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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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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那场可怕的霍乱瘟疫,王大明每天牵着枣红马下山看病,早出晚归,风雨雪不误。他结识了许多乡民,知道了不少当地的风土人情,开始喜欢上这个地方,尤其喜欢那些朴实厚道的乡民。
王大明每天晚上回到家里,就和妻子没完没了地讲述他在山下的见闻。他说“山下人们说,黄土高原三件宝,莜面山药蛋羊皮袄。此话不假。但有这三件宝的人并不多。莜面这东西真不错,我这阵子喜欢上它了,吃了经饿不说,越吃越爱吃。能吃起瘾来,隔几天不吃,就想它。就是不能吃得太饱,吃得太饱了,就涨肚子。人们说,莜面吃个半饱饱,喝碗开水正好好。你别笑,他们这话说得很对,我有感触。”
芳馨听了笑得前俯后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真逗人!”
王大明接着说:“人们能用莜面做出许多花样,比如莜面鱼鱼、莜面窝窝、莜面饺饺、莜面饨饨、莜面块垒、莜面和拉、莜面焖鱼子、莜面煮鱼子,等等。好吃得很。有个老太太手很巧,捏出的莜面窝窝像耗子耳朵那么小,一口含十八个,还不误和别人唠嗑。我也学会了捏莜面窝窝,不过捏出来的像大黄的耳朵那么大,恐怕一口含上一个,就出不上气儿了。”
芳馨刚刚抑制住笑,又被丈夫的幽默逗笑了,这回笑了老半天,笑得流出了眼泪。
王大明说:“快别笑了。肚里的宝宝正睡觉呢。你这样大笑,会吵醒他的。他醒来,又要用小脚丫踢蹬你呀。”
“都怪你。” 芳馨收敛笑容,用手背抹去热泪,佯装生气的样子说,“幸亏我的反应过去了,不然你这么说就会勾起我难以抑制的食欲。”
芳馨一提“反应”,王大明立即陷入回忆,他想起,在逃亡的路上他们初次合欢的情景:
那是他们逃出来的第二天晚上。他们顶着凛冽的西北风,整整走了一天一夜,走得人困马乏。为了安全起见,他们没有住店儿打尖。晚上找了个背风的地方,把枣红马拴在一棵枯树上,吃了些干粮,就和衣挨躺在一起,大黄也卧在他们身旁。这是他们第一次躺在一起睡,很自然想起了洞房花烛夜的温馨和热烈,可是命运把他扔在露天荒野,周围充斥着黑暗和寒冷。他们仿佛不在乎面前的残酷,两人紧紧拥在一起,两颗年轻的心在一起激烈地欢跳……
过了几个月,一天晚上在客栈里,芳馨说:“我好像有了。”
王大明听了,高兴得手舞足蹈,说:“我给你诊诊脉。”
芳馨优雅地把胳膊伸给丈夫,王大明一手托着妻子的手背,一手诊脉,诊完左臂,又接着诊右臂,眼里倏地露出了惊喜的光彩,大声说:“是双脉! 你真的有了!”
芳馨红着脸说:“可把你乐得!轻声点!”
这是他们几个月来最开心的时刻。
芳馨反应得很厉害,呕吐了很长时间,突出的尽是绿水,有时吐得面色苍白,浑身无力。她想吃苹果,没有;她想吃梨,没有;她想喝口醋,也没有;她想吃啥,没啥。王大明又焦急又担心,搓着两只大手,干着急却没办法。他很可怜妻子,他责备自己,他觉得仿佛对妻子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他歉意地说:“全怪我,把你害成这个样子。”芳馨脸上飞起了红晕,莞尔一笑,说:“这不怪你,我乐意。”
“哎,你呆呆地想啥?”芳馨见丈夫若有所思地愣着,感到纳闷。
“嚄!嚄!” 王大明如梦初醒,激灵了一下,唐塞道,“我在想,你想吃莜面,这不难,我给你捏莜面窝窝吃。”
芳馨没有发觉丈夫的幽思,不以为然地笑着说:“我可不吃你捏的,我怕出不上气儿哩。”
“不要一口含一个嘛,一个分几口吃。”
“要吃,我就吃那个老太太捏的耗子耳朵。”
“这也好办,我明天就给你带些回来。”
第二天晚上,王大明真给妻子带回了耗子耳朵般的莜面窝窝。芳馨见了赞叹不已,说:“这真像玲珑剔透的工艺品!”她数了十八个,试着往嘴里放,可是太多,放不进去。她拿掉五个,还不行,又拿掉五个,这回行了。她津津有味儿的嚼着,眼睛闪着光彩,连连说:“真好吃!真好吃!不过,我这一口才含了八个,不是十八个。你说得有些玄乎。”
王大明笑道:“我说的是饿了的人,饭给饥人吃嘛。你是大家闺秀,又不太饿,一口能含八个,还能说话。你想想,饿了的后生一口能含多少?”芳馨一想,丈夫说得在理,也就不争辩了。
后来,芳馨专门下山向那位老太太学做莜面,虽然知道了做什么用冷水和面,做什么用温水和面,也学会了推莜面窝窝,但始终做不出人家做得那样薄如黄表纸、小似鼠耳朵的莜面窝窝。
一天下午,王大明回家比以往早一个多时辰,一跨进门槛就把一个柳条篮子放在了炕上,撩起袍子的前襟罩住,神秘地说:“你猜这是啥?”
芳馨正坐在炕上纳鞋底儿,停下手里的活儿,扑闪着眼睛说:“我又不是神仙,你蒙住,我怎能猜着?要是我像孙行者那样会变的话,我立即就变成一只蚊子什么的,钻里去就知道了。”
王大明启发道:“我给你提示一下,是你坐月子一定要吃的东西。”
这可真把芳馨难住了,她真不知道女人坐月子要吃哪些食物,当然也没想过自己到时候该吃什么。此前,小两口儿从来没有谈论过,也没听别人说过。她想了半天,摇摇头。
王大明见妻子猜不着,像变戏法儿似的,慢慢地把蒙在篮子上的衣襟掀去,嘴里念道:“变变,变——”
芳馨惊叫道“啊,鸡蛋!哪弄到这么多鸡蛋?”
自从逃离虎口,他们很少能吃上鸡蛋,不是他们不喜欢吃,而是他们的日子过得挺紧巴,家里给带的银两得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算计着花。后来发现了财宝,他们发誓,绝不为自己动用。近一两个月,王大明下山行医,为穷人看病不收费,这一带富人又不多,所以收入很少,他们仍旧得精打细算地过日子。
“买的呀。”王大明兴奋地说,语气里透出几分自豪,“给你坐月子吃。这个时节,母鸡一般不下蛋了,很难买到。这是一个病人家的小伙子,跑了好几个村子,才弄到的”
“难为人家了。”芳馨感激地说,“你怎么知道坐月子要吃鸡蛋。我真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今儿我给一个老奶奶看病,说起你快要坐月子。她问我备好了没有。我照实说,不知道该备些啥。她热情地告诉我,要备鸡蛋,小米,红糖。这里女人坐月子离不开这三样儿食物。咋吃?你听着,她说:‘鸡蛋糕软乎乎,小米粥稀溜溜,搁点红糖甜津津。一天吃上五六遍,奶水如泉母子健。’给我们买鸡蛋的那个小伙子就是这位老奶奶的孙子。”
芳馨又被逗笑了,评说道:“这老奶奶真幽默。”
王大明说:“这里的人们说话都很幽默,好像人人都有幽默感,他们也喜欢自编自唱,常常见到有人在山坡上或田野里,或赶着一群羊,或骑着一头驴,或背着一捆柴,扯开嗓门,顶着黄风,大声唱。我也学了几句,这就唱给你听。”说着,他轻咳了几声,清理了一下嗓子,低声唱道:
莜麦(那个)开花哟,铃(个)铛铛多。
妹妹(那个)脸蛋蛋哟,哥哥我日夜想。
山药蛋(那个)开花哟,白(个)灿灿
想妹妹(那个)想得哟,哥哥我不思饭。
油菜(那个)开花哟,一色色(个)黄。
娶不上(那个 )妹妹哟,就怨你灰爹娘。
唱罢,王大明情不自禁摇摇头,苦笑着说:“你听,这个小伙子也够可怜的,想爱的,爱不上,得了相思,一肚子怨气没处诉,只好站在旷野,尽情发泄,唱给黄风听。这调子叫爬山歌,也叫爬山调。人们随便配上什么词儿,就可以唱,来抒发胸中的积郁。乡民们几乎人人喜欢听,人人会唱。”
芳馨第一次听丈夫唱歌,感到很新鲜,丈夫的嗓子很粗狂,歌词也很有意思。她仿佛看见,有人站在山坡上忘情的歌唱,歌声瞬间被大风打碎,消失殆尽,接着又响起,在茫茫旷野,断断续续地荡漾。
她觉得丈夫近来变了,变得成熟了,变得快乐了,脸上的愁云消失了,像蓝天那样开朗。芳馨若有所思地说:“你的嗓子挺好听,就是调子有些悲凉,歌词儿让人听了心酸,很有情意的一对儿,受到女方父母的阻拦。”
“人世就是这样残酷呀!梁山伯和祝英台不就是被父母拆散了的吗?奇怪的是,几千年来年轻人几乎都为自己的婚事争自由,结果总是失败。为啥?” 王大明沉吟了片刻,接着解释道:“大概人们自己做了父母,就延用父母对待自己的办法儿,对待自己儿女的婚事。我们要别开生面,将来别干预孩子们的婚事。让他们自己作主。”
“即使我们不干预,他们也未必能争得自己的婚事自主。他们所爱的人的父母不一定不干预。”
“你说得在理儿。遇上你那样的父母就好了。”王大明目光里闪着幸福的光彩。
“这也是阴差阳错的事儿。你想想,要不是你躲藏在我的床下,很难说有今天。”芳馨停下手里的活儿,柔情地望了一望丈夫,红着脸说。
“那是,那是。我们是幸运的。” 王大明把话打住。眼里倏然蒙上了一层痛苦的阴云,霎那间又消失了,恢复了平静和喜悦。
聪敏的芳馨觉察到了丈夫神情的变化 意识到自己的话触动了他受伤的神经,赶紧换了话题,问道:“我们还需要备些啥?”
王大明说:“噢,她还让我备一把剪子,放在火上烧一烧,包好,到时剪脐带用。还要备些干净细沙子,要放在锅里炒一炒,再买些草纸,生的时候用。她怕我忘了,再三嘱咐我记住,她也编成顺口溜:‘一把剪子用火烧,晾冷再用草纸包。细沙用水好好淘,晾干再用铁锅炒。’你看,这位老奶奶多有口才!沙子,我驮回来了,很干净,像白砂糖,手感很爽,我抽空用锅炒一炒。哎,你算一算,大约哪天生?”
芳馨放下手里的活儿,切指算了半天,说:“今儿是十一月初八,估计到不了月底。”
“那我们得加紧准备。还要请个接生婆,得提前请她上山。临近产期,我不下山了,守着你。”
热泪模糊了芳馨的视线。
王大明看到妻子抹眼泪,以为妻子想起了母亲。他知道,按照习惯,女人生孩子,母亲得在跟前,在月子里得母亲伺候。可是,芳馨跟着他流浪到这举目无亲的山沟里,和母亲天各一方,别说不能来伺候月子,恐怕今生今世也难以相见。于是一种强烈的负疚感涌上他心头。他温存地望着妻子说:“你跟着我吃苦了。”
“我高兴!”她微笑着说,用修长的手指抹去了热泪,拿起鞋底继续纳。
王大明说:“今儿我做饭,你就别下地了。”他把装鸡蛋的篮子放在靠窗户摆着的小红柜上,这是他们来这里买的第一件家具,也是他们家唯一的一件摆设。
这个小红柜一代一代往下传,直到二十世纪末,还在汪琛老汉的家里靠北墙正中摆着。
王大明脱掉长袍,出去抱回一些干树枝,生着火,掏好小米,倒在锅里,又往锅里盛了两瓢水,盖上锅盖,然后坐在灶坑前的一块作小板凳用的树墩子上,开始拉风箱。以前他们用一块平光的石头作小板凳,前几天王大明在山上拾柴,发现了一个树墩子,费了很大力气才刨出来,修整了一番,当作烧火坐的凳子用。
芳馨停下手里的活儿,看丈夫认真地忙乎,不禁笑出了声音。
王大明说:“你笑我笨手笨的,是吗?”
芳馨止住笑说:“不是。你的手脚挺麻利。”
“那笑啥?”
“笑你的样子,你的神态看上去一本正经,像你写药方似的。你一点也没发觉,你熬稀粥的程序不对路。”
“哎,不是生火,淘米下锅,拉风箱烧火吗?”
“是的。可是你先后顺序不合适。应当开锅下米,这样熬出的粥,米粒有嚼头,越嚼越香,好喝。你那样下米,米粒没嚼头,不好喝。”
王大明笑了笑,幽默地说:“米已下锅,错误犯下,不可挽回。下次赎罪。”
伴随着呼呼的风箱声,灶坑里的柴火烧得噼哩叭啦地直响,不一会儿,缕缕白气从锅盖缝隙中急速冒出,飘出了米香,在屋里弥漫开来。
王大明右手拉风箱,左手用火铲往里捅灶坑边上的柴火,一边说:“这一带方圆百里,只有一个大夫,这个大夫又是个庸医,一般头疼脑热都不知道下什么药。就开了要出诊费的心巧。跳大神儿的倒不少,几乎村村都有。李家营有个小伙子,名叫李朴,念过几年书,上到了《大学》,字写得不错,是柳体。人如其名,他人挺朴实,开朗,也机灵。”
芳馨说:“你的意思是,收他为徒弟?”
“是的。我是这样想的。我想让他跟我学医。我再物色几个年轻个人,这事儿得抓紧,但也不能操之过急,因为从事我这个行当的人至少要具备三个优点:一要识文断字,二要心地善良,三要聪明好学。”
“你说得对。我有个想法……”
“啥想法,快说出来。”王大明打断了妻子的话,催促道。他觉得妻子的想法常常对他很有启发。
“你是不是想过,在山下开个药房?”
“我们又想到一块去了。我打算先物色几个徒弟,下一步再办药房。这事恐怕得等你坐完月子才能着手办。”
王大明忙乎了几天,为妻子坐月子做好了准备。
一天晚上,王大明对妻子说:“从明天起,我就不下山了,呆在家里服侍你。接生婆找好了,是李朴的奶奶,后天李朴把她送上山来。这几天你啥也别做,好好歇着。”
芳馨说:“我算过了,今儿十一月十七,还有七八天呢。你明天还可以下山看病,我个人能照料自己,再说还有大黄呢,有它在跟前,我心里很踏实。接生婆也来的有些早。过三四天来也不晚。”
王大明固执地说:“不行,不行。这事儿不像别的,得提前备好一切,宜早不宜迟。那小家伙说到就到,谁也拦住他。我们做不好迎接他的准备,他会不高兴的。他要是不高兴,就要耍脾气,哭得谁也哄不住他。”
芳馨被丈夫的幽默逗笑了,说:“好好,那就依你。”
谁知第二天中午,王大明刚端起饭碗,一个村民来请他下山看病。这人是白家营的村民,名叫孟勇,约莫四十开外走,长得五大三粗,看上去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他一路跑来,满头大汗,急巴巴地说:“我妈肚子疼得死来活去,请你快救救她。”
王大明听了二话没说,放下饭碗,一面穿鞋一面对妻子说:“我去看看。你吃完歇着,我回来刷洗锅碗。”



芳馨没有听丈夫的话,吃过饭,像往常那样喂了大黄,洗了锅碗,拿起鞋底继续纳。这是她为丈夫做的第三双鞋,是双棉鞋。王大明每天走山路,山路很费鞋。她要赶在坐月子前把鞋做好。她没纳几针,就觉得肚子隐约有些疼。她起先以为着了点凉,不在意,心想:“过一会儿会好的,这种情况以前也有过。”过了一会儿,她觉得疼痛不仅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厉害。她放下活儿,拉过枕头侧身躺下,盖上被子,用手捂住肚子。让她吃惊的是,觉得下身有粘乎乎的液体往外流。她自语道:“莫非要生了?”她心里一阵慌乱,一时似乎忘了疼痛,极力镇静下来,赶紧坐起来,撩起炕席,把细沙子开摊开,细沙子就堆在炕角。她还要下地去取放在小柜子上的剪子和草纸,可是肚子突然爆发了剧烈的疼痛,这种疼痛难以忍受,让她心惊肉跳,灵魂出窍。她昏迷了一阵,苏醒过来,剧疼又向她袭来,她又昏了过去,再次苏醒过来,看见大黄蹲在地上望着她,眼里露出了焦急和同情。她自语道:“真的就要生了!有大黄在跟前,我不怕。”她这么一说,给自己壮了胆儿,鼓了劲儿,身上突然来了一股强大的力量。她咬紧牙关,忍着剧疼,坐起来脱去裤子,靠着墙躺下,用尽全身的气力,挣扎了足有半个时辰,突然听见“哇——”的一声,她知道这是孩子落地的第一声啼哭!随即眼泪像泉水似的从眼里涌出。她想立即坐起来看个够,可是浑身没有丝毫力气,一点也动弹不了。紧接着又一阵剧疼向她袭来,她眼前一黑,仿佛沉入了万丈深渊。孩子“哇——哇……”响亮哭声把她从昏迷中唤醒,她睁开眼,发现大黄蹲在身边,用嘴巴衔住正在生的孩子,向外轻轻地拖拉,她知道,这是大黄为她接生。于是,她身上又涌出一股气力,紧牙关,闭住气息,一使劲儿,紧接着又听见一声响亮的啼哭,立即觉得下身轻松了不少。这啼哭声和刚才的啼哭声,参合在一起,显得异常响亮悦耳,像山泉流过青石的声响,又像天鹅欢快的鸣叫,芳馨熟悉山泉流水声,也见过天鹅,听过天鹅鸣叫。她知道生了双胞胎!她挣扎着欠起身子,望着两个自己身上掉下的宝贝,热泪从眼里涌出,暖流在周身涌动。她够不到剪子和草纸,用微弱而愉悦的声音说:“大黄,把那些东西给我。”
大黄仿佛听懂了芳馨的话,立即用嘴叼起剪子送给了芳馨,接着又叼来了草纸。
芳馨慢慢坐起来,解掉了脐带,发现两个宝宝都是男婴!
与此同时,王大明下了上,他把枣红马拴在院里的一棵树上,跟着孟勇进了屋子。
只见病人披头散发,面如黄表,满脸冷汗,像只离开水的龙虾,卷缩着身子,痛苦地呻吟着在炕上扭动着。几个人站在地上,急得团团转,见大夫进来,赶紧让开道儿。
王大明问道:“老人在近日都吃啥来?”
孟勇说:“夜儿个我大大过生日,午间吃了顿油炸糕,我妈吃了不少。晚饭又接着吃炕糕,她又吃了不少。我妈喜欢吃这东西,平素吃不上。”
“大夫,她到底得下了啥病?”亲人们焦急地问,
王大明说:“你们别急,恐怕老人吃的糕太多,肠胃消化不了,屋子又冷,人着了凉,食物不往下走。”
他表情沉静,动作麻利,从褡裢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黑色四方皮包,从中抽出一根明晃晃的银针,足有二寸长。他让孟勇解开病人的棉袄和衬衣扣子,安慰病人道:“别怕。不疼。一会儿就会好的。”说完,他左手找准穴位,轻轻地揉了揉,右手捏住银针,垂直扎下,慢慢拧动,瞬间多半根针插进了病人的肚里,然后把病人的肚子盖好。他接过孟勇递过来的水碗,一扬头喝了个底朝天。他已经习惯了,在村民家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很爽直,从来不作假。过了约莫半顿饭的功夫,病人的肚子开始咕咕作响,接着一连放了几个响屁;眼里慢慢露出了活光,脸色渐渐缓了过来,有了红润。见此情状,王大明问病人:“您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
病人说:“好多了。像用手把病抓走了。”
地上站着的亲人们听了,一直紧绷着的脸放松了,露出了笑容。大家感激地说:“王大夫的针真灵!”从此,王大夫“一针灵”在乡间很快传开了!
这时候,屋里有人发现,枣红马竖起耳朵,抖动鬃毛,眼里露出焦急的神色,不住地打响鼻,时而前蹄刨地,时而踢蹬后腿,时而引颈嘶鸣。起初人们以为饿狼溜进院里,因为常有饿狼大白天溜进村祸害。孟勇在院内外转了一圈,除了几只老母鸡在粪堆上旁若无人的觅食,什么异常现象也没有发现。
枣红马一直很听主人的话,不急不躁,让走就走,让跑就跑,让停就停。以往在回家的路上,遇到较陡的坡儿,王大明总要下马步行。可是今儿,枣红马却一反常态,不听主人的话,王大明一上马,它就像离弦的箭向前飞奔,上坡也不停蹄,呼哧呼哧地跑着。王大明对枣红马的异常表现,感到很纳闷。使他更纳闷的是,离家还有两道山梁,就看见大黄在最后一道山梁上等候着他。以往大黄蹲在门口等他,看见他翻过最后一道山梁才跑去迎接。大黄发现了王大明,飞跑下山坡去迎接,跑到跟前,急转身跑去,边跑边回头看,仿佛在领路,生怕跟随它的人走错路。枣红马跑到门前才停下来,打着响鼻,身上冒着团团白色热气。王大明还没有下马,就听见从屋里传出响亮的婴儿啼哭声!他非常震惊,脑袋嗡地响了一声,心脏猛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都凝固了,差点从马身上跌下。他本能地大声说:“啊,生了!”
王大明跳下马,发疯似的跑进了屋子。

3

王大明跑进屋里,看见妻子依墙半躺着,慈爱地望着怀里的两个宝宝,愣在门口迈不开脚步,好像脚上生了根,也不知道该先说啥好。芳馨慢慢抬起头,说道:“两个小子。要不是大黄,我们母子仨就见不到你了。”她嘴角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王大明仿佛没有听清妻子在说什么,恍惚看见她眼里闪烁着泪花,听出她说话的语气充满自豪、喜悦和感激,还有几分委屈。涌上他心头的第一个感受,不是喜悦,而是愧疚,对妻子的愧疚,接着是感激,对妻子的感激,对大黄的感激。一个刻骨铭心的声音突然从的心底的深处爆发出来:这个女人太可怜!我今生今世怎么做也还不清欠的情债。从门口到炕上,只有一步之遥,可是王大明觉得恍若相隔千里,走了一生,炕上抱着两个婴儿的女人像瑶池的王母,像九天的观音,身上罩着耀眼的光环,可望而不可即。他王大明呢?只是一介草民,一个凡夫俗子。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觉得恍若隔世,他抬起衣袖擦了擦热泪模糊的眼睛,奔到炕前,向母子三人伸出了颤抖着的双臂。
芳馨含着热泪向丈夫叙说了儿子们出世的经过,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要不是大黄,我们母子仨就见不到你了!”
王大明向妻子讲了枣红的异常表现和大黄如何迎接他,感激地说:“那次在路上遇到饿狼,是大黄救了我们。打那以后,它一直跟在我身边保护我们,今儿又为你接生。它是我们的救星!枣红马通人性,忠实地伺候我们,它有灵性,及时告诉了我宝宝出生的信儿。”
芳馨说:“我们今后更要善待它们。”
王大明赞同道:“当然了。我想跟着它们给两个儿子起名儿。你看呢?”
“也好。让儿子们一生记住它们的恩情。”
王大明和芳馨反复商量,最后想出两个奶名:一个是谢狗,另一是谢马。
王大明说:“大的叫谢狗,二的叫谢马,你看如何?”
芳馨却为难起来了,因为她生孩子时,几次昏厥过去,不知道哪个在先,哪个在后。她沉吟了半天说:“我不记得他们谁先出生的。也许大黄记着,第二个是它帮着生的。”
王大明闪着一双泪汪汪的眼睛说:“好,让大黄认一认。”
于是,王大明对卧在地上的大黄说:“大黄,大黄,快上炕亲亲你接生的宝宝。”
奇迹出现了!大黄像个听话的孩子,立即跳在炕上,眨着眼睛瞅了瞅王大明怀里抱着的两个熟睡的宝宝,伸出粉色红的舌头,轻柔地舔了舔王大明右手臂抱着的那个,然后摇着尾巴跳到了地上。
王大明和芳馨同时惊喜地说:“二的叫谢狗,大的叫谢马。”
他们给两个儿子也取了官名,大的叫汪柳丰,二的叫汪柳胜。
王大明从下山行医那天起,就改名换了姓,叫汪明义。为了叙述方便,一下我们称他汪明义。
打那以后,他们一日三餐,先喂大黄。下山行医,汪明义仍旧牵着枣红马,可是通常不骑它,除非有急诊病人。
汪明义和妻子终身坚信枣红马和大黄是有灵性的,因此他们得出了一个自以为是千真万确的结论:牲畜也有灵魂,有爱心和善心。有许许多多人不如牲口,其实是披着人皮的魔鬼或恶浪。
月子里,汪明义照那位老奶奶说的,精心伺候妻子,结果真像她说的那样:奶水如泉母子健。芳馨身体恢复得很好,丰胸溢香,肤色白嫩,面如桃花,眸子里闪烁着喜悦的光彩,比生孩子之前更丰满更漂亮。两个宝宝比赛似的往大长,小胳膊胖乎乎的像鲜嫩的白萝卜,小脸蛋红红的,鼓鼓的,像红苹果。他们醒时很少哭闹,转动着乌黑的眼球,好奇地看着陌生的世界;睡着时,很安静,闭起樱桃般的小嘴,嘴角挂着甜甜的微笑。他们给年轻的父母带来了欢乐,带来了幸福,带来了期望。窑洞里洋溢着喜庆的气氛。
快乐的时间总是过的很快。两个宝宝转眼就快满月了。
过满月是个大事儿。
这里的习俗是:产妇在月子里,不能走出屋子,即使是炎夏,也紧闭门户,以防邪风恶气。孩子一落地,房门或街门外挂上红布条,用来避邪,防止鬼怪闯入祸害,也警告外人不得入内。满月那天,门上的红布条摘掉,四邻五舍可以来看望产妇和孩子,亲戚朋来做生日。过完满月,产妇可以出门活动。满月那天,来做生日的亲友都要带上礼物,礼物一般按礼尚往来和亲疏远近的原则轻重有别。一般亲友送白面蒸的燕子和老虎,点着红绿两色园点儿,燕子象征着喜气,老虎用来避邪。有钱人家,爷爷奶奶老爷姥姥要送金锁或银锁或金银手链或脚链,可防鬼怪把小孩抓走。满月那天要吃油炸糕。吃糕喜庆,捏好的素糕在翻滚的油锅里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像美妙的仙乐,飘出的香味儿醉人心肺,满屋满院飘散,洋溢着浓厚的喜庆气氛。
每逢红白喜事,满月生日,逢年过节,盖房上梁都要吃油炸糕,这是当地乡民们千百年不变的风俗。因此炸糕的时发出的声响,飘出的气味能造出浓浓的喜庆气氛,能在人们的心灵深处唤起美好的回忆。他们的油炸糕是用黄米面做成。一位老奶奶告诉汪明义做油炸糕的方法是:“糕面温水和半湿,屉里茏布要洇湿。水锅烧开便蒸糕,糕面逐层要撒好。糕面蒸熟要揉到,手感光溜嚼筋道。”这说的是蒸糕。还有炸糕:“糕面揪成面团团,用手捏成圆扁扁。包上豆馅捏严实,烧开油锅炸脆吃。”
汪明义说:“这位老奶奶八十多岁了,眼不花耳不聋,身板挺硬朗,一定是前世做了一辈子好事儿。我吃过她做的炸糕,色泽金黄,焦脆不艮,黏不粘牙,脆得很。”
芳馨听了,笑着说:“你把我说得流出了口水。咱们入乡随俗。宝宝过生日也吃油炸糕吧。
汪明义说:“吃油炸糕敢情好,我那几个徒弟最喜欢吃,我也吃惯了。可是你不能多吃。”
“为啥?”
“因为黄米面糕和京城的江米面糕不一样,吃了不好消化,比莜面都难消化。”
“那我尝尝可以吗?”
“你刚满月,胃软,消化能力差,少吃几口可以。说是说,我从来没亲手做过,也没有见人家做过。这也和当大夫一样,光看书,不去接触病人,是看不了病的。”
“是这个理儿。哎,你那几个徒弟不是来吗?让他们做怎么样?”
“问问他们会不会做,会做当然好了。”
满月的前一天掌灯时分,天漂起了雪花,这是今冬第一场雪。早晨,汪明义起来,推开门一看,惊讶地叫道:“啊,下雪了!雪花漫天飞舞,给彩虹山披上了银装。”他拿起芨芨扫帚开始扫门前的积雪。这里的乡民就地取材,用芨芨草制作扫帚。白如象牙,硬似钢条,好使耐用。扫完窑洞前的雪,他接着扫下山路上的雪。他双手握着扫帚把子,弯下腰,一下挨一下地往前扫,一直扫到山梁上,才直起腰。他站在山梁上放眼望去,映入眼帘的是,皑皑山丘,层层叠叠,仿佛无数洁白的大象在舞动。他收回目光,环顾四周,发现几处没有积雪的地方,露出了灰黄色的地皮,像有人扫过似的。出于好奇,他踏着积雪走过去看个究竟。他蹲下身子,仔细观察,惊异地发现,枯草茎上缀着几粒像酸溜溜似的冻硬的果实,颜色呈暗红色。他又看了几个没有积雪的地方,发现了同样的情形,感到很纳闷,自语道:“真怪!这是什么东西?它居然能把雪化掉。”出于职业的习惯,他自然想到,这可能是一种药材。他跑回家,拿来镐头开始刨。可是地冻得像铁板似的坚硬,一镐刨下去,只出现一个酒盅大的小坑儿,米粒大的小土块四处迸溅,跳到他身上,打得他手生疼。他刨了老半天,才刨出一个碗大的坑儿,蹲下身去将土清出,接着又刨,往宽往深刨。他停下来歇了一会儿,又蹲下身去清了清坑儿,发现了一根像胡萝卜似的草根。他用一只手护着,一只手抓住根子慢慢晃动,费了不小周折才拔出来。他拿起来把土抖掉,惊喜地发现:一颗人参!他接着一连刨了两个没有积雪的地方,结果都一样。
他兴冲冲地回到家,对妻子说:“我发现了人参。我原以为这山上只有甘草,蒲公英等没有别的什么名贵药材,看来估计错了。”
芳馨高兴地说:“这是上天赐予我们两个宝宝的礼物! ”
踏着积雪的山路,来祝贺宝宝生日的除了汪明义的徒弟李扑、刘诚和张月以外,还有村民孟勇。他们都带来了礼物。三个徒弟带来一篮子油炸糕,一罐子猪肉炖豆腐,还有一坛子烧酒。李朴憨笑着说:“这是我妈的主意,她说你们只是一间屋子,炸糕会呛着师母和孩子。糕是我妈做的,刘诚妈做的猪肉炖豆腐,烧酒是张月大大送的。”
张月接着说:“我说师父不喝酒,我大大说,哪有这么大的喜事不喝酒的?拿着。非让我带着不可,还让我带了几个酒盅。”
孟勇撩起光板皮袄大襟,从小棉袄兜子里掏出一个红布小包,掀开红布,露出两个颜色有点灰暗的长命锁,瓮声瓮气地说:“这是我妈的一点心意,她说这是我老爷过满月时,他爷爷和老爷送的。我老爷活了九十九岁。”
汪明义和芳馨听得出,老实巴交的孟勇要说“祝福你们两个儿子长年百岁!”他们感动得热泪盈眶,自然说了不少感激的话。
大家的兴致很高,汪明义说:“我从来不沾酒,今儿要喝三盅,第一盅祝我妻子一生幸福,她很不容易啊!第二盅为我们的大儿子谢马,第三盅为我们的二儿子谢狗,祝福他们一生平安。”他把五个酒盅斟满,双手端起递给每人一盅,然后自己端起一盅,说了声“喝!” 一扬头喝了个底朝天,接着一连喝了两盅酒。这三盅酒一下肚,他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似乎忘记了面前的四位客人是来给儿子们做生日的,滔滔不绝地谈春节后开办药房的打算:药房设在哪儿,购置哪些东西,进些啥药材,甚至连三个徒弟从何学起,每人管理何事都谈得非常具体。他说:“大夫的使命是救死扶伤,大夫要有良心有善心有爱心,没有这三心的人是不配当大夫的。我们为穷人看病一个铜板也不要,连吃药钱也不收。为富人看病,一个铜板也不少要收”
三个徒弟不约而同地提出:“我们这一带方圆百里,穷人多富人少。如果像师父说的那样,穷人吃药也不要钱,那我们怎么能供得起呢?”
汪明义说:“你们不必多虑,我自有安排。再说,我们以富养穷总算可以吧?还有,我们守着这么大个彩虹山,还愁药材吗?”说着,他挑下坑,从小红柜子里取出一棵人参,问大家:“你们认识这是啥药材吗?”
大家都摇头,说不知道。
汪明义接着说:“这就是人参,人参是很名贵的药材,想必你们听说过。”接着他把早上如河发现人参的原委详细地说了一遍。大家听了脸上都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汪明义说:“我们要告诉乡民们如何识别药材,鼓励他们上山刨药材,我们收购,除我们用外,多余的也可以卖给城里的药铺。出外买卖药材也得有人办。”他用信任的目光望着孟勇说:“你块头大,身体好,有力气。我看你挺合适给我们跑外。”
孟勇听了满口应承下来。



腊月初八是年前的最后一个节日,按照当地乡民的习俗,这一天要吃腊八红粥。腊八红粥是用当年当地产的芸豆、小米和红枣放在一起慢火煮熟熬稠,要稠到能在粥里插根筷子不倒。那天,家家户户粪堆上立着一个冰块雕成的人儿,嘴里放一块红粥。青白色的冰人,红红的嘴,显得喜气洋洋,预示着来年的丰收。这一天孩子们兴高采烈,满街疯跑,不住地吃冰块,他们深信“腊八的冰吃死也肚不疼”的说法。当地乡民一过腊八,就开始忙年,有钱人家办年货,杀猪宰羊,磨面蒸馍,煮肉炸糕,忙得不亦乐乎,因为到小年腊月二十三那天,要准备停当。远近村里的便炮声,先是零零星星地响起,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密集,过年的气氛也越来越浓。然而,腊月是穷人的难关,上门逼租的一天比一天凶,要债的一日比一日紧。食不裹腹衣不遮体的穷人四处可见,路上常常有冻死的人。汪明义在山下行医时,耳闻目睹的悲惨事件太多,以致让他无法忍受。他对妻子说:“我这才真正弄懂杜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诗句是啥意思。”
芳馨说:“我看,我们拿出些银两,帮助过不了年关的人们。”
汪明义说:“我们想到一起去了。我想让李朴他们几个人去办这事儿。”
他把三个徒弟和孟勇叫到一起,说:“过了年,我们再着手具体筹办药房。眼下当紧的事儿是,帮助穷人度过年关。”
李朴性情直爽,心里有啥说啥,但从不乱放炮。他皱了皱饱满的眉头,一双大眼睛闪烁着疑惑的光芒,望着汪明义说:“师父,穷人太多了!我们帮不起呀。”
“是的。我们帮不起。就拿我们村来说吧,一共二十三户人家,估计就有三分之一人家穷得揭不开锅。”刘诚附和着说。他身子单薄,瓜子脸儿,单眼皮,一副书生模样,一双明亮的小眼睛,看上去很精明。
“我们村的情况和刘诚说的差不多。”孟勇瓮声瓮气地说
张月性格有些内向,喜欢听别人说话,少言寡语,但说出话来很有分量。
汪明义向张月笑了笑,问道:“你看呢?”
张月沉吟了半天,说;“既然师父提出这个主意,师父定有办法儿。”
汪明义说:“我拜托各位到附近各村里了解了解情况,摸清过不了这个年关的人家,最好在五天之内把事办妥。银两的事儿,我还有些积蓄,请你们帮助我送到他们手里。”
李朴他们听了深受感动,欣然答应把事情尽快办好。
到了第五天,李朴等四个人又来到汪明义窑洞。李朴说:“我们四个人这几天一共走了十二个村庄,遍及方圆百里。结果让我们触目惊心!唉!唉!” 李朴说把话打住,眼里露出了痛苦的神色,连连唉叹。
其余的三人心情沉重,脸上笼罩着阴云。
汪明义问道:“一共有多少户人家过不去年关。”
刘诚说:“一共有一百二十户人家生活极其困难,生活在水火之中。我们把们分了三类,第一类是,债租威逼、疾病缠身的有五十户;第二类是,疾病缠身、缺衣少吃的三十户;第三类是,衣不遮体食不裹素的四十户”
汪明义听着,脸上露出严肃的神情,问道:“你们算过没有,估计得多少银两。”
刘诚接着说:“我们初步估计了一下,最少得三百五十银子。这不是个小数呀!”
王大明听出了刘诚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他想说“这会把你的家底儿掏空的”,但没有说出口。
接着,汪明义和徒弟们详细地算出了救济每一家的银两。
汪明义说:“你们先回去,我筹措一下。三天以后你们再来一趟,离年还有二十天,把银两尽快送到他们手。”
汪明义在家里忙乎了两天,把银元宝破成碎块,称好分量,用大红纸包成包。
三天后,李朴他们来取救济穷人的银两,汪明义强调道:“不要向任何人说,是我筹措的银两。就说你们几个筹措的。”
送走李朴他们,汪明义听到,山下传来了爆竹声,他才意识到年来到了,自己却还没有办年货。
过完春节,很快立春了。山上背阴处的积雪开始融化,白天积雪化成雪水,顺着山坡往下流,留下一条条水迹,夜里冻结,第二天早晨望去,好像一条条青蛇顺着山势往下爬。没用几天功夫,这些青蛇突然消失殆尽。向阳坡磐石下吐出了鹅黄色小草芽,这些小草芽顶着凛冽的寒风顽强的摇晃着。
汪明义的药房取名叫健安堂,设在大盛庄。
大盛庄北依曹操岭,西临清水河,是周围方圆百里较大的村庄,是个集贸中心。传说,这个村庄是三国时期曹操在黄河以北最远驻兵屯田的地方。至今,村庄四周还残留着几段两丈多厚的土城墙。曹操岭顶上有一块平如台面的巨大岩石,上面有四个看似马蹄子踩的印迹,传说这是曹操当年扬鞭策马来到这里,立马向北眺望时,马蹄踩下的痕迹。
大盛庄东西和南北各有两条街,呈井字形。北面两条街之间有一座奶奶庙,南面两条街之间有一个城隍庙。主要店铺都集中在四条街交织成的口字形内,有铁匠铺、木匠铺、棺材铺、杂货铺、米面铺、客栈,馆子等。健安堂坐北朝南,和米面铺比邻。
正月十五那天是黄道吉日,是搬家、婚娶、开业、动土、出游的好日子。这一天,汪明义和芳馨搬了家,从山上的窑洞搬到了大盛庄家。
就在这一天上午,健安堂开业了。开业的鞭炮声给洋溢着节日气氛的大盛庄平添了几分喜庆。
大盛庄的乡民有自己过正月十五的传统方式,他们不吃元宵,因而也不叫元宵节,他们就叫正月十五,和大年那天一样,还是吃油炸糕,象征着人们步步登高。这一天,空气里飘溢着油炸糕醉人的香味儿。在晚上,家家户户门洞挂起大红灯笼,门前垒起一堆旺火。财主架起炭旺火,殷实人家垒起木柴旺火,穷人烧一抱莜麦秸子或山药蛋蔓子。旺火烧起,火光冲天,照得地上亮堂堂,照得天空黑沉沉。人们站在自家的门口,等待着车车灯打头的高跷队的出现。五色纸糊成的车车灯里,坐着一个浓妆艳抹、男扮女妆的小媳妇儿,前面一个汉子用绳子拉,后面一个汉子用手推,旁边一个小丑手握鸡毛弹子,戏弄着那小媳妇,边扭边吐舌头做鬼脸,逗得观众不住发出哈哈大笑。车车灯后面跟着的是舞动着的龙灯,接着是扮装成西天取经的唐僧、孙悟空、猪八戒和沙僧的高跷队。他们踩着锣鼓镲“咚嚓——咚嚓”的节奏,忘情地扭着、舞着、跳着,一直热闹到五更才结束。
李朴他们在药房门前架起了一个木柴旺火,陪着汪明义和芳馨看热闹。芳馨感叹道:“有意思,真逗人!”
汪明义兴致很高,笑着说:“别具风味!”
没过多久,健安堂在周围方圆百文明遐迩。妇孺兼知汪明义先生,乡民们称他为汪神医,叫他“一针灵。”
一块块写着“神医下凡”、“妙手回春”之类的金匾敲锣打鼓地送到健安堂,可是汪明义接下都收了起来,只有一块匾挂在了药房正墙上,上面闪烁着四个金灿灿的宋体字:消灾祛病。这是一位年近百岁的老人,花了一个多月功夫,用金色丝线和莜麦秸编织成的。
汪明义对徒弟要求非常严格,坐堂接诊病人或者出诊走进农舍,都让徒弟在场,指导他们动手针灸,诊脉;启发他们决断病症,开方下药。徒弟们学习很刻苦,抽空儿或看医书,或写体会,或互相在身上找穴位,练针灸,过了半年多就开始出诊,受到乡亲们的欢迎和尊敬。
一天晚上,三个徒弟上好药房门窗板,坐下来结算当天的帐,算来算去,结果又赔了五两半银子。
李朴说:“开张半年多了我们很少能赚,总是亏本。这样下去总有一天维持不下去。”
刘诚说:“我看今晚我们别学习了,算算开张以来的帐,看到底亏了多少。”
于是,他们三人开始查帐。刘诚拿起算盘,李朴和张月报数:
“加上个二十三,再加上个五十八,再加上个四十九,再加上个二十七,减去个一十八……”随着悠长的念声,算盘珠子清脆悦耳的乒乓声响从门窗板缝隙飞出,在寂静的夜空荡漾。
刘诚说:“这几个月一共赔银三百八十两。开张共六个月零十天,平均每天赔银二两。啊,这不是个小数呀!”
“照这样下去,我看维持不了多久。”李朴忧心忡忡地说。
张月不以为然地说:“我还是那句话,师父自有办法。”
李朴说:“我看,咱们得和师父好好谈谈,他比我们大不了几岁,说医道,我佩服,说经营买卖,我看他和我们一样,经见的也并不多,也没啥门道。”
刘诚说:“他只有善心,但善心,生不出银子。照这样经营药房,有多少钱也不够赔,那么多穷人,生病都来白拿药,财神爷也得捏一把汗。我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或许他家是大财主。”
李朴说:“他家不可能富有。他的做派绝不是富家子弟。
刘诚说:“哎,你们说师父究竟是哪儿的人?”
李朴说:“有一次我问他,他说是口里的。我见过口里的人,说话口音和我们差不多。师父的口音却有点侉。”
“哎,哎,你们尽说些没用的,说这些做啥?我们有必要知道师父是哪儿的家吗?我看没必要。不论他是哪的儿,他也是我们的师父。我看我们还是说点正事儿吧。”张月说。
“好,好。你说得对。”李朴和刘诚有点不好意思。
过了片刻,张月若有所思地问:“你们听到啥没有?”
“你指的是啥?”李朴不解地反问道。
“当然是咱们药房了。”张月说。
“那还要说?方圆百里人人称赞我们。”李朴和刘诚同时望了望墙上的那块金光闪闪的匾。
“我看不见得人人称赞我们。”张月说,“那些跳大神儿的称赞吗?那个庸医称赞吗?”
“当然他们不称赞了,我们健安堂红火起来,他们就要闲起来了,财路就要断了。”李朴和刘诚说。
张月说:“听说那个庸医,恨得我们直咬牙,他连跳大神儿的也不如,很长时间了没人请他看病。我们得提放……”
“嘭!嘭!”打击门窗板的声响打断了张月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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