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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刻刀下的时光

 

碧蓝的江水在旋转

山风把树林追赶

我雕刻的文字也在月光中呼唤

一万年后还能听到节奏

把你心里的灯点燃

 

1

 

       九岁这年,作为家里“波罗木刻”的第四代传人,朗加的童年突然结束了。他只能整日盘坐在卡垫上,左手捧着木刻板,右手握着刻刀,开始跟随父亲学习具有悠久传承的木刻技艺。

       对木刻这件事,朗加其实并不陌生。从记事起,他就看到父亲手拿刻刀,在一块块木板上舞动,一块块刻满图案和经文的木板在父亲的刀下渐渐清晰起来。可是他并不知道,自己出生的波罗乡,就是整个藏区最有名的“木刻之乡”,而充满传奇色彩的“波罗木刻”,是被称为“西藏雕版印刷鼻祖”的一项宝贵的文化遗产。

       朗加再也不能出去玩耍了。

      微风拂过,青稞麦田在夏日山野中恣意摇曳着,像有一百个顽童在麦芒下捉迷藏;山巅上,黑牦牛也在嬉戏角逐……朗加在桦木板上一刀一刀练习着笔力,不过,只要父亲丹索转过身,朗加就忍不住神往地朝窗外望。

      “东张西望什么?!”丹索看到儿子心神涣散的模样,大声吼道。

       朗加忙收回目光,一脸委屈地握紧刻刀,埋头练习着。这些日子以来,朗加每天都盘坐着一动不动地练习木刻,让他感到腰酸背痛。他的小膝盖一直盘坐着,完全失去了知觉;脖子也因为低头太久,变得又僵硬又疼痛。还有握着刻刀的小掌心,打起的水泡磨破了皮,灌了脓,一直不愈合,稍稍用力就疼得钻心。“啊呀!”朗加刚刻完一行藏文字母,手掌心就一阵刺痛,让他忍不住叫了起来。

      “叫什么叫?!刻经人都是这样的,不许停下来!”丹索厉声说道,并不理会小小儿子全身的疼痛。

       朗加满眼含着泪水,刻满一面板子后,就开始冲洗木刻板。手心的疼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让他将水错倒在了木刻板的反面。丹索看到儿子一早以来满脸的不甘愿,强忍的怒火终于爆发了。他取来马鞭抽打着朗加的屁股,一面抽一面骂道:“你这头没出息的懒猪……”

     “阿妈,救我,阿妈……”朗加哇哇大哭着,呼喊着母亲曲珍。曲珍在门外含泪看着,却没有进来劝阻。

       挨完一顿马鞭后,朗加还没来得及好好哭一场,父亲就让他继续雕刻,一直到晚上十点半。

       曲珍被丹索拦在门外,临睡前也不允许她进来看朗加。他对曲珍说:“男孩子就要多经受磨练。朗加以前比较贪玩,只有让他坐得住板凳,耐得住寂寞,他以后才能成才。”

       朗加并没有听到父母的谈话,他独自倒在小卡垫床上,哭泣了很久才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曲珍把早茶和糌粑端到儿子的小床前,照顾儿子吃完了早餐。妈妈一出去,朗加又迷迷糊糊地倒下睡着了,当丹索进来给儿子上早课时,看到他还在酣睡,不禁大吼一声:“这头毛驴!”他一把将朗加从被窝里揪出来,伸手又取下挂在柱子上的马鞭。

       小朗加吓得一面哭喊着求饶,一面抓起衣服胡乱就往身上套,情急之中,竟把短裤当背心套到了身上。丹索见状,忍不住笑了,小朗加算是躲过了这顿鞭子。

       父亲笑了,朗加却笑不出来。他慌忙脱下短裤重新穿好,匆匆洗过手,在小卡垫上盘坐好,就开始了藏文书法的学习和木刻练习。这是他一整天都要做的功课啊。

       整整一个上午,除了听父亲的教学,朗加咬着牙什么话都不想说。他不明白父母为什么要他学习这门手艺,心中只是暗暗盼望农忙季节快点到来,那时他就可以离开家,去田野里奔跑,去拔青稞,去捡柴或者放牧……     

       只要不用学习木刻,再重的活儿,他都甘愿去做。

       曲珍看出了儿子的心思。

       这天中午,曲珍给儿子端来他最爱吃的冬小麦做的牛肉饼和奶茶,她一边抚摸着朗加的头发,一边温婉地说:“宝贝,妈妈知道你很辛苦,但是只要你学好木刻经文,就能成为咱们波罗乡亲手雕刻《甘珠尔》的人了……”

       朗加吃着妈妈做的香喷喷的牛肉饼,乖巧地点头答应着。虽然妈妈的话他不完全懂,但妈妈的声音和爱怜,让他感到心里的痛苦减轻了许多。

      “妈妈,你可以把爸爸抽打我的那个可恶的鞭子拿走吗?”吃过午餐,朗加指着高高挂在柱子上的马鞭说。

      “好的,宝贝!看你爸爸还能怎么样!”曲珍笑着,起身踮起脚取下马鞭,和朗加一起把它藏到矮木床底下。朗加扑到曲珍的怀里,开心地笑了起来。

       “好了,宝贝,该上课了。”曲珍捧起儿子的脸蛋亲了亲。朗加听话地点头在小卡垫上坐好,开始认真地练习木刻。

       望着瘦小的儿子,曲珍心疼地抚摸着他的头。但是看着他一刀一刀灵巧地刻出的经文,她不由得含泪笑了。

       朗加见妈妈又望着自己掉眼泪,连忙停下来,用小手擦去她面颊上的泪水说:“妈妈,不要担心,我刻的经文一定会藏入德格印经院①的!”

       自从接触了木刻,朗加已经知道,如果哪个木刻人雕刻的经版被西藏的德格印经院收藏,那可是木刻人最高的荣誉。

 

2

 

       朗加是个听话的孩子,但每每刻错了字,父亲丹索的马鞭还是会落下来。半年、一年、两年,光阴流逝,小朗加渐渐长大了。他的脖子不再酸痛了;盘坐一整日双膝完全适应,伸屈自如;握刻刀的右手心上也长出了茧子。朗加的个子虽然没长多高,但他起早贪黑地勤奋练习,性格变得格外安静和专一。

       三年后,十二岁的朗加已经能写得一手漂亮的藏文书法,并能将各种藏文字体刻在木板上了。丹索十分满意地收起了马鞭,带着朗加开始四处游学和实践。

      游学的第一站是四川的色达寺。和朗加一起出行的还有波罗乡的另外五个孩子。丹索带着他们,系着乡亲们敬赠的哈达,骑马出发了。在蜿蜒的羊肠小道上,他们翻山越岭,经过一天的马背颠簸,终于来到波罗乡所在的县城江达。当他们终于看到平坦宽阔的公路时,几匹马都有些累瘸了。

       一位东风卡车司机答应带着他们继续赶路。丹索坐进了驾驶室,朗加和另外五个孩子爬上大车顶。这几个少年都是从小各自拜师苦学木雕,也都是第一次出远门,他们心里有着掩饰不住的激动和兴奋。坐在卡车后面,六个少年一路迎风高歌。经过两天的车程抵达康定的炉霍时,几个少年的嗓子都唱哑了。

       然而少年们很快尝到了游学的艰辛。从炉霍租来一辆拖拉机继续前行没多久,拖拉机的挂挡就坏了。一路人烟稀少,更不可能有修理站,大家只好弃车徒步而行。

       高原上的骄阳像一条喷火龙,简直能把人晒化了。丹索想了个办法:半夜起来赶路,走到第二天中午,就在路边垒起三石烧茶、吃糌粑、睡觉;到了下午六点半太阳偏西时再赶路,到晚上十点才休息,第二天凌晨四点半再继续赶路。

       这样差不多走了三天。几个长年盘坐在室内雕刻的少年,白皙的皮肤被晒得黑红脱皮,每个人脚上都打起了水泡。朗加的个子最小,身体单薄,总是落在最后。虽然他的背包被比他大的哥哥们背走了,但尚且年幼的他,脚痛得走成了一匹“瘸马”。

       这天,朗加感到自己的两条腿像拖着盐袋一般重,每走一步脚底就钻心地疼。就在这时,远远地,色达寺的僧人赶着牦牛来接他们了。六头黑牦牛卷起一阵尘土,小跑着停在他们跟前。

      “孩子们,快骑上来,辛苦啦!”寺院的僧人们一面给他们系上哈达,一面欢喜地对他们说。

       少年们简直像看到救星一样,想都没想就往牦牛背上爬。但是他们都没骑过牦牛,只见朗加紧抓着牦牛背上的鞍子,刚骑上去没走出几步,就掉了下来。丹索急忙跳下牦牛把儿子再抱上去,还传授给几个孩子骑牦牛的要领。朗加和伙伴们惊叫着,嬉笑着,摇摇晃晃地骑着牦牛,一个个感到格外开心。骑牦牛的新鲜体验,似乎让他们把五六天的颠簸辛苦都忘了。

       两天之后,漫漫行程到了终点,色达寺终于到了。

       这次的游学最主要的功课就是在色达寺雕刻《大藏经·甘珠尔》。《大藏经·甘珠尔》是藏传佛教的经典,而在种类繁多的波罗木刻雕版中,《大藏经·甘珠尔》的经文刻版可以说是最经典的印版。朗加梦寐以求的愿望就要实现了。

       在父亲及寺院老师的带领下,朗加和五个少年起早贪黑,全身心投入到每天的雕刻中。经过七个月零二十八天的埋头工作,他们终于出色地完成了雕刻。

       波罗木刻在藏地闻名遐迩,这七个多月里,不管是雕刻经版还是日常起居,朗加都能感受到四周投来的友善尊敬的目光。这可是在父亲的呵斥和皮鞭下学习木刻时从来没有体验到的。

       寺院每天都给这几位年少的波罗木刻艺人提供可口的饭食。木刻工作结束后,他们还拿到了一笔数目不小的薪酬,这更是几个第一次出来游学的少年没有想到的。少年们面面相觑,吃惊之余,深深地感受到了波罗木刻人的一份尊严……

 

3

 

       这年冬天,当朗加和少年们重返波罗乡,继续深入学习木刻技艺时,曲珍发现儿子变了。给他送去的茶总是凉了还不见他喝;屋里的灯亮到深夜才熄;早晨天还没亮,朗加就起来了;不等吃早餐,他已经开始专心木刻了。

      “宝贝,快歇歇,吃了早餐再工作吧。你爸爸说你的木刻技艺已经很好了。”这天一早,曲珍给朗加端来早茶和糌粑,望着朗加心疼地说。

      “妈妈,不要叫我宝贝,我有名字……”朗加微笑着,停下木刻,站起身走到放着早餐的矮桌前。

      “噢,儿子长大成人啦!”曲珍望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儿子,不禁喜笑颜开。

     “妈妈,你的儿子长大了,该是承担起波罗乡木刻事业的时候啦。”朗加说完,喝着妈妈熬的香浓的奶茶,心里美滋滋的。然而,朗加并不知道,木刻技艺不是这么几年就能学成的,更加艰苦的磨练还在等着他……

       第二年夏天,父亲丹索让朗加跟随波罗乡的十三位木刻艺人,启程前往金沙江对岸白玉县的寺院去雕刻印经版。丹索没有一同前往,这令朗加忐忑不安。第一次离开父亲单独去游学刻经,他非常担心自己是否有能力圆满完成木雕经文的重任。

       就在这种担忧和犹豫之中,朗加一行来到了金沙江畔。一看见滚滚的激流,朗加的双腿打战了,他闭上眼睛,被伙伴们扶上牛皮船。但牛皮船在咆哮的江水中随着漩涡打转,又被暗礁撞得飞腾起来,朗加紧抓船沿,吓得说不出话来。

       等到终于上岸的时候,朗加感到浑身无力,直冒虚汗,像是经历了一场生死。朗加的双腿还在发抖,突然,他想到自己每天雕刻的关于“人生难得”的经文,猛然有所领悟:自己的刻刀每天在木板上游走着,但他并不懂其中的要义啊……这样想着,他默默地跟着大家走向寺院。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作为一个波罗木刻艺人,不是单单在木板上雕刻这么简单,他其实每天都在和自己民族的文化打交道。这里面的学问,比雕刻技艺更博大、更深厚。他暗下决心,要以自己的木雕之刀,令其隽永于世。

       让朗加永生难忘的一段经历,发生在他十三岁的时候。

       这一年,他和波罗乡七个木刻学徒前往四川省石渠县的寺院继续深造。寺院的主持叫西热门巴堪布。第一次见到这位面孔俊朗的主持时,朗加心里很是欢喜。但很快,孩子们就领教到了堪布的脾气。

       西热门巴堪布对这七个少年要求非常严格,每天监督左右。因为七个少年都是出道不久的新手,堪布对他们刻的经文非常不满。朗加刻的经文也很难过关,堪布总是要求他重新雕刻。如果堪布特别不满意,他手里拿到什么还会顺手打过来。

       朗加心里很不服气,他想:“我已经雕刻过著名的《甘珠尔》,难道这还不够吗?我的技艺已经得到不少人的夸赞,怎么就这个凶巴巴的堪布看不上眼?他是故意找茬!”

      想着想着,朗加甩下雕刻刀,一刀也刻不下去了,恨不得立刻结束游学,返回波罗乡。

     “怎么,你刻着经文还满心傲慢啊?”西热门巴堪布似乎看透了朗加的心思,不知从哪里拿来一截棍子,朝朗加打过来。朗加捂着头就跑,西热门巴堪布气得紧追不放。追到院子里时,堪布扔下棍子,拔起支撑帐篷的木柱子,一路追打着朗加,直到朗加跌倒在地,连连求饶才罢手。

       朗加觉得,本已远去的和马鞭共处的日子好像又回来了。他和伙伴们刻经时总是胆战心惊,不敢有半点疏忽,因为一旦刻不好,堪布手里说不准什么东西就会和自己来个“亲密接触”。这几个孩子心里很讨厌西热门巴堪布,私下里骂他是“疯僧”。

       一次,当“疯僧”又因为他们刻出的经文不合格而打了他们时,朗加和几个少年从后窗跳出来,跑到寺院的后山上,他们不想再回去了。

       天慢慢黑下来,几个少年又冷又饿,而回波罗乡的路途无比遥远。即使回去了,没完成寺院刻经的学业,他们也会遭到家人痛骂,在波罗乡里抬不起头……想到这些,朗加和几个少年挤在一起,冻得哆哆嗦嗦,心里无限悲愁。

       这时,远远地,只见矮小残疾的师母卓玛一瘸一拐地走来,手里端着滚烫的酥油茶和牛肉包子。朗加和几个少年狼吞虎咽地吃着,没几分钟就消灭了手里的食物。卓玛默默地等他们吃完,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领着他们又回到了寺院。

      挨过饿、受过冻之后回到寺院,朗加和伙伴们忽然间发现了寺院里有以前没有发现的好。自从少年们到来之后,卓玛每天都要做五顿餐,在早餐、午餐、晚餐之间,还要给他们另外加餐两次。像牛肉包子、新鲜的热酥油汁蘸牛肉、酸奶、奶茶、饼子、牛肉煮面疙瘩以及酥油人生果米饭等高热量的美食,这可是在家里都不能天天享受到的。卓玛的悉心照顾,已经让少年们变得白白胖胖了。

       朗加和几个少年也不得不承认,西热门巴堪布学识过人,除了分秒不离地监督每个少年刻经版,每天还要教授他们藏文、佛学、历史文化等课程。西热门巴堪布高深的学识,令朗加和少年们不得不敬佩。在西热门巴堪布严厉的鞭策中,少年们每天都在进步。并且,西热门巴堪布每月还会发给每个学徒可观的生活补助……

       想到这些事情,这一晚,朗加和几个少年心中的郁闷及委屈渐渐舒散开了。他们决心留下来好好学习,不当逃兵。

 

4

 

       漫长的四年转瞬即逝,在西热门巴堪布严格地教导下,朗加和七个少年终于完成了寺院印经版的刻制。他们仿佛已脱胎换骨一般,成长为技艺超群的新一代波罗乡刻经师。

       离别的这天,朗加跪拜在恩师西热门巴堪布的脚下,深深地感谢他这一千多个日子里对自己的教诲。这一份师恩,他将终生铭记。

       从这以后,朗加和少年们的波罗木刻技艺开始名传四方,他们陆续接到青海、四川、云南、西藏各寺的邀请,为寺庙制作木刻。朗加还参加了全藏区藏文书法大赛,在一百三十三位决赛选手中,朗加脱颖而出,荣获第一名。

       朗加亲手雕刻的《甘珠尔》,也被收藏在德格印经院,实现了他年少时对母亲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