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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事·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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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1


健安堂被投毒的消息像秋风扫落叶一样,一上午就飞遍了大盛庄的每个角落,从这家的门飞进了那家的门,飞到了灶旁,飞到了炕上,又从后门飞到了别处。人们听了惊诧不已,三个一堆儿,两个一伙儿,纷纷义论,极力猜度:
“听说有人给健安堂院子里投毒了,是真的吗?”
“没听说呀!你听谁说的?”
“人们都说。”
“啥时候的事儿?”
“有的说昨夜里,有的说今儿早起。”
“毒死人了吗?”
“人好好的,听说毒死一院耗子。”
“太玄乎了!一院能装多少耗子?全庄儿的耗子都能装下。”
“别抠字眼儿了,反正死了不少耗子。”
“毒死耗子好呀!投毒的人办了件好事儿。”
“那条大黄狗和几个小狗崽子没被毒死?”
“那还能跑得了?”
“真的吗?”
“谁哄你是个泡。我亲耳听那几个小医生说的。”庄里的人们称李朴师兄弟三人为小医生。
“哪个挨刀猴投的毒?不得好死。人家健安堂为咱们穷人看病不收一个铜子,防着他们啥啦,啊?挨刀猴的心比蝎子都毒辣。”
“天知道是谁干的。谁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儿,谁就得遭雷劈。”
“咋好的人也有不说好的。人就是这个德性。”
“说不定他们得罪了谁啦!”
“依我看呀,健安堂弄得这么红火,那些顶神儿的肯定仇恨他们。”
“一点也不假。东头的那个先生也挺难受。你想想,穷人病了,健安堂的医生白给看病吃药,一个子儿也不收,谁还去求顶神儿的呢?谁还找东头那个先生呢?”
“听说,鸡叫前有人起来给牛添草,听见了动静,看见有个黑糊糊的东西在街上晃荡,朝健安堂走去,那东西少说也有一丈多高,接着还有鬼哭声……”
“啊!兴许是鬼祸害的。”
“别听他瞎扯淡,我才不信哩。”
……
全庄的人几乎都在谈论健安堂被偷毒的事儿,说啥的都有。事情一经人们传说就会走样儿,往往芝麻大点事儿会被说成山药蛋那么大,黑的会被说成白的,善的会被说成恶的,人会被说成鬼,狼会被说成羊,反之亦然。但只要听听来自各个角角落落的说法,动动脑子琢磨琢磨,就不难知道真伪。
在大盛庄这样的小地方,一旦谁家发生什么事儿,比如谁家两口子打架,谁家小孩子被狗咬伤,谁的老婆被黄鼠狼迷住,谁的男人被狐狸精缠住,谁的童养媳被婆婆用锥子刺穿了手掌,等等,便很快传遍了全庄。有一些人对这类事儿挺感兴趣,成天四处游串,竖起耳朵打听,一旦听见了什么,兴奋得一塌糊涂,非得打听出个究竟,弄不出个究竟,似乎吃莜面窝窝,也没有了滋味。自然,健安堂被投毒是件极不寻常的事儿。一位九旬老人说,自打我记事儿起,没听说过咱们大盛庄有过投毒的事儿,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儿,谁做谁非绝后不可。既然是件极不寻常的事儿,那些好事的人们都以极大的热情去打听,有不少人聚在健安堂门口张着嘴巴,瞪大眼睛往院子里瞅,想看见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有的人索性进到健安堂,问这问那,想打听到一些自己想知道的东西,以便添些油加些醋,向别人炫耀自己的先知之明,好像走街串户的货郎,贩上货物到处兜售。好奇心是人的本性,人人兼有,不同的只是程度强弱而已。但热衷于道听途说,巧嘴翻舌,则是市井小人之举。
人们常常为一件不寻常之事感到惊愕,极力地打听,兴奋地谈论,当知道个究竟,就很快就走开,把它忘记在脑后,去做自己关心的事儿。同样,健安堂被投毒的事儿,被人们谈论一阵子,很快被忘记。然而,唯独投毒的人最关心这事件儿。
胡硕呲着满嘴黄牙,一瘤一拐地从华德堂的街门走出来,眼里冒着痛苦、气恼和无奈的神色。
他走了几步,在一家街门旁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一边用双手揉腿,一边骂道:“日死他妈的,险些把爷爷的腿摔断。个泡的门槛比地狱的都高!”
突然,那家的街门哗啦一声开了,一条大黑狗噌的一声从院子里跃出,甩动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吐着长长的血红的舌头向前小跑了几步,发现门旁坐着个生人,立即掉转头,呲着钢钉似的、闪着寒光的白牙,全身的毛一乍,忽地向胡硕扑了过来。胡硕吓得魂飞魄散,呆若木鸡,不知如何是好,仿佛真得在地狱门口遇见了阎王的恶狗。他本能地站起来抵御,可是大黑狗已扑到了他身上,一面撕咬一面狂叫。他挣扎着号叫,像个离开水的泥鳅在地上滚来滚去。要不是这家的主人听见狗咬人叫,立即出来把狗赶回院子,胡硕非被狗活活咬死不可。这家的主人也姓胡,约莫四十五六岁,是胡硕的远方本家,名叫胡三丑,和胡硕不对劲儿,见面不说话。他惊愕地看见被咬的人衣服被撕破,腿上手上流着鲜血,脸色煞白像个死人。他抄起手,仔细看去,才发现不是别人而是胡硕,脑际先掠过一丝幸灾乐祸的想法,接着冷冷地说:“我说,你这是咋闹球的?跑到我门前和狗打起架来了!”
胡硕呻吟着慢慢坐起来,先用手摸了摸脖子,仿佛要看看自己的脑袋是否还长在脖子上,接着看看自己身上别的地方,发现手背和脚腕上淌着血,突然感到钻心的疼痛。他似乎没有听见胡三丑刺打他的话,其实听见了又能咋样?先顾肉体的伤害,精神的伤害暂时顾不上了。
“快起来去健安堂看看,坐球在那儿做啥?还不服气?要不我让大黑出来,你再和它较量一下,看谁厉害。”胡三丑幽默地挖苦道。
这回胡硕听见胡三丑的话,听得真切,听得明白,听得恼火,但他没有抗议,只是咬紧牙关在心里狠狠地骂道:“我日你老祖宗!日死妈!你等着瞧吧。”
胡硕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犹豫了老半天,心里琢磨:“是折回去让华德堂看呢,还是去健安堂呢?去找华德堂吧,他家没药,看不了不说,还得掏钱。去健安堂吧,真不愿看到那几个个泡先生的嘴脸。”
“哎,”胡三丑催促道,“你还不赶紧去健安堂上点药,球眉性眼地站在这做啥呀?”
胡硕心想:“也好,顺便打听一下牛蛋昨夜办的事儿结果咋样。”于是,他一溜一拐地朝健安堂跑去,暂时忘了被华德堂门槛绊倒摔疼的那条腿。
胡硕弯抹角地向前跑。
于此同时,牛蛋出现了。牛蛋并不姓牛,而姓张,叫张大宽,因为他长了两只像牛蛋似的眼球凸出的大眼睛,得了个牛蛋的外号,他还有个外号,叫赖皮狗。他约莫二十七八岁,中等个头偏高,长脖子,窄肩膀,显得脑袋有些大,看上去像拙匠用朽杨木雕成的木头人儿。他披着一件黑色破夹袄,趿拉着一双破鞋,眼里冒着兴奋的神色,嘴里吹着爬山歌,从胡硕的相反方向摇晃着身子,大步流星地走来。他要去找胡硕。
胡硕没拐过几个墙角,就和牛蛋撞了个满怀,嗵的一声被撞了个屁股蹲儿,撞得眼里直冒金花,差点把屁股摔成四半儿,躺在地上半天不动弹。牛蛋也险些被撞倒,夹袄掉在地上,破鞋飞出好远,鞋口儿朝下扣在地上,乍看起来像他毒死的两只大耗子。他撞得昏头昏脑,一时不知道发生了啥事儿,脑际本能地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鬼!他定了定神儿,看见面前躺着的是个人,才意识到和别人撞了。他弯下腰捡起夹袄,披在身上,然后用两只赤脚尖把破鞋翻起,趿拉着就要溜走。这时胡硕从地上爬起来,一看是牛蛋,骂道:“原来是你妈的个泡,差点没把爷爷撞得咽了气!”
牛蛋见是胡硕,觉得他的样子像只卧在地上倒嚼的老山羊,不由地嘿嘿地笑了起来。
胡硕满脸窘态,怒火中烧,骂道:“我操死你妈,不赶紧过来扶扶爷爷,还耻笑爷爷。”
牛蛋见胡硕真的动了肝火儿,收敛了笑容,上前抓住胡硕一条胳膊,噌地一声把他揪了起来,发现他手上淌着黑红色的血,惊得两只牛蛋眼珠子差点掉了出来,用手指着问道:“你,你,你这是咋啦?”
胡硕被撞蒙了,一时忘了被狗咬伤的疼痛,经牛蛋这么一问,他突然感到疼痛,呲着黄牙说:“别提了,赶紧掺着我去健安堂。”
这时候,来健安堂看热闹的人陆续离开。有人看见牛蛋掺着胡硕缓缓地向健安堂走来,样子非常狼狈,说了一声:“你们快看!”于是呼啦一下就围上来一帮人,看着这两个人的样子嘀嘀咕咕地议论,嘻嘻哈哈地耻笑。
见牛蛋掺着胡硕走进健安堂诊室,李朴立即迎上来问道:“咋啦?弄成这个样子?”
胡硕哭丧着脸说:“别提来,让狗咬啦。”
“坐在那个凳子上,我看看。”李朴用手指了指靠墙放着的一个方凳子,“咬了哪儿啦?”
胡硕坐下后,把狗咬的伤处一一指给李朴看。
“看来咬得不轻呀。”李朴看完后,皱起眉头说,“师弟,你们来看,咋处理好。”刘诚和张月正在药房用草纸包药,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儿,过来看。
刘诚问:“是谁家的狗咬的?”
胡硕仰起脑袋,望着天华板,所问非所答地说:“他妈的那条大黑狗真厉害!比你们的狗厉害的多啦!”胡硕这人很狡猾,他说这话的目的是,想从这几个黄毛小先生嘴里套出那条大黄狗的消息。他说完偏起头,用狡黠的目光扫射着面前三张年轻的面孔。
“我们的大黄是条好狗,唉,不幸得很呀,昨夜里被人给毒死了。”张月将计就计地说,脸上还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啊?”胡硕屁股在凳子上颠了两下,脑袋向上扬了扬,仿佛被无形的手掐住脖子,向上提了几下,“啊呀,那狗真不赖,我昨天路过这儿还看见过。还有几个小狗娃娃。是不是?哪个缺德的个泡下的毒?不得好死。”
李朴一边给胡硕上药,一边说:“你说的不错,下毒的人一定不得好死。”
牛蛋站在胡硕身旁,没吭声,死猪肝色的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态,牛蛋大的眼里掠过一丝恐惧的神色。
李朴为胡硕处置完伤口,又给他开了药方,问道:“你在哪抓药?”
胡硕不假思索地说:“那还要说?你们给我抓。”
刘诚把一包草药和药方递给胡硕,又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如何煎药,怎么服用。
胡硕听得直点头,山羊胡子一撅一撅的,没吱声,拿起草药包,拔腿便走。李朴说:“哎,你不能就这样走呀?”
牛蛋和胡硕一怔,眼里冒出了惊恐的神色,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说:“还,还有别的事儿?”
刘诚笑着说:“你们惊慌个啥?这儿也没狗,咬不着你们了,怕啥?”
胡硕像个变脸戏子,突然又换上另一副面具,挂起了假笑,说道:“嚄!嚄!失礼!失礼!你们看,我被狗咬糊涂了,忘了对你们说感谢的话。对不住,对不住。请多担待。”他点头哈腰地道起歉了。
李朴正色道:“失礼不失礼,我们不在乎,你这么大年龄了,我们能担待。但你得交费呀?”
胡硕的脸腾地一下红到脖颈,搭讪道:“你们不是,不,不收钱吗?”他装糊涂,知道健安堂给穷人看病抓药不收钱,他不算穷人,当然得交钱,但他想蒙一蒙这几个黄毛小先生,占一次便宜。
李朴认真地说:“哪些人在我们这儿看病抓药不用交钱,你哑巴吃扁食心中有数。你够不够格儿,自己明白。”
“哈哈哈哈,啊呀,啊呀,你看我真被狗咬糊涂了。”胡硕一面掏银两i歌,一面尴尬地说。
张月站在一旁,两手抱在胸前,不动神色地观察着胡硕和牛蛋的神态。



2


大盛庄虽不大,但和人间别的大小地方一样,从来不平静,大大小小的事件连连发生。健安堂被投毒的事件的余波未平,人们对它的余兴未尽,胡硕被狗咬的事件又掀起了一阵波浪,给人们平添了兴致 。兴奋加兴奋,简直让一些人兴奋得一塌糊涂,真像喝醉了酒。我们不妨听听人们的谈论:
“又发生了一件事儿?你们知道吗?”
“啥事儿呀?快说。”
“这可是件好听的事儿。哈哈哈哈!”
“可把你乐得,像要当新女婿呀。”
“这件事儿,我说呀,真能把人笑破肚子。”
“快说呀,不说我走呀。我有做的。”
“哎哎,别走。我说,你听着,那个胡说八道出事儿啦。”
“是他给健安堂投的毒吧,我琢磨也是他,那个泡……”
“兴许是他投的毒。我不知道,不能瞎说。”
“那他出啥事儿啦?”
“狗险些把他活活吃掉。”
“谁的狗?”
“胡三丑的狗。”
“真的吗?胡三丑和他不对劲儿,这下可解了恨了。”
“啊!咬得咋样?”
“还有一口气儿,健安堂的小先生救活了他。”
“真的?”
“谁哄你们是个泡,我亲眼见的。”
“我听说,是牛蛋用铁镐把他刨伤的”
“不管咋的,胡说八道这老个泡罪有应得。”
……
我们从人们的议论中,能够感到,胡硕在大盛庄的口碑的确不太好。你在一个地方住久了,你自己的言行为你自己写口碑,因此你的口碑好坏,只能由你自己负责。从人们的议论中,我还能觉察到,人们怀疑胡硕给健安堂投了毒。这也应了“要让人不知,除非己为的说法。”
胡硕和牛蛋从健安堂出来,路过棺材铺,看见里面有几个人抬着一口白茬儿棺材,正往一辆牛车上装。胡硕自语道:“真他妈的霉气。”他下意识地朝那口棺材呸呸吐了两口唾沫,调转头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牛蛋对胡硕的神态和举动感到很可笑,放肆地哈哈哈哈大笑着问道:“你怕那东西?”
胡硕愤然道:“霉气。”他又回过头朝那棺材吐去,结果把痰吐在了牛蛋身上。
牛蛋一下子怒发冲冠,眼珠瞪得比牛蛋更大,像两个铜铃,大声责骂道:“你妈的瞎眼了?往爷爷身上吐。给爷爷擦掉。”
胡硕满脸窘态,站在那儿一时不知道咋办。
“快点!”牛蛋大声吼道,“你不给爷爷擦掉,爷爷非让你用舌头舔不可。”说着,他就伸手去抓胡硕山羊胡子。
“好,好。”胡硕赔着笑脸说,“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作践你。”他操起衣袖擦去牛蛋身上的痰。
牛蛋脸上顿然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嘿嘿地笑了几声,说:“这还像个球样儿。你呀,你他妈的,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胡硕的神色很尴尬,嘿嘿地笑了两声,突然沉下了脸,随即眼里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棺材这东西,是木匠用木材造的东西,但它已经失去了木材那种平和温存的性质,变得狰狞可恶,专门吞吃人的尸首,它意味着死亡。古今中外的人,谁看见它都讨厌,产生无名的恐惧,甚至在夜里做噩梦。这里民间流传着一个说法,抬头看见棺材的人,不出百天不死也得害一场大病。胡硕很迷信这个说法,他的父亲就是出门看见了棺材,第二天死掉的。因此,他心里膈应得慌, 仰着脑袋一边走,一边琢磨着自己的性命。
牛蛋看出了胡硕心里在想啥,往前凑了凑,和他并肩走着,给他打气儿,说道:“怕球他个啥?不该死又一年,该死球朝天。”
胡硕不搭理牛蛋,加快了脚步,仰着脑袋,撅着山羊胡子朝前走,牛蛋趿拉着破鞋走不快,只好跟在后面。没走多远,忽听背后有人哧哧地笑,于是驻步回头看,原来是华德堂。
华德堂眯起眼睛笑着说:“起先,我以为是一个羊倌赶着一只老山羊,细看才看出是你们俩。”他说完,哈哈哈哈地狂笑起来。
牛蛋和胡硕一时感到华德堂的话莫名其妙,过了老半天才醒过味来,几乎同时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自嘲。
他们一起走进一条偏僻小巷子,闷了老半天,谁也不说话。
华德堂漫不经心地问胡硕:“听说你被狗咬了?”
“快别提了。该我倒霉。”胡硕哭丧着脸说。这时,健安堂的药膏在他的伤口上发生了效用,他觉得肉体不那么疼了,可是灵魂却疼得更厉害了。不到两个时辰,他被门槛绊倒,被狗撕咬,被胡三丑侮骂,又看见了霉气的棺材,这一连串倒霉的事儿使他的肉体和灵魂痛苦不堪。肉体的痛苦健安堂的药膏可以减轻,可以治好,这灵魂的痛苦可无法治疗,因为人间没有医治灵魂疾病的药物。他自己顶的那个大神儿也无济于事,因为那个大神儿就是他的灵魂。像胡硕这类人的灵魂,人活着或死去,永远要承受着痛苦的折磨,而且死后在十八层地狱更加痛苦。
“不咋。过几天就好了。” 华德堂说,“那狗咋样?”
胡硕以为华德堂指的是咬他的狗,于是说:“凶着哩,差点把爷爷咬死。日他妈的,爷爷饶不了它。”
华德堂说:“我说的不是咬你的狗,是……”
“噢,你说那条大黄狗牙,昨夜就见阎王去了。”牛蛋打断华德堂的话,得意地说。
谈话又中断了。三个人默默的朝前走着,各想各的心思。华德堂心里琢磨要趁热打铁,尽快地实施下一个计划。胡硕眼前不住地闪现着那口白茬棺材,心里想着自己的性命。牛蛋十分得意,心里想着过会儿就要拿到的白花花的银两。这三个狼狈为奸的人,由于心里各怀鬼胎,也各具神态。华德堂背抄着手,低着脑瓜,眯着眼睛,一脸杀气。胡硕一只好手护着一只伤手,仰着脑袋,撅着山羊胡子,满脸恐惧的神色。牛蛋双手抱在胸前,破鞋在脚下吧唧吧唧的有节奏地响着,肩上披着的破夹袄大襟随风飘忽,牛蛋似的眼里冒着兴奋和粗野的光芒。 
来到城隍旁,牛蛋突然站住,瞪起眼睛,伸出一只手,说:“银两!”
“这——这——”胡硕望着华德堂说,意思是:“你看咋办?”
华德堂会意地笑了笑,说“一个子也少不了你的。等你做完下一件事儿,一起给你,你看咋样?”
牛蛋顿时把牛蛋眼瞪大睁圆,逼视着面前的两个人,骂道:“你们还算不算人?原来说好办完就给爷爷钱。这会儿又要拉稀(反悔)?想耍弄爷爷还是咋的?”
“不,不是耍弄你……”华德堂和胡硕赔着笑脸说道。
“不是耍弄爷爷是啥?快把钱给爷爷,爷爷还等着用哩。”牛蛋打断他们的话,把另一只手也伸到他们面前。
胡硕和华德堂交换了一下眼色,说:“小老弟,别生气,别急呀。我俩身上没带钱,你看谁身上有褡裢?这就一起到我家拿。”
胡硕的话像一桶冷水,一下子浇灭了牛蛋心里冒出的火儿。
牛蛋说:“这还像人说的话。爷爷以为你们这两个老狐狸,合起来要耍弄爷爷。要是这样,爷爷跟你们没完。”
华德堂和胡硕心里想:“看来这个赖皮狗弄不好真能把人咬死。”
他们三人拐进一条背街,向庄东头走去,一边合计着下一个计划。牛蛋说:“下一个事儿要让爷爷做,你们得先交银两。”
胡硕说:“还像这次,办完事给你钱,一个子也少不了你的。”
牛蛋决然道:“不行!”
华德堂说:“我们骗不了你。”
牛蛋嘿嘿地笑了两声,说:“谁信你们的鬼话?这人世像个赌场,哪有好人,很多人都像坐宝的人一样,琢磨着骗人。你们俩也一个球样儿,好不了多少。”
华德堂和胡硕互相望了望,哧哧地笑了几声,声音像夜猫子叫。
华德堂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正色道:“我们说正经的吧,没用的别说了。这样吧,先给你一半,做完事儿再……”
没等华德堂说完,牛蛋打断了他的话,说:“不行!不行!我不干。要不你们找别人去干。”
胡硕笑了笑说:“要不这样,先给你七成……”
牛蛋打断胡说的话,瞪起凸出的眼球子,语气强硬地说:“我说过了。不行,就是不行。”
华德堂和胡硕又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无奈地说:“那就依你。不过你得把事儿做利索。”
“放心哇,等着看好戏吧。让他们都跟着那条大黄狗见阎王去!”
这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狂笑,这狂笑惊得树上的几只乌鸦砉的一声飞了起来,喔喔地叫着向北飞走了。接着引起了连锁反应,路边安静觅食的老母鸡,咯咯地惊叫着,四处逃散;路上走着的一群羊,咩咩地惊叫着,立即炸了群,掀起了满天沙土,羊倌费了很大周折,才赶拢在一起。

3

胡硕和牛蛋刚离去,汪明义从后门走进了药房。李朴师兄弟正在一边往药柜抽屉里分放药材,一边谈论对胡硕和牛蛋的神态的印象,见师父进来,突然停止了谈话,默默地干活。汪明义对徒弟要求很严格,分放药材时,不准说话,以免放错。徒弟们每次分放完药材,他都要仔细检查一遍才放心。药材绝不可放错,否则会抓错药吃死人,造成无法挽回的错误。这是父亲从小对他的教导,在他的心里发了芽生了根,成了坚守的信念。信念一旦在人的心田里扎下了根,必然要开花结果,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被风刮到那儿,就在那儿生根发芽,繁衍后代,这就是传统文化不可摧坏的原因。很自然,汪明义用父亲的教导要求自己的徒弟。
刚才,汪明义走到门口,隐约听见徒弟们谈论胡硕和牛蛋,便走到他跟前说:“先休息一会儿,过会儿再干。”师兄弟三人放下手里的活计,坐下来休息,觉得师父的脸色有些严肃,以为师父要责怪他们,默然坐着,神态显得有些矜持。
汪明义拉过一个方凳子,坐下来说:“你们方才谈论啥来?接着谈。”
李朴说:“胡硕被狗咬的不轻,牛蛋掺着他来找我们看,刚走。”
张月说:“这两个家火很不地道,一个是赌徒,一个是装神弄鬼的神汉。”
王明义问道:“给他看了吗?”
“看了。给他上了药膏,又抓了一副药。”接着,李朴详细地说了给胡硕处理狗咬伤的经过。
汪明义听着,不住地点头,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他说:“这就对了。他来我们这儿看病,就是我们的病人,我们要热情接待他,认真为他治疗,不管他地道不地道。”
说到这里,汪明义的神态突然庄严起来,仿佛虔诚的佛教徒诵经,像对自己,又像对徒弟们一字一顿地说:“要记住,大夫不能看人下菜碟。即使他害过我们,我们也不能用自己的医术来报复他。这是我们作大夫的人应有的最起码的良心和德行。还有,也是最重要的,大夫的天职是治病消疼,救人性命,绝不能从病人身上掠夺财物。借人之疾掠夺钱财的人和趁火打劫的人没有多大差别,只是前者叫大夫,后者叫强盗而已。这样的大夫过去有,现在也不少,将来兴许更多。在聚积钱财的同时,他们也在犯罪,积聚得越多,罪恶就越大,活着被人在背后指着脊梁唾骂,死后灵魂会被打到十八层地狱。”
汪明义的话语折射出他心中有一个光明的太阳,照亮了他灵魂深处每个角角落落。他大度的胸襟和慈善的心灵宛如灿烂的春光,投射在三个徒弟的心田里,揭去蒙在他们心空那层朦胧的东西,把他们的灵魂推向了一个新的境界。他们的灵魂受到一次洗礼,顿感心里豁朗,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彩,仿佛突然蹬上彩虹山顶,面前展现出另一番壮丽的景象。李朴和张月激动地涨红了脸,说:“师父的教诲我们铭记在心里。”
屋里的空气似乎随即变得庄严起来。李朴他们的神态在瞬间由激动变为沉静,进而变得庄严,眼里兴奋的光彩变为沉静的智慧灵光,这是伟大思想在人心灵中发酵的过程,是灵魂升华的表现。
汪明义比他的徒弟们大不了几岁,他平易近人,平等对待徒弟,所以徒弟们在他面前从不拘束,感到自在而轻松。汪明义很喜欢师徒之间,这种和谐的氛围。他觉得师徒关系应当这样,成为良师益友,彼此赤诚相待。平素,师兄弟三人不折不扣地听从师父的话,表示赞许时,常说“你说得好”、“你说得对”、“你的话我们记住了” 等这类朴素的话语。“师父的教诲我们铭记在心里。”,这样庄严的话还是他们第一次说,这是从他们得到升华的心灵深处自然流出的声心,因此听起来非常自然,没有一丝骄揉造作的味道。
汪明义觉察出徒弟们神态的变化,感到自己的一席话在他们心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或者说掀起了波澜。
过了片刻,汪明义微笑着说:“哎,大家闷着做啥?接着方才你们的话题,往下谈。”他的话像在平静的水面上投下了一块小石子,掀起了涟漪,顿时改变了屋里庄严的气氛,大家从沉思中走出来,热烈地谈论起来。
张月说:“他们俩今儿咋弄在一起啦?是偶合呢还是故意呢?我很纳闷。”
李朴说:“胡硕开始不掏钱,想溜之大吉。”
张月说:“我看他们神情很不坦然。师兄让他交钱,把他们吓得发瞪起了眼,变了脸色。胡硕提到咬他的那条狗,故意涉及大黄,说话时神态像个贼。我看他们居心不善。”
刘诚说:“是的,是的。他们听说大黄被毒死了,脸上露出的那种神色呀,咋叫?我说不好。”
张月说:“幸灾乐祸。”
“对对。幸灾乐祸。”刘诚眼睛亮了一下,仿佛悟道了什么。
“哦!”李朴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他是想顺便证实一下,看我们的狗是不是还活着。
“师兄分析到点子上了。” 张月赞成道,“他们证实了我们的狗被毒死了,就迫不及待地要实施他们害我们的下一个毒辣鬼计。”
刘诚说:“那我们得立即商量对付他们的办法,不然……”他的话被推门声打断了。
进来的是一位老人,背上背着一个小女儿。老人看上去有六十开外,衣服褴褛,两脚赤裸,腰系草绳;瘦脸焦黄,两眼红肿,睫毛上挂着眵目糊,一看就知道他害着眼病。小女儿约莫有七八岁,蓝底儿白花儿褂子,缀满五颜六色的补丁,蓝布单裤子,一个膝头用粗线大针脚缀着块大补丁,另一个膝头磨开个拳头打的窟窿,裸露着膝盖,裤腿很短,露出半截小腿;头发微黄脏乱,背后拖着一根像猪尾巴似的细辫子;脏兮兮的圆脸庞,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透着灵气;小嘴紧闭,嘴角微翘,显出了生性的倔强。
见他们进来,汪明义和徒弟们立即起身迎去。师兄弟三人帮着把女孩子从老人背上抱下来,放在凳子上。汪明义把一个方凳子拉到老人说面前,说:“您坐下歇歇。”
老人好像没有听清汪明义的话,怯生生地站着,用手掌揉了揉眼睛,急巴巴地恳求道:“先生,快给孩子看看吧。”
汪明义热情地说:“请你先坐下歇歇。我们这就给孩子看。”
经过汪明义再三请让,老人才坐下。
汪明义对徒弟说:“给他们倒杯水。”
老人从李朴手里接过水杯,说了句“那我就不作假啦”,咕嘟咕嘟一口喝了个精光。
小女儿先说不渴,不肯接水杯,闪着一双大眼睛,可怜巴巴地吧嗒着嘴。
老人说:“让你喝,你就喝,扭捏个啥?”
于是,小女儿伸出左手接过水杯,喝了两口,把水杯还给了刘诚。
汪明义问道:“孩子咋啦?”
老人对孩子说:“让先生看看你的手和脚。”
小女儿先把右手伸出,汪明义和徒弟们一看,大吃一惊。这哪像一只手?看起来像个压扁的紫茄子上插着几节小水萝卜,手心淌着脓水!小女孩儿接着把右腿抬起,脚肿胀得变了形,像个煮熟的大猪蹄儿,把汪明义和徒弟们惊得倒吸了口气。,
“你的手和脚咋伤成这个儿样?”汪明义问道。
小女没有回答,把脸扭到一旁,泪水像泉水似的从两只大眼睛里涌出。
老人沉重地叹了口气,说:“让他婆婆和公公用锥子扎的。”
“啊!”汪明义和徒弟们不禁惊叫道,“这么惨忍!”
汪明义一边给女孩处理伤,一边问道:“这是你的孙女吗?” 
老人摇了摇头,用手掌擦了擦红肿的眼睛,说“这孩子命苦。”
他接着声泪俱下地叙说了女孩的身世:
我是个放羊的。七年前初冬的一个上午,我出去放羊。那天的天气很冷,西北风呼呼地刮着,刮得太阳变成了灰黄色,刮得天昏地暗。我把羊群赶在山坡上,让它们啃地上的干草,自己找了个窝风的地方坐下来歇息。我的那条大黑狗卧在我身旁,不到一锅烟的工夫,它爬起来,朝着不远的一块大石头咬起来。开始,我以为有人来了。我站起来朝四下看了看,没看见人影。后来我走到那块大石头跟前,见地上有个东西在动弹,弯下腰一看,是一片破席子裹着个小孩子!小孩子的头和一只手露在外面,小手还在动弹。我撩开破席子一看,是个生下不久的女孩子,哭声像小猫叫,光着身子,像个剥了皮的小羊羔,肚脐儿上还连着一节脐带。我把她抱起来,用我的皮袄大襟包着她,赶着羊群回了家。
我那死鬼老婆,见我抱回一个孩子,喜欢得啥似的,赶紧伸出双手接过去,解开自己的上衣扣子,将她揣进怀里,用自己的身子暖和她,因为屋子里很冷。我那死鬼老婆问我,你在哪儿拾到这孩子?我说,在坡儿上一块大石头旁。她流着泪说,这是天神爷送给我们的孩子。她一面收拾孩子,一面叨叨絮絮地和孩子说话,她反来复去地说,宝宝不哭,我的亲蛋蛋,你受苦了,冻坏了,大大把你抱回咱们家了。这回好了,你再不会受冻了,妈妈的亲蛋蛋,听妈妈的话,我们不哭。哎,哎,这才是好孩子。说也怪,孩子好像听懂了她的话,果真不,不哭了。
我四十多人。才娶了个老婆。她也是个苦命人,不会生孩子,让人家给休回娘家了。过了十来年,爹娘死了,她没有了依靠,我娶了她。她是个很好的女人,可,可她走得太早,扔,扔下我们……
老人讲到这儿,泣不成声,泪水从红肿的眼里涌出,用索索颤抖着的手指抹泪水。
即使是铁心肠的人听着老人的泣诉,看着他那悲痛欲绝的样子,也会受到感染,良心也会突然发现,对面前的泣诉者,对他那可怜的亡妻,对这个被遗弃又得救了的命苦的孩子会产生恻隐之心,悲悯之感。
汪明义和徒弟们一面为那孩子处理伤,一面含着眼泪聆听老人的泣诉。汪明义觉得浑身好像感冒发高烧似的在颤抖,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模糊了视线,面前仿佛出现了蒙蒙雨帘。透过这蒙蒙雨帘,悲惨的幻象出现在他的眼前:面前的这个苦命的女孩儿突然变成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七个……接着变成了一大群,两大群,无数群……天上的太阳突然失去了光辉,地上黑沉沉的,洪水茫茫,泛着清冷的光芒,一群一群面黄肌瘦的孩子,一群一群衣不遮体的男男女女在无情的洪水中挣扎、悲号、死亡……
汪明义脸色煞白,觉得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手里的药碗仿佛有几十斤重,他好不容易把它放在身旁的桌子上,急促地喘着气,双目紧闭,极力镇静自己。
徒弟们以为师父突然生病了,关切地问:“师父,哪儿不舒服?快回家歇着去。”
汪明义慢慢睁开眼睛,用衣袖擦去泪水,静了一会儿说:“没事儿的,给我口水喝。”
张月拿起桌上的铜壶,给师父到了半杯凉开水,双手端着送到他手里。汪明义接过来,喝了两口,把水杯还给了张月,接着继续为小女孩处理伤口。
汪明义默默地为小女儿除脓上药,他神情严峻,目光炯炯,仿佛在做一件神圣的事。
徒弟们站在一旁默然注视。
老人擦干泪水,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着说,唉,我扯这些有啥用?我和我那死鬼老婆都喜欢这个孩子,给她取了名字,叫山花。有了这孩子,我有了个完整的家,日子过得再苦再累,吃糠秕野菜,也舒心。一看见孩子,啥苦难都会忘掉。老人说到这里,朝小女儿望了一眼,红肿的眼里突然闪烁了一下光亮,瞬间又暗了下来,仿佛风吹了一下快要熄灭的炭火。他说,这孩子命太苦呀,在她三岁那年夏天,一天下午,我老婆得了个肚疼的病,没钱请先生看,挨到第二天下午就咽了气。老婆死后,我的日子更不好过,我背着孩子,赶着羊群,顶着黄风流眼泪。孩子一天天大了,我看着喜欢,也发愁。我一个当爹的,不会给孩子缠脚,长大嫁不出去咋办?为了找个缠脚的,我头年把她给了人,做童养媳。她的女婿比她大十岁,是个天生的瞎子,还有点不机敏。这家人家境还算不错,公公是个顶神儿的,有地有房,不缺吃的。山花这孩子啥都好,今年才七岁,干活像个大人,婆家没说的。她就是性子烈,婆婆给她缠脚,起初还听话,后来越来越不听话,哭叫着不让缠。公公抱住她,婆婆硬给她缠,她还蹬腿哭喊不让缠。他们用锥子穿透她的手心和脚板,她哭喊的更厉害了,还骂人家,惹恼了公婆,把她休给我了。唉,她带着两个大脚片子,咋办?
老人叨叨絮絮地诉说着,哀声叹气,皱纹如壑的脸上显出痛苦、无奈和一筹莫展的神态。
小姑娘眼里噙满了泪水;蓝布鞋开了口,没有伤的那只脚的大趾头露在外面,像一节发霉的香肠。
老人诉说完,用手指慢慢地抠自己的眵目糊。
汪明义和徒弟们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们悲悯这苦命的老人和不幸的孩子,不同的只是程度和层次。徒弟们只是哀叹他们的命运,同情他们的不幸遭遇,咒骂残害她的公婆。汪明义善良的天性得到了一次升华,更加怀疑这个人世,也怀疑天神,心中开始萌发一种仇恨,对时下社会的仇恨。
汪明义用镊子一点一点地挑出小女孩儿伤口里的脓血。
小女孩咬着下嘴唇,眼里噙着泪花,额头上的汗珠不断地顺着脸颊往下滚,但她始终没有哭叫。
汪明义不禁自语道:“这是个意志如钢的孩子,是经受狂风暴雨蹂躏、依然鲜活的一朵山花!”
他们师徒四人对这个惨遭不幸的孩子产生了敬意。
汪明义对徒弟说:“我快处理完了。李朴,刘诚,你们俩给老人看看眼睛。张月去让你们师娘给他们俩弄些饭吃,做得好点。”
芳馨给这父女俩做了面条,卧了四个鸡蛋,老人一边吃饭,一边不住地表示感激。吃完饭,老人说出去方便一下。汪明义陪老人到房门口,指给他厕所的位置,又回了家,一边和小女孩唠嗑,一边等着老人。
然而,汪明义再没有见到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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