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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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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月说得不错,不见得人人都称赞健安堂,不见得人人喜欢汪明义先生和他的那几个徒弟。其实人间的事儿,自古以来都是如此,人们的喜好,归根结底都是由人们的功利决定的。人怕出名,猪怕壮。你平平庸庸的还可以安然自在地活着,一旦或多或少有了些成就,出了点名,受人称赞,同时也就会招来非议,甚至仇视。汪明义和他的徒弟们为穷乡亲们免费消灾祛病,自然受到众人的赞成,同时损害了庸医和巫婆神汉们的利益。他们的门庭开始冷落,财路受到了严重的威胁,威风和尊严一落千张。于是乎,他们串通一气,连起手,要弄垮健安堂,尽管以往他们争风吃醋,互相拆台。
那个庸医名叫华德堂,住在大盛庄的东头,他为自己姓华而感到自豪,自称是华佗的三十八代嫡系子孙,来骗取善良无知的乡民们的信任。他年过半百,五短身材,U型脸儿,三角眼儿,粗壮脖颈,公鸭嗓子,走路总背抄着手,低着脑袋,好像在地上寻找什么。如此走路的人,大半心术不正。
这是八月下旬的一个下午,梦一般的蓝天上,斜挂着明晃晃的太阳;凉飕飕的冷风追着落叶和沙蓬满街疯跑。华德堂上身穿着褐色团花马褂,下身穿着黑色软缎长袍,脚上是一双方口黑鞋,手里握着一管黄铜水烟袋,背抄着手,迈着方步,低着脑瓜,缓缓朝健安堂走来。健安堂开业以来,华德堂第一次路过这里。以前他三天两头来这儿吃馆子,这半年来他一次也没来过,这并不是他得了厌恶馆的病,远离了馆子,而是他不想看见健安堂的门脸儿,更不想看见汪明义和他那几个徒弟的身影,甚至一听到他们的名字,就气得脸色煞白,浑身颤抖,牙咬得“噔噔”直响,仿佛数九寒天突然有人在他头上浇了一桶冰凉的冷水。健安堂开业以来,请他看病的人越来越少,他的威风扫地,财源枯竭。就连那些先前见到他点头哈腰的穷街坊们,好像对他也冷淡了许多。他觉得,仿佛他们都在背地里非议他,讥笑他,贬低他。夜里,他常常辗转反侧,煞费心机寻找对付健安堂的办法,挽回自己的威望。他在心里恶狠狠地想说:“兔仔们,咱们骑毛驴儿,看唱本儿——走着瞧!”今儿,他要亲眼瞧瞧健安堂的门脸儿,不是出于好奇,看它是什么样子,而是要实地查看一下,如何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越往前行,步子迈得越慢,不知走了久,猛一抬头,“健安堂”三个闪着金光的宋体字映入他的眼帘,像强烈的阳光逼得他低下了脑袋。他突然感到两只腿脚变得仿佛有千斤重,无论怎么挣扎都迈不开步。他本能地慢慢抬起头,眯起眼睛,张着黑洞洞的嘴巴,呆呆地立在那儿,像一根被黄风刮断的死树干。就在这当儿,一个五十出头的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此人名叫胡硕,外号叫胡说八道,是周围方圆百里有名的神汉兼阴阳先生。他细高个头,水蛇腰,瘦长脸,留着一撮山羊胡子,走路看人,仰着脑袋,看去好像一只后腿直立起来的老山羊。他上身是黑色大襟夹袄,下身是白色裤子,扎着黑腿带儿,脚蹬一双牛鼻子黑鞋,肩挂月白色褡裢,整个模样儿,像个幽灵。胡硕也住在村东头,和华德堂是同窗,他们从小就很熟悉。胡硕的突然出现吓了华德堂一大跳,他一激灵 “啊呀” 叫了一声,接着定了定神儿,一看是胡硕,生气地说:“是你这个泡(王八蛋)呀!爷爷以为大白天碰见了鬼。”
胡硕用右手捋着那撮山羊胡子,仰着脑袋,阴阳怪气地说:“哎,我说华先生,你这是瞅啥呀?你有病啦?是要进去抓药还是请他们看病?”
华德堂立即意识到,胡硕的话是刺打他,一股怒火直冲脑门儿,没好气地说:“你才有病哩,你这个泡,你妈的,爷爷不饶你。”他说着,把一只手从背后拿到前面,攥成拳头,就要打胡硕。胡硕往后退了两步,摇晃着一只青筋暴突的手,嘻皮笑脸地说:“做不得,做不得!可做不得呀!堂堂华先生,你一向温文尔雅,竟然今儿在大庭广众中,动手打人,有失体统,有失体统。消消气儿,消消气儿,是小的不是,小的该死!”
胡硕的滑稽神态把华德堂弄得哭笑不得,他慢慢地放下拳头,把那只手又放到了背后,仿佛被无形的绳子绑了起来。
胡硕接着正色道:“说句心窝子里的话,我心里也憋着一口气。走,咱老哥俩进去喝一盅,今儿我孝敬华先生。”他抬起手朝前指了指。那是大盛庄唯一的馆子,字号叫不吃白不吃,破蓝布条扎成的幌子在门楣上方随风飘忽。这个馆子遐迩闻名,是方圆百里之内财主和要人们经常出入的地方。传说某年某月某日,康熙大帝暗访时,曾在这里就过餐。康熙扮装成商人,骑着一头灰毛驴路过这馆子。当时这馆子的名儿叫耗子耳。康熙立刻被这个奇怪的名称吸引住了,于是下驴走进了馆子。自然跑堂的立即笑脸相迎,点头哈腰地说:“欢迎!欢迎!请客官您里边坐!”
康熙在一张空条桌旁坐下,好奇地问道:“贵馆子的字号为何叫耗子耳?”
“这耗子耳呀,就告诉人们,这馆子做的莜面窝窝只有耗子耳朵那么大点儿,人能一口含二十八个,还误不住喊:‘狼来啦!狼来啦!’” 跑堂的一面会声会色地说,一面用手势比划,逗得康熙哈哈大笑。
康熙的随从说:“您看,我们要不要吃一些?”
康熙笑着说:“吃。不吃白不吃”
跑堂的把一笼屉热气腾腾的莜面窝窝放在康熙的面前时,康熙一看,那莜面窝窝果真不错,又小又薄又白,像白玉琢成的工艺品,惊叹道:“真名副其实!不吃白不吃。”
过了几天,馆子掌柜得知是康熙出宫暗访,在他的馆子里吃了顿莜面窝窝,感到莫大的荣幸,想起皇帝说了两遍“不吃白不吃”,于是就把馆子的名称更改:不吃白不吃。
这会儿,馆子里空荡荡的,没有食客,跑堂的趴在桌子上打盹儿,见胡硕和华德堂进来,站起身迎上来:“二位先生,久违了。请快里边儿坐。”
胡硕和华德堂径直走到尽里面,在墙角的一个方桌子旁面对面坐下。胡硕没征求华德堂的意见,放下肩上的褡裢,对跑堂的大声说:“来一壶烧酒,一碟子五香大豆,两碗荞面和拉。”
“好的。”跑堂的拉长声调,朝厨房大声吆喝道:“烧酒——一壶,五香大豆——一盘,荞面和拉——两碗!”
不一会儿,他们要的食物陆续端在面前。
胡硕拿起白锡酒壶满满倒了两盅,递给华德堂一盅,自己端起一盅,说了声“喝!”两人同时一扬脖子把酒灌进了嗓眼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接着,他们几乎同时伸出一只手,从盘子里捏起几颗豆子,扔进嘴里,嘎巴——嘎巴地嚼了起来。
这两个人各喝自己盅里的酒,各嚼自己嘴里的豆,各想自己肚里的事,老半天谁也不搭理谁,仿佛两个陌生的食客坐在同一张餐桌上就餐。其实他们心里想的是同一件事儿,都等着对方先开口。
最后还是胡硕先开口说话,他拿起酒壶放在耳边摇了摇,给自己又到了一盅,然后把酒壶推到华德堂面前,接着端起酒盅,一扬脖子倒进嘴里,把空盅子使劲掼在了桌子上,盅子在桌上翻了两个跟头,最后口朝下死死地扣着不动了。他伸出一只手,抹了抹油汪汪的嘴巴,脑袋往上一扬,望着房子大梁,梦呓般地说:“我们再不能让那几个个泡这样得意啦?”
“你就知道说空话。有办法,拿出来呀。”华德堂勉强地笑了笑说。他的话很明显,是激胡硕。胡硕听得很明白,但不露神色,眼睛仍旧望着大梁,闷着半天没吭声。
华德堂知道,胡硕这人很狡猾,他胡说八道,不是他没有成色,而是他的心机。遇到事儿,他花言巧语,鼓动别人去做,自己在一旁看热闹,如事情的端倪对自己有利, 立即抢在前面;如对自己不利,立即撤在后头,到时溜之大吉。要和健安堂较量,这不是件小事儿,把他们搞垮并不那么容易,弄不好得付出很大的代价,得吃官司,甚至得倾家荡产,因此得从长计议,谨慎从事。他华德堂也不是头脑简单的人,不会让胡说八道的激将法激得热血沸腾,头昏脑胀,盲目从事。他这回得设法激一激胡说八道,让他去行动。于是他说:“我想,胡先生的点子不少,自然已经有了好办法,要不是的话,不会破费请小弟来这里。”
胡硕听了嘿嘿地笑了两声,说:“他们闹得再红火,大概也夺不了我看风水这个饭碗吧。”
“你看风水的碗里是莜面糊糊煮山药蛋,另一个碗里是羊肉泡馍馍。这你自己比谁都明白,快别装蒜了。”
华德堂的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无情地捅进了胡硕的心窝儿。他把牙咬得噔噔的直响,山羊胡子一撅一撅,尖尖的喉头随着也不住的蠕动,恰如老山羊倒嚼。华德堂望着胡硕怒火燃烧的样子,心里非常得意,知道该到了浇一勺子油的时候了,于是说:“该到了拿出你的绝招的时候了。”
胡硕明白,华德堂说的绝招是给健安堂下镇物。这可不是件轻易敢做的事儿,弄不好返回到自己或自己后代的身上,那就麻烦了,就等于拿起快刀朝自己的脖子上抹。再说,镇物得埋到健安堂墙根儿里二尺四寸深,才会灵验,才起作用。健安堂东西北三面都和别的人家搭墙,南面铺面倒临街,可是很不容做到,白天根本办不到,夜间屋里有人,还有一条大黄狗和几个狗崽子,稍有一点响动,就会惊动它们,何况要挖墙根儿的土呢?不行不行,这哪能行?胡硕在心里掂量着,否定着,本能地摇着脑袋。他抽了两下鼻子,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鼻头,扭过头去,扑哧了几下,喷出几股稀鼻涕,然后用手掌抹了一把嘴巴,眉间皱成一个川字,佯装不解地说:“华先生说的绝招,我真不明白是啥意思?你能不能说得明白点。”
华德堂一听胡硕的话,就知道他是装糊涂,于是嘿嘿地笑了几声,说:“我说,老同窗,你的本事,数我了解得多。我说的绝招是啥,那还要我点明?”
胡硕在心里说:“这家伙看病没本事,坏心眼儿可不少。我今儿得给他个脸子看看。”他伸出手从盘子里捏起最后剩下的一颗豆子,扔到嘴里,挤着眼儿使劲嚼,仿佛非得嚼出几句占上风的话不可,让华德堂下不来台而又没话说。过了老半天,他说:“我可不做你说的那种害人缺德的事儿。那要断子绝孙的呀!别说去做,就是想也会遭雷劈呀?”
华德堂的三角眼儿倏然睁圆,瞳孔放大,透出几缕惊恐的神色,脸色变得煞白,但在瞬间又恢复了常态。他拿起放在一旁的水烟袋,用微微颤抖着的手装烟打火,把燃着的火绒摁在烟锅上,猛吸了一口,随即烟雾像两条青色的小蛇从鼻孔窜出。他若有所思地望着面前渐渐散去的烟雾,突然转过脸去嘭的一声把烟灰吹到了地上。
胡硕敏感地发现了华德堂的神情变化,看着他装烟吸烟的神态,在心里发笑。他仰着脑袋说:“说一千道一万,我们还得想个立杆见影的办法。”他把话突然打住,脑袋转向华德堂,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等待他说话。
华德堂心想这句话还像人说的,但他没有说出口。他想过几个立杆见影的办法,如投毒、放火、暗杀等,但都否定了,因为一则让谁去干,不好找人,二则危险性很大,弄不好得吃官司。但他总是不甘心,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心里憋得慌。他佯装不在意胡硕的话,拿起火镰火石,若有所思地啪啪的不住地打,一簇簇橙黄色的火花从火石中迸出,立即又消失。他偏起脑袋,饶有兴趣地瞅着火花闪闪烁烁的变幻。
胡硕望着华德堂像小儿玩耍似的打火儿,极力猜度他的心思,突然悟到:放火!他指了指闪烁着的火花,压低声音说:“我看这是个好办法。”
华德堂突然停止打火,说:“谁去做?那药房和别人的房子连成一片,谁能真好好把它烧掉?”
“你说的是个理儿。那怎办?”胡硕无可奈何地说。
华德堂蹙起眉头不做声,一副一筹莫展的样子。
胡硕咬了咬牙,狠狠地说:“给个泡井里下药。”
华德堂摇了摇头,说:“这也不好做,井在院子,那条大黄狗凶着哩。”
“照我说呀,咱们得找人。”胡硕凑到华德堂身旁,把嘴巴附在他耳旁低声耳语。华德堂听着,三角眼儿忽而睁开,忽而眯上,忽而露出恐惧,忽而冒出凶狠。
末了,华德堂说:“你的办法好是好,让谁去做?这得好好想想。”
“你找人,怎样?”
华德堂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你找人。我多出些钱。”
胡硕眼睛倏地放出一束绿光,说:“你出多少:”
华德堂拉过胡硕的一只手,把自己的手插进他的袖筒里,眯起眼说:“这个数。”
胡硕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不行,不行。你至少得出这个数。”
“让我出这么多,不行!不行!哪有像你这样办事的人,只管自己合算。”
这两个家伙红着脸争来争去,谁也不让谁。
最后,华德堂把手从胡硕的袖筒里抽出,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态,笑着说, “这还差不多。你这家伙太奸猾。”


2

那天夜里李扑他们听见外面有响动,赶紧开门去查看,没有发现啥异常情况。李朴不以为然地说:“可能是条野狗。”
刘诚疑惑地眨着眼睛,摇摇头说:“不像狗弄出的声音,好像是有人用东西咂门板的声音。”
张月用手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仿佛刚才啥事儿也没有发生,看上去他也没有在意李朴和刘诚的谈话。过了老半天,他说:“今后我们得留心。快三更了,我们睡吧。”话音未落,外面响起了报时的梆子声,梆子声由小渐大,又由大渐小,最后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第二天早晨,卸门窗板时,李朴发现窗板上有两处掉了油漆,有铜钱那么大,看上去仿佛魔鬼的两只眼睛,放着恶毒的绿光。
李朴说:“咱们门窗板是不久油漆过的,怎出了这么大两个坑坑儿?”
刘诚和张月立即凑上去看。
刘诚说:“或许是我们那天卸窗板时,不小心,靠墙立在地上时碰的。”
“夜儿个还好好的。这才怪哩!”李朴不解地说。
张月看了看没说什么,低头在四周查看。他发现离墙四五步远处地上有两块拳头大的石头,弯腰捡起,拿石头和窗板上的坑坑儿比了比,突然发现石头上还沾着油漆皮。他说:“你们看,石头上还蹭着油漆哩!就是这东西砸的。我昨夜听见的也是嘭嘭的两声。”
李朴和刘诚立即凑过去细看,只见两块石头都有一个棱儿上沾着一点儿油漆皮,看上去好像少许青苔。
李朴用手蹭了蹭,放在鼻尖闻了闻,说:“没错,是油漆,就是咱们窗板上的油漆,绿色。刘诚,你来闻闻。”
刘诚凑过来用手指蹭了一下,放在鼻尖上闻了闻,说:“是油漆。”
“是谁砸的?为啥砸?”他们开始琢磨。
他们把门窗板搬在门洞里,回到药房,准备一天的工作。
李朴和刘诚都佩服张月细心,想起他昨夜说的话——听说那个庸医,恨得我们直咬牙,他连跳大神儿的也不如,很长时间了没人请他看病。他肯定和我们作对。
李朴说:“看来张月估计得对。现在真有人开始和我们作对了。”
“我看,他们不是现在开始,而是谋算了很久了。这只是他们行动的开始。” 张月说。
“那我们咋防御他们?”李朴和刘诚觉得张月的看法很对,脑子里也有点子。
张月沉吟了半天,说:“这件事儿,我看得告诉师父。”
于是,他们把昨夜听到啥动静,今儿早上发现的情况和他们自己的分析详细地告诉了汪明义。汪明义听了,觉得情况比较复杂。他说:“你们的看法有道理,防人之人不可无。我们得有自卫的措施。”
刘诚说:“师父说得对。我们得想出些防他们使坏的办法。他们也可能砸我的药房,抢我们跑外的货车,但他们最恨的是我们师徒四人,尤其恨师父。”
李朴说:“今后出诊至少得两个人跟着师父。”
张月说:“我们外出得带着防身的武器。还有咱们打完水,要随手把水井盖儿盖好,防止他们投毒。”
汪明义说:“大家说得对,我们得未雨绸缪,采取些防卫措施是必要的,但也不要草木兼兵。我们有乡亲们的支持,还怕啥?”
以后的日子,很长时间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他们渐渐地放松了警惕。
一天早晨,李朴他们卸下门窗板,打扫完门前,回到药房清扫地,擦桌椅,整理药柜,准备一天的工作。
李朴说:“从上次砸门板的事儿发生以来,一直很平静。”
刘诚说:“量他们也不敢对我们轻举妄动。”
“不过我们还要小心,不能忘记树欲静而风不止的古训。也许他们在背后正霍霍磨刀哩”张月说完,提起水桶出去打水。
药房门面的西侧,有一个通院子的街门。院子不大,有三间正房,一间堂屋,两间住室。汪明义一家住东屋,三个徒弟住西屋。东西各有一间耳房,东耳房是马厩,西耳房是草料房。西南角有个厕所。南房就是药房和诊室,两大间,有北窗北门;临街墙上开的门窗是药房的门面。正房西屋和草料房之间有个狗窝。马厩和药房之间有一口水井,水位很高,只用柳条水斗取水。
张月来到井旁,放下水桶,正要揭井盖,发现井台上有几块拇指大的白色东西,他弯下腰细看,原来是几块白面馍,感到很奇怪,心想:`“这是怎回事儿?是谁把白面馍掰成块扔在了这儿?”他没有去动白面馍碎块,从井台开始仔细查看,惊愕地发现院里到处有白面馍碎块,自语道:“不好!这里一定有鬼!莫非是有人投毒?”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在厕所和草料房之间,发现了不少耗子,有的一动不动地躺着,有的还在蹬腿挣扎,有的摇晃着顺着墙根儿慢慢爬。看着面前这些遭到劫难的耗子,张月断定,是那些白面馍碎块的缘故。他自然想起了大黄和三个小狗仔儿的安全,于是跑到狗窝前一看,见窝门紧闭,门上还顶了个镐头。他从小窗户往里瞅了瞅,发现大黄伸着腿、闭起眼睛安静地躺着,三个小狗仔儿偎依在狗妈妈的怀里在睡觉哩,它们的睡姿很可爱,三个小脑袋一字形摆在狗妈妈的肚子上,一个抱着另一个,让人看了不由地发笑。张月顾不得欣赏它们可爱的睡姿,心里想:“阿弥陀佛,幸好窝门关死了,不然这母子四个就遭殃了。”他赶紧跑去拉开药房后门,急巴巴地大声说:“你们俩把前门关上,快出来,有情况。快点!快点!”
李朴和刘诚闻声跑出药房,惊慌失措地问道:“咋啦?吓死人了!发生啥事儿了?这么大惊小怪地喊。”
张月用手指了指墙根的那些耗子,说:“看那是些啥东西?”
李朴和刘诚跑过去一看,惊叫道:“啊呀,哪来这么多死耗子?”
张月又指了指地上的白面馍碎块儿,说:“看这些是啥东西?”
李朴弯下腰拾起一块,惊愕道:“是馍馍!这些耗子一定是吃了这东西丧命的。这是毒馍!”
刘诚眼里冒着怒火,大声骂道:“我操他们祖宗八代!他们的心比毒蛇都毒辣,不得好死。”
“骂他们做啥?显得我们没教养。”汪明义推开房门,边说话边伸着胳膊穿上衣。
李朴他们闻声抬头看去,只见师父微笑着从门前的台阶上走下,脸上没有露出丝毫惊色,仿佛早已知道了似的。
接着,汪明义笑着说:“他们为我们灭了耗子,我们应当感谢他们。院里的耗子不少,我一直在犯愁,怎么把它们灭掉。这下好了,这么多耗子被他们给毒死了,我们用不着犯愁了。” 他说完,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爽朗的笑声充满了乐观、嘲讽和无畏,深深地感染了三个徒弟,他们一起爆发出一阵大笑,怒气儿顿时消失殆尽。小小的庭院里充满了活跃的气氛,久久荡漾着爽朗的笑声。
原来,昨夜里打四更的梆子声响过后,芳馨醒来给孩子们喂奶,她每夜这个时辰醒来喂奶。她听见窗外好像有动静,推了推身旁熟睡的丈夫,低声说:“哎,哎,你醒醒,好像外面有响动。”
汪明义从梦中惊醒,忽地坐起来,用手背揉着惺忪的眼睛,问道:“你说啥?”
“好像外面有响动。”芳馨重复道。
汪明义趴在窗台上屏息静听,听见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在院子里了和房顶上,像下冰雹似的发出了噼哩啪啦的声响。响声过后,立即恢复了夜的寂静。接着街上响起了零零星星的犬吠声,大黄也跟着愤怒地哼了几声,又静了下来。汪明义感到很纳闷,说道:“这是什么声音?我出去看看。”
“穿好衣服。看着凉的。”芳馨关切地说。
汪明义迅速穿上衣服,趿拉着鞋打开房门,伸出头去四下查看。他的动作很轻,生怕惊动熟睡的三个徒弟。夜色很浓,黎明的天空显得高远而寒冷,疏星寥落,闪闪烁烁,像魔鬼眨巴着眼睛。他没有再听见什么响动,心想,也许是什么夜鸟在树上扑棱翅膀弄出的声响。他正要关上房门,回去睡觉,忽然听见砰的一声,好像什么东西从半空落在当院,然后滚到了台阶下。接着大黄愤怒地咬了几声,枣红马也咴咴地叫了几声,又静了下来。他惊讶地看见刚才落下的是一个灰白色的东西,在黑暗中特别显眼。他静静地观察下面的动静,可是再没有发生别的情况。让他更惊异的是,他发现院里四处都有像白灰块似的东西,在黑暗中泛着灰白色的光芒。他走下门前台阶,拣起那个灰白色的东西,觉得有半个拳头大,手感好像是块白面馍,心里咯噔一下,自语道:“有人投毒!”他立即想到了大黄和枣红马的安全,把狗窝门关死,用镐头牢牢顶住。他点起素油灯,彻底查看了马厩,仔细检查了马槽,接着在院里转了几圈,看见井严严实实地盖着,才放心回到屋里。这时远近响起了雄鸡头遍报晓声。
汪明义和他的三个徒弟利用这个机会,对庭院彻底打扫了一遍,他们把白面馍碎块扫在一起,塞到了耗子洞里,用土石堵死夯实。他们从屋顶到地上都洒上清水,把每个角落都扫得干干净净。他们把垃圾和死耗子运到野外挖坑埋掉,累得汗流满面。
此时,胡硕仰起脑袋,撅着山羊胡子,走进了华德堂的堂屋。华德堂刚吃过早饭,做了个让胡硕坐下的手势,一边用苕帚棍儿剔讶。等胡硕坐下,华德堂把帚棍儿扔到地上,嗍着牙花子问道:“吃啦没?”
胡硕望着天花板说:“吃啦。”
“事情办得咋样?” 华德堂急巴巴地问,一手拿起桌子上的黄铜水烟袋,一手去取火镰。
胡硕得意地摇晃着一条腿,捋着山羊胡子说:“昨夜就办啦,等会儿我们就知道了。这下子叫那几个个泡知道马王爷到底有几只眼!”他说完,压低嗓门嘿嘿的笑了几声。
华德堂觉得胡硕今儿的笑声怪怪的,好像夜猫子叫。他立刻像火烫着似的把取火镰的那只手缩了回去,睁了睁眯缝着的眼儿,问道:“叫谁去办的?”
“南头的牛蛋。”
“你咋叫他去办?一个愣头青!”
“这种缺德事儿——不,我说这种事儿机敏人谁干?”
“下一步咋办?”
“我和他说好啦,这次把那条狗除掉,下次的活儿还让他做。他耍钱输得精光,急头急脑地要揽活。”
“说好钱了吗?”
胡硕站起身,拉过华德堂一只胳膊,把一只手插到他的袖筒里说:“他起初要这个数,最后说定了个这个数。咱们俩各出的份数,还像上次。”他说完,把手抽出来,又重新坐下,仰着脑袋继续瞅天花板。
“这么多呀?啊!”华德堂眉间皱成一个川字,把没有装烟丝的水烟袋掼在桌子上,语气里充满了抱怨。
“还嫌多?人命关天的事儿呀!嫌多,你去找人。”胡硕不高兴地说。
华德堂脸上露了窘态,老半天闷着,不言语。
胡硕接着说:“听说他堂姐表妹的表姑夫在县城衙门里当差,一旦露了馅儿,还有个周旋头。”
华德堂的眼睛突然瞪得像两只铜铃,射出两道剑一般的光芒,忽地一下从太师椅子站起来,问道:“是个当啥差的?”
“说是个厨子。”胡硕捋山羊胡子,得意地颤动着一条腿,“过会儿我们就知道他办的结果了。你坐着,我出去看看热闹。”他说完,站起来,仰着脑袋就走,出门时被门槛绊倒,摔了个狗吃屎。华德堂上前拉了他一把,嗤嗤地笑着说:“慢着点,老同窗。别磕掉门牙。”
胡硕爬起来,呲牙裂嘴地说:“你这球门槛也太高了,终有一天你家谁不小心会把腿摔断。”

3

汪明义和徒弟们在打扫院子。
芳馨叠起被褥,把被褥靠着墙码好,看了看熟睡的两个小宝宝,开始准备做早饭。
一天三顿饭,大盛庄的大部分殷实人家几乎一样,通常早晚饭是小米稀粥煮山药蛋,拌莜面炒面和腌胡萝卜;午饭是莜面窝窝,或莜面鱼鱼,或莜面饨饨,腌胡萝卜或熬山药蛋。较富裕的人家早晚饭偶然也吃山药蛋块垒,但很少吃莜面块垒。汪明义家每天的饭食几乎和庄里大多数人家差不多。有时,芳馨头天晚上焖好山药蛋,等孩子们睡熟,剥掉山药蛋皮儿,掺上莜面拌成块垒,第二天早晨用大锅熬稀粥,同时用小锅炒块垒,但早饭从来不吃莜面块垒,一则芳馨一人带着两个小宝宝,还得操持家务,一天到晚总是忙忙叨叨的,尤其是早晨孩子们起得早,她得一边照料孩子,一边做早饭,腾不开手做比较费事儿的莜面块垒;二则炒莜面块垒用得食油较多。他们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得省吃俭用。
芳馨在淘米。她拿起一个白色陶瓷碗,从一个黑色陶瓷坛子里盛出多半碗小米,倒在一个土黄色的瓦盆儿里,用手搅了几下,又盛出少许,掂量了片刻,倒回坛子里,然后往锅里盛了几瓢水。接着,她一手拿起瓦盆,一手拿起瓢,反复淘洗,发出欻——欻的声响,小米在清亮的水中闪烁着金灿灿的光芒,仿佛在淘金沙。
汪明义推开家门走进来,看了看熟睡着的两个小宝宝,压低嗓音对妻子说:“今儿早饭变变花样,吃顿莜面块垒,你看咋样?他们三个很辛苦,慰劳慰劳他们。”
“行。”芳馨爽快地应答道,“但你得帮我看着点孩子们。他们一会儿就会睡醒来。”
“行。我先出去干活儿,等他们醒来,你喊我一声。” 汪明义说着,就往外走。
他一只脚刚迈出门槛,就听见妻子在背后叫他:“你回来,他们醒来了。”
汪明义赶紧转身返回,看见两个小宝宝一个接着一个从炕上一骨碌爬了起来,一边用小手揉眼睛,一边向他爬过来。他奔过去向他们伸出了双手,笑着说:“这两个小家伙儿,一点也不省心,说醒就骨碌起来了。”他说着,把他们抱起来,分别在每个小脸蛋上深深地吻了一下。
芳馨淘好米,盖上锅盖儿,开始给孩子们穿衣服洗脸,她微笑着说:“费心的事儿还在后头哩。”
汪明义听得出妻子说话的语气充满了做母亲的无限自豪、愉悦和期望,却没有丝毫埋怨,
两个小宝宝已经九个多月了,除了睡觉,一会儿也不老实呆着,不是哇哇地哭叫着要奶吃,就是咿咿呀呀地叫喊着在炕上四处爬,你追我赶好像比赛。芳馨精心照料他们,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表情一天天丰富,本领一天天增长,体味着做母亲的自豪和幸福,心里有说不出的欣慰。
汪明义望着妻子给孩子穿衣服的麻利动作,发现她的颧骨比以前高了,脸颊比以前瘦了,眼角隐约爬出了鱼尾般的皱纹,只有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没有变,依然闪烁着无限喜悦的光芒。他突然觉得芳馨真可怜,一个美丽优雅的大家闺秀本应该嫁到豪门,享受荣华富贵,可是阴差阳错地跟着他经受了恐惧、贫困和疲劳的折磨,流落到举目无亲的地方,像一个穷苦的村妇,生儿育女洗衣做饭,料理家务。命运对她太不公平!他瞅瞅妻子两只粗糙的大手,看看两个儿子荷花般柔嫩的小脸蛋,一阵彻骨的负疚感向他的心头袭来,他感到痛疚, 仿佛对芳馨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泪水从心底涌上,在眼眶里打转。 聪明的芳馨知道丈夫又为心疼自己而感到痛苦,她不愿意看到他这样,可是他常常是这样。他觉得他的儿女情长太重,这样谴责自己,对身心不利。于是她笑着说:“那苦难和恐惧的逃命日子永远不复返了,再说,那也是一种人生的经历,对我们年轻人没有害处,磨练了我们,使我们懂得了很多东西,为我们送来两个可爱的小宝宝。我们拉扯他们俩不容易,但他们给我们带来的幸福和快乐超过任何艰辛。我觉得我是人间最幸福的女人,因为有你和他们俩。”
汪明义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在他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顺着脸颊往下淌。他把两个儿子举起来,将两个脸颊上的泪水分别蹭在他们白嫩的小脸蛋上,两个小宝宝也许是感到好玩儿,或感到痒痒,同时发出咯咯的笑声,把汪明义和芳馨也逗得咯咯地笑了起来,这笑声从窗户飞出,感染了正在清理院子的三个年轻人,他们不约同地停下手里的活儿,微笑着抬起头朝屋里望了望,尽管窗户紧闭看不见屋里的人。
李朴赞叹道:“这一家四口真幸福!”
刘诚说:“是的,两个小宝宝实在喜人!师父和师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很美满。”
“你们只看到一面,看不到另一面。”张月若有所思地说。
李朴说:“幸福就是幸福,还有啥一面另一面的呢?。你不认为他们幸福?咱们大盛庄谁家有敬马和敬狗这两个可爱的双胞胎儿子?反正我没听说。你看师母多贤惠多文雅!谁家的女人能比得上她?再说,师父人品和医道人人夸。这样的家庭不叫幸福家庭,那人间上恐怕就没有福家庭了。”
刘诚附和着说:“师兄的话我赞成。”这师兄弟三人,李朴年龄最大,其次是刘诚,张月最小。其实他们三人依次才大一岁。
张月笑着说:“我也赞成你们的看法,我的意思是,他们同时也很辛苦,特别是师母,抚养两个孩子,还要操持家务,不容易呀!别的不说,每天为这一大家做三顿饭也累得够呛呀。”
李朴和刘诚说:“你说得对,师母很辛苦,也能吃苦。”他们的语气透出了对芳馨的怜悯、感激和敬慕。
张月说:“遇着这样的师父和师母是我们三人的造化。自古当学徒,在出徒前得伺候师父师母,倒尿盆提夜壶,挑水做饭啥都得干。可是,我们三人每天吃现成的,师父啥都不让我们做,怕耽误学习时间。你们看师娘都累瘦了。今后,我们得抽空尽量帮师娘做些家务。”
李朴和刘诚觉得张月说话在理儿,完全赞同他的看法。
房顶上的烟筒吐出青白色的烟雾,飘摇上升,随即被风吹散,变得丝丝缕缕,宛如蚕丝,融入街坊的炊烟,织成巨大的青纱,在大盛庄上空飘浮,庄里不时响起鸡鸣犬吠,洋溢着安宁祥和的气氛。
小米稀粥和炒块垒的香味从屋里飘出,在庭院四处飘溢。
李朴吧嗒了两下嘴巴,伸着脖子咽了两下口水,眼里闪烁着愉悦的目光,调皮地笑着说:“好香呀,师娘为我们做啥好吃的呢?这么香!把我肚里的馋虫子都引诱出来了!”
刘诚建议道:“我们打赌吧,谁猜不对,罚谁每天早起扫一次院子,一连扫七天。”
“有两个人猜不对呢?”张月问。
“那还用说,两人合起来扫。”刘诚说。
“都猜不着呢?”李朴问。
“那还要说?你的话等于白说。”刘诚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师兄,你先猜猜看。”
李朴面朝屋子抽动着鼻子,使劲闻了闻,说:“我猜是小米稀粥,山药蛋块垒。”
刘诚抽着鼻子闻了老半天说:“我看也是这两样。”
张月说:“照我说呀,是小米稀粥,莜面块垒。”
“张月猜对了。” 汪明义笑着说。
师兄弟三人抬头一看,见师父抱着两个小宝宝,从家门口的台阶上走下来。
“啊?”李朴和刘诚惊叫道,“你这小子真行!”
张月笑着说,“不是我行,而是你们俩只动鼻子,没动脑子。”
张月机智的话把大家说得都笑了起来,两个小宝宝也被逗得咯咯的直笑。笑声在庭院的上空荡漾。
张月接着说:“你们想想,做山药蛋块垒,得先把山药蛋焖熟,剥掉皮儿,再用莜面拌成块垒,才能放到锅里炒,这多费功夫呀。尽管师父看着两个小宝宝,娘娘也不能这么快做熟。莜面块垒就就省事儿多,用水把莜面拌成块垒,放在锅里一炒……”他突然把话停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街门口,问道:“哎,牛蛋,你有事儿吗?”
牛蛋没有停步,回过头说:“噢,没事儿,没事儿。” 他说完,神色慌张地溜走了。
“是谁呀?”李朴和刘诚停下手里的活计,问道。
“南头的那个牛蛋。”张月说,“今儿早上,我两次看见他从我们门前走过,神色有些不对头,鬼头鬼脑。这家伙不地道。”
牛蛋,是个游手好闲的赌徒,前不久,把老婆卖到了窑子里,成天像丧家之犬,哭丧着脸,在街上转悠。昨天夜里,他趁着黎明前的黑暗,溜到键安堂前,把胡硕交给他的一海碗白面馍碎块扔进了汪明义院子里。回到家,天还没有大亮,他激动得半点睡意也没有,盘腿坐在炕上,一面抽旱烟,一面盘算着如何去干下一个活儿。他自言自语地说:“那条讨厌的大黄狗一定让我给毒死了。下一个活儿是人命关天的事儿,我得拿他们一把,他们还得给我加银两,他们不给加?不加,去他妈那个的吧。爷爷才不干哩。不不不!得干。要是爷爷这次做成,爷爷先用这些钱把老婆从窑子里赎回来。那个胡说八道和庸医往后就是爷爷的财神爷,别愁没钱花。他们不再给爷爷钱?他妈的,量他们也没有这样的狗胆子。把柄在爷爷手里。”想到这儿,牛蛋不禁嘿嘿地笑了起来,靠着墙角哼起了爬上歌:
山丹丹(那个)开花哟,红(个)艳艳呀。
妹妹那个脸蛋蛋哟,比山丹丹花好看。
半夜里我想妹妹哟,我好赖睡不着觉。
……
他唱着唱着,走出了家门,信步向前走去,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硕大的金元宝,像午间的太阳,明晃晃的,晃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惊喜不已,心想,哪来的这么大的金元宝?一定是财神爷对我发了慈悲。我这半辈子,财神尽和我作对。这回可够我下半辈子享福用了!他用手背揉了揉被晃花了的眼睛,张开双臂扑向那个金灿灿的元宝,不料他的手还没有触到,金元宝突然变成了一个猪尿泡,他恶狠狠地骂道:“这是哪个个泡耍弄爷爷,一定是胡说八道,爷爷跟你没完。”他十分恼怒,抬起一条腿朝猪尿泡狠狠地踢去,猪尿泡嘭的一声炸成了碎片,接着轰的一声巨响,他面前陷下一个黑黝黝的大洞,紧接着两条碗口粗的大蛇从洞里爬出来,紧紧缠在他身上。他声嘶力竭地喊叫:“救命!救命!快救命呀!”……
他挣扎着坐起来,看见早晨的阳光透过破窗户射到了西墙上的影子,明晃晃的,像一把宰猪的屠刀。他立即意识到自己刚才在做梦,用手摸了摸脖子,发现脑袋还在,想起了夜里干的活儿,一个鲤鱼打挺儿坐起来,要出去看看热闹。
他几次绕过健安堂,想知道他干的活儿的结果,可是看见几个人在打扫院子,听见的只是嗡嗡的说话,听不见说什么,也没看见那条大黄狗。他得意地想:“那家伙肯定完蛋了!”他最后一次来探听结果,装着若无其事的模样,大摇大摆地从健安堂前走过,可巧被张月瞥见了。做贼心虚。张月的活声音并不高,也不严厉,可是牛蛋听了如雷贯耳,吓得心怦怦地直跳,两腿酥软,出了一头冷汗,很长时间才平静下来。
汪明义家每顿饭都吃得挺热闹,挺有声色,不时爆发出年轻人特有的那种充满青春活力、开心的笑声,两个小宝宝喜鹊鸣叫似的呀呀学语声,给这生气勃勃的气氛平添了喜庆。然而,今天的吃早饭时,屋里起初笼罩着严肃的气氛。师兄弟三人清扫完院子,一进家门就看见炕桌上摆着碗筷,碗里盛着金黄色的小米稀粥, 冒着袅袅热气。炕沿和炕桌之间放着一大盆棕色的莜面块垒,油汪汪的,散发着让人垂涎的醇香。他们都若有所思的盘腿坐在炕上,心里想着发生的事儿,默默地望着食物,谁也不先伸手去拿面前的筷子。最后还是汪明义开了腔:“大家快端碗呀。闷着做啥?”
两个小宝宝仿佛听懂了爸爸的话,大声咿咿呀呀的叫喊,屋里的空气顿时活跃起来,大家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你们瞧,敬马和敬狗都催你们快端碗。” 芳馨微笑着说,然后转向丈夫,“把他们给我, 你先和他们一起吃。”
汪明义把两个儿子递个妻子,领先拿起筷子,端起了饭碗。接着三个徒弟都陆续拿起了筷。
李朴喝了一口稀粥,放下碗,用筷子夹起几根眼腌胡萝卜丝儿,送到嘴一边咯吱咯吱地嚼着,一边说:“我很纳闷,毒死大黄对他们有啥好处?”
张月说:“醉翁之意不在酒。”
刘诚说:“他们到底想干啥?”
张月说:“想干啥?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你想想,他们恨啥?他们恨我们人。他们企图往井里投毒,大黄是他们的障碍,因此先要向大黄下毒手。”
汪明义放下碗筷注意听三个徒弟的谈话。
李朴说:“他们的心比蝎子还毒!”
张月说:“他们满以为结果了大黄,下一步就要向我们人下毒手了。”
李朴和刘诚说:“你说得对。那我们咋办?”
张月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喝了半碗稀粥,把空碗递给坐在炕沿上的刘诚,说:“给我盛半碗块垒。”
他接过刘诚递上的块垒碗,接着说:“今儿早晨,我发现,那个赖皮狗从咱们门前经过两次,神色鬼鬼祟祟。说不定这家伙充当人家的工具,给我们投毒。这家伙是个赌徒,娶了我们村周家的闺女。他最近耍钱输得精光,听说前不久把老婆买到了窑子里去了。他急着要钱。我看早晨他是来查看,他夜里干的活儿的结果。如果他确认大黄毒死了,他就可能在夜里爬墙头把毒投到井里。因此我们得想对付的办法。”
大家默默地吃着饭,都在心里想防御的办法。两个小宝宝也停止了吵闹,安静地瞅着大家。只听得人们嚼饭食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屋子里的气氛一时显得有些沉闷。
过了老半天,李朴说:“我看把大黄拴在门口,让他们看一看,他们的第一步计划失败了!”
刘诚说:“这样的话,我们得看着大黄,防止他们趁我们不备扔块毒馍,毒死它。”
谈话又中断了,空气显得更沉闷。这回两个小宝宝不干了,他们开始大声吵闹,仿佛对大人的沉默提出了抗议。
汪明义觉得张月善于思考,脑子活套,也有办法,于是端起饭碗,又放下,扭过头看了看张月,见他正在津津有味地嚼着块垒,仿佛要嚼出个好办法。
张月咽下正在嚼的块垒,说:“依我看,我们得将计就计。”
李朴和刘诚几乎同时放下饭碗,不解地问道:“咋个将计就计法?”
张月放下碗筷,用右手掌抹了一下嘴巴,不紧不慢地说:“我们把大黄藏起来,再放一放风,说我们的狗被毒死了。他们听到一定得意忘形,要迫不及待地实施下一步罪恶的计划。我们日夜警惕防御,特别是夜里,要严密防御。鬼一般在夜里出现,我们设法把鬼抓住。”
“好,这个想法很好。”汪明义赞同道,“你们师娘已把大黄和它的三个孩子藏在你们屋子里了。今儿孟勇回来,让他在家多呆几天,他块头大,有力气,让他参与我们抓鬼的活计。”
大家的眼里顿时露出了兴奋的神色,屋里的空气随即活跃起来。
如何抓鬼?张月把自己的想告诉了大家。 大家听了,爆发出一阵开心的大笑。
两个小宝宝拍着小手,咯咯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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