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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光

 

风儿乘着小鸟的翅膀

轻啄我的脸颊

太阳牵我骑上绿色的马儿

    草原铺好了柔软的毯子

花儿送来阵阵芬芳

啊,远天没有边际

前方没有暗影

我的心中升起万道光芒

 

 1

 

     在一个暴雨过后的清晨,美丽的彩虹照亮了草原,人们仰望天际,欣喜地说:伟大的尊者,或许会降临草原……而那天,就在那个出现祥瑞的时刻,尼玛和德吉恰巧出生了。

       他们是一对孪生姐弟,姐姐比弟弟先出生二十多分钟。看着可爱的宝宝,孩子的父亲、母亲,还有外公、外婆满心欢喜,暗暗期待着奇迹的发生。

       但几天后,当这对孪生姐弟终于睁开眼微笑时,全家人发现,小一点的弟弟双眼总是奇怪地转动着,白眼球多,黑眼球少。无论拿什么颜色的头巾逗他,他滚动的眼睛里都不会显出色彩的倒影……

       外婆从襁褓中小心地把男孩抱到太阳下面,轻声呼唤他。男孩听到外婆慈爱的声音,转动小脑袋,侧起耳朵,探寻着外婆发出声音的部位和方向。

       孩子的外公、父母都吃惊得面面相觑。泪水不由得从外婆的眼睛里落下来,落到了男孩微张的嘴巴里。男孩尝到那咸咸的味道时,小小的心猛地紧缩了一下,像是感受到了什么错失一般,顿时不安地啼哭起来。

      “唉……就给孩子起名叫尼玛(即太阳)吧,希望他能还清前世的业债,终有一天见到光……”外公桑丹叹着气,从外婆怀里抱过孙儿一边仔细看着,一边沉痛地说。

       从那天起,尼玛开始听到人们对自己不断发出的叹息。那些或长或短、或轻或重的叹息,就好似迷雾,令尼玛看不清周遭,也看不清自己。

       然而尼玛的命运才刚刚开始。当他刚满四个月时,他的父亲不幸生病去世了,他从此失去了父爱。满七个月时,妈妈抛下他和姐姐德吉离家出走,此后音信全无。尼玛再也听不见妈妈的呼吸,再也不能在妈妈温暖的怀抱里吮吸乳汁。原本已是盲童的他,生活变得更加残缺不全。不久,姐姐德吉被爷爷奶奶接走了,冷清的家里只剩下外婆、外公和他自己。

       可时间并没有沉寂下来,外公和外婆对尼玛的怜爱也没有停息。于是,自小尼玛会说话的那天起,他就会唱歌了。他在外公外婆吟诵的歌谣中成长,在他们讲述的故事中寻求着光。当尼玛长到七岁时,他已成为一个独具语言表达天赋、聪慧而快乐的男孩。

       这天早上,和往常一样,外公去山上放牧了,外婆在家里一面烧茶做饭,一面和尼玛一起开心地说唱着:

       外婆:你今天去哪儿了?

       尼玛:去放初生牛犊了!

       外婆:午餐带的干粮是啥?

       尼玛:一盘飞禽走兽的粪!

       外婆:在哪里享用的啊?

       尼玛:我把干粮放在路边,系鞋带时被狐狸叼走了!

       外婆:那狐狸呐?

       尼玛:跑回洞里了!

       外婆:那洞呢?

       尼玛:洞口长草了!

       外婆:那草呐?

       尼玛:草被马吃了!

       外婆:那马呐?

       尼玛:马上绑着皮口袋!

       外婆:那皮口袋呐?

       尼玛:被狗拿走了!

       外婆:那狗呐?

       尼玛:狗跑进树林了!

       外婆:那树林呢?

       尼玛:被一把火烧了!

       外婆:那火呐?

       尼玛:被一场雪熄灭了!

       外婆:那雪呢?

       尼玛:被太阳融化了!

       外婆:那太阳呐?

       尼玛:太阳绕着地球回家去啰!!

       尼玛以自己伶俐的口齿,欢喜地与外婆对答着绕口令。烧完茶,吃过午餐的糌粑,外婆便牵着尼玛,来到村头树下人们聚集的地方,让尼玛给大家朗诵《萨迦格言》。

       大人们盘坐着,翘首等待着小尼玛。尼玛站在中间,毫不胆怯地放声朗诵起来:

       把知识远远抛弃,

       就像茶滤子抓住了残渣,
  却把精华白白扔掉了。

       庸人聚集成堆,
  也干不了大事;
  茅草捆得再粗,
  也做不了房梁。

  不经考虑把事情做好的人,
  不能说他是一个聪明人;
  小虫子在地上爬出的字迹,
  不能说他是一个书法家。

  在坏人集聚的地方,
  贤者得不到尊敬;
  在毒蛇盘踞的洞穴,
  松明也放不出光芒。

  有财富而吝啬不用,
  是没有享受的福气;
  当葡萄成熟的时候,
  乌鸦却害了嘴疮。

  依靠别人扶持的人,
  总有一天要垮台;
  依靠乌鸦腾空的乌龟,
  终于跌落在地上。

       ……

       小小的尼玛自幼在外公外婆的口授下,能将《萨迦格言》大部分倒背如流,还能背诵很多经文。但其中的要义他并不能完全领悟,只是锻炼出了他极好的记忆力和表述能力。而通过一次次给村民表演朗诵,人们对他的怜悯和惋惜已渐渐转变了。这天,尼玛刚背诵完一大段《萨迦格言》,大人们不由得阵阵喝彩。

     “尼玛长大后会去山洞里禅修,成为一位禅修大师。”尼玛的外婆自豪地宣布。她早已为尼玛设计了一个自认为适合的未来,因此一直潜心教授他背诵经文、格言等知识,要他找到回归内心的路,如此修炼,有朝一日他成为禅修大师后,便会造福村民,自然不愁衣食,而她百年后也就无后顾之忧了。

     “让尼玛去拉萨吧,说不定有更惊人的成就……”有村民天真地说。

     “是啊,尼玛这么聪明啊!”

      尼玛接受着大人们的称赞,稳稳地站在人们中间,笑容灿烂,神情坦然。

     “嗨,尼玛,快告诉我们,你家的马是绿色的还是白色的?”几个被冷落了的孩子围拢尼玛问道。

      孩子们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尼玛一阵阵发蒙,他怔怔地站在那儿,一时不知所措。

     “哼,分辨不了颜色的人,会有多少智慧?”孩子们从尼玛的脸上读到了茫然。他们明白,说起眼睛的缺陷,就是攻击尼玛的最大要害,尼玛的自信和欢喜会即刻崩溃。

      “颜色?颜色就那么重要吗?”尼玛有些慌乱地答道,声音变得比先前朗诵时小了很多。

       孩子们发出残酷的嘲笑声,像狂风一般,扑向尼玛颤抖的心。尼玛咬紧牙关,不肯认输。他努力回想着:除了外公和外婆,他最好的朋友就是自己家里的那匹马。每天,他牵着马尾巴和外公一起去山上放牧,或者骑在马背上越走越高……

      “绿色!”尼玛抬起头,坚定地回答道。他虽然不能看见色彩,却对词汇有着自己的觉察力。“绿色”这个词对尼玛而言,似乎有着独特的意义,他相信并不懂得人类语言的马儿和并不能用眼睛看到颜色的自己一样,是在用心体会一切。而和马儿在一起时,总令他心里温暖和明朗,这与他对“绿色”这个词汇的感受正好相同。

       孩子们更加猛烈地哄笑起来:“真是瞎子!世上哪有绿色的马!”

       孩子们的嘲笑和恶语终于撕裂了尼玛心中最后的防线,愤怒的血液涌上尼玛的头部。尼玛抡起双臂,猛地推开站在自己跟前大声狂笑的小孩,朝旷野跑去。他一边跑着,一边流着泪水喊道:“你是绿色的马儿,我是会飞的鸟儿……”

       孩子们吃惊地望着尼玛显得有些疯癫的背影,不安地议论道:“尼玛怎么了?尼玛看到了什么吗?”

       尼玛却在这时被一块草石重重地绊倒了,鼻血也磕了出来。

      外婆跑过去扶起他,心疼地落下泪来:“宝贝,明年外婆就送你去拉萨……”外婆一面给他擦鼻血,一面安慰着尼玛。

      

 2

 

       所谓明年,很快就到了。但一个盲童并不可能前往拉萨寺院学习生活,尼玛一心惦念的,只能是外公的承诺。外公曾说:在他年过七岁,第一颗门牙脱落后,就可以单独去山上放牧了。

       外公外婆经不住尼玛的一再恳求,这天,只好将装满糌粑的羊皮小野餐袋装进他的怀里,把牧童标志的牧羊鞭子“吾儿朵”正式交到了尼玛手中。

       尼玛终于独自踏上了通往梦想的第一条道路,他拽着自己心爱的“绿马”的尾巴,赶着牛羊,一大早走向了大山。

       空旷的山野,流水声和鸟儿的鸣叫声在回响。尼玛停住脚步,趴在地上触摸,探索草滩是否潮湿和密集。

       他摸到了一个拴马的木桩子,顺着套在木桩上拴马的绳子,他听见马儿嚼食青草的声音。

      “别的牧童把马拴在这里,肯定因为这儿水草肥美……”想到这里,尼玛灵机一动,把别人的马儿放了,把自己的绿马拴好,让羊群就地停下来吃草,然后美美地躺在草地上,享受着阳光和山风。

     “你是盗马贼吗?为什么放跑我的马?”当尼玛耳畔回响着百鸟的歌声、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时,村里的牧童洛桑和另外几个孩子跑过来对他大声喊叫道。

       尼玛低下头,想否认,说自己看不见,所以不可能干坏事,但这些话无法出口。

      “怪不得他会变成瞎子,上辈子也许也干过不少坏事吧!”孩子们议论纷纷。

       尼玛的脸阵阵发烫,头埋得更深了,似乎为自己双目失明而深感羞愧。

       孩子们还在数落他,尼玛摸索着站起来小声说:“我这就去把你们的马找回来,你们能帮我骑到马上吗?”

      “你看不见,怎么骑马去找……”洛桑望着矮自己一头,长着大大的耳朵、高高的鼻子的尼玛,有些担心地问。

     “我知道你的马儿在哪里吃草,我一定会找回来的!”尼玛面朝远方,自信地笑道。

      洛桑和几个孩子一脸疑惑,有些茫然地望着他。

      “我能行的!”孩子们的犹豫带给了尼玛一丝安慰,他再次恳求道。

      “那……好吧,你小心啊!”洛桑一边说着,一边把尼玛扶上马背。尼玛面朝太阳一声吆喝,双腿一夹,他的“绿马”立刻在山野间疾驰起来。

       山风躲之不急,从尼玛的耳下呼啸而过。尼玛双手抓着马儿的鬃毛,身子紧贴着马儿起伏的脊背骨,兴奋地欢叫起来。

       突然,一条旱獭从草丛里飞窜而过,“绿马”始料未及,惊吓中急刹脚步,仰起前蹄发出阵阵嘶鸣。

       马儿的鬃毛从尼玛的手中滑开了,尼玛的身体也与马儿的脊背分离,仰面摔落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绿马”愧疚地舔着主人的脸颊,低声唤叫着尼玛。尼玛终于醒了,他摸了摸湿漉漉的肿痛的后脑勺,摸到一个肿起的大包,明白自己又跌伤了。

      “你没事吧,宝贝?”尼玛搂住马脖子,贴着它的脸颊问。

       洛桑和孩子们找来了。“啊!你受伤了?!”孩子们见尼玛满头是血,忙找来草甸下凉凉的鹅卵石,贴在他后脑勺上,帮他消肿止痛。

     “啊!不要碰!”尼玛痛得推开洛桑的手,“我没事,就是担心外公外婆不会再同意我放牧了。”说着,不知因为疼痛还是担心,尼玛抱着“绿马”呜呜地哭了起来。

      “有办法了!”洛桑望着尼玛说道,他转身拔来狼毒草,编成了一顶帽子。

      “等到他们睡着再摘下草帽,他们就不会知道你摔下马受伤了。”洛桑一边小心地给尼玛戴上一边说。

      “你快回去吧……村里传话说你们家来了一个女人。”一个孩子支支吾吾地对尼玛说。

      “是啊,我的马儿已经找到了,我们是来找你回家的。”洛桑忙说,“我差点忘了!”他挠着脑袋笑道。

      原来,当年抛弃儿女私奔的女人——尼玛的妈妈巴桑回来了。但是尼玛并不知情。

     “噢,会是谁呢?”尼玛被孩子们扶起来,他希望是很久没见的姐姐德吉回来看望自己了,但姐姐还小,不是女人。他扶好洛桑给他编的草帽,拽着“绿马”的尾巴,一边猜想着,一边在孩子们的陪伴中朝村里走去。

     

 3

 

       刚走到家门口,尼玛听到一个陌生女人在对外公外婆说:“拉萨来了一位叫萨布瑞亚的德国盲人姑娘,她和丈夫保罗一起建了一所非常漂亮的盲人学校,吃住和学费都不要,我是专门赶回来接尼玛的……”

       听到女人这么说,尼玛的心顿时怦怦乱跳起来。女人话音刚落,屋里便传来外公的咳嗽声和怒斥声:“你抛弃可怜的尼玛,现在还有脸回来?”外公悲怆的声音像粗砂般扑向尼玛的耳鼓,令尼玛一时间心中木然得一片空白。

     “难道那个要带我去拉萨读书的女人,就是曾经抛弃自己的妈妈吗?”过了半晌,常在睡梦中嗅到的气味,游丝一般向尼玛拂来。

       就在这时,孩子们把尼玛推进了屋。

      “啊!尼玛,你又摔伤了?”外婆一眼看见尼玛草帽下面的血迹,忙上前搂抱他。

     “孩子眼睛看不见,还能怎么认字?”外婆把尼玛抱在怀里,问着坐在角落里的自己的女儿、尼玛的母亲巴桑。

      “萨布瑞亚和她的丈夫保罗是专门为盲童教书的。”巴桑的声音在颤抖。她抬眼窥望头上流着血、双目失明的陌生的儿子尼玛,脸色不由变得苍白,像是悲伤又像是害怕。

      “你为了和村里那个有家室的米玛在一起,两个人私奔到了拉萨,却让可怜的尼玛承受了报应,真是造孽啊!”外婆痛心地哭道,并不回避挤满屋里屋外的村里人。

       小尼玛被外婆紧搂着的双臂勒得喘不过气来。但他仍竖起耳朵,全心体会着那个角落里的女人带来的讯息。于是,他感到一束明亮的光像是从天而降,悄悄落在心里,他忘情地微笑着,沉浸在对未来的憧憬中。

       “唉,也好,我们都老了,再也照顾不了尼玛了……”外婆叹息道。尼玛正要帮外婆擦眼泪,却感到一双强壮的胳膊伸向了他。

       “尼玛……请原谅妈妈,妈妈做梦都在想念你们……”尼玛害羞地躲闪着扑面而来的热流,心里并没有丝毫怨恨,此时拉萨像金光绽放一般,正在召唤着他。                

 

4

 

       第二天,尼玛要去拉萨读书的消息传遍了远近的村庄。人们将信将疑地来给尼玛献哈达以表祝福,还拿出五元、十元等不同面值的钱为他集资送行。

       尼玛跟着母亲巴桑搭上了一辆前往拉萨的大卡车,他们风餐露宿地整整坐了十一天车,终于来到了拉萨。

       小小的盲童学校坐落在拉萨河畔一个僻静的巷子里。刚走到学校门口,尼玛就听到里面传来阵阵欢笑声。当母亲巴桑推开沉甸甸的校门时,尼玛忙躲在巴桑身后,这时一群孩子跑上前热情地牵起他的手,把他带到了院子里。

      “你是从哪里来的?”孩子们围着尼玛,争先恐后地摸着他的面颊、手和衣裳。

     “我从甘孜的一个小村子来。”尼玛答道。他的心在激动地跳动着,因为从孩子们抚摸自己的稚嫩的手掌中,他感知到大家年纪一般大,而且都是盲童。

       一阵花香飘来,尼玛暗暗想着:“原来这个世界上,并不只有我一个盲童啊!”

      “尼玛,欢迎回家!”突然,一双温暖的大手像两片柔软的树叶般,轻轻拂到尼玛的脸上。

      “我叫萨布瑞亚,是这个学校的创建人。”尼玛听到萨布瑞亚的声音像泉水一般,沁入自己的肺腑。一股甘甜顿时在他的周身弥漫,他面朝萨布瑞亚,好像一朵向日葵找到了太阳,忘情地微笑着。

       时间从那一刻开始,仿佛驰向了神话的港湾。尼玛的生活完全改变了。这天,当尼玛的妈妈把他交给萨布瑞亚,告别离开后,尼玛和孩子们走进教室,倾听到了他人生的第一课:“孩子们,失明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青藏高原紫外线强烈,对眼睛的伤害要比其他地域严重,所以失明儿童的比例远远超过了其他地区。但失明也并非不幸,我们还有其他感官可以感受太阳、鲜花和生活,所以今天来到这里,我希望你们能通过学习获得独立生活的能力,并把我们的笑容回赠给这个世界……”萨布瑞亚在开学典礼上的讲话,像一道闪电照进狭谷,令尼玛的心顿然明畅。

      一阵清脆的铜铃声响起,晚餐时间到了。尼玛随孩子们走进小餐厅。

     “孩子们,用鼻子嗅一下我们今天都准备了哪些食物?”学习无时无刻不在进行。萨布瑞亚希望通过强化其他感官的机能来弥补失明的缺憾。

      “老师,是土豆,还有牛奶……”尼玛举手抢先笑道。他嗅到自己和外公给牦牛挤奶时那股熟悉的气味,还有外婆在火炉上煮土豆的香味。

       晚餐果然是煮土豆、牛奶还有牛肉饼子。

       尼玛捧起自己的那份,美美地吃着。

       “大家有没有注意到,我们吃饭的碗是瓷的还是不锈钢的?我们的食物里都放了哪些调料?”

       孩子们在萨布瑞亚的悉心引导中,以触觉、嗅觉、听觉、味觉等感官了解着晚餐及其背后的世界。

       “我……我从煮土豆里嗅到了炉火和中午阳光的气味!还听到了过去时间里,厨娘的笑声……”同学们的快乐感染着尼玛,尼玛已经毫不害羞了,他站起来大声说道,脸上和心中已是满满的笑容。

      “噢,很好!尼玛,非常好!”萨布瑞亚由衷地夸奖道。

       到了晚上,尼玛被萨布瑞亚安排和六个孩子同住一间宿舍,是三层的上下铺。因为尼玛是新来的,大家给他留了方便些的下铺。尼玛嘿嘿笑着,听见同学们上下跳蹿,猴子一般机灵,他想自己过不了几天一定也能像同学一样自在地爬上爬下床铺,自己去盥洗间,自己做好一切事。

       这一晚,尼玛在同学们的帮助下,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满怀好奇和兴奋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第二天一早,窗外第一束光刚刚落到尼玛的脸蛋上,尼玛猛然坐起来,他穿上学校给他的新衣服和新鞋子,在校园里铜铃的轻响中,拥到萨布瑞亚老师的身旁。

       萨布瑞亚给每个孩子都发了一根盲棍,要他们左右试探,代替眼睛,探索道路。

       尼玛兴奋地用右手紧紧握住盲棍,他一手扶着墙,慢慢地向前迈出了步子。几步后,尼玛踏上了学校的草坪,用盲棍顶端仔细感受着草甸上花儿的高矮,他小心绕过花朵,又沿着一条弯曲的小径走到办公楼的石阶下,用盲棍探出石阶的高度,抬起双足跨步走上石阶。但下楼时,探出的盲棍和迈出的步子还不能一致,尼玛一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了下来。萨布瑞亚和保罗连忙过来扶起他。

     “摔疼了吗?”萨布瑞亚着急地摸着他的头和身上。

     “老师,您过去也常常摔跤吗?”尼玛不觉得太痛,只是满心沮丧。

     “是啊,小尼玛,我自从失明后,就看不到前面的东西了,经常被撞倒、绊倒。”萨布瑞亚笑起来,“我们是盲人,免不了摔跤,不要不好意思……”

       尼玛疑惑地听着萨布瑞亚的话语和笑声,心里暗暗重复“我们是盲人……”,他一面扶着盲棍站起来,一面学着萨布瑞亚说:“我们是盲人。”就在那一刹那,尼玛也轻松地笑了,像是放下了双目失明的重负,接受了摔倒带来的体会。

       尼玛朝同学们走去,兴致勃勃地和同学们在小小的校园里握着盲棍到处点探摸索,他从一点一点的细节中,悉心感知和了解着自己的家园。

       午餐后,萨布瑞亚提议大家走出校门,去见识外面的世界。

       但从小,尼玛除了自己村庄里的那座大山外,哪里都没去过。还有的孩子甚至被锁在黑屋子里,根本没有迈出过家门。

       大家默不作声,既满心渴望,又非常害怕。

      “萨布瑞亚老师领着你们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跟着大家。”保罗鼓励道。

       尼玛旁边的小同学格桑突然哭起来:“老师,我哪里都不要去,我就待在学校里。”

       “勇敢一点,以后我们长大了,还要独立生活呢!”萨布瑞亚说。

       尼玛心里也很胆怯,但他抬起小手,轻轻帮格桑擦去眼泪,温柔地对她说:“不要怕,长大后我们还要当外公外婆呢,不出门工作,怎么养活小孩呢?”

        尼玛的话语引来老师和同学们的一阵笑声。保罗拍拍小尼玛的肩膀笑道:“说得好,孩子,那么这位未来的小外婆就交给你照看了!”

       尼玛害羞地挠头笑着,悄悄牵起小格桑的一只手,凑近她的耳朵说:“不松不紧地握好盲棍,朝前面探路时灵活地用盲棍左右点探,哥哥牵着你,不要怕!”

       正午的阳光飘洒着青草汁的奶香。萨布瑞亚领着十多个盲童,推开学校沉甸甸的木门,走上了大街。

       看到一位外国女子领着一群盲童突然出现在大街小巷,人们纷纷好奇地围过来。

      “谢谢大家帮忙,可我们出来是为了要和大家一样能到处去的。”热心的人们过来扶萨布瑞亚,又去抱孩子们,萨布瑞亚一面道谢,一面婉言拒绝道。

       人们吃惊地注视着他们,让出一条路给他们过。

       一个孩子跑上来,跟着尼玛走了一段路,好奇地说:“难道这棍子长有眼睛吗?我能试试吗?”说着,恳求尼玛把盲棍借给他。他闭上眼睛握着盲棍四处走时,一个趄趔摔倒了。

       尼玛忙摸索着扶起他,对他说:“盲棍没有长眼睛,眼睛长在我们心里!你学会用自己的心感受道路,就会适应的。”说着,尼玛牵着小格桑,在人们的惊叹声中跟着萨布瑞亚,像一个小明星一般抬头挺胸地握着盲棍朝前方点探着左拐右行,来到一座寺院里。

       寺院正在做法事,萨布瑞亚停下来,对孩子们说:“这里有最丰富的声音、气味和形状,孩子们,今天大家要发挥自己所有的潜能去感知!”

       萨布瑞亚话音刚落,尼玛侧耳聆听,立刻从寺院大堂高高的法座方向听到了住持右手持金刚杵,左手轻摇金刚铃,从胸腔深处发出的颂祷。与此同时,尼玛还嗅到了大堂外面供奉神灵的香柏燃烧的气味;感受到了随风摇曳的桑烟勾勒出的婀娜形状。他甚至还从信众的脚步声中,推测出他们鞋子的模样、年龄特征、身体状况以及些微心境……

       萨布瑞亚惊喜地握着尼玛的小手,抚摸着他的脸颊,对他赞赏不已。

       从此,尼玛变得更有自信,也更加努力了。当同学们已经熟睡后,尼玛还在校园里练习上下阶梯,感受每一刹那的环境;早晨大家还没起床,尼玛第一个来到教室学习、背诵课文。

       那时,萨布瑞亚在拉萨的盲校刚刚建立不久,只有三个班级,分为一年级老鼠班、二年级老虎班、三年级兔子班。尼玛在第一个月来到老鼠班的门口,把小手贴在教室门外挂着的老鼠木刻板上时,老鼠的短尾巴、调皮的小眼睛立刻在他的心中栩栩如生。接着,他像怀揣着一只跳跃的小老鼠,和同学们一起跨进教室,小心翼翼地在自己的课桌前坐下来。

       萨布瑞亚发给大家印有三十个藏文字母的盲文纸,然后把孩子们的双手逐一放在盲文页面上。

       每六小格中,不同的藏文字母由不同点位凸出的圆点表示。尼玛激动地用十指的指尖触摸着,他一面伸长耳朵,跟着老师念诵,一面反复记忆着三十个藏文字母。

       一堂课下来,尼玛第一个举手站起来回答老师的提问。老师每念出一个藏文字母,他就能准确地指出字母所在的点位。

      “尼玛,不要着急,慢慢来。当你每拼出一个字时,你就将打开一扇光明的门……”萨布瑞亚满意地望着活泼可爱、记忆力超群的尼玛,鼓励他说。

       这天起,尼玛躺下睡觉时也在背诵,吃饭时也在反复记忆。他早起晚睡,在教室里如饥似渴地感触着藏文、汉文和英文,沉浸在一个个凸起的圆点构筑的谜一般的盲文世界中。

       一个学期下来,尼玛的十根手指简直像眼睛一样,变得格外灵活和敏感。凡是触到之处,他感知到的东西就会像闪电般立刻映入他的脑海。他已学会用锥笔、字板在盲文纸上进行拼写和练习,并学会了使用盲文打字机。

       尼玛原本欢喜的心,在学习和阅读中变得更加开放和喜悦了。课堂上,他总是第一个站起来向老师提出疑问,下课后他和老师、同学们总是有着说不完的话。每次上音乐课和歌舞课时,则是尼玛最开心的时刻。

       这天下午,同学们来到校园里初练马头琴弹唱。大家对马头琴都还有些生疏,尼玛却急不可耐地挎上和自己身高差不多长的马头琴,跳到同学们围起的圈子中间,大声笑道:“让我先来给大家弹唱一首家乡的歌,好吗?请大家给我鼓掌吧!”说着,尼玛弹起马头琴,放声唱起小时候故乡的民歌《阿酷强巴》:“阿酷强巴啊,草原上自由的牧人,我梦想有花一样的姑娘,还有金马鞍的坐骑,系着一串银马铃。啊,阿酷强巴啊,梦想花一般的姑娘,金马鞍、银马铃,追随着朵朵白云,游牧四方……”

       原来,尼玛酷爱音乐,一有空就缠着音乐老师教自己弹唱,手指头都弹拨得打了水泡。但这天他忘记了手指的痛,放声歌唱着,声音洪亮,扮作草原牧人的样子,脚下翩翩的弦子舞步柔美而富有男子气息。

       萨布瑞亚听着感动不已,心里暗暗想道:“尼玛真是一个多才多艺的聪慧孩子啊!”

       这年夏天,尼玛迎来了自己到拉萨盲校的第一个生日。他穿上临行前外婆给他准备的崭新的小藏袍,打算在生日聚会上好好表演一番。

       他一走进气球飘荡的教室,同学们便齐声唱起生日祝福的歌。一向开朗外向的尼玛突然脸红了,他的心怦怦直跳。尼玛捧出一个自己亲手剪贴的小信封,走到萨布瑞亚老师跟前说:“萨布瑞亚和保罗老师,你们就像我的爸爸和妈妈,这是我送给你们的感恩的礼物。”说着,尼玛大声朗诵起来,先用藏语,再用英语。小时候不太懂的萨迦格言如今他已完全领悟,所以讲起来抑扬顿挫,语调和语速把握得十分恰当,英语发音也非常标准。

       萨布瑞亚一面欣赏着尼玛的朗诵,一面打开信封,抽出写满盲文的纸片。她抚摸着上面尼玛凭着记忆拼写和翻译的几段英文萨迦格言,惊喜地笑了。

      “老师,我的英文能力有限,您可以帮我修改吗?”尼玛朗诵完,向萨布瑞亚行礼说道。

       萨布瑞亚收起笑容,俯下身轻声问他:“尼玛,今天是你的生日,许个愿吧!”

       同学们点燃了生日蜡烛,把尼玛牵到生日蛋糕前,静静等待着。

       尼玛慎重地弯下身,把脸贴近蛋糕,感受着气味香甜而温柔的火苗。他双手合十,屏住呼吸,认真地许下了愿望。

      “可以告诉我们你许了什么心愿吗?”一阵掌声中,同学们争先对尼玛说。

      “嗯,好吧!”尼玛想了一下,对大家说道,“在来到盲童学校之前,我的梦想不过是骑着自己心爱的‘绿马’放牧。但现在,和萨布瑞亚、保罗老师以及同学们在一起,我一心梦想的是能像萨布瑞亚和保罗老师一样,骑着心爱的‘绿马’,穿越乡村和草原,去寻找那些被关在黑屋子里,被幸福抛弃、被歧视、失去独立生活能力的孩子们。我想带他们来到拉萨盲校,教会他们读写和知识,让盲童心里和我们一样充满光和力量!”

       孩子们一阵欢呼,尼玛这个愿望正是孩子们共同的心愿。萨布瑞亚在一旁听着,不禁流出了欣喜的眼泪。尼玛也哭了,他和同学们紧紧拥抱着,仿佛愿望明天就能实现……

       明天,不久真的到来了,仿佛是黎明前的曙光。尼玛在萨布瑞亚和丈夫保罗的帮助及推荐下,被送往英国托尼斯国际语言学校学习。

       之后尼玛辗转到美国、德国、韩国等国家进修学习,再回到校园时,他已长大成人。尼玛从最初担任一名英语老师做起,很快成长为拉萨盲校第一任藏族校长。他热情洋溢,到处去为盲童们演讲,到处寻找孤独的盲童,将萨布瑞亚和保罗开创的西藏盲童的教育事业承担起来,成为西藏盲童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