脸上露出了笑容,又重新靠住被褥垛躺上,闭起了眼睛。他在琢磨如何征得妻子的赞同,把那个可怜的孩子收养起来。这是件大事,李朴的建议很中肯,必须和她商量。她现在料理着三个孩子,还得做一大家子的饭,真够累的。如再添一个孩子,那就会把她身体累垮。想到这里,他睁开眼,望了望在地上忙碌着的妻子。她艰难地移动着小脚,摇晃着身子不停地劳作。他发现,她似乎瘦了,脊背也有些弯了,眼角和嘴角的皱纹明显了,只有柳眉下那双杏壳似的大眼睛依然闪烁着和善而智慧的光芒。他突然感到心头隐隐作疼,他爱妻子,他心疼妻子,他感激妻子。他在心里想,要不算了。李朴的建议也不无道理。可是这个想法像在大风里火镰打了一下火石迸出的一个火星,在他脑际只闪烁了一下就消失了。他立即感到,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悲悯袭上心头——对那个可怜的孤儿悲悯。他否决了自己的想法,自语道:“不行不行!”
芳馨以为丈夫在说梦话,放下手里的活计,要上炕上给他盖被子。可是没等他爬上炕,他就睁开了眼。
芳馨说:“我以为你睡着了,给你盖条被子。”
汪明义说:“我在想和你商量的事儿。”
“啥事儿?”
“我给你唱支歌,你先听听。在回家的路上,我们听见一个孩在山梁山唱爬山歌,我记住了词儿,唱给你听听。”说着。他清理了一下嗓子,低声唱了起来: 

彩虹山上的娄娄哟,一个色色灰。
冰天雪地里哟,你要往哪儿飞?
肚子饿得咕咕叫哟,身上没棉冻得慌。
父母双亡无亲人哟,黄风黑土谁管我?

汪明义唱得动了情,泪水在眼眶里滚动,接着他向妻子叙说虎子可怜的形象和悲惨的遭遇。芳馨听着流下了眼泪。
汪明义说:“那是个很可爱又很可怜的孩子。如果没有人收养,他的命运不堪设想。”
芳馨停下手里的活儿,用手指抹去眼泪,说:“你的意思是,我们把他收养起来,是吗?”
“我怕把你累坏。”
“像这儿的人们常说的那样,一个羊也得放,一群羊也得放。再说,山花能帮我看孩子,我清闲了不少。那个男孩那么大了,费不了多少事儿。”
“说起来轻松,做起来就累了。我们给他吃口饭缝件衣容易,更费心的事儿是,我们教他如何做人。劳心比劳力更累人。”
“敢情是这样。”
“我想让他上学去,人不读书,灵魂混沌,一辈子稀里糊涂活着,对己对人都无益。”
“这样好,对他一生有益。”
“山花怎么样?你教她认字,她感兴趣吗?”
“她挺爱学,记性也不赖,我在一旁提示,她差不多能背会《百家》了。”
“你太好了!”汪明义说着,噌地一声坐起来,下地穿上鞋,一把抱起正在烧火的妻子,把她放在炕上,在她脸颊上深深地吻了一下,兴奋地说:“你坐在炕上歇歇,我来替你拉风箱。”



虎子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人收养他。
汪明义和徒弟们去接他时,他正牵着那只瘦山羊——他唯一的宝贝,从破窑洞走出,看见几个陌生人向他走来,惊得愣在那儿一动不动,呆呆地望着来人,以为来人要抢走他的山羊,心里琢磨着对付的办法。
汪明义对徒弟们说:“看那孩子的神态,惊呆了。慢慢和他说话,别吓着他。”
李朴微笑着,上前亲切地对他说:“虎子,还记得我们吗?”说着,他指着身旁的师父,“这是我的师父,夜儿个我们在山梁上还见过面哩。你唱歌嗓子很好听”
虎子对李朴的话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没有听见似的,阴沉着脸,皱着眉头,怯生生地望着他们,神态好像一只受惊的羔羊。
汪明义走过去,俯下身去,笑着说:“别害怕,虎子。夜儿个我问过你,要是有人收养你,你愿意不愿意。你还记得吗?我们来接你了。”
虎子沉默不语,抬起脸用疑惑的目光瞅了瞅他们,赶紧退回门里,把山羊拽回屋里,随手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哗啦一声从里插住了。
张月说:“这孩子是个人精,不信任我们,怕我抢走他的宝贝山羊。”
汪明义说:“ 这是世道的悲哀。人们之间不信任的空气越来越浓,折射出世道已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这只山羊,这个破窑洞,还有他家里的那些东西,一定是他生活的唯一依靠。他知道,如果这些东西让人抢走,就等于他的生命也被夺走了,所以他警惕性格外高。我们来合计一下,看怎么能让他信任我们。”
李朴说:“这样吧,我去找个前些日子我给送救济钱的村民,让他说服虎子。当他知道我们是健安堂的先生,要收养他,他一定会信任我们。我想,兴许他也听说过我们健安堂。”
李朴的话音未落,哗啦一声,窑洞门开了,虎子又出现在门口,眼里噙满了泪水,扬起脸望了片刻,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像鸡啄米似的磕起了头。汪明义和徒弟们对虎子的突然出现和他的态度转变感到很吃惊,愣在那儿,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汪明义迟疑了片刻,上前去扶虎子,笑着说:“快起来!快起来!”
虎子站起来,抬起破皮袄袖口,擦了擦泪水,哽咽着说:“我先前不知道你们是健安堂的。”很明显,他也知道健安堂,信任健安堂。当他听见李朴提到健安堂,就知道来人是好人,是来搭救他的。
汪明义和徒弟们听了虎子的话,眼里露出了欣慰、自豪和感激的神色。他们欣慰,因为健安堂已深入民心;他们自豪,因为健安堂为乡民们办了善事;他们感激,因为乡民们信任健安堂。
汪明义笑着问他:“这么说你愿意跟我们走,是吗?”
“愿意。”虎子欣然答应,他眨巴着眼睛想了片刻,似乎为难地说,“那我的山羊咋办?”
汪明义和徒弟们都被他的话逗笑了。
汪明义说:“你可带着它呀?”
虎子担心地问:“你们有羊圈吗?有喂的吗?”
大家又被逗笑了。
李朴说:“你别愁,咋都有。”
虎子又问:“我的窑洞咋办?”
汪明义说:“这破窑洞吗,算啦,别要它了。谁想住就让他住去。”
“那日后我长大住啥?”
“等你长大了,有了钱盖新房住。”
虎子脸上突然现出灿烂的笑容,眼里露出了兴奋的光彩,好像就要展翅飞回天国的天使。这一瞬间,他在想什么?也许在幻想着未来崭新的房子,温暖的炕头,三面儿新被褥,满仓的粮食,总之,他想的很实际,再不挨饿受冻。
看到他的神情变化,汪明义感到非常高兴。李朴和张月心头一震,悟道了行善的真谛。
李朴问:“你家有地吗?”
虎子摇摇头。
“那你们靠啥生活。”
“我大大是当长工的。”
“哦!”汪明义说,“你还有啥东西要拿,我们进去收拾收拾。”
汪明义和徒弟们跟着虎子走进窑洞。
这哪像人住的家!真像个被盗过的墓穴,四壁兼空,黑黢阴森,散发着浓烈的羊粪尿臭味儿;地上堆积着厚厚的一层着羊粪和莜麦秸,炕上集满灰尘,靠墙堆着一些破烂,看样子是条破被子。
张月问:“你家的东西呢?”
虎子说:“原先有两个瓷缸,三个瓦盆,还有几个碗。夜儿个我出去放羊,让贼偷走了。”
李朴愤愤骂道:“真他妈的缺德!”
虎子不以为然地说:“偷东西的人心眼儿不好,不管别人死活。不过他们也是穷得没办法。骂他们做啥?”
这哪像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说的话!这话分明像出于一个饱经沧桑善良的老人之口。
虎子的话像一声霹雳,猛烈地震撼了李朴和张月的心魂,过了半晌他们才回过神儿来,开始体味,突然发现虎子的话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们俩狭窄的心胸,他们感到脸颊有些发烧。
汪明义呢,他心头一阵激动,心想:“这个孩子心地善良。容易教养。”
汪明义和徒弟们带着虎子回到家,芳馨已烧了一大锅开水,等着给虎子洗澡。
汪明义一进街门,就兴奋地大声呼道:“芳馨,我们回来了。” 他的口气像凯旋归来的勇士,充满了自豪和愉悦。
芳馨听见丈夫的呼声,立即摇晃着优雅的身段,脸上洋溢着温柔的笑容,走出来迎接。
虎子见到芳馨,叫了一声“婶子”,扑通一声跪下,磕了两个响头。
芳馨赶紧上去扶起他,说:“快起来,孩子。”
虎子身上冒出一股浓烈的臭酸味儿,向芳馨迎面扑来,逼得她摇晃着身子,向后退了几步,她对丈夫说;“先给他洗个澡,洗完换衣服。我都准备好了。”说着,她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可怜的孤儿,只见他满脸污垢,像戴着个假面具,只露出两只闪着光亮的眼睛;头发枯黄蓬乱,简直像个鸡窝;瘦小的身躯裹在一件破烂皮袄里,像个装着鸡毛的破麻袋;双膝露在外面,看上去像煮熟的两个猪肘子;一双破鞋张着大口,露着脚趾头,咋看像几节发霉的细香肠。
虎子的悲惨形象,让芳馨十分震惊,她不忍心再往下看,她心头一酸,眼泪像泉水似的涌了出来,赶紧掉头离开,失声哭着走进屋里。她的心魂受到了强烈的震撼,突然感到,天昏地暗,凄风苦雨,世界仿佛已经到了末日。她觉得仿佛从黑暗的深渊里挣着扎往外爬,浑身的力气消耗殆尽,几乎不能自持,好不容易走回屋里。山花正在地上剥做块垒的熟土豆皮儿,见芳馨面色惨白,呜咽着走进屋子,感到惊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问:“妈,啥啦?”一面扶着芳馨坐在凳子上。
芳馨用手指抹去眼泪,哽咽着说:“没事儿。那孩子太可怜。”
山花明白了妈妈为什么流眼泪,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默默干活儿去了。
此后,芳馨的精神好几天才恢复过来。
汪明义正准备给虎子洗澡,刘诚进来说:“师父,村北头有个老人病的不轻,我刚出诊回来。”
原来汪明义带李朴和张月去接虎子,让刘诚留在家值班。
“啥病? 汪明义问道。
“我看好像重感冒。”刘诚模棱两可地说。
汪明义立即沉下脸子说:“好像这个词儿,我们大夫不能用来诊病症。你诊为啥病,就说是啥病。确诊不了的病,就说确诊不了。你用好像、大概、可能这类没棱两可的词儿,咋开药方?”
刘诚感到很尴尬,低头不语。
汪明义接着问:“你开药方了吗?”
刘诚红着脸说:“还没哩。我拿不准病症,等你回来商量。”
汪明义说:“好吧,这会儿,我们就去出诊。”说完,他朝屋里呼道:“李朴,你出来一下。”
李朴闻声走出,问道:“师父有事儿吗?”
汪明义说:“你和张月俩给虎子好好洗洗身子,多洗几遍。洗完给他换上芳馨准备的干净衣服。把他那些破衣服拿到村外烧掉。”吩咐完,他和刘诚匆匆离去。
李朴和张月把热水盛在木澡盆里,又掺进些冷水,用手试了试,觉得温度合适, 开始给虎子脱衣洗澡。他们惊讶地发现,虎子身上的污垢很厚,看上去像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贴身内衣,爬满了芝麻大小的虱子。李朴拿起笤帚把虎子身上的虱子扫在地上,用脚踩了半天,又用笤帚扫在一起,扔到灶坑炭火上,灶坑里发出一阵像炒莜麦似的噼里啪啦的声响。张月赶紧把他的破衣服扔到当院。
他们把虎子放进澡盆里,用手给他搓身子,不一会儿,恶臭味儿在屋里弥漫开来,呛得他们俩喘不过气儿。他们赶紧打开窗户,让臭气跑出。
李朴问虎子:“你多长时间了没洗澡啦?”
虎子想了想说:“还是夏天在河沟洗的。”
“这会儿你感觉舒服吗?”张月问道。
“那还用说?我从来没有用热水洗过身子。”
“你多长时间了没有洗脸啦?”
“也是夏天洗的。”
“为啥不每天洗洗脸?冷水总是有吧?”
“挺麻烦的,反正洗了还要脏。”
听了这句话,李朴和张月笑得差点岔了气儿。
他们俩花了大约一个时辰,给虎子洗了四五遍,头两遍用过的水黏糊糊的,像臭水坑里的污水。 李朴和张月一边给他洗身子,一边对他夸张地说:“给你洗完澡的这些脏水能浇两亩莜麦。记住,今后的每天洗脸,经常洗澡。”
虎子没有应答,他睡着了,他睡得很香,他睡得很安稳,任凭李朴和张月给他搓身子。他嘴角挂着微笑,在做一个美梦:一个春天的正午,太阳暖融融地照耀着山坡;到处开着蓝幽幽的马莲花,吐着淡淡的清香;好多蜜蜂在马莲花从中茫碌着,嗡嗡地歌唱;两只花蝴蝶翩然飞舞,互相追逐嬉戏。虎子追着蝴蝶跑,想把他们抓住,可是蝴蝶忽而飞高,忽而飞抵,飞得太快,他怎么跑也追不上。他跑得出了一身汗。突然,他面前出现一个清凉的大水坑,他欣然跳进去洗澡,浑身感到非常舒服。不一会儿,他大大和妈妈出现在他面前,微笑着蹲下身,用温软的手指给他搓身子,多舒服啊,他从来没有感到这么舒服……
李朴说:“这小家伙儿睡着了。”
“他的身心太疲倦了。”张月说,“我们轻点给他擦身子,洗完把放在炕头上,让他继续睡去。”
他俩把虎子放在炕头上,给他盖好被子,虎子睁开眼看了看,立即又合上眼,继续他的美梦。
事后,李朴和张月对汪明义说:“我们问他为啥不每天用冷水洗洗脸。你听他咋说,他说‘挺麻烦的,洗了还会脏。’”说完,他们两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们以为,师父也会笑得前俯后仰,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师父眼里露出了悲悯的神色,沉默了好长时间,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这句话出于一个对生活失去信心的穷苦老人之口还可以理解,而恰恰出于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之口,让人感到痛心。可见穷苦能扭曲人性,能把天真的童心变得衰老无望。”
听了师父的话,李朴和张月心头一震,突然悟到,师父的精神已达到了施善、宽容、理解的境界,而自己只停留在同情之上。他们的精神又一次得到了升华。只要你肯学习,对自己周围每时每刻发生的事用心感受,体味其中的意义,你的精神境界就会不断升华。




大盛庄的人们议论牛蛋改邪归正,把老婆从窑子赎出来的热情还没有降温,就又被健安堂汪先生收养一男一女两个孤儿的新鲜事儿激动得一塌糊涂。我们来听听人们的议论,就知道他们真的一塌糊涂了:
“不知道汪先生咋想的,见了孤儿就收养。”
“行善呗。”
“东走西窜,各有各的盘算。谁知道人家咋想的。”
“孤儿多啦,他能收留得起吗?”
“人家和你说过要把天下的孤儿都收留起来吗?”
“就这两个孤儿也够他戗的,一下子添了两张嘴呀!”
“可把你愁的。人家既收养就养得起。”
“我不明白,汪先生给穷人看病吃药都不要钱,还几次给穷苦人送救济银两,还要收养孤儿,他哪来的钱?”
“人家肯定有钱。你想想,没有金刚钻,敢揽瓷器活儿吗?”
“那倒是。”
“听说牛蛋赎老婆的钱也是汪先生给的。”
“啧啧,真是个活菩萨。”
“你算算有多少钱能够呀?”
“你的意思是,他的钱来路不明?”
“我只是不明白。人家是规规矩矩的大夫,没偷没抢。我们不能随便胡猜乱想。”
……
众人嘴杂,看法不同,难怪说啥话的都有,说啥话也只是说一说而已。
然而,有一个人与众不同,他对健安堂特别关注,是因为特别仇视。这个人是棺材铺的掌柜,名叫霍全德,外号叫缺德。霍全德五十出头,五短身材,脑袋小,脖子短,肩膀显得有些宽,走起路来,从背后看去好像个乌龟在爬行。秃脑门上摆着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样子像吃死人的狗红了的眼睛;粉红色的鼻子,像一节粉肠摆在脸上两眼之间,总是流着清鼻涕,好像老伤风似的。
这天上午,风刮得很小,天上的云彩向南缓缓地游动,仿佛春天刚化开的河面上漂动着的冰块儿。惨淡的阳光照得路边的积雪发出白灿灿的光芒。因为风刮得小,在街上走动的人比以往多。霍全德背抄着手从棺材铺走出来,低着脑瓜,迈着方步,想着心思,慢慢在街上走动,大辫子垂至臀部,晃来晃去,看上去像叫驴尾巴。近二三年,他的生意不太好。他巴望着多死人,人死得越多,他的生意越好,他的财富越多。两年前那场霍乱瘟疫刚爆发,他高兴地差点儿发了疯,以为这一下,就要发大财,不料突然从山上下来个嘴上没毛的汪先生,他献出祖传秘方,很快消除了这次瘟疫,救活了一大批人。霍全德虽然也在其中,但他十分恼火,因为发大财成了黄粱梦。他是棺材铺世家, 他曾祖父的祖父发了大财,就是因为有一年爆发了弄不清是什么瘟疫,死了大批的人,卖了许多棺材。虽然他们家人死去一大半,但他曾祖父的祖父很受他后代敬重。为了像曾祖父的祖父那样死后让后代敬重,他宁可让家里多死几个人。由此可见他的外号——缺德是名副其实的。还是这个汪明义在大盛庄创建了健安堂,又施诊又救济,让不少本来无钱治疗、很快去见阎王的病人站了起来。人死得少了,霍全德的棺材自然卖得少了,他自然仇恨汪明义,处心积虑地想把健安堂弄垮,一直想不出个好办法。后来听到有人给健安堂投毒,他幸灾乐祸,在家烧香磕头,饮酒庆祝。胡硕和华德堂得了暴病见了阎王。霍全德听到他们离奇的异床同梦,感到十分震惊,非常恐惧,不敢轻举妄动,暂且把搞垮健安堂的歹心掩藏起来。但他日夜在琢磨,寻找时机。他知道,要搞垮健安堂,得先弄倒汪明义,想到这儿,他的思路被孩子们的歌声突然打断。他一抬头见几个小男孩儿在踢毽儿,一边唱着童谣,于是他停下脚步倾听:
……
太阳红,天空蓝,
天下有个彩虹山。
彩虹山高又长,
山下有个大盛庄。
大盛庄,大盛庄,
庄里有个健安堂。
健安堂了不起,
有个神医汪明义。
汪明义活菩萨,
穷苦人们爱戴他。
……

那些孩子像快乐的小鸟。路人向他们投去赞赏的目光。
霍全德竖起耳朵听了片刻,气儿不打一处来,布满血丝的眼睛放出了绿光,像恶狼似的瞅着那些孩子,咬着牙,低声骂道:“他妈的,这些小个泡!” 他气呼呼地转身走去。没走几步,忽听背后有人叫他:“霍掌柜,你这是生哪门子的气儿呀?”
霍全德闻声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只见向他走来的人约莫五十多岁,身穿半新光板羊皮袄皮裤,肩上挎着月白色褡裢。此人名叫孙洪天,外号叫大哄骗,家住孙家营,离大盛庄三十多里。他身材矮胖,略有驼背,外八字腿脚,走起路来,左右摇晃,从背后看去像只鸭子走路;两只老鼠眼总眨巴着,一脸狡黠的神态,嘴巴总撅起,露着两颗黑黄色的獠牙,模样阴森森的,像个魔鬼。霍全德以为来人找他要买棺材,脸上倏地露出了媚笑,迎上去说:“要现成的还是定做?请到铺里看。”
孙洪天一听,心想:“真他妈的霉气。”他和胡硕一样怕见棺材,也怕提及棺材,认为不吉利。棺材铺霍掌柜误认为他来买棺材,第一句话是让他去看棺材。他突然感到仿佛大祸就要临头,要被装进棺材去。一时觉得天旋地转,魂飞魄散,愣立在那儿,半张着嘴巴,呲着獠牙,瞪圆鼠眼,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霍全德见来人呆呆地站着,不说话,以为是个神经病人,心里感到极不高兴,脸上的媚笑顿然消失,心想:“真他妈的倒霉,碰见个疯子。”他正要转身离去,孙洪天说话了:“霍掌柜认,你不认识我了?”
霍全德开始在记忆中寻找,找了半天,疑惑地摇摇头,沉吟道:“想不起来了。”
孙洪天把黑色毡帽脱下,露出一颗花花搭搭的癣头,往霍全德跟前凑了凑说:“想起来了吗?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呀!”
霍全德看见那个像个发霉的南瓜般的癣头,一个同窗从他的记忆中跳了出来,惊叫道:“你是孙——”
“孙洪天。”
“啊呀,我们还是十多年前见的面,是不是?那次你来为大大买棺材,是吧?要不是你给我看你这个像发霉的南瓜头,你打死我,我也想不起你来。”
一听霍全德提到棺材,孙洪天感到一种无名的恐惧又袭上心头,他把毡帽重新扣在癣头上,背过脸去呸呸地唾了几下,说:“我们俩变化都很大!要不是我从背后瞅见你走路像个乌龟的样子,我也不敢认你。”
这两个人的脸上顿时都露出了窘态,同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含着些许沧桑和自嘲。接着,他们寒暄了一会儿。霍全德说;“走,进我店铺里坐坐。”
孙洪天眼里又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往后退了两步,连连摆手,说道:“不,不!我还有事儿。”说着,他就要走。
霍全德说:“老同窗多年不见,快吃午饭啦,不能空着肚子走呀。”说着,他上前抓起孙洪天一只手,拽了起来。孙洪天使劲往后撤,他觉得仿佛霍全德要把他抓起来扔进棺材里似的,
看到孙洪天死活不进店铺,霍全德松开手说:“要不这样吧,我们下馆子吃些东西。我咋也不能让你老同窗饿肚着走呀。”
霍全德和孙洪天是蒙学同窗,他们只念了个《三子经》,就不念了,并不是家里穷念不起,他们在大盛庄这一带都算殷实人家,而是他们脑袋笨得念不动。
他们走进馆子,跑堂的一眼就认出了霍全德。棺材铺的掌柜也算大盛庄的名人,谁不认识?他立即笑脸相迎:“霍掌柜,久违了。请里边儿坐。” 
他们找了张靠墙的餐桌坐下,孙洪天把褡裢放在身边的一个空凳子上。
跑堂的过去问到:“二位想吃些啥?”
霍全德问孙洪天:“能喝点吗?”
孙洪天说:“喝不多,最多二两。”
“想吃点啥?”
“啥都行,我不咋饿。”
“走了三四十路,说不饿?我不信。”霍全德对跑堂的说:“来半斤烧酒,一盘儿熘猪肝儿,一盘儿粉条山药丝,一盘儿五香大豆,一斤半扁食。” 跑堂的一一记下,立即朝厨房拉长声调喊道:“扁食——一斤半,熘猪肝儿——一盘儿,粉条山药丝——一盘儿,还有五香大豆——一盘儿。烧酒——半斤。”
孙洪天从腰间摸出一个黑干儿黄铜锅儿的旱烟袋,装了一袋旱烟,打着火儿点起烟,若有所思地抽了起来。
霍全德望着孙洪天问道:“你这次来有啥事儿要办?”
孙洪天用左手摘下毡帽,放在大腿上,使劲挠了几下癣头,白花花的头皮,簌簌地掉在餐桌上,像落了一层莜面,然后用手把头皮扒拉在地上,又重新戴上帽子,狠狠地吸了一口烟,从鼻孔喷出,为难地叹了口气说:“唉,我来就想见见你。”
“有啥事儿你就直说,我见不得吞吞吐吐的人。”霍全德瞪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瞅着孙洪天,不住地抽鼻子。
孙洪天正要张口说话,跑堂的端来酒菜。
霍全德拿过白锡酒壶和酒盅,先倒了一盅,用拇指和食指捏起来,送到孙洪天面前,又给自己倒了一盅,放下酒壶,捏起盅子说:“喝!”他说着,脑袋一扬,咕噜一声,酒进了嗓眼。
孙洪天在桌腿儿上啪啪地磕了两下烟锅,伸出粉红色的舌头,添了添干涩的嘴唇,捏起酒盅,咕噜一声把酒到了肚里。
霍全德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熘猪肝儿,送到嘴里,飞快地嚼了几下,抽着鼻子说:“好吃,好吃。快拿起筷子吃。”
霍全德又把两个空酒盅斟满,抽了抽鼻子说:“有啥事让我帮办,直说。”
孙洪天伸出一只手,捏了一颗五香大豆,扔进嘴里嚼了几下,伸了一下脖子咽掉,问道:“听说健安堂收养了一个女孩子,有这回事儿吗?”
“有呀,还收养了一个男孩子。你问这做啥?”
“这个女孩子是哪个村的,你知道吗?”
“听说是黑风坡村的。”
“你知不知道她大大是谁?”
“听说是个姓柳的羊倌,前几个月死了,健安堂给他从我这儿买了口棺材。”
孙洪天虽然厌恶提及棺材,但这次似乎忘了忌讳,老鼠眼儿一亮,说道:“看来是真的。”
“咋啦?莫非与你有瓜葛?”霍全德抽了几下鼻子,不解地问。
“这女孩子是我儿子的童养媳。。”
“啊?”霍全德惊得布满血丝的眼球差点掉出来。
“我把她休了。”
“休了还打听她做啥?”
“柳羊倌使用了我三斗莜麦,一粒也没退。你说咋办?”孙洪天把一盅酒灌进嗓眼,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了几下嘴唇。
霍全德听了,闷了老半天没有吱声,一个劲儿地抽鼻子,琢磨这件事儿。他那缺德心眼里突然闪出一缕鬼火般的绿光,这绿光瞬间燃烧起来,把他布满血丝的眼珠子染成了绿色,像饿极了的狼眼闪着仇恨的光芒——一个险恶的想法出现在他的脑袋里,激动得他浑身颤栗。
孙洪天见霍全德不做声,接着问道:“你说我该不该把这三斗莜麦要回来?”
霍全德夹起满满一筷子熘猪肝儿,送到嘴里,使劲地嚼,发出很大的声响,好像要嚼出一个答案来。他咽掉食物,所问非所答地问道:“你那个生意咋样?”
孙洪天知道是指自己的顶大神儿,一股无名之火直冲脑门儿,恶声恶气地说:“别提啦。让他妈的健安堂给顶了。”他的老鼠眼睛顿时冒出了愤怒、无奈和嫉妒的神色。
“我看你那几斗莜麦别要了。人死了,你和谁要?”
“这女孩子还没死呀!谁养活她,谁给我退莜麦。”
“你呀,你,变个法,要回的何止你那几斗莜麦?”于是霍全德把嘴巴附在孙洪天的耳朵旁,耳语了老半天,说得孙洪天不住地点头。”
孙洪天摘下毡帽,往餐桌上一摔,狠狠地说:“就这样办,告狗日的,我一口咬定他拐走我儿子的童养媳。”
霍全德咬紧牙关说:“搬不倒他,你我都好不了。你去那些顶神儿的家串一串,我们凑些银两。我老婆姑父的表姐夫的姐夫的儿子在衙门当衙役。我们托他把状子和银两一起送到县官手里。这年头只要衙门里有熟人,那怕是给当官的提夜壶的人,官司就不怕打不赢。”
他们同时端起酒盅,一扬头把酒灌进了嗓眼,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像垂死的人在倒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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