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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1

很早很早以前,京城有一位太医,名叫王敬仁。王太医智慧过人,医道高明,擅长针灸,民间称他“一针灵”,颇受帝王皇族宠信,因此遭到同行的嫉妒。他心胸豁达,为人诚实,勤奋刻苦,对中医根据脉象诊断病症的道理感到困惑,更不相信通过一条丝线就能摸准病人的脉象,诊断病症,下药治病。有一次,他对几个同行说:“我一直在琢磨,我们这些大夫只是摸摸病人的手腕,看看他的脸色,问问他的感觉,就断定他的病症,大笔一挥开出药方。这究竟有多大的把握?我看病的胆子越来越小了,有时给病人开出药方,我的心一连数日忐忑不安。至于用丝线的一端系着生病小姐的手腕,大夫抓住另一端号脉,简直是瞎胡闹。”
“你这人脑瓜里尽是些古怪的东西。我们的祖师爷华佗和李时珍就是这样看病。你目中连我祖师爷都没有了。”同行一本正经地驳斥他,语气里透出了不满和嘲讽。
“我不是不尊重我们的先人,我是说,我们应当弄明白他们留下的宝贵医术,发现新的东西,修正错误,才有所作为。比如说人究竟是用脑子思考呢,还是用心思考呢?人肚子里的五脏六腑到底分别在哪个部位?我们这些当大夫的人谁知道?反正我不明白。”
“那就把你自己的肚子割开看看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同行笑得前俯后仰。
对同行的驳斥和讥讽的话,王太医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很高兴,因为他得到启发:只有动手解剖人体,才能弄清人体内脏的部位。有一天,一个犯人在城门外被砍了头,没人领尸。王太医得知后,带了两个佣人,出城秘密地把尸体运回家,和大儿子王大明解剖了尸体。父子俩非常激动,做了详细的记录。尽管他再三嘱咐佣人要绝对保密,但事情还是很快地暴露了。嫉妒他的同行知道后,见题发挥,上奏告发他。朝廷判他“目无王法。”他被捕入狱,遭到满门抄斩。
王太医有三儿一女,除长子王大明侥幸逃脱,其余都被斩首。那年,王大明年方二十出头,身高六尺,生得浓眉大眼,仪表堂堂。当时他正在京城西门外柳家庄一家姓柳的大户家行医。这家的主人名叫柳传宝。他也是个读书人,历经几次乡试,每次都名落孙山,对当时的科举制度非常不满。他性格豪爽,胸襟豁达,义气凛然,喜欢交朋结友。
病人是柳传宝的年迈父亲,柳盛荣。王大明给病人开好药方,接过柳传宝手递上的盖碗茶,文雅地抿了一口,说道:“老人只是伤风感冒,不甚严重,吃一副药出透汗,便会降温,用不了几天就会康复。”
“那太感谢大夫你了。”柳传宝感激地说,脸上露出了宽慰的笑容。他拿起黄铜水烟袋,把金黄色的烟丝装在烟碗里,点燃纸煤儿,起身恭恭敬敬地送到王大夫的面前,说:“请!”
“谢谢,我不会抽烟。”王大明欠了欠身子,摆摆手说。
“年轻人不吸烟好!”柳传宝重新坐下,吹灭纸煤儿,放下水烟袋,接着说,“有件事我想弄个明白。不知道该不该问?”
“什么事?您就直说吧。”王大明说。
“听说王太医犯事被捕入狱了。这消息确实吗?你们是同行想必知道。” 王太医被捕入狱的消息很快传开,柳传宝也听说了。他虽然没有见过京城内外闻名遐迩的王太医,但对他非常敬佩。王大明在外行医时,保持低调,从不张扬自己的家世,因此无人知晓他的根底,所以柳传宝也不知道他是王太医的长子。
“听说了。”
“听说罪还不轻呢。说他犯了窃尸剖腹什么罪。”
“哦!”王大夫含糊其辞地应答。
正说着,看门人神色慌张地跑进来,报告道:“官兵快进村了,人们说,是来搜捕犯人的!说犯人是个医生,是王太医的儿子!”
“嚄!知道了。”柳传宝眼里露出了警觉的神色,意为深长地望了王大明一眼。
看门人转身退出。
王大明听了心里一阵惶恐,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十分危急,但极力控制自己,在心里琢磨如何逃出虎口。他决定对柳传宝说实话,也许能得到他的同情和帮助。于是他起身,抱起双拳向柳传宝深深地鞠了一躬,语气平静地说:“不瞒柳老您说,家父正是王太医!”
“啊!”柳传宝听了惊得目瞪口呆,脸色煞白,从太师椅子上跳下来,接着又坐回去。他惊愕地望着抱着双拳、沉着冷静、眼里充满了求助渴望的年轻英俊的大夫——犯人王太医的儿子。他不相信这是事实,以为自己在做梦,颤抖着手拿起水烟袋,抓起火镰,没有打火儿,就按在烟碗儿上。王大明从柳传宝手里拿过火镰,打着火绒,点燃纸煤儿,递给了他。柳传宝如梦初醒,接过燃烧着的纸煤儿,点燃了烟丝,猛吸了一口,随着水烟袋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他的手停止了颤抖。他凝视着喷吐出的烟雾在面前袅袅飘动,沉思了老半天,突然噗的一声把烟灰吹在地上,把水烟袋往八仙桌上使劲一掼,果断地说:“我们想想逃生的门路。”
这时,街上传来了击鼓似的马蹄声。
柳传宝一脸严肃,立即起身,拉起王大夫的手,用命令的口气说:“走!‘’柳传宝领着王大明上了阁楼,这是他女儿的绣楼。他轻轻地敲了敲门,呼道:“芳馨,快开门!”
芳馨是柳传宝的大女儿,年方十七,未许配人家,生得身段优雅,柳眉杏眼,瓜子脸蛋儿,粉里透红, 看上去像朵绽开的牡丹,又似成熟的仙桃。她开门一看,父亲身后站着一个年轻人,立即认出是王大夫。
前年年初,芳馨得了月经失调病,出血量多,经期长,腹部疼痛。请了不少大夫,服了五十多副草药,病情越来越重,人瘦得皮包骨。不少大夫认为她得了绝症,摇头叹息,束手无策,向柳传宝暗示,为女儿准备后事。后来经朋友介绍,柳传宝请了王大明为女儿看病。芳馨服了王大夫开的两副草药,病情就有明显好转,接着又服了三副草药,月经就正常了,不到三个月就恢复了健康。王大明的名声也因此在京城西郊渐渐大起来,请他看病的人也越来越多。
柳传宝对女儿说:“这是王大夫,他在你房间避一避。”回头对王大明说:“快进去,藏在她床下!
王大明红着脸犹豫着。
柳传宝说:“啥时候了还讲究这个?快进去!”说着,他把王大明推进屋里,随手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芳馨虽然不知道父亲为啥要把王大夫藏在自己屋里,但明白一定与街上响着的马蹄声有关。她从里把门闩好,转过身来对站着发愣的王大明说:“还站着干啥?快钻到的床底下去。”说着,她蹬着三寸金莲,摇晃着苗窕的身躯度到床前,撩起垂在地上的床罩,说:“快钻到下面去!”
王大明像个听话的孩子,一声没吭,撩起黑缎袍子,爬在地上,匍匐着钻到了床下。
芳馨把床罩重新整理好,拉上床帷子,坐在床前拿起针线,若无其事地绣起了花。她的表情很平静,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心像敲鼓似的嗵嗵直跳,担心官兵闯进来乱翻,发现王大夫,把他抓走。
与此同时,官兵在庄里到处搜查,惊得鸡飞狗吠,人人惶恐。
柳传宝心想:“如果王大夫被搜出来,自己全家要遭殃啊!怎么办?”他急得什么似的,脸色煞白,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地上团团转。他生病的父亲看到儿子惶恐的神态,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如此慌张!他如实地把情况告诉了父亲,未了说:“我本来不想让您知道,怕惊吓着您。但情势危急,不能不说,不能瞒着您。您看怎办好?”
听了儿子的话,柳盛荣感到十分震惊,尘封的记忆豁然掀开,一个年轻英俊的大夫从他的记忆中走出来:身材魁梧,器宇轩昂,面容和善。他就是王太医。当时他还不是太医,但医道很高明,特别是针灸,有神奇的效果。二十五年前的夏天,柳盛荣的妻子突然得了头疼病,一连三天口吐白沫,昏迷不醒。请来几个大夫,都摇头,对他说:“准备后事吧!”后来请来王敬仁大夫,他安慰柳盛荣说:“你别急,病人不要紧!”他给病人针灸,头上扎满了银针,过了不到半个时辰,病人苏醒过来,停止了吐白沫,接着服了两副草药,病彻底好了,以后再也没犯病。
沉默了老半天,柳盛荣对儿子说:“你做得对。他父亲王太医是你母亲的救命恩人。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他。”他欠起身来,咳嗽了两声,接着说:“就说我死了!不要对家里任何人说我装死,不然他们哭不出来声来。”他说着,两腿蹬开,双目紧闭,两手自然放在身旁,活脱脱一个死人模样!
柳传宝完全明白父亲的意思,于是赶紧跑出房间,连哭带叫:“来人哪!快来人呀!爸爸过去了!”
顿时,柳家大院哭声震天,气氛悲哀,脚步杂沓,一片混乱。
这时,七八个官兵手提弓箭大刀,气势汹汹地出现在柳家大门口,只见朱红色的大门敞开着,两只青灰色的大理石狮子蹲在门外右右两边,高傲地仰着头,似乎满脸悲哀。一个黑脸的官兵往门里瞅了瞅,又看了看那对石头狮子,苦笑了两声说:“真他妈的霉气!迟不死人,早不死人。偏偏这时候死人。”
一个满脸麻子的家伙反驳道:“你这话等于放屁,人死还能由他自己决定时辰吗?除非他自己行死,比如上吊,跳井,摸脖子,喝烟土什么的。”
“要不我们进去搜搜。说不定犯人就藏在这大院里。”一个猴脸小个子眨巴着两只老鼠眼儿,狡黠地说。
“快算了吧。人家死了人,我们又要闯进去翻腾,有点缺德。再说,人刚死,院子里尽是阴气,阴魂还没散,肯定有鬼!万一鬼魂附到我们身上,那可不是玩的。”一个年龄稍大的矮胖子说,眼里露出了恐惧的神色。说完,他转身走开,其余几个家伙赶紧跟着离去了。
王大明就这样躲过了搜捕。
过了几天,官兵捉拿王大明的风声松了下来。为了自圆其说,不引起人们怀疑,柳传宝放出风,说父亲复活了,活过来说,阎王爷说,他阳寿还没到,还惩罚了抓错他的两个二鬼儿,让他们用骄子把他送了回来。对他的说,村民们深信无疑。
王大明在柳家大院躲藏了几天,一有风声就藏在芳馨的绣楼里。
不论在任何时代,任何情况下,年轻男女只要单独待在一起,就很容易磨察出爱情的火花。处于逆境的王大明对芳馨只有敬慕和感激,没有丝毫非分之想。然而,他占据了芳馨的整个心灵。那个时代,陌生年轻男子是不能进绣楼的,除非男女热恋,在夜阑人静时分,男子悄悄爬窗潜入去约会。柳传宝和夫人也看出了女儿的心思,并且误认为生米已做成了熟饭,女儿已经是王大明的人了。于是他们商量决定,让王大明带着芳馨远走高飞。其实,在芳馨的绣楼里,王大明提心吊胆地呆着,连大气也不敢出,也不敢多看芳馨一眼。当柳传宝提出让他带着芳馨走时,他感到异常吃惊,立即跪下说:“这万万使不得。我的命运不济,前途未卜,不忍心让她跟着我漂泊吃苦。”
柳传宝鼓舞道:“你很年轻,有才华,有一技之长。我相信你会有出头之日,会有锦绣前程。把她交给你,我们放心。再说,这个混沌的时代不会长久,瞧着吧,我们总有一天能看到改朝换代,那时你们会携儿带女,锦衣还乡。你别忘了宋代诗人陆游的诗‘山重水复无疑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王大明还没有对柳传宝的话做出反应,柳传宝夫人就把女儿从绣楼领出来,对他说:“我把女儿交给你了。”
柳传宝说:“你们俩这就拜天地。”说完,他和夫人庄重地在太师椅子上坐下。王大明只好从命,当即和芳馨跪下,给父母拜了三拜,磕了三个响头,接着两人互相拜了三拜,磕了三头。
柳传宝把一个沉甸甸的褡裢交给王大明,说:“里面装的是些银两,够你们俩用一阵子。”
接着,柳传宝又递给了王大明一个蓝色荷包,说:“这里装着火镰火石,还有火绒。要是遇见狼,找些枯枝败叶点着,那畜牲怕火。”
王大明感激得热泪盈眶,跪下连连磕头,说:“岳父岳母大人的恩情,我铭记心中,一定照顾好芳馨。请二老放心。”
当天晚上,王大明化妆成农民,芳馨化妆成农妇,踏上了逃亡的艰难道路。


2

在夜阑人静时分,王大明牵着一匹枣红马,驴驮着芳馨桥和简单的行装,悄悄走出村庄,向西北方向逃去。
那是初冬时节,大地显露着自己的本色,轻纱般的薄雾在半空悬浮;微弱的上弦月光流泻在田野里,朦朦胧胧,望去像梦境;近处的树木房舍阴森森的,远处的山峰黑沉沉的,仿佛神话中的地狱。土路两旁的树上,挂着稀疏枯叶的枝条,在寒风的袭击下,吹出尖厉的哨子声,发出“啪啪!啪啪!”单调的响声, 听去好像无数冤魂屈鬼在呜咽哭泣。不时,响起鸟雀扑楞翅膀的声响,从树上忽然惊起,哀鸣着向黑暗的深处飞去,几片震落的枯叶瞬间随风飘得无影无踪。
王大明在前面默默地走着,手里紧紧攥着那匹驮着芳馨的枣红马的缰绳, 马吃力地走着,蹄子在土路上发出巴塔巴塔有节奏的声响,在寂静的夜空回荡。他们脚下的那条黄土车道,坑坑洼洼,弯弯曲曲,像一条灰黄色的巨蛇,趁着夜色向前悄悄爬行。王大明不知道这道路哪儿才是尽头。他的新娘芳馨也不知道。他们心中无目的地,只有脚下的土路,在茫茫的夜色中,默默地向前走去。
王大明和芳馨在心中想着各自的心思。芳馨一手紧紧抓着马嚼绳,一手扶着它毛皮光滑的脊梁,含着眼泪,几次回头望去,直到生养她的柳家庄消失在夜幕中。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就这样在三更半夜,骑在马背上,跟着一个被追捕的男人离开了亲人。她,一个大户家的小姐,本来应该头戴花冠,身穿绫罗绸缎,坐着八人抬的花轿,在欢庆的唢呐乐声中,在灿烂的阳光里离开娘家,被风风光光地抬进婆家。然而,她不后悔,她想起,前年患病,是王大夫救了她,她万分感激,从而对他产生了爱恋,可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成了他的妻子。她望着走在前面身材魁梧、结实健壮、英俊的丈夫,感到心里很踏实,一种难以言明的幸福感涌上心头。她开始漫无边际地白日做梦:“说不定明年我们会有个孩子!说不定是个男孩子,要是男孩子,一定会长得和他一样健壮,一样英俊!也许是个女孩子,不过我真想要个男孩子。第一个还是男孩子好。”她想着想着,仿佛她的孩子向她微笑,伸着两只胖嘟嘟的小手向她跑来,不是一个男孩子,是两个……她觉得脸开始发烧,心想:“要是白天,他一定会发现我的脸通红。真羞死人了!”
厄运像无情的雷电,把王大明击昏了。连日来,他没有流过一滴眼泪,仿佛泪腺失去了功能。他默默地低声嚎哭,但不流泪水`。这时,不知怎么,眼里突然涌出了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抬起左臂,用衣袖擦了擦泪水,看见面前好似茫茫大海,一只轻舟向他飘来,慢慢地停了下来。接着,慈祥的父母领着两个活泼调皮的弟弟和下个月就要出嫁的妹妹从船上走下来,向他走来。他大声呼唤他们,但听不见他们的回应声。他伸手去拉他们,他们突然消失在大海里。过了一会儿,他们又出现在他面前,这次他们每个人手里提着自己血淋淋的头,迈着蹒跚的步履,向他走来。他没有觉得奇怪,也没有害怕,张开双臂去拥抱他们,要把他们紧紧地揽在自己的怀里,可是他们突然又飘走了。又过了片刻,父亲单独出现在他面前,怀里抱着一大摞书,脸上的表情非常严肃,默默地把书递给他,随即又消失了。王大明仔细看去,除了一本《康熙字典》和一本《玉匣记》,全是线装医书,还有一迭用麻线订着的雪白的麻纸,纸上是父亲的笔迹。他知道,这是那天他们父子俩解剖死体的记录,正要翻开看,鲜血从里面涌了出来!他不禁“啊!”了一声,抬头一看,面前横着一道山梁,不知道从哪传来哗哗的流水声。然而,奇怪的是,那些书仍然在他怀里抱着!他没有因此害怕,把书紧紧地抱在怀里,心里说:“亲人显灵了,父亲让我继承他的事业!我不会辜负父亲的期望。爸爸,妈妈,弟弟,妹妹,你们安息吧!”
后来,这些书在王大明后代的手里一代一代地往下传。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王大明的一个后代在县城读中学,他把这些书从汪琛老汉家强行搜出来,搬到院子里,划了一根火柴点燃,一股青烟袅袅升上了天——书魂飞到了西天,物归原主,还给了王太医,还给了王大明,剩下的一把灰烬被一股旋风卷走上了天。汪琛老汉也没有吱声,只是无奈地摇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在心里恶狠狠地骂道:“这他妈的叫啥世道!汪家出了败类!造孽呀,造孽!”
刚过山梁,芳馨压低嗓音说:“我想下马。”
王大明明白,芳馨要大小便,只是耻于出口。于是他让马停下来,把芳馨扶下马,说:“你就蹲在地上便吧。”
芳馨说:“哪能行?”
“怎不行?这里也没有茅房。”
芳馨犹豫了老半天,说:“那你背过脸去。”
王大明觉得有点好笑,心想:“啥时候了还讲究这个?”但他还是顺从地转过了脸,并朝前走了几步。
芳馨解完手,王大明重新把她扶上马背,两人温暖的手无意中碰了一下,好像触及到微电流一般,一股暖流顿时流遍了两人的全身。他们俩都感到从头至脚暖融融的,仿佛置身于春风吹拂的花园。
没走多远,枣红马突然停下来,扬起头,竖起朵,打起响鼻,惊恐万状。王大明环顾四周,借着月光发现,一只野兽出现在前方不远处的路旁,两眼放出阴森森的绿光。
“狼!”王大明梦呓般的本能地喊道。芳馨一听王大明喊狼,吓得浑身发抖,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王大明立即想起临行前岳父的嘱咐,赶紧把手伸手到驮在马背上的褡裢里,去摸装火镰的那个荷包。
这时,那只饿狼前腿突然爬在地上,做出攻击状,缓缓向前移动,张着血盆大口,钢钉似的獠牙在昏暗的月光中闪着寒光。
王大明摸索了半天,才找到了荷包,拿出火镰火石,来不及拿火绒,即使用火绒,没有干柴,也点不着火。点不着火就吓不跑狼。他不住地使劲打石火,随着火镰撞击火石发出啪啪的声响,迸发出一簇簇一串串橙黄色火花,他们身边光华四射,宛如鞭炮爆炸。饿狼见势不妙,停止了移动,但没有被吓跑,趴在地上等待攻击的时机,好像饶有兴趣地欣赏王大明制造火花。
王大明和芳馨见饿狼横在路上不走开,心里十分恐惧,离天亮还早呢。他们所处的地方是前不着村儿、后不着店儿的荒山野岭。看来这饿浪一定俄极了,张着大嘴,流着口水,瞪着恶毒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们。如果它看透面前的猎物,只会制造细碎的火花,再拿不出让它害怕的玩意,它一定会立即跳起来,扑到他们身上,把他们撕碎,美餐一顿。王大明突然记起人们常说的一句话:“狗怕弯腰,狼怕掏刀”,可是带在路上防身的一把匕首却装在褡裢里,要想拿出来,就得停下打火儿,打火儿一停,火花就会消失。火花一消失,那饿狼就会立即向他们扑过来。王大明的脑子几乎停止了思索,只是两手机械地运动着,一个劲儿地打火儿,此外,他似乎没有任何办法可使。
正在这危急之际,不知道从哪儿倏然窜出一条大狗,那狗纵身跳起,向那只饿狼扑去。那饿狼立即爬起迎战,霎时它们之间展开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战。它们嚎叫着,缠咬在一起,在地上翻来滚去。大狗忽地从地上一跃而起,跳到饿狼身后,咬住饿狼尾巴,死劲往后拖,拖出老远。饿狼嚎叫着,拼命地挣扎,好不容易摆脱大狗,夹着受伤的尾巴立即逃之夭夭。
那条大狗战胜饿狼后,一纵身跳到了王大明和芳馨跟前,摇着毛茸茸大尾巴,发出呜呜的欢叫声,仿佛安慰他们:“不要怕,有我呢。那家伙被我打跑了。”
芳馨惊喜地喊道:“是大黄!”这大黄是芳馨家的一条年轻母狗,黄缎般的皮毛,高大的个头,宽厚的脊背,粗壮的腿足,像头母狮子气质高雅,性子凶猛。王大明和芳馨万万没想到,在他们遇到危险的生死关头,大黄突然出现在面前,营救了他们。他们惊恐的情绪一下子消失了,好像做了一场噩梦,醒来很快平静下来。他们在路途上的疲劳顿时消失殆尽,仿佛酣睡醒后,浑身感到轻松惬意。从那时起,大黄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们,像个忠实的卫士,保护着他们。有大黄在身边,他们的心踏实多了,不再担心饿狼来袭击。
传说,那条总是闭起眼睛懒洋洋地躺在汪张氏老奶奶身边的老黄狗,就是大黄的后裔。
一个风卷残雪的傍晚,昏暗的太阳像一盏快要熄灭的油灯,从西面锯齿般的山峰中迅速坠落。夜幕渐渐拉开,天色很快黑了下来。
王大明发现前面不远处,隐约有个小村庄,于是决定进村打尖过夜。
他们走进村庄,发现街上静悄悄的,空无一人;视线越过低矮的土墙,看见昏暗的灯光透过灰白色的窗户纸,像鬼火似的忽明忽暗地摇晃。王大明去敲一家紧闭着的柴门,敲了老半天,里面才响起粗暴的男声:“是谁呀?要干啥?半夜三更的敲门!”
王大明应答道:“我们是过路人,迷了路。想找个地方歇息歇息。”
不一会儿,天柴门吱的一声开了,一个身穿黑衣库、面无表情、披头散发的中年大汉缓缓走了出来,瓮声瓮气地说:“不嫌脏,就进来吧。”说着站在一旁,伸出手臂,做了个让进的手势。
王大明抱起双拳向他鞠了一躬,说了声“谢谢!”,接着把芳馨扶下马,进了院子。
房主人随即关上门,上了锁。
王大明一行站在院里,借着从窗户纸透出的灯光,发现院子不大,收拾得倒挺干净。正面有三间拱顶土窑,灰白色的窗户纸上摇曳着昏黄的油灯光;一间西厢房,也是拱顶土窑,没有门窗,里面黑咕隆咚的,大概是做牲口棚子使用,但棚子里没有牲口。
房主人见来客愣在院里,说:“还不把那马拴在棚子里,进家休息,站着干啥?”说着,他帮客人把马背上的东西拿下来,把马牵到了棚子里拴好,然后将客人引进一个空屋子,大黄也跟着进去了。
屋子里四壁兼空,临窗有盘小土炕,没有炕席,也无铺盖,光秃秃的,像个低矮的长方形土台子。窗台上放着一盏油灯,有气无力地摇曳着,发出微弱的咝咝声响,飘散出难以名状的怪气味儿。
不一会儿,房主推开门进来,一手端着一碗饭,放在炕上,说:“吃点吧。这年头连稀饭也快要断顿儿了。”
王大明和芳馨还没有来得及说声谢谢,房主人就转身出去了。
他们端起饭碗细看,碗里是黑乎乎的稀饭,用筷子捞了捞,没有米粒,尽是苦菜叶子。芳馨说:“看来这家人日子过得太艰难。”
王大明叹了口气说:“像他们这样的日子,恐怕遍及神州大地。”
也许是他们太饿了,觉得那稀饭很可口,喝进嘴里有一种略带清香的苦酸味儿。他们俩每人碗里留出一些,喂了大黄。
吃罢饭,他们正要躺下休息,突然从另一间屋里传来了痛苦的呻吟,好像有病人。
房主推门进来,说:“我老爹突然头疼得死来活去。你们有没有办法儿?”
为了安全起见,王大明一路隐名瞒姓,不露医术。但一听说有病人,他就忘了自己的处境,和芳馨交换了一下眼色,说:“我去看看。”他从褡裢里取出一包银针,跟着房主出去了。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王大明推门回来。
芳馨问道:“病人怎样?”
“没事儿了。他得的是羊毛疔,我给他挑出去了。这会儿,他安稳地睡了。”王大明叹了口气说,“咦,这家人太可怜了,那老人睡着土炕,盖着破烂的薄被子。这年头,穷人没活头。我有朝一日要是还能看病,绝不收穷人的一文钱。我家世代医生,一直为穷苦人免费看病。”
他们躺在土炕上,感觉得热乎乎的,非常舒服,不一会儿就进入梦乡,一觉睡到天大亮。
他们睁开眼坐起来,吃惊地发现睡在露天里——一块坟地里。寒风萧瑟,坟头上的枯草瑟瑟颤抖。大黄安静地卧在他们身旁;枣红马拴在不远的一根枯树桩上,悠闲地摆动着着瀑布似的黑色尾巴。然而。他们没有害怕,王大明说:“阴阳隔着一层纸。这年头阴阳一样穷困。不过阴间的人比阳间的人善良得多。昨夜我们要是住在阳间的人家里,说不定他们为了夺取我们的钱财和这匹马,要了我俩的小命!”
芳馨听着直点头。
他们爬山涉水,走呀走,不停地朝前走。冬去春来,春风吹醒了沉睡的大地,吹化了冰封的河流,吹绿了枯黄的草木,吹回了在南去过冬的大雁和小燕子。
一天傍晚,他们爬上一座大山,这山名叫彩虹山。他们到了山顶,回首放眼眺望,映入眼帘的是,山峰层叠、岚烟飘渺、白云悠然的梦幻景象。
芳馨望着面前的景象,不禁想起了家乡,想起了家里的亲人,顿时泪水模糊了视线。
王大明理解妻子的心情,安慰道:“等改朝换代了,我们就返回京城。”
“哪得等到猴年马月。”芳馨用手背抹去了泪水。
王大明抬起手,用袖子给妻子擦干了眼泪,说:“快了。这个朝代少数人占据了社会的绝大部分财富,到处是贪官污吏,那些官二代,官三代,甚至官四代都过着荒淫腐化的生活,黎民百姓生活在水火之中。这个朝代用不了多久就会垮台。”说到这里,王大明转过身子,用右手一指,兴奋地说:“你朝山下看。多美的景致呀!”
芳馨转过身去,顺着王大明手指的方向望去,不禁失声叫道:“呀,太美了!真像一幅山水画!”芳馨从小看父亲写字作画,父亲也教她认字,画画。她心灵手巧,能背出《百家姓》、《三字经》、《女儿经》和《论语》,也喜欢画画。
此时,映入她眼帘的不是墙上挂的那些画在宣纸上的奇峰峥嵘或小桥流水,而是生机勃勃、气势磅礴的大自然:湛蓝的天上,飘游着几朵雪白的云彩;西天边浮动着一轮金色的太阳;起伏的大地上,满目嫩绿,像一条无边的绿绒地摩尼教毯,在太阳的照射下泛着金绿色的光芒。
王大明和芳馨坐在山顶上,静静地观赏着面前的景致,几乎忘记了一天旅途的疲劳。
突然,从山下传来了爬山歌声:

日落西山天下黑,世道昏乱官心黑。
贪官污吏遍地跑,榨干百姓脂和膏。
春种秋收累弯腰,一年到头吃不饱。
人间地狱真残酷 冤魂孽鬼到处哭。

转眼间,太阳涨大,金色变玫瑰色,像一只巨大的玫瑰色气球,悠然降落,余晖给白云镶上了玫瑰色边缘;突然,太阳坠到了地平线下,随即天空迅速幻化为铅灰色,云彩变成了灰白色,夜幕徐徐拉开,起先是浅灰色,接着是深灰色,最后变成了黑色。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王大明如梦初醒,说:“我们该下山了。”
这时,天色完全黑了下来,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常言道,上山容易下山难。面前是陡峭的山崖,一条羊肠小道,像一条深灰色的带子,从山顶向下飘去。有的路段十分险恶,万丈深沟夹着狭窄的道路。即使在白天走这样的山路,人也会心跳腿颤脑袋发晕,何况漆黑的夜晚,除非你是熟悉路的山里人。
芳馨说:“要不我们在这儿呆一个晚上,明天早上再下山。”
王大明说:“那敢情好。要是遇到老虎豹子怎办?大黄可以对付饿狼,对付不了虎豹呀。再说,要是遇到土匪怎办?依我看,还是下山找个安全的地方打尖过夜。”
王大明一行开始下山,没走几步,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橘黄色的宫灯,像一轮皎洁的满月,照得前面十步之内如同白昼,但看不见提灯笼的人,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提着。
他们十分惊喜,但没有感到丝毫的恐惧,他们知道这是天神帮助,心中默默地念道:“我们牢记天神的恩惠,子孙后代行医施善,解除人们的病痛,报答天神。”
山路坡度很大,芳馨不能骑马,只好步行。大黄走在前面,芳馨跟着大黄, 摇晃着纤弱的身躯,一寸一寸地移动着小脚。王大明牵着马走在芳馨身后,伸出一只手护着她。他们跟着宫灯一直走,走下了陡峭的山路,爬过了一道道山梁。
第二天早上,当太阳从彩虹山顶露出红扑扑的笑脸的时候,他们在一条小溪边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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