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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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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黑沉沉的,大盛庄和其他黑暗的人间差不多,人们带着疲倦,带着愁苦,带着忧郁,带着饥饿,带着善心,带着恶意,带着仇恨,带着梦想,带着凡人无法想象的想法和情感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梦乡。胡硕和华德堂却例外,他们睡在各自的热炕头上辗转反侧,兴奋、得意、仇恨、焦急、担心和恐惧纠集在一起,像莜麦芒扎他们的全身,让他们难以入睡。四更梆子声响过后,街上掀起了一片狗咬声,接着又陷入了死静。他们不约而同地在心里说:“办啦!明天看好戏吧!”他们舒了一口气,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境,觉得心里生出许多毛毛虫,一个接一个往脑袋里窜,搅得心烦意乱,坐立不安,索性去健安堂看个究竟。他们昏昏乎乎地从各自的家门走出。
好像接近黄昏,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高空像梦一般幽蓝幽蓝的,没有星星,只挂着一弯细细的月牙,样子很像一个弯弯的牛角,泛着淡黄色的寒光。街上没有行人,也没有鸡叫狗咬声,家家户户的门窗紧闭,一片令人恐惧的死静。胡硕撅起山羊胡子,拄着多节的棍子;华德堂背炒着手,低着脑袋,眯缝着眼睛。这两个人像幽灵似的,迈着蹒跚的步子,向一起靠拢。他们走在一起,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说话,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对方,然而不约而同地转身朝健安堂方向走去,没走几步,面前突然出现了两个二鬼,一高一低一胖一瘦,身穿白衣,手提链铐,披头散发,青面獠牙。这两个二鬼阴森森地笑了两声,说:“你们这两个个泡,原来在这儿,害得爷爷们四处寻找。”
没等胡硕和华德堂反应过来,二鬼就给他们扣上了脚链手铐,拉着便走。
过了半晌,胡硕和华德堂才醒过味来,知道是咋回事儿,吓得昏了过去。当他们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跪在城隍爷面前,左右两边站着身穿黑衣、头戴黑帽的衙役,手握刀杖,横眉竖眼地逼视着他们。城隍爷对他们怒目而视,拿起惊堂木,啪的一声拍在了面前的长条桌上,厉声喝道:“叫啥名字?”
胡硕和华德堂惊恐万状,低着脑袋,浑身像筛糠似的哆嗦,嗓眼儿像塞上了棉花,嘴巴干动弹,说不话来。
“叫啥名字?说!”额城隍爷又拍了一下惊堂木。
胡硕哆哆嗦嗦地说:“叫胡,胡,胡硕。”
华德堂结结巴巴地道:“我,我,叫,叫个华德堂。”
“你们搅扰了本官维护的地方秩序,平时骗人不说,近来狠下毒手,用铜臭雇用杀手,妄图杀害良民善人,犯下了滔天大罪,快快招来!”
胡硕和华德堂瑟瑟战抖,寻思着如何抵赖,一时沉默语塞。
城隍爷命令道:“打!一人打五十杖!”
话音未落,衙役们手里的杖子像下冰雹似的噼里啪啦地落在胡硕和华德堂身上。
胡硕和华德堂声撕力竭地惨叫着:“我招,招招!我招……”他们的喊声越来越低,不一会儿就消失了,只听得杖子落在他们身上像捶死猪似的嗵嗵的响声。
胡硕和华德堂苏醒后,感到浑身疼得火烧火燎,难以忍受,慢慢睁开眼,看见面前是一条黑水翻滚的河流,惊魂还未定,突然听见轰隆一声巨响,黑水向两边迅速退去,现出了一个黑洞洞的无底大洞,那两个二鬼厉声喝道:“进去!”随即,将他们一把推了下去。
洞里黑黢黢,阴森森,充斥着浓烈的尸体臭味儿,闪烁着蓝幽幽的微光。瞬间蓝光变成炭火,炭火发出了惨白的光芒。借着光亮,胡硕和华德堂看见墙上挂满了血淋淋的人头,地上堆满了白骨。许多披头散发的鬼怪狂笑乱叫,蹦跳忙碌。
胡硕和华德堂吓得魂飞魄散,失去了知觉。二鬼把一盆人血浇了他们头上,他们慢慢苏醒过来,仗着胆儿问道:“这,这是啥地方?”
“地狱!”二鬼狞笑了两声说,“睁开你们的狼眼,看看恶人死后的下场。”
二鬼拉着胡硕和华德堂在地狱到处走,他们惊恐地看到,有的被推进滚水里煮,有的被扔在油锅里炸,有的被塞在磨眼里磨,有的被挖心,有的被割头,有的被剥皮……
二鬼说:“这些家伙活着时作恶多端,有的杀人,有的放火,有的贪污,有的盗窃,有的投毒,有的抢劫,有的骗人,有的强奸等等,干尽了坏事。他们死后按照他们的罪行,在地狱里受应有的惩处,该油炸的用油炸,该磨磨的用磨磨,该水煮的用水煮,绝不留情,不像腐败的阳间,犯了罪,使用臭钱能买活命,或者轻判,或者减刑,凭借权势可逍遥法外,继续害人。”
二鬼的话胡硕和华德堂没有听完就又昏了过去。他们再次苏醒过来,看见站在一口大油锅前,锅下吐着长长的火舌,锅里翻着哗哗的油波,几个鬼怪狞笑着跳过来,抓起他们,扔进了油锅。他们惨叫了一声:“啊呀——妈呀——”
几乎在同时,胡硕和华德堂各自的家人都被这惨叫声惊醒,赶紧把他们推醒,惊恐地问:“咋啦?咋啦?醒醒!醒醒!”
他们大汗淋漓,好像掉进臭水坑、爬出来的恶浪,过了老半天,才知道自己在做噩梦。自然,他们向各自的家人叙说了梦境,吓得家人毛发竖立,惊恐万状,
胡硕突然大口大口地吐血,几乎同时,华德堂到厕所大便,栽进了茅坑。这两个恶人都挺了尸,不省人事。
真是咄咄怪事!
茫茫人世无奇不有。
昨夜牛蛋去投毒,掉进闪闪坑里,被健安堂的小先生们抓获,吓破了胆,以为先挨一顿毒打,然后被扭送到衙门坐牢。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他连骂也没有挨,汪先生还给了他一双棉鞋,一条棉裤和一件棉袄。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牛蛋从健安堂出来,彩虹山顶上冒出了鱼肚白,村里的房舍屋顶渐渐显出了灰白色,公鸡喔喔的叫声此起彼伏,麻雀在枯树枝上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一群乌鸦哇哇地叫着掠过大盛庄清冷的上空,仓惶向北飞去。一股旋风卷着一个大沙蓬向牛蛋迎面扑来,在他脚下盘旋了几圈,丢下沙蓬,擦着他的身子呼啦一声跑了。牛蛋听说,旋风是鬼风,旋风里有鬼,旋风刮到谁身上,鬼就附在谁身上,鬼附在谁身上,谁就要倒霉,轻则大病一场,重则一命呜乎。因此他十分恐惧,仿佛身上附着了鬼,顿感毛骨悚然。他手里提着自己的那双破鞋,怀里抱着自己的破单裤和烂皮袄,不择道路,像一头被放出的公猪,昏昏乎乎地走去,走出村子,走下干涸的河床,像一条野狗在原地不停地打转。他头脑里一片混乱,塞满恐惧、不安、惊疑、羞愧、耻辱、侥幸、后悔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像一锅猪食,杂七拉八的东西搅和在一起,无法分解。他耷拉着脑袋,眼睛瞪得比牛蛋还大,透着恐惧和惊疑的神色,直愣愣地瞅着面前,脚下的沙石发出嘎吱嘎吱单调的响声。他突然记起自己刚刚从健安堂出来,记起掉到闪闪坑和被抓住的狼狈相,记起那几个小先生给他端来一盆洗脸水,记起汪先生说“你回去睡觉去吧。要做个堂堂正正的人。”随即他的脑袋冒出许多问号:为啥没打我没骂我?为啥不把我送进衙门?为啥还给了我棉鞋棉裤棉袄?……他像鬼打墙似的转了足有一个时辰,停下来坐在地上,把手里的破皮袄单裤放下,去摸脚上的棉鞋,然后摸身上的棉袄棉裤,动作非常轻柔,仿佛抚摸小猫,他摸着摸着,两只手突然颤抖起来,泪水像泉涌似的从干涩的眼里流出,他捧起脸,呜呜地放声哭了起来。他为什么哭?是感动?是后悔?是后怕?是自责?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为什么哭?牛蛋懵懂,但并不是傻瓜。兴许汪先生对他的宽容和善行,在他那阴暗的心海里激起了几缕涟漪,在他那混沌的头脑中引发出一丝微光,让他无意中看到自己心灵中到处是黑暗,充斥着肮脏的东西!他哭着哭着,倒在沙石上,昏昏沉沉的睡睡去了。
牛蛋迷迷糊糊地向城隍庙前走去,突然瞥见两个被五花大绑捆着的人从城隍庙出来,后面跟着两个身穿白衣、披头散发的二鬼。牛蛋感到很惊愕:“这是谁?”于是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要看个究竟。那两个人满脸鲜血,牛蛋没有看清他们的面目,从背后看,有点像胡硕和华德堂。他心里咯噔一下,两膝发软,像被魔法定住似的,半张着嘴巴,立在那儿不动了。他呆立了老半天,定了定神儿,心想:“看来事情暴露了!那两个个泡一定会咬我,把我咬出来,我也会被二鬼抓去,不如进去向城隍爷认罪,兴许能得到宽容。”
牛蛋仗着胆儿走进了城隍庙,两个衙役手提脚链手铐,横眉竖眼地向他走来,冷笑了两声说:“我们正要去抓你,想不到你自己送上门了。好你个个泡。”说着,他们立即把牛蛋铐了起来,拉去见城隍爷。
牛蛋跪在城隍爷前,浑身瑟瑟颤抖,咚咚的不住地磕头,求饶:“我有罪!我有罪!我耍钱输得精光,把老婆卖到了窑子里。我有罪,我受了金钱的引诱,替胡硕华德堂给健安堂投毒。我,我有罪呀——” 
城隍爷严厉问道:“你以后还胡闹吗?”
“小人再也不敢了。”
“你咋赎自己犯下的罪行?”
“我今后再不耍钱了。我要把老婆赎出来,好好过日子。”
城隍爷厉声说:“鉴于受害者汪明义先生原谅你,鉴于你主动来交代自己的罪行,有痛改前非的想法。本官绕你一命。但你的行为已构成犯罪,扰乱了本官维护的地方秩序。因此,打你五十杖,以示警告。下次再犯,绝不留情,立即送你下地狱!”说完,对衙役说:“给我狠狠打!”话音未落,杖子就落在牛蛋身上……
“像死猪似的躺球在这儿做啥?”
牛蛋突然被惊醒,睁开眼一看,站在他面的是他的赌友,张大麻子。
张大麻子蹲下身,圪蹴在他面前,嬉皮笑脸地打量着说:“哎,你在哪发的财?行头也换啦?”
牛蛋浑身疼得像被火烧过似的,费了很大劲儿,才坐起来。
张大麻子问道:“你昨夜咋没去赌场?”
牛蛋沉默不语。
张大麻子接着说:“我们几个人把狗坐宝的端啦。”他说话的神态十分得意,麻子脸胀得通红,仿佛喝醉了酒。
牛蛋惊魂未定,沉浸在刚才那个噩梦里,他仿佛看见城隍爷那冷峻的面孔,听见他那严厉的声音:“下次再犯,绝不留情,立即送你下地狱!”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神色惊恐地掉转头走去。
“你的衣裳。”张大麻子冲着他的脊背大声喊。
牛蛋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迈着艰难的步子,蹒跚地向前走去。
这时,太阳爬上了彩虹山顶,把清冷的黄色光线洒在大盛庄家家户户的屋顶上,也洒在牛蛋的破房脊上。
牛蛋走进了那扇敞开着的破门,爬在冰冷的炕沿上,放声大哭起来。




牛蛋走后,王明义和徒弟们开始清理牛蛋踩在地上的稀泥,一边谈论近来发生的事。
李朴说:“我原先以为,我们为乡亲们治病消灾,做善事,和别人井水不犯河水,又没怨没恨,谁也不会给我设绊子,更不会往死害我们。现实让我明白了,我的想法太天真了。这三个个泡太阴险了。”
刘诚说:“这也给了我们一个教训,对人要时刻防御,防御他们害我们。”
张月说:“也不要一次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好人还是比坏人多。我这回算开了眼见,见识了人们为啥说,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几个家伙心太黑。我看他们不得好死。”
汪明义说:“我们都年轻,经见的事情少,不知道人心的险恶。这次,我也学到了不少东西,更深刻地知道了人性的阴暗面,人性的邪恶。我们应当感谢他们,别恨他们,也别诅咒他们。”
徒弟们都停下手里的活计,惊愕地望着师父。
李朴不解地说:“我不明白师父的意思。那几个个泡给我们投毒,企图害死我们,我们不把他们告到衙门去,就够便宜他们了。咋我们还得感谢他们?”
刘诚附和道:“师兄说得好,我赞成。师父放走牛蛋,还给了他一双鞋一条裤子一件袄。我不明白,心里很窝火。”
张月沉吟了半天,说:“师父自有自己的道理。不过我想提醒师父,别忘了农夫和蛇的故事。”
徒弟们一直很尊敬汪明义,敬佩他医道高明,敬佩他言行一致,敬佩他情操高尚,敬佩他好善乐施,敬佩他对人和气,因此有时对他的看法虽有不同意见,但也心悦诚服地服从。可是,今儿他们实在想不通师父对待牛蛋的态度,觉得师父的心肠太软,像那个同情冻僵毒蛇的农夫,同情恶人,不辨好坏。为了爱护师父,为了健安堂,他们觉得,应当把想法当师父的面说出来。
汪明义完全理解徒弟们的心情,他透过他们的一致的心劲儿,高兴地看到三颗真诚的心,三颗和他的心跳动在一起的心,这是健安堂办好的根本,他深信。他微笑着说:“你们的看法在理。你们向我直言不讳提出忠告,这说你们爱惜我们四个人亲手办起的这个健安堂,爱护我本人,担心我们这次放过他们,他们不甘心失败,继续玩弄阴谋害我们。你们说,我说的对不对?”
徒弟们几声应答道:“对。师父钻到我心里去了。”他们眼里闪烁着愉悦的光彩,好像蒙童受到老师的夸奖。
汪明义说:“先说,我为啥说我们得感谢他们,因为他们为我们扮演了反面蒙师的角色,给我们启蒙,让我们这几个年轻后生懂得了人性的邪恶。再说,我为啥这次轻易地放过他们?我说过,得绕人处且饶人。他们这次对我们下毒手,后面的那两个人是出于妒忌,为了自己的利益。前面的那个人是穷困所迫。归根结底,他们也是受害者,他们……”
“他们害我们,咋也成了受害者?谁害他们?要说……”徒弟们打断汪明义的话,眼里露出了惊疑和不以为然的神色。
汪明义作了个打断他们话的手势,说:“听我把话说完。他们受了金钱的害。金钱这个东西,没它不行,没它就要挨饿受冻。但一味地不择手段追逐它,它就变成了魔鬼,就成了万恶的根源。你们想想,我们健安堂为穷苦乡亲们免费看病,免费抓药,谁还花钱去找华德堂看病呢?谁还花钱去找胡硕求神拜鬼呢?没人找他们,他们当然赚不到钱,同时声誉也一落千丈。这还不是钱在背后起作用,是啥起作用?我记得张月也说过这个看法,今儿咋忘了?”说到这里,汪明义停下来,静静地望着徒弟们,猜度他们的内心想法,看见他们三人先是微微点头,接着惊疑的神色消失,嘴角露出了微笑。
汪明义发现了徒弟们的神情变化,知道他的话在他们的心中得到了响应。他停了片刻,接着说:“这次他们失败了,没有害成我们,但他们已犯下了罪,犯下了杀人未遂的罪。他们该受啥惩罚,一定会得到报应的,我相信天神是最公正的。退一步说,我们要是把牛蛋扭送到衙门,再写个状子把华德堂和胡硕告到衙门,这很容易办到。但后果咋样呢?你们想过没有?谁说说?”
大家皱起眉头,沉默不语,看样子都在开动脑筋。
过了半晌,李朴先开了腔:“胡硕和华德堂一定不认账,以为我们没抓住他的啥把柄。”
刘诚说:“不怕他不认账。牛蛋就是真凭实据,他们想抵赖也抵赖不了。”
张月说:“我是这样看的,这两个恶人用臭钱可以买通官吏,很快会出来,逍遥法外。”
汪明义说:“张月说对了。到头来,只有牛蛋坐牢,因为他穷得丁当响。你们说是不是这样的结果?”
徒弟们赞同道;“管保是这种结果。”
汪明义望了望窗户,透过窗板缝隙看见天色大亮了,换了个话题,说:“现在大家回去好好睡上一觉,休息好了,今儿明儿两天,你们三人分头到附近的村里走走,了解一下谁家过不了冬。孟勇一回来,我们赶紧把救济银两发到他们手。家里的事,我照应。”
他说到这儿,突然打住,沉吟了半晌,接着问:“今儿初几啦?”
“十一月士三。”张月应答道。
汪明义说:“真是日月如梭啊!过一个多月,就又到了年根。又是穷人的鬼门关。你们下去问得细些,看哪些人过不了年关,我们顺便把救济银两送到他们手里。你们别担心银两的事儿,我自有安排。”
汪明义的话音刚落,外面响起了咚咚的敲门板声。
李朴大声问道:“谁呀?”
外面有人急巴巴地回应:“我是胡天成,胡硕的儿子,我大大病得挺厉害,求求先生快给他看看。”
汪明义和徒弟若有所思地沉默着,没有立即应答。
胡天成等了片刻,见里面没有动静,一面使劲敲门板,一面用哭腔呼喊:“先生们行行好。”
汪明义对李朴说:“问他病人在哪?”
李朴大声问:“病人来了吗?”
胡天成应答:“在家。病得没法儿弄来。求求你们到家看看。”
汪明义问徒弟们:“你们知道他住在哪儿吗?”
徒弟们都摇头,说不知道。
“走,我们去看看。你们带上银针。”汪明义毫不犹豫地说:接着冲着窗外大声说,“等等,我们这就走。”
徒弟们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又一起望望师父,脸上笼罩着疑云,站在那儿谁也动。汪明义知道他们心里想啥,笑了笑,压低嗓音说:“我说过,大夫不能看人下菜碟。即使病人害过我们,我们也不能用自己的医术来报复他,也不能见死不救。这是我们作大夫的应有的最起码的良心和德行。因为胡硕想毒死我们,我们就拒绝给他看病,这是小人之举。”说到这儿,他的脸突然阴沉下来,眼里露出严峻的神色。徒弟们第一次看到他如此严厉,顿感敬畏,默默地分头准备出诊。
胡硕的一家老小都站在地上,低声哭泣,见汪明义一行跟着胡天成进来,立即停止哭泣,站到了一旁。汪明义和徒弟们走过去看,只见胡硕静静地伸着腿,仰面躺着,身上盖着大红缎被子,脑袋枕在一个足有四尺长的蓝色枕头上,山羊胡子朝天撅着,胡子上沾着黑红色的血污,半张着嘴巴,瞪着眼睛,眼里露着恐惧的神色,咋看去真像枕头上放着一颗现砍下来的老山羊头。
汪明义问道:“他咋病的?多久了?有些啥反应?”
一个又胖又高、像个巨大的水缸的女人抹了抹眼泪,说:“公鸡叫过二遍,他从睡梦中叫喊着醒来。叫声阴森森的,吓死人了。我问他,咋啦? 他说,被二鬼抓到地狱,扔在油锅里了!还有华德堂哩。真吓死人啦!他平素就神神道道的。”
汪明义和徒弟听了,在心里说:“这是报应。”
汪明义不露神色地问道:“他吐血啦?”
“噢,我忘说了,他和我说完那个噩梦,就开始吐血,吐了足有这么大的碗多半碗。”胡硕老婆把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作成圆圈状,比划着说。
汪明义问:“他最近有过啥病没有?”
胡天成说:“我大大前两天突然胡说开了,我们没理乎他。他一直神神道道的。”
汪明义跨在炕沿上,侧着身子看了看胡硕的脸色和眼神,对胡天成说:“掀开他身上的被子,拿出他的手,我诊诊脉。”
胡天成照吩咐去做。
汪明义开始给胡硕号脉,地上的人静静地站着,静得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汪明义号完一个手腕的脉,换了位置抓起了另一只手。过了足有一顿饭工夫,他站起来,对胡天成说:“你出来一下。”
汪明义走在前头,徒弟们跟在后面,胡天成走在最后。走出堂屋门,来到院子里,汪明义停下脚步,转过身对胡天成低声说:“给老人准备后事吧。”
胡天成哭丧着脸问:“先生没别的法儿吗?”
汪明义摇摇头,叹了口气,对徒弟们说:“我们走吧。”
汪明义和徒弟们快到家了,背后忽然有人呼叫:“先生们,等等。”
他们驻足回头看去,见一个约莫二十四五岁的后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快,快去给我大大看看,他,他掉到茅坑,捞上来没气儿啦?”
他们不认识来人,问道:“你是谁?在哪住着?”
来人喘了几口气,伸着脖子咽了口唾沫,说:“我,我叫个华利,住在东头,我大大是华德堂。”
汪明义和徒弟们交换了一下眼色,说:“我们去看看。”
华利把汪明义一行引进华德堂的屋子。只见华德堂身上盖着绿色缎被,横躺在炕上,地上站着几个女人,呜呜地哭着。空气里充斥着浓烈的屎尿味儿。
华利低声说:“别哭了,先生来啦。”可是还有人继续哭。他接着大声吼道:“别哭啦?哭管个球用?”这一句叫骂很灵验,起到了威慑的效果,屋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
汪明义走上前去,只见病人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呼吸微弱。他观察了一会儿,问道:“他咋就掉井茅坑啦,是不是近来身体不好?”
华利说:“他前两天得了个怪病,忽然抱起双手,不停地点头,夜儿个好了些。我妈说,今儿一大早,他阴森森地喊着从梦中惊醒,问他咋啦,他们说,他和胡硕一起让二鬼捆着拉到地狱里,扔到油锅去了。起来大便就掉进茅坑了。你说怪不怪?”
汪明义和徒弟都感到愕然。
汪明义俯下身去,用手指扒开华德堂眼皮看了看,又把一根手指放在他的鼻孔下试了试,接着抓起他的手摸了摸脉,脉象非常微弱,几乎摸不到;然后用双手弯了弯他的手指,手指硬邦邦的,像粪叉子,弯曲不了。汪明义向李朴作了个要银针的手势。李朴会意地走过来,把针包打开递上去。汪明义从中抽出一根二寸长的银针,左手指压住华德堂紧闭着的上唇,右手拇指和食指捏起银针,扎进了人中,轻轻晃动。
屋里的人屏息静气地看着,仿佛看魔术师在变戏儿。
过了大约一顿饭的功夫,华德堂的眼皮微微动几下,接又不动了。
汪大明拔出银针,递给李朴,转身向外走去,徒弟们跟在后面。华利赶上来,哭丧着脸问:“先生,我大大有救没救?”
汪明义摇摇头说:“恐怕他很难站起来了。在一两天之内,他能醒过来,喂他水,他会喝,你来找我们开药方。要是像这样,你就为他准备后事吧。不过奇迹有时也会出现。但愿如此。”
胡硕在太阳落山前就咽了气。华德堂哩,第二天黎明前也呜呼哀哉了。
胡硕和华德堂做了个异床同梦,很快见阎王去了。这个让人听来毛骨悚然的消息像一阵风沙,很快刮遍了大盛庄。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议论,但神态不像以前那样兴高彩烈,而是惊恐失色。
“胡硕和华德堂夜晚做了个相同的噩梦,梦见被二鬼抓到地狱去了。今儿就出事啦!”
“听说,他们两个先被弄到城隍庙里挨了一顿毒打,又拉到地狱里,用油炸。”
“啊呀!看来真有地狱。我以前半信半疑。”
“活着作孽的人,死了非下地狱不可。”
“说得我脊背凉飕飕的。”
“你没办过亏心事,怕个啥?地狱是为恶人设的?不像人间的牢狱动不动就把好人关进去,白受冤屈。”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胡硕,华德堂这两人心眼儿不好,人们都说,是他们给健安堂投的毒。他们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这也给人们敲起了警钟,别做害人的事。”
对于神鬼天堂地狱,信则有,不信则无。信则可警示自己,不做亏心之事,走正道,不信则放纵自己,为所欲为,走邪路。这也许是信仰在人们命运的道路上所起的作用吧。信仰是永远形不成条文的神圣法典,对人们有巨大的威慑
力和约束力。



汪明义和徒弟们忙碌了几天,终于把救济银两送到了需要的人手里。
晚饭后,汪明义和徒弟们在诊疗室,谈论这次施善的感受。
他们围坐在那个长条桌旁,桌上放着一个黄铜蜡台,蜡台上插着一支鲜红的蜡烛,烛光静静的燃烧着,缓缓地摇曳。汪明义发现,在烛光的照耀下,面前的每一张年轻的脸都泛着红光,眼里闪烁着愉悦的光彩。
徒弟们觉得,师父今儿的目光异常明亮。这目光用炯炯两个字形容,显得有几分俗气,用阳光来比喻,又显得有点太夸张,其实,形容人的目光是件不容易的事儿,常让小说家们绞尽脑汁,也找不到准确的词语,因为眼睛是心灵的窗口,目光的源头是在心灵深处,心灵世界无限深远,洞察心灵世界凡人难以做到。
我们可以想象出,这四张年轻的脸容光焕发,这四双眼睛闪烁着光辉,折射出每个人的心灵中燃烧着一支永不熄灭的蜡烛。
“大家这几天四处奔波,都够累的。” 汪明义望着面前的三个徒弟微笑着说,“你们说说,当那些穷苦的乡亲们从我们手里接过救济他们的银两,他们在想啥?”
李朴说:“也许他们以为在做梦,睡一觉醒来,一切如故,啥也没发生,只是个黄粱梦。也许他们在想,这个黑暗的人世还有光亮。也许他们在想,这个寒冷的人间还有温暖。也许他们在想,健安堂的先生们心善,有钱的人都像他们这样施善的话,穷苦人就不会挨饿受冻了。不管他们咋想,他们肯定感激我们。”
王明义问:“别人对我们救济穷苦人咋看? ”
李朴想了想说:“我看人们都赞成我的善行。”
张月说:“只能说绝大部分人赞成我们,还有少数人,比如财主和巫婆神汉不仅不赞成,而且诋毁我们。”
刘诚不解地问:“他们凭啥诋毁我们?”
张月说:“这还要说吗?死鬼胡硕和华德堂为啥要给我们投毒?你想想,如果我们不救济过不了冬和年关的穷苦人,他们咋办?他们要想活下去,就得借钱,就得卖儿卖女卖老婆。财主们趁机向他们放高利贷。因此,我们的施善是财主的损失。你说财主们能高兴吗?”
“好,张月说得好,就是这个理儿。”汪明义兴奋地说,“我是这样想的,我们不怕有人诋毁,人家想说啥,是人家的权利。我们无权干预,也没有必要生气。因为我们施善,不是为了得到别人的赞扬,也不是为了让那些受益的乡亲感谢我们,因为那些钱本应该属于他们,我们只是为他们暂时保管而已。他们过冬需要,当然我们应该送到他们手中。这就叫钱归原主。他们拿到了自己的钱,扯了布做了棉衣棉鞋,身上暖了,心里高兴了,脸上的愁云消失了。我们也得到了安慰,获得了快乐。用一个成语来说,你们说这叫啥?”
“相得益彰。”徒弟们异口同声地说。
“对了,相得益彰。也就是互相补充,互相获利。”
汪明义的话把徒弟们说得都笑了,眼里露出了兴奋的光采。
汪明义接着说:“大家进一步深入说说自己的感受。”
李朴说:“心里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感受。那些破衣烂衫的乡亲们眼里含着热泪,伸出颤抖着的双手,接住我给他们递上的银两的形象总在我面前出现。我心里有几分踏实,几分满足,几分兴奋,几分辛酸,几分忧愁,几分愉悦,像各种调料搅和在一起,说不出啥滋味。这叫啥感受?为啥有这种感受?我真说不出子丑寅卯来。”
刘诚说:“我也有你这种感觉,想起那些挨饿受冻的人们,我很心酸,为他们的不幸难受。我觉得这种辛酸和难受就是一种深切的同情。正如师父刚才说,当我想起他们用我们送去的银两给孩子老人扯几尺布,做件衣服穿在身上,脸上露出了笑容,眼里露出了愉悦,我心里感到满足和高兴,我想,一个人只有向别人施善,才能体味道这种感情。”
张月说:“你们说得不错。我们几个人家境都比较好些,从小没有挨过饿,也没有受过冻,不知道挨饿和受冻是啥滋味,因此不知道穷人的苦楚,对他们自然很冷漠。我们亲眼看到他们在十冬腊月没衣裳穿,没被子盖,揭不开锅,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心灵受到了震撼。自然对他们产生了同情。记得去年给过不了年关的穷人送银两也有这种感受,但比较淡薄,不像这次这么浓厚,这么强烈。不知为啥?”
听着从徒弟们内心深处迸发出的话语,汪明义的心灵受到一次震动,也可说是一次洗礼。他望着三个徒弟容光焕发的面孔,觉得面前突然出现了三堆烧着的炭火,火花耀眼,熊熊燃烧着,越燃越旺,使条桌上的烛光显得那么微弱,那么暗淡,仿佛像快要熄灭的纤细的香火头。他又一次领悟到,人世间并不是是黑暗无边,而到处存在着火光,这火光都隐藏在善良人们的心中,如果都能一起迸发出来,释放出的光焰,一定能彻底烧毁制造黑暗的妖魔鬼怪,能照亮黑暗的角角落落,能温暖无数黑暗冰冷的人心。可是谁能把所有善良人们心中的炭火集中在一起,像面前这光华四射的三堆烈火一样燃烧?是天神?是普度众生的佛祖?是李闯王?是张角?他的心灵挣扎着对他说:“没有人能办得到,过去没有,现在没有,日后也不会有。你汪明义,只能点燃面前的三个徒弟心中的炭火,把它们集中起来和你自己的炭火一起燃烧,只能暂时温暖大盛庄的一些穷苦人的心,而驱散不了大盛庄空中黑沉沉的乌云。但你也不要灰心,你尽自己的心力,施善于穷苦人,自己获得良心上的安慰和愉悦,这就够了。”他陷入了沉思,仿佛对徒弟们热烈的谈论失去了兴趣,他们下面说了些啥,他一句也没听清。
李朴说:“那天去黑风坡,山坡上唱爬山歌的那个半大小子唱得我心酸了好几天。昨天我去寒家沟送救济银两,看见一个衣裳破衣烂的老人在光秃秃的山坡上搂柴禾,他一边搂,一边顶着黄风唱,声调和唱词充满了悲情,让人听了实在辛酸。我记住了他的唱词儿,给你们唱唱听。”他没等别人同意,就开唱了起来:

黄风(那个)呼号哟,天地(个)昏暗。
山坡(那个)光秃哟。没有(个)柴禾。
地冻(那个)天寒哟,炕(个)头头凉。
没吃(那个)没穿哟,这日子咋能过?

李朴有些五音不全,嗓音也不太优美,但他唱得很投入,一脸凄苦,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烛光的影子映在他明亮的眸子里,闪烁着宝石般的光芒。
汪明义被李朴悲凉的歌声从幻想中拉回了现实。
李朴的歌声嘎然停止,大家没有评说,望着面前摇曳的烛光,默默地坐着,眼里闪着悲悯的神色。
屋里非常寂静,烛花炸裂发出的噼啪声,听起来很脆很响,仿佛突然变成一首悲怆的爬山歌,充满了悲情,从邈远的历史深处传来,深深地沉入他们的心底,在他们的心空荡漾,在他们的心海掀起了波澜。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是一个时辰,蜡烛越燃越短,流尽了烛泪,烛光渐渐暗下来,最后突然闪出一缕奇异的光芒,接着完全熄灭。屋里顿时陷入了黑暗之中。
就在这时,户外突然响起了咚咚的敲窗板声。
屋里的人一怔,先是屏息静听,接着几个人同时大声问:“谁呀?”
户外的人应答:“是我。”
“你是谁?”
“牛蛋。”
大家听得清清楚楚,来人是牛蛋,没听错,就是他。
汪明义说:“快点蜡烛,让他进来。”
李朴点燃了蜡烛,屋里顿然豁亮起来。
张月站起来,开门让进了牛蛋。
牛蛋一进门就要跪下磕头,汪明义扶住他:“快坐下,快坐下。”牛蛋说啥也不坐,站在那儿,一脸窘态。
大家立即发现牛蛋变了,牛蛋不像以前那披头散发,满脸污垢,敞着衣襟,没精打采,他梳了头洗了脸,把枯黄的头发编成一根大辫子,垂在背后;脸上有了光泽,只是耳朵和脖子上还留着污垢。他穿着汪明义给的黑棉裤、蓝棉裤和黑棉鞋,看上去精神多了。
汪明义和蔼地问道:“你有啥事儿,说吧。别不好意思。”
牛蛋红着脸说:“我想问问,你们的骡子车明儿去不去丰同城?”
“明天不去,得过几天。怎么?你有事儿?”
“我想搭个车,去把我老婆赎出来。”
大家听了眼里露出了惊疑和兴奋的神色。
张月问:“你咋想起要输你老婆出来?你有钱输吗?”
牛蛋吭哧了半天说:“有。”
接着,他叙说了自己的这几天的思想活动:
那天夜里,牛蛋给健安堂水井投毒未遂,反被抓获,不但没有挨打,还得到了棉袄棉裤棉鞋。他的灵魂受到了很大的震撼,接着做了个噩梦,被城隍爷打了五十大杖,并受到了警告,再不悔改,必下地狱。他醒来后吓得魂飞魄散,病了两天,发誓再不耍钱。第三天,他觉得好了些,坐起来想,这只是个噩梦而已,怕球他做啥?因此,他蠢蠢欲动,想去赌场痛痛快快地耍他一把。于是他装上银两,出了门,径直往赌场走去,路过城隍庙时,想起了噩梦,两腿开始打颤,立即转身往回走,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喊:“嘿,牛蛋,做啥去呀?”
牛蛋被喊声吓了一大跳,本能地想,一定是城隍爷的衙役要抓他,不知如何办好,站在原地浑身战栗。
“像根旗杆一样,立在那儿做啥?没听出是爷爷我吗”来人说着走到他跟前。
牛蛋这才看出来人是张大麻子,于是问:“你抗着镢子和铁锹做啥去呀?”
张大麻子嬉笑着说:“打墓去。”
“谁死啦?”
“你还不知道?”
“我这两天病了,没出门。”
“胡硕和华德堂。”
牛蛋一听,脑袋嗡地响了一声,惊得瞪着牛蛋眼,倒吸了一口气,张着嘴巴立在那儿,半天没有换过气儿来。
张大麻子兴高采烈地说:“死得正好。爷爷输啦,正想到哪儿弄钱,这下子有营生做了,能挣钱了,哈哈哈哈!他妈的多死几个才好哩。走,跟我一起打墓去,对半分钱。”
牛蛋没听清张大麻子说些啥,哆嗦着问:“咋,咋死的,这快?”
“报应。”张大麻子说,“胡硕和华德堂同一夜里做了个相同的噩梦。”接着他向牛蛋叙说了二鬼咋把他们铐起来,城隍爷咋审判他们,二鬼咋把他们拉到地狱,地狱咋样恐怖,二鬼又咋把他们扔到油锅,他们咋死掉的,等等,说得有声有色。
牛蛋听了吓得魂不附体,差点昏厥过去,回到家里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醒来后,他仔细地想了一天,惊魂渐渐定了下来,突然高兴和恐怖一起向他袭来。高兴的是,胡硕和华德堂死了,死得好。用不着向他们交待了,自然那些银两也用不着退换了。恐惧的是,看来真有地狱。那两个人的下场是报应,自己也定会受到同样的报应。他吓得病倒了,一连三天三夜没吃没喝没睡觉,几乎见了阎王。他稍微好了些,躺在冰凉的土炕上,开始琢磨,到底耍不要再耍钱?他的躯壳跑出了两个灵魂,他们吵得很凶,一个说:耍,要耍。不耍,活着做啥?手痒痒得难受。另一个说:不耍,不要耍。如果耍,非下地狱不可,扔在油锅炸。最后主张不耍钱的战胜了主张要耍钱的。主张耍钱的那个灵魂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他。于是,他决定用那些银两把老婆从窑子里赎出来,好好过日子。
汪明义和徒弟们听了,眼里的神色由惊疑变幻为惊喜。汪明义说:“好哇!我们为你高兴。浪子回头金不换。你明天一早过来,骑着我的枣红马去接你的老婆。”
牛蛋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泣不成声。
汪明义一把揪起他,正色道:“站起来,挺起脊梁,昂起头来,像一条汉子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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