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年四月,丹真带着弟弟诺桑从县里的学校请假回来,一心想要参加珠峰牦牛运输队,以便能有机会最近距离地拜见珠穆朗玛圣母峰。
母亲白玛见到儿子们回来,非常高兴,连忙烧茶做饭;他们的父亲赤列却很生气:“你们不好好上学,回家来干什么?”
这几天,赤列正忙着给牦牛准备饲草和上山的食物,因为经由村里的长者安排,赤列家被轮派去参加珠峰牦牛运输队。这意味着赤列可以一天收入三百元,来回多次,算下来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爸爸,请您带我和诺桑一起去好吗?我们已经长大了,能成为您的好帮手。”丹真捧着妈妈特意做的酥油人生果饭,自信地说。
“让他们去吧。”白玛抚摸着小儿子诺桑的头,对赤列笑道。
赤列没说话,喝了一大口茶,朝着佛堂呶呶嘴,对两个儿子说:“爷爷不会同意的……”说着,他起身赶去村里开会。临走前,他又回头对两个满脸失望的儿子眨眼说道:“爷爷每次也不同意我参加牦牛运输队——”
丹真和诺桑看爸爸没有反对的意思,松了一口气,一起跑去找爷爷。
“波啦,波啦!”一看到爷爷次仁,兄弟俩就一起上前给爷爷一个热烈的拥抱,然后他们拥扶着爷爷入座,丹真舀起一勺酥油人生果送到次仁口中,诺桑端起酥油茶碗敬给次仁。次仁一时间高兴得满脸笑容。
“你们父子三人都要跑去找圣母赚钱吗?”次仁七十多岁了,这些年,他看到无数的人朝着他视为“圣母”的珠峰攀爬,心里生出很多忧虑,尤其是儿子赤列还曾参加攀登珠峰的培训,多次充当登山队员的背夫,上到海拔七千米以上,并教会了两个年幼的孙子穿登山鞋在冰雪上行走……
“我们世世代代敬奉大自然和神山圣湖,除了转山,不会升起攀登的贪念,而且,我们藏族人赖以生存的牦牛,让它们变成我们贪婪的奴隶,背负那么多东西冒着生命危险在冰雪上攀登,你们忍心吗?”欢喜过后,次仁收起了笑容,“大自然、神山圣湖养育了众生;牦牛给我们奶、酥油、肉食、牛毛帐篷和皮袍,我们该怎么感恩?我们要学会尊重和感激除了我们人类以外的存在,要有恭敬之心啊!”
丹真愣了一下。家里有五十多头牦牛,夏天赶到山上放养,入冬时牦牛都会自己认家门回家。家里的每头牦牛都有细微的差别和特点,所以丹真和弟弟诺桑给它们每一头都起了名字,每一头牛都能认得。在丹真的记忆里,家里除了取牦牛奶打酥油,剪牦牛的毛编制毯子、帐篷,从没有宰杀过一头牦牛。除非牦牛自己老死了,但因为有感情,也不吃老死的牦牛肉……
“波啦,我们也爱牦牛,所以想和牦牛一起去朝拜珠穆朗玛峰,地球的圣母。”丹真说。
“爷爷,听说珠峰是地球的坐标,科幻书里写的外星人、超人或者宇宙中的高等生命,我想说不定就能在珠穆朗玛峰遇见的!”诺桑神往地说,“并且,我长大后想学地质学,了解地球母亲的心灵,了解地球母亲为了什么凸出那么高……”
次仁没想到孙儿们的回答是这样的,看来两个孩子不是觉得好玩,他们心里都有对珠穆朗玛圣母峰的敬意,他们参加牦牛运输队都有自己的理想,不是为了满足个人的虚荣和名利。
他的脸上有了笑容,满心爱怜地望着孙儿点头微笑着说:“快吃了饭叫妈妈给你们拿新羊皮袄出来,山上冷……”
白玛有些激动地给爷孙三人添茶。参加珠峰牦牛运输队,她既担心父子三人的安危,又不忍让孩子们失望。现在爷爷次仁同意了,她悬着的心算是放下来了。
爷爷次仁捧起媳妇白玛送来的面疙瘩,和两个孙儿一起美滋滋地吃起来。
2
第三天一早,村庄接到了一支登山队的运输任务,于是全村集合近三十头牦牛,将牦牛装扮一新,系着五彩吉祥结,在漫响的铜铃声中,抵达海拔五千二百多米的珠峰大本营。丹真和诺桑跟着父亲赤列也牵着自家最强壮的两头牦牛,和村里的牦牛队一起,在绒布寺举行完隆重的出行前的祈福仪式,又在白塔挂好印满经文的随风祈祷的经幡后,来到了大本营。他俩穿着崭新的咖啡色缎面羊皮袄,戴着羊毛手套、围巾、妈妈用黑牛毛连夜编织的眼套和五彩羊毛帽子,穿着牛皮厚底氆氇靴,跟着牦牛运输队的队员们在珠峰大本营的峡谷平地上支起厚重的黑牦牛毛编织的帐篷。这时,夕阳犹如金色的火焰,在雪峰之上闪耀。
“啊,快看,重叠的雪峰好像水晶金字塔!”诺桑欢喜地呼喊道。
“嘘……小声点!”丹真严肃地说,“那些雪峰是万水之源,是大自然给我们的恩赐!”
“珠穆朗玛峰这样高,里面该藏着多少秘密呀!”金色的雪光在诺桑的眼睛里闪耀着,他痴痴地自语道。
两个少年在雪峰之下,正激动地憧憬时,赤列走过来叫他们:“儿子们,你们很有福报哈,第一次来,就能瞻仰到珠穆朗玛!”赤列说着,拍拍两个儿子的脑袋说:“好了,来帮忙干活,明天一早还要出发去往2号前进营。”
丹真和诺桑忙点头,一面背起装满饲草的麻袋,跟着赤列给牦牛们喂食,一面去帐篷旁那条冰川融水的小河提水给牦牛喝。
天色渐暗,他们回到黑帐篷里,和村里的牦牛运输工们一起围着火炉喝着酥油茶,吃着糌粑,听大人们讲故事。
帐篷里,牛粪在铁炉中燃烧着蓝红的火光,丹真和诺桑听着故事,正遐想万千,听见有人在喊:“快来看银河!”
兄弟俩忙跑出帐篷,他们面朝珠穆朗玛,抬头仰望,仿佛身处漫天繁星的怀抱,依稀可见的银河之轨,恍如爷爷次仁转经筒上刻着的卐字符……
丹真的心激动得砰砰直跳:“诺桑,等我们长大了,一定要保护珠穆朗玛,保护宇宙和银河!”他紧握着诺桑的手说。
兄弟两个不再说话,全神贯注地用自己的心感受星空,就会感受到来自宇宙的辽阔和深远。
3
这夜,在漫天的星光中,牛毛帐篷被山风轻轻摇撼着,令沉睡中的丹真和诺桑感觉回到了母亲的摇篮一般,一觉酣睡到第二天。直到被父亲喊醒,他们才急忙起来,和父亲一起忙着把酥油、奶渣、糌粑和饲草掺杂在一起,捏成糌粑丸子,喂给一头头牦牛。这是在牦牛即将朝着海拔六千五百多米的珠峰2号前进营地驮运物资前的补养。
喂完糌粑丸子,要给牦牛驮运物资了。赤列和村民们把每一件物资扛起来,再一件件过秤,以每头牦牛八十斤为准,分别捆驮到牦牛背上。
丹真和诺桑认真地帮父亲和大人们把秤好的物资搬到每头牦牛旁,再由大人们很仔细地,重量均衡地驮捆到牦牛背上和背的两侧。
全部物资驮好后,黑帐篷里随行来的家属们已烧好了浓浓的酥油茶。丹真和诺桑跟着父亲在烧着牛粪火炉的黑帐篷里喝完酥油茶,吃过糌粑、风干肉等,全身充满了热量和信心,跟随着牦牛运输队,终于朝着期盼已久的2号前进营地出发了。
山路渐渐变得狭窄而陡峭,每走一步,脚下满是尖利的乱石,走到正午时分,骄阳从雪山上反射而来,丹真和诺桑气喘吁吁,裸露在外的脸颊感到格外刺痛。
“走不动了可以回去哈!”赤列对两个涨红了脸的儿子笑道。
“我们才不回去!”诺桑稚气地说,“地球圣母喜马拉雅这样隆起,是为了感恩和敬仰太阳,我也要到最高处感恩太阳,敬仰圣母。”
牦牛运输队的人们听到两个孩子的对话,有人呵呵笑起来。队长噶玛是村里颇有威望、学识渊博的长者,他听到两个少年的对话,赶着牦牛一面攀登,一面情不自禁地哼唱起《珠穆朗玛雪山之歌》:
我喜爱自由
我想往喜马拉雅大雪岭
在珠穆朗玛的冰雪山峰
我将寄我萍踪
……
这时,天上下起小雪,雪峰被弥漫的云雾遮挡,诺桑的小脸已被风雪吹成了青紫色,丹真把自己的围巾取下来围住弟弟的脸,鼓励他说:“加油诺桑,像勇猛的雪豹一样,加油!”但这时,冰雪之路上牦牛的四蹄在打滑,走得摇摇晃晃。运输队的人们也谨慎地放慢了脚步。
运输队又缓慢地走了三个多小时,就要到达中途的宿营地时,突然,一头牦牛踩到一处冰隙的边缘,随着一阵巨响,牦牛跌了下去。
好在冰隙下的沟壑不深,牦牛没有摔死。队长噶玛立刻带领几个村民展开营救。
“牦牛真可怜,爷爷说得对!我们不该让它们这样冒险和受苦。”受了惊吓的诺桑眼睛潮湿了。为了防止冰隙再发生塌陷和碎裂,他和丹真被赤列带到一旁趴着。赤列和噶玛则系上牛皮绳,下到冰雪沟底,先把登山队的物资系好吊上去,再把受了伤的牦牛捆好,慢慢拖上去,差不多两个多小时,物资、牦牛才安全救出。这时,风雪越来越大,太阳快要落山了,牦牛运输队只好就近宿营。
摔伤的牦牛被人们安置在帐篷外,卸下物资,第二天将由一名牦牛工领送下山。
丹真和诺桑不时跑到帐篷外陪在受伤的牦牛身旁,抚摸它,又冷得跑回帐篷,围着篝火,听着大人们讲着故事沉沉睡去。
黎明时分,牦牛运输队整理行装,收起帐篷,又开始出发了。风雪呼啸,空气越来越稀薄了。牦牛脖子上的铜铃沉重地回响着,好像牦牛们发出的一声声叹息。丹真和诺桑也感到呼吸加速了,他俩一面努力跟着队伍朝上走着,一面小心照看着蹒跚的牦牛。
中午休息时,有几头牦牛不肯吃饲料,一个劲吃雪。赤列担忧地对两个儿子说,“这几头牦牛出现了高山缺氧反应,你俩跟着它们走在最后,慢慢上山!”
听父亲这么说,两兄弟顾不上自己的疲劳,丹真坚决要求自己背牦牛背上的一部分物资,诺桑的嘴唇都被风雪吹得裂开了口子,但也执意从牦牛背上取下了一些登山器材,自己背上。牦牛队的人们不禁连连夸赞两兄弟的善良。这时,就要接近2号营地了,大人们也开始喘气,两兄弟被沉重的物资压弯了腰,一面照看着高反的牦牛,一面吃力地朝上攀登着。但突然,风雪更加猛烈起来,像石头一般砸来,大家忙让牦牛们就地卧下,赤列跑来紧紧搂住两个儿子挨着牦牛卧倒在地。过了大约半个多小时,风雪终于变小了,牦牛和所有的人站立起来时,都披了一层白雪,丹真指着诺桑笑道:“哇,这会儿你不像雪豹啦,你和爸啦就好像喜马拉雅雪人……”
经过两天的艰苦跋涉,2号营地就在咫尺之遥了,几头高反的牦牛迈着艰难的步子终于要抵达目的地了。丹真和诺桑高兴极了,所有的疲劳似乎都消失了,他俩迈开步子,从队伍的最后,跨到最前面,刚要欢呼,走在前列的一头牦牛摇晃了几下,突然倒下去,死了……
“哥哥,连牦牛都死了,我们能活着回去吗?”诺桑哇哇大哭起来。
“牦牛好可怜,爸爸,您不要再带我们家的牦牛参加登山运输队了!”丹真也哭着对正在从死去的牦牛身上解卸物资的赤列说。
队长噶玛和牦牛运输队的村民们听到两个孩子的哭泣,都变得沉默起来,大家默默为死去的牦牛念诵着超度亡灵的六字真经,终于走完了前往2号营地的最后路程。
4
第二天卸下物资的牦牛运输队正要回返之际,登山队后勤负责人前来求助。原来,一夜风雪,登山队的帐篷被吹倒了一半,还有一些被连根拔起吹上了天空。登山队员的床垫、衣物和氧气罐也被吹没了,需要人手帮忙寻找……
“爸啦,我们留下来帮忙吧!”丹真兴奋地说。
“爸啦,我们好不容易来一趟,以后再不敢找借口向学校请假了,我们留下吧……”诺桑也恳求道。
队长噶玛笑呵呵地望着两兄弟,又望向赤列征求意见。
两个在学校养得白白嫩嫩的孩子,转眼变成了两个“黑蛋”,嘴唇干裂,眼睛里满是血丝……赤列心疼地望着两个孩子,犹豫了片刻,还是点头答应了。
牦牛运输队踏着冰雪启程回返珠峰大本营了。丹真和诺桑满心欢喜地跟着父亲赤列开始满营地寻找登山队员们的衣物,帮着重新扎帐篷等。
而2号前进营与珠峰似乎近在咫尺,好比珠峰身下的一处冰雪盆景。丹真和诺桑一面四处奔走寻找失物,手指和脚趾都冻僵了,但内心却格外激动。当正午的阳光,再一次照亮大半座雪峰时,兄弟俩忘记了寒冷,痴痴仰望着。
丹真在心里问自己:“太阳的光,究竟是什么构成的?”一种莫名的渴望令他感到感伤和不安。
“哥哥,太阳照在雪峰上,把冰雪变成了金子!”诺桑也十分激动,“这一定是太阳和珠穆朗玛圣母峰相互的一种表达,等我当了地质学家,我要研究雪山和大地的语言,还有诗歌……”
丹真回头惊讶地望着弟弟,心想弟弟的憧憬和自己想要探索的光,就像挺立的珠穆朗玛一般,那么的令人神往。
傍晚时分,父子三人和几位登山队的后勤人员一起,终于基本上整理好了营地。风雪又起,赤列搂着两个儿子回到登山队给他们准备的小帐篷里。
帐篷是塑料、化纤制作的,里面没有牛粪铁炉,薄而寒冷。父子三人吃过随身携带的羊皮口袋里的糌粑,又喝了大半瓶登山队后勤人员送来的热水,丹真和诺桑感到身体和四肢渐渐暖和起来。
“睡吧,孩子们,明天一早我们可以瞻仰到日出,然后就可以下山回家了!”赤列左右搂着两个儿子,拉开帐篷里的棉被合衣盖上,父子三人紧拥着渐渐入睡了。
但没睡几个小时,大约在凌晨1点多钟,登山队后勤负责人掀开他们的帐篷再次请求帮助。原来,有两位登山员下撤到七千九百米的 C2营地时,氧气和食物都用完了,其中一位脚冻伤,需要救援。
“赤列啦,你当背夫曾去过C2营地,熟悉路况,这回再次拜托你啦!”后勤人员焦急地说。
在丹真和诺桑的一再要求下,赤列答应带他们一起前往救援。
“好,我的两个儿子曾接受过我的训练,现在情况紧急,我得带他们协助我。”赤列对后勤人员说。
“可是这不太可能,他们还太小了!”
“叔叔,您放心,我们穿登山鞋攀登过村子东边的雪峰!”丹真认真地说,“再说您现在肯定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人选了。”诺桑忙点头,一面望着哥哥,心里暗暗敬佩哥哥如此机智的回答。
“我父亲一个人是没办法帮助两个队员下山的,他需要我们。”诺桑对犹豫不决的后勤人员补充道。
后勤人员显得不知所措,含含糊糊地答应了。
父子三人开始准备登山的装备:氧气罐、对讲机,头灯、背架,检查保险带,脱下藏靴,换上登山靴,背上睡袋、太阳能充电器,急救药品……等全部准备好时,已是凌晨三点了。父子三人紧紧拥抱,看上去已俨然像三位专业登山队员,他们走向雪野,开始朝着冰雪之峰攀登。
微弱的月光冷冷地照在冰雪上,丹真和诺桑跟着父亲,小心地沿着绳索朝上攀爬,又在岩石冰壁和崎岖狭窄的山脊雪路上谨慎地绕行。
到达七千零二十八米的高度时,山体从岩石带变成了冰川带。攀爬时的坡度已差不多有五六十度,气温已下降到零下十五摄氏度。丹真和诺桑一步一步费力地在冰雪上移动着脚步。因为戴着氧气面罩,两个人无法对话。
“好冷,就像在冰箱里……”诺桑上下牙有些打颤,他望着哥哥,用眼睛询问道,“哥哥,你冷吗?”
丹真停下来使劲握了一下手弟弟冻得有些僵硬的手,也用眼睛微笑道:“加油,诺桑!”
沉寂的夜,只有父子三人头顶的夜灯在皑皑冰雪中隐约闪耀着。再往上攀爬,雪山深谷,传来溪流奔腾的回响。
突然,不远处,在冰川下的雪洼里,凄蓝的月光中,有一具亡者的尸体,似乎死去没有多久,肌肤还完好,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金发在寒风中飞动,脸上留下痛苦绝望的神情……
兄弟俩怔怔地望着,诺桑惊诧地想:“他怎么死的啊?好可怜!”诺桑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立刻在脸颊上冻成了两条细冰柱。
赤列带着两兄弟绕开死者,但两兄弟的心情变得很沉重,先前想要朝拜圣母的欢喜,已经不在了。
父子三人沉默而谨慎地朝山顶攀爬着,一种莫名的恐惧,笼罩着诺桑和丹真的心。四十多分钟后,他们终于安全抵达七千九百米的高山C2营地。这时,微弱的天光中,只见山峦叠障,群峰林立,在巨峰的外围,还有数不尽的高峰遥遥相望。
“哥哥,我们现在好像站在大海的浪涛里啊,那些雪峰就像是远古凝固的海浪!”气温已下降到零下三十摄氏度,诺桑顾不得严寒和空气稀薄,摘下氧气面罩,摇曳丹真大声说。
几个小时爬涉不说话,丹真也感到登山装备很是麻烦,也干脆取下氧气面罩。
当兄弟俩激动地仰望波澜壮阔、群峰汹涌的远景时,通过对讲机,赤列已找到了两位撤下的登山队员。他们来自内地东北地区,男的叫张磊,女的叫李晶,夫妻二人年近五十,这次是第六次挑战珠峰,因张磊冻伤了脚,加上下山时用完了氧气,正焦急地在营地等待救援。
赤列带着两个儿子进到他们的帐篷,给二人换上氧气罐,帮张磊剪开登山靴,在他冻伤的脚上涂上药膏,套上带来的新的登山靴。
“我们得尽快带他们下撤!”赤列摘掉自己的氧气对两个儿子说。
疲惫又寒冷的丹真和诺桑本以为可以休息一阵,等太阳出来再下撤,听父亲这么说,很是沮丧。
“我肚子好饿!”诺桑嘀咕道。
“我想等天亮朝拜珠峰。”丹真也小声说。
“不行!你们听,对讲机传来消息要我们下撤,有风雪。”赤列说着扶起张磊,“你们俩扶好李晶阿姨!”
丹真和诺桑恋恋不舍地回望雪峰,父子三人扶着张磊和李晶,出发下撤了。但下撤不到三十分钟,厚厚的乌云向雪峰飘去,风雪呼呼地刮起来。几部对讲机都收到了有暴风雪的消息。赤列一手扶着冻伤了双脚的张磊,一手抓着纲绳,丹真和诺桑也一前一后把李晶放在中间,一点一点沿着纲绳朝下滑动着脚步。
但不一会儿,风雪越来越大,一米之外有些看不见了。
“爸啦……”两兄弟摘下氧气面罩害怕地呼喊道。
“不要怕,就地趴下来,我们等等再下!”赤列回头对两个孩子大声喊道。突然,俯下身的李晶双腿一软,滑倒在地,沿着雪坡朝下滚去,把两兄弟和赤列、张磊都拽了下去。在丹真和诺桑的惊叫中,最前面的赤列终于抓住纲绳,挡住了大家下滑的惯力,李晶却怎么都站不起来了。
“我好累……好困……”李晶摘下氧气面罩大口喘着气喃喃地说。
“不能睡,睡着了就会冻死!不要在下撤时失去信心!”张磊跌坐在雪地上沙哑着嗓子朝李晶喊道。
前方是一片平缓的下坡,风雪还在呼啸,丹真和诺桑把李晶扶起来,紧张地向下摸索着,赤列扶着张磊,跟在儿子们在后面。没走出几步,李晶又停下来,再次摘下氧气面罩,对两个孩子说:“我真的想歇一会儿……”
兄弟俩无奈地停下来。
“你们多大了?”李晶坐在雪地上,声音微弱地问。
“诺桑十三岁了,我十五岁。”丹真微笑道,“阿姨,您为什么要来攀登珠峰呢?”
“我想挑战自我,征服珠峰……”李晶说着,闭上眼似乎要睡着了。
“阿姨,不能睡觉!”诺桑和丹真喊着使出全身力气想把李晶架起来,但就在这时,李晶身下的冰层突然裂开来,李晶的身子陷了下去。丹真吓得大叫着只抓住了李晶的一只手臂,诺桑摔倒在一旁,赤列和张磊冲上来,但裂开的冰缝夹住了李晶的腰部以下,无论怎样拽拉都无济于事。对讲机这时又传来呼叫说有更大d暴风雪……
丹真和诺桑使劲地刨着雪,羊毛手套破了,两兄弟的十指渗出的血迹染红了雪地。赤列拿过张磊的登山拐杖,狠命砸着冰层,但冰层还在一点点塌陷,李晶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冰凉,下半身已失去知觉,眼前出现各种幻觉,意识飘散起来。她挣扎着对张磊说:“救救我,不要扔下我,救救我……”
张磊落泪了,他摘下氧气面罩,握着李晶僵冷的双手摇撼道:“你是登上珠峰的女英雄,一定要坚持住啊!”
一种鸟鸣般的声音突然在赤列的耳朵里依稀响起,他曾听村里人说过,那是雪崩前的歌声,他抬头遥望,看到一团白色云雾正从远处的冰山尖上升起。
“快撤,雪崩要来了!”赤列大声喊道。
丹真和诺桑也听到了:“是圣母哭了吗?还是魔鬼被我们惊醒了……”但不等两个孩子反应过来,只听得雷鸣电闪,山谷摇荡,顷刻间白色雪团和着冰块夹杂着碎石铺天盖地地砸来。
赤列一手抓住张磊,一手揽过两兄弟朝山下跑。
“李晶……李晶……”张磊挣脱赤列不顾一切地奔向李晶。
“叔叔……”丹真抓住张磊的一只裤角,赤列情急中一个箭步像一头雪豹般猛地扑向两个儿子,一把把他们拖拽到一块岩石下……
一分多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山呼雪啸,等到一切平息,C2营地已被雪崩扫荡成平地,所有帐篷塌在雪中,各种帐篷杆凌乱地斜着。地上残留着帐篷破布和哀嚎的人们,数架直升机轰鸣着飞来帮助救援和撤离。
5
风雪还在喘息,赤列扶起受到惊吓说不出话的两个儿子,仔细检查除了双手冻伤,兄弟俩没受重伤。
“张磊叔叔和李晶阿姨呢?”丹真和诺桑茫然地四处张望,但远处的冰雪里,除了张磊的一只登山靴,什么也没有。
“他们被冰雪埋了吗?”丹真如梦初醒,惊恐地摇撼着父亲问道。
赤列的双眼盈满了泪水,但他明白自己和两个儿子不能留下来寻找张磊和李晶,雪崩和暴风雪随时可能再发生,必须立刻以最快的速度下撤。想着,赤列紧握两个儿子的手,踩着一层层冰雪,一步步朝山下撤离……
傍晚时分,赤列带着丹真和诺桑,终于平安下撤到了绒布寺。绒布寺法号长鸣,酥油灯摇曳,在为雪崩中的死难者悲壮地送行和祷告。次仁和村民们听说珠峰发生了雪崩,都赶来等候在绒布寺外。
“啊,波啦波啦!(藏语:爷爷)”丹真和诺桑哭着奔向次仁。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说着,次仁老泪纵横,也奔向两个孙儿,把兄弟俩紧紧揽在怀里。
“爷爷,爸爸把我们扑倒在米拉日巴①大师的慈心岩下,才躲过了雪崩,可是张叔叔和李阿姨不见了……”丹真流着泪哭诉道,“我们没能救出他们……”
“爷爷,山上死了很多人,帐篷都被埋了,我们差点也回不来了……”诺桑也哭道。
山风像珠穆朗玛圣母雪崩后虚弱的手指,轻拂着丹真和诺桑饱经风霜已变成紫黑色的脸颊。次仁点着头,痛心地拍着两个悲伤的孙子。
“爷爷,我懂了……珠峰遭遇雪崩,所有的生命也会遭遇危险,因为我们和大自然是相互依存的……”诺桑抹着眼泪,搂住爷爷的脖子说时,凝重的神情好像一个成年人。
这时,乌云渐渐消散,珠穆朗玛在隐约的星月中,依稀绽放出金色的光芒,静静地立在那里,她的身上有多少秘密?当世界把目光越来越多地聚集在她身上,去探究,去发现的时候,也让她依旧保有她的圣洁和纯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