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工作的时候,先生承担了全部家务:买菜、做饭、洗衣、晒被。这三个多月,他几乎于了自从我们结婚三十几年来家务的总和。我既感动,也感慨,过去家里连油瓶子倒了都不知道扶起来的先生,如今能把家务活儿干得这么认真,仔细,真叫我佩服得不知该如何表扬他才好。
现在我辞了工作,又轮到我把家务活儿揽过来的时候了。
“这几个月你辛苦了。”我关心讨好地看着先生,“从今天起,给你来个彻底解放,家务由我一个人来做,你就乖乖地给我让位吧。”
“不行,”先生干脆地摇摇头,“全让你干,我的减肥计划又要落空了。”
这几年来,他一直视肥胖为大敌,在持续不断地和肥胖做斗争。与在中国的时候相比,先生的确变得苗条了不少,但要是与普通的日本人相比,还是属于肥胖型。日本人不但注意吃清淡的食物,更注重劳动和体育锻炼。
来日本这些年,我们有意识地改变了许多过去的习惯。首先,我们晚饭吃得很少,有时,干脆不吃。不仅如此,我们每天都坚持游泳一千米以上,每当夜幕降临后,我和先生一定要出去散步。
一天晚上,我们正围绕着森林公园一前一后地走着。蓦地,在昏暗的灯光下,我发现了一只稀奇的跳鼠,它“嗖——”地一下子从我的面前飞跳进草丛里。我饶有兴趣地弯着腰,跟在这个小家伙的背后细细地观察它。
小跳鼠寻觅了一阵后,突然从草丛中飞起,冲向道路。它欢快地跳着,蹦着,我也毫无顾忌地跟着它冲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几乎就在这一刻,一辆自行车撞到了我的身上。
我倒在地上的同时,骑自行车的小伙子也慌忙地从地上爬起来,他面带恐惧地喃喃道:“对不起,真是对不起。”
“不怨你,是我对不起你。”
我挣扎着,抓住不知所措的先生的手,缓缓地站了起来,试探着朝前迈了几步,感觉没有伤着筋骨,就做了个手势,给那个小伙子放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由于先生走在我前面,没有看见我撞车的经过,显得有点儿迷迷糊糊地赶紧扶我。
“是我不好。我刚才骑得快了点儿,这条路上一直很静,我就疏忽 了。”小伙子挠着头发,不好意思地说。
“不,小伙子,你不用解释了,是我自己不好,跟你没关系。”
高大的小伙子,扶着自行车,呆站了一会儿,没再说什么。
“你真的没事儿?”先生依旧很担心。
“真的没事儿。不信我走给你看。”我甩开先生的手,一个人走给他看。
直到这时,大家才放下心来。小伙子和我们客气地道别。
我小声地用中国话抱怨:“这日本的道就是怪,人行道和自行车道都不分开……”
本来已抬腿准备骑自行车离去的小伙子,突然站住了,回头望着我们,笑着用中国话问:“你们是中国人?”
“对呀!”我们也惊喜地反问他:“这么说你也是中国人啦?”
“没错,我是北京人。”
“我们是东北人。”
见到老乡,小伙子松了一口气,我们心里也很高兴。
小伙子急忙坦白道:“刚才真把我吓坏了,心想,这下可麻烦了……阿姨,你真的没事吗?”
刚才还显得神情焦虑的小伙子,一下子就变了个人似的,爽朗快活地反身跟我和先生唠了起来。
用中国话解释起来就方便多了。我告诉他,是我发现了一只小跳鼠,从前在中国没见过,觉得挺稀奇的,就一直追着它看,没见着他的自行空……
“阿姨,那不是跳鼠,是松鼠。这林子里有很多,一到秋天就更多了。”
“我怎么见它一跳一跳的?”
先生笑着责怪我,“你是不是老眼昏花啦?”
“阿姨,是不是大尾巴的那一种?”
“是是,灰黄色的。”我欢天喜地地比画着。
我和先生往前走,小伙子也推着自行车跟着我们慢慢地走。我一再说自己没事,并催促他骑车快走。小伙子说:“反正我今晚上也没事儿,就让我陪陪你们吧。遇到老乡也不容易,我好久没有这种有家的感觉了。”
这个小伙子不但人长得英俊,还很会说话,很讨人喜欢。于是,我们的话题从松鼠唠起,越唠越近乎。原来这个小伙子也是同残留孤儿的二代结婚来到日本的。
既然是中国人,大家碰到了一起,彼此间马上就有了不尽的话题。距离也一下子拉近了。
“来日本几年了?”
“快四年了。”
“生活已经习惯了吧?”
小伙子听后无言地笑了笑,若有所思地说:“就算是还可以吧。”
听得出他口气里带着很勉强的意思。毕竟是刚刚相识,我们也不好继续追问下去,就故意岔开了话题:“现在,在哪儿工作呢?”
“在食品厂。”
“食品厂的工作不但要求严,也不轻松吧?”
“是挺累的。”
小伙子冒出的在食品厂工作,让我这个当妈的冷不丁联想到海洋,我心里有些拿不准,就多问了句话:“你不是在中野的那个食品厂吧?”
“对呀,阿姨,正是那个,你怎么会知道?”
“那我可要跟你打听一个人啦。”
“谁呀?”小伙子显得很兴奋,忙不迭地追问我。
“他叫海洋。年龄跟你差不多。”
“海洋,”小伙子自言自语地重复着,极力地思索了一会儿后,失望地摇了摇头,“想不起来,他是中国人吗?”
我愣住,又忍不住提醒他:“是呀,他是我们的大儿子。他在包装车间,听说是做饭团的。”
“这么说,我们还是同一个车间呢。”
先生见我说不到点子上,急忙补充道:“她说得没头没脑的,是这么回事儿,我大儿子入了日本籍了,他现在的日本名字叫向井太洋。”
“啊,原来是他呀!”小伙子禁不住大笑起来,他一字一顿地重复着,“向、井、太、洋。我们太熟悉了。原来二位是向井的父母啊!”
“我们全家都在这儿,你往后遇到什么难处,就跟向井一块儿到家来,如果不嫌弃的话,就把我们这儿当个家吧。我们认识了,也是一种缘分。”
“看你说的,能在这有个家,是我求之不得的。”
“是呀,特别是你想吃饺子的时候,就说一声,阿姨给你包。”
“听阿姨你这么一说,可还真把我的馋虫给勾出来了,我真是好久没吃到手工的饺子了。说不定哪天哪,我可真跟向井到你们家去,阿姨你可别嫌烦呀。”
“没问题,我们老两口很清闲的,帮不了你什么别的忙,像吃个饺子啦,你们两口子出去旅个游啦,我们可以帮你们带带孩子什么的。”
一直在家里闭门思过的先生,好久没有开心地跟生人说过话了。他显得异常兴奋:“快,拿笔来,把我们家的电话号码记上。”
可是我们三个人摸了半天,也没找出笔来。我就说:“不用记了,你要打电话,就找海洋吧。”
“好吧,怎么把这事儿给忘啦。”小伙子拍着脑门儿,恍然大悟道。
“小伙子,有孩子吗?”
小伙子眨巴着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没有。”
我听罢,忍不住问:“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人乡随俗了,日本年轻人不要孩子,你们也跟着起哄,真不想要孩子啦?结婚有几年啦?”
“老伴儿,看看你,怎么竞问这些婆婆妈妈的事儿。”
“叔叔,没事儿的,我妈妈也是这样,我每次往家里打电话,她都要问我这件事儿……只是我们还没打算要呢……”
“这个我赞成,年轻人就是要先立业嘛,有了孩子会带来很多麻烦的,不急,不急。”
先生不失时机地又开始讲他的大道理。
“算了,算了,小伙子别听你这位叔叔的,咱们唠了半天,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我叫王亮,可能比海洋大几岁。”
“海洋在你们那儿干得怎么样?你比他大,你们在一起要互相多关照着点儿。”
“阿姨,这个你就放心吧,我们哥俩处得不错。喔,唠了半天,我倒忘了问你们了,海洋可有两三天没来上班了,他是不是病了?”
王亮的这最后一句话,叫我和先生都惊呆了。
我心不由一阵紧缩,像触了电一样呆在那里喃喃道:“我们没听说呀。”
我和先生相互瞅瞅,觉得问题严重,一时心里也没了底儿。 王亮发现我们脸色骤变,又见我们真的一无所知的样子,就放缓了口气安慰我们说:“你们千万不要着急,也许是我弄错了。”
我们镇定下来,和王亮作了告别。
王亮刚走,先生就开始哆哆嗦嗦给海洋打电话,打了半天也没接通。我就气急败坏地抢过手机,接着继续拨打。结果,手机的语音提示:你所拨打的电话现已关机。
一连打了几次,都是如此,我们只好又开始拨打丹丹的电话,得到的回答是一样的。
我和先生心中那片晴朗的天空,骤然间变得阴晦起来,我们心中有一种按捺不住的不祥之感。
我先开口建议:“咱们回家也睡不着,不如去他们家看个究竟怎么样?”
“好,咱们现在就去。按理儿,这个点儿海洋是应该在家的。”
我和先生风风火火地赶到海洋家,敲了一会儿也没人给我们开门,我们不甘心,下楼,绕到窗户下,明明看见房间里亮着灯啊。我们又再次转回来接着敲,这回一边敲,一边冲着门缝里说:“海洋,我们知道你在家里呢,快来给我们开门!”
这次,海洋才慢吞吞不情愿地把门给打开了。
海洋有点怪模怪样地堵在门口:“你们怎么来了?”
“你怎么没有去上班?是病了吗?”我劈头盖脸地问他,想尽快知道个究竟。
海洋掉头就往里走,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就在这一刻,那种不祥的感觉被印证了;他肯定遇到了什么麻烦。
先生在走廊里连连地给我摆手,暗示我不要激动。
我们走进去以后才发现,这里已经不是我们过去来过的那个家了。
房间里到处乱七八糟不说,吃剩下的东西拉布也不罩,一股脑儿地堆放在桌子上,地上还有随手扔下的食品包装袋和喝空的饮料罐。
我很心疼地看着儿子没有血色的脸问:“海洋,你们这日子是怎么过的?家里怎么会弄成这样?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妈,什么事儿也没有,我们就是忙,顾不上收拾。”海洋说着不堪一击的谎话,一边弯腰捡着散落在地上的东西,他想尽快给我和先生制造出一块干净的立足之地。
“丹丹呢?”
海洋躲闪的眼神看着椅子,慢吞吞地说:“她去上班了。”
“那她在家的时候呢,也不知道收拾收拾?”
"看你,”先生不满地嘟囔一句,“净跟着起哄瞎挑理。”
我审视地看着海洋,声音严厉地问他:“你几天没去上班了?到底家里出了什么事?快告诉妈!”
“我一直在上班呀。”
“胡扯!”
“我就是今天有点儿头疼,早回来了一会儿。”
“你还撒谎是不是?我和你爸爸什么都知道了。你们家现在变成了这样,你糊弄得了别人,你能糊弄得了我们吗……我们是谁呀?我们是你的亲生父母啊,你有事不跟我们商量,你心里有委屈不跟我们说,你又能跟谁去说……”
海洋尽管一时还弄不清我们是怎么知道了这件事情,但他心里明白,事情肯定是露馅儿了。他只好低下头,顺从地坐下,面无表情地摆异着拿在手里的一个空啤酒罐。
尽管我一句一个“海洋,海洋”地叫着,他始终不肯抬起头来看我和他爸一眼,他拒绝和我们交流目光。
海洋这个孩子,打小就比海岩怯懦,他犯了错,不用追问,只要命令他看着我们的眼睛,我就能从他的目光中捕捉到答案,他很快就会认错:“妈,我再也不敢了。”我一听,就会特感动,就会马上饶了他。
现在他长大了,他不想让我们知道,他心里清楚,我们已经解决不了他们的问题了。他想瞒着我们,他想逃避。
我们就这样僵住了。先生明白我的苦心,极力配合道:“是不是缺钱?”
海洋摇了摇头。
我见他摇头,就更加证实了心中的猜想:“是不是你和丹丹的婚姻出现了问题?” 大概是我的这句话击中了他,他下意识地抽动了一下,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先生若有所思地看着海洋:“孩子,你知道,一般情况下,爸爸不爱插嘴,特别是夫妻之间的事儿,更是外人插不得嘴的。要说我和你妈是局外人,也不是局外人,有什么难处,想不开的,别一个人憋在心里,就把它说出来,大家一起来想办法,你不能把什么事儿都搁在肚子里,人都需要有倾诉的时候,人都需要有倾诉的对象……都是因为爸爸不好,由于爸爸的原因,不得不让你们这么大年纪了,又要跟着我重新改变生活环境,改变生活轨迹,让你们陪着爸爸一起来受苦……”先生说着,不由得眼圈儿红了,声音也随着发哽:“我和你妈今天来,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来告诉你,你自小就是个优秀的孩子,我们大家都爱你,无论现在和今后,无论你遇到什么事儿,我们都会和你在一起。我们只是想让你知道,在日本,你不是孤军作战,有我们的一家人和你在一起……”
“爸——”海洋叫了一声后,眼泪刷地就跟着下来了。
“海洋,别难过,有话慢慢说。”
“是不是跟丹丹闹别扭了?”
一直保持缄默的海洋,这时神情淡然地点点头:“她离家出走了。”
看来,现实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
“到底是为了什么嘛?是你欺负她了?”在我的担心中也露出了谴责。
“妈,没有。这个我可以向天发誓。”
“丹丹是个懂事理的女孩,本来又过得好好的,这突然间到底是为什
么呀?”
不说这个还好,一提起这个话题,海洋立刻显得有点儿义愤填膺:“你只是看见了表面,没有看见实质,我们都让她给骗了。”
“不要把话说得这么刻薄难听,夫妻间闹矛盾都是避免不了的。”
我那时,自己也不知是碍于一种什么心态,故意装糊涂,故意想掩盖过去,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想自欺欺人,只要这两个年轻人还有一点点可能,就让他们这样过下去。其实,我内心很清楚,他们的爱已经到了尽头。我只是不想承认这个残酷的现实罢了。也许那个时候我太累了,也许这件事对我儿子,乃至对我们全家都将会是致命的一击。 看着痛苦万分的儿子,我心疼地拍拍他的肩膀:“仔细想一想,你们俩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起因又是什么?”
海洋开始一点点地梳理,回忆起来,他和丹丹这几年的日本生活除了忙,还是忙。他们都感到了压力,他们不再像在中国时那样,每天都有说不尽的话,每天都在幻想着来日本的好日子……他们的美梦早就破灭了。
很早以前,丹丹就开始向他抱怨“这种穷困的生活让我感到窒息。”见她有时平白无故地歇斯底里地发作,海洋深受打击。他说,他在担心丹丹精神状态的同时,自己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多加班,多挣些钱给丹丹。可是他判断错了,这时丹丹的胃口已经变得很大,他挣来的钱已经远远满足不了她的欲望了。她一年前就辞了工,到永田町附近的一家思那库店干上了。
永田町不但是东京的中心,也是全日本政治神经的所在地。在这里,丹丹不但大开了眼界,也和很多名人贵族有了来往,从此,欲望不断地膨胀,以及对名望的渴求,渐渐地改变了丹丹的人生。
海洋说,丹丹去年过生日时,为讨好她,自己咬牙发狠地花五十多万,给她买了个香奈儿皮包。五十多万,让他正经心疼了好长一段时间。可丹丹只不过高兴了几天。一周后,丹丹下班回来,拎回来一个一百多万的包摔在他面前:“看看,别人送给我的这个包怎么样?”丹丹美丽的面庞上充满了幸福,也充满了讥讽,“你给我的那个小破包算什么呀?”
海洋说,从那时起,他就嗅到了一种危险的气息。可是,他没有力量和丹丹的那些个客人抗衡。他预感到临战前的处境。
海洋大睁着两眼,那是无助求援,又是自卑无奈的哀叹。
从儿子的眼神中,我读出了一个无辜的男人身处绝境的最终挣扎。
我知道儿子受了委屈,真想把他抱在怀中,让他大声地恸哭一场,就像小时候他受了委屈一样。
可是,我没有,我怕伤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我希望我的儿子坚强。
我无力地问:“这些事情为什么不早一点儿告诉我们?”
“我想我的事情自己能够解决……告诉你们,也只能给你们增加烦恼。你们把我们兄妹三人带来日本,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再说,那时我还一直念着丹丹的好,如果当时没有丹丹的陪伴,在你们离开中国的那两年里,我一个人是很难坚持过来的……”
这件事,让我的心里头也感到特别的郁闷。我知道海洋心里头是太爱丹丹了。从他们相识到如今,算起来也有六年多时间了。我总觉得六年多的时间,不会转瞬即逝的。就想到了可不可以曲线救国?与先生和海洋商量,要不要给丹丹的父母打个电话,让他们劝劝自己的女儿。
先生说可以考虑。我们征求海洋的意见,他急得一下子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连连摆手阻止我们:“你们真是一点儿都不了解她妈妈,那个人是典型的势利眼,她要是掺和进来,事情只能变得更坏。”
我叹口气说:“他们家里也不只有她一个人,这么大的事儿,她能不和爸爸商量商量吗……丹丹爸爸那个人看上去,还是挺通情达理的。”
“妈,那是因为你不了解他,我在他们家住了那么长时间,对他们家的事太了解了,她爸爸就是一个十足的妻管严,在家没有一点地位,说话根本没人听。她妈妈是熊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
先生有点儿沉不住气了:“依我看,这事儿先往后拖一拖,不能操之过急。再说啦,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丹丹她会不会是一时糊涂?我们再等等她,宁可人负我,我不能负人哪!”
我心里想,先生那一套又来了,嘴上却附和道:“我同意。”
海洋不感兴趣地把头埋在臂弯里,厌烦地抱怨:“要不然不想告诉你们呢,求求你们不要管了,相信我能处理好的。不是我操之过急,是她要迫不及待地离开这里……再说,我也受够了她的折磨,受够了她的抱怨,她把我糟踏得一钱不值,我在她眼里连一个要饭的都不如。我一忍再忍,她变本加厉得寸进尺地奚落我……她伤透了我的心,和她在一起,我只会是越活越渺小。”
在饱受了委屈的儿子面前,我们选择了沉默,同时也深刻地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海洋的家庭,发生了这么巨大的事变,我们竟一无所知。我们内心对自己也有深深的谴责。
丹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在海洋的生活中消失了。
我们临走前千叮万嘱地告诉海洋,明天一定要去上班。老两口感慨唏嘘地相互搀扶着,顶着东京的星星月亮往家走,那天晚上我心里真是觉得没劲极了。
一连几天,我们都吃不好,睡不好。一连几天,我们都在不断地给丹丹打电话。现在重要的是,我们要知道她住在哪里,她和谁在一起,她是否安全。可是,丹丹她一直不肯接我们的电话,真把我们给急死了!
看来她是铁了心了。
看来我心存的幻想要真正地破灭了。
好多孤儿二代不能摆脱的被漂亮新娘抛弃的命运,现在看来,海洋是逃脱不掉了。
我们把海岩和海燕全都招回家来,背着海洋私下里开了个家庭会议。
海岩在家庭面临的这样严峻的现实面前,竞淡然地笑着说:“这样的女人,赶快成全她,叫我哥跟她离婚吧!”
“离婚?”海燕大声尖叫起来,“那岂不是太便宜她了吗!这号人利用我们把她从中国带来,利用完了就走人啦?这不是拿我们当傻子耍吗?!”
“把她带来,只能算是我们倒霉了。”
“说得轻巧,我哥他能咽得下这口气吗?”
“不咽也得咽。该断不断,反被其乱。”
“我们有什么好怕乱的,要乱也要先乱了她!”
“海燕,以我之见,你这是妇人之仁。为什么不赶快让大哥摆脱出来,反而要和这种小人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那样只能毁了咱大哥,你知道不?”
“二哥,我听出来了。你是在侮辱我吧?”
“我哪敢。我是怕大哥这样被她牵下去,早晚会崩溃的。你说,为一个女人毁了大哥,值吗?”
“我倒是没想那么多,就觉得这口气很难咽下。”
见我叹气,海岩就心疼地握住我的手,连连安慰道:“妈,你不能这样,要是让大哥看见了,你想一想他的心情,在大哥面前可千万别这样啊……”
没等他说完,我就打断他:“我哪敢啊,你们没见你大哥那样……嗨,有眼泪我也不敢在他面前哭呀。”先生插嘴道:“公平地说,你大哥要比我想象的坚强得多。”
“任何事都要一分为二,这件事从长远上来讲,对我大哥而言也许真是件好事。”
“是呀,二哥,我也这么想,像咱大哥那么帅,那么老实肯干的,她去哪儿找哇,走着瞧吧,有她后悔的那一天!”
让他们两个这么七嘴八舌地来议论了一番,我和先生这心里头顿时敞亮了许多,也轻松了许多。
反正丹丹也走了,留下海洋一个人,我们生怕他想不开,就三番五次地打电话,要他回家来吃晚饭。我们心疼儿子,又放心不下他,每天能见他一面,心里多少也会舒坦些。
灰暗的经历过后,海洋原本阴沉的脸,渐渐变得晴朗多了。我们在一起唠东唠西,很少提到丹丹,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也是一个终究要面对的现实。然而,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尽量地向后拖延着时间。
海岩和海燕也积极地配合着我们,试图一起用家庭的温暖,家庭的力量,把海洋从痛苦中解救出来。大家既想让他高兴,又不想让他感觉出来,生怕伤了他的自尊。一个堂堂的七尺男儿,凭什么就被女人给甩了。
一个有模有样的年轻小伙儿,凭什么就被气喘吁吁的糟老头子给代替了。
不平、羞愧的心里话,又能对谁去说。只能悄悄地收藏在受了伤的心底。
按中国人的观念,说出去总不是件光彩的事儿。家丑不可外扬嘛!
这就是日本!这就是发生在日本残酷的现实。
我们一家人那时的心情很痛苦,很复杂,也很矛盾。
特别是海洋,他的世界就如同塌陷了一样。从那之后的多少年中,他都不再结交女孩子,他好像对女孩子失去了兴趣,也失去了信心。
海洋不想让我们知道他内心所受到的伤害。他做出一种假象,让我们生出一种错觉。随着时间的推移,海洋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了,释然下来了,也凉了下来。
一天晚上,他回来吃饭时,一下一下地扒拉着盘中的纳豆,一面慢吞吞地问:“妈,家里有啤酒没?” “有哇,你想喝?”
“嗯!”
“在冰箱里呢。我这就拿给你。”
“我自己来。”
海洋从冰箱里拎出三罐啤酒,又添上两双筷子,然后转向我和他爸:“今天咱们三个一块儿喝吧!”
我和先生迅速地交换了个眼色,回答着:“好,好,来咱们一起喝!”
我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不想扫海洋的兴而已。
看着神情和心情都豁然开朗起来的海洋,先生也欢天喜地张罗起来:
“他妈,我记得咱们家不是还有正阳楼的干肠吗?”
“有,你们都坐下,我这就给你们切去。”
我马上切好,又麻利地做了两盘沙拉,一起端上桌:“儿子,说说是怎么回事,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啊?”
我歪着头,心疼地打量着消瘦了许多的儿子,纳闷的心里渴望他曾一度绝望的婚姻,会出现转机。
海洋并不急着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夹了几片干肠,放在嘴里有滋有味儿慢慢地咀嚼起来,赞叹道:“真是从小吃这味儿长大的,吃起来就是香……妈,咱又没回哈尔滨,这干肠是从哪儿弄来的?”
我告诉他,是王姨从哈尔滨带回来的。
“王姨可真够意思,这么远带回来还给咱们家。”
“儿子,别卖关子了,谈正事儿!”
先生今天也耐不住了:“这么高兴难得,说说理由嘛。”
“理由很简单,我离婚了。”
我们设想了很多理由,唯有这个理由是我们不曾想到的。我们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么快地了断了,竟把我们给吓了一跳。
“难道这不该高兴吗?”
“该,该,当然该高兴。”我违心地机械地应附着,强忍着撑了过去。
“我一下有了一种轻松的解脱感,就像又回到了独身时代一样。”
“那倒是。反正你还年轻。”
“是丹丹她来找的你?”我看着儿子的脸,小心翼翼地问。 “是呀,怎么啦?”海洋有点儿不明白我问话的意思。
我只好把心中的疑虑说出来:“也没见你张罗什么离婚的材料哇,怎么稀里糊涂地就把婚给离了呢?”
海洋笑起来:“妈,你以为这是在中国呀,又要户口,又要结婚证,又要身份证的才能办呢,日本办这事可真简单,双方在离婚时签个字,按个章就完事大吉了。”
海洋故意说得轻松,就像是在讲别人的事情一样。好像日本简便的离婚手续反倒成全了他一样。
我当时的心里却是百味杂陈。我本想问问他见到丹丹时的情况。一回头,看见海洋侧身过于显老的驼背,心想,儿子一下子变老了,这次婚姻的打击,差一点儿就击垮了他,现在他能恢复到现在这种状况,已属万幸了。
我知趣地闭了嘴,不想再勾起不快的往事了。
晚上,我和先生躺在床上睡不着,聊起这件事的时候,他苦口婆心地劝过我之后,临睡前迷迷糊糊地甩给我一句:“知足知足,知足吧。”
那一年,我们家先后经历了好几件大事。
海岩和海燕都先后大学毕业了。学理工的海岩,他的优势是一口流利的英语,一口流利的汉语和一口不错的日语,凭着这三样,他在众多的竞争者中脱颖而出,被池袋阳光城一家美国公司给聘用了。第一年的年薪,跟他的同学比,差不多能是他们的1.5倍。
海岩很高兴,一副青春正茂意气风发的样子。我和先生商量,本想在家里举行个宴会,全家人在一起庆祝庆祝。我们刚把想法说给海岩听,就被他给枪毙了。他郑重道:“我可不想在这种时候,用这种事儿刺激我大哥,我看咱们还是以后再说吧。”
孩子的确长大了。我们见他说得有道理,考虑得周全,也就依了他。
海燕从早稻田大学毕业后,她说自己还想继续在那儿读研究生。我们曾担心过她的学费问题,并坦言,在钱的问题上我们爱莫能助。
她一句幽默的玩笑,打消了我们心头的顾虑:“本姑娘我现在手头还有一笔钱,还用不着爹娘养,等我把它挥霍完了,又嫁不出去的时候,只好回来赖在爹娘怀里喽。”
然后,她又正经认真地跟我们分析了她目前的经济状况,认为自己靠自己的努力,是能够坚持下来的。
我和先生都认为,趁着年轻能多学点儿东西,自然是件好事。我们没有阻拦她,而是同意了她的选择,这也是我们一向的主张。
如今孩子们长大了,有了他们的天地,有了他们自己的奋斗目标,他们开始要结出丰硕的成果了。看到他们一天天走向成熟,一天天壮大起来,我们除了感慨、感动,就是欣慰。在东京,他们靠自己的力量,找到了立足之地。
而他们的父母,当年从中国把他们带来时,是身无分文的穷光蛋。我们希望他们永远都能记住这个现实。
“求人不如求自己。”这话真是千真万确。
过去,只是有时隐隐地感觉对不住海洋的那种自责,随着海岩和海燕逐步进取的过程,我的心里首先出现了不平衡。同是一个父母所生的孩子,他们之间如今已远远地拉开了距离。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回到同一个起跑线上了。本来前途不佳的海洋,又遭到离婚的打击,他的处境,成了我这个做母亲的一块心病。弄不好,海洋将来就永远当工人了。也不是说当工人不好,是我们做爹娘的觉得对不住他。他如果不跟我们来日本,他还活得很快乐,很自信。这下,他承受的可是重重的一击啊!
海洋照旧在食品厂上班,而且,食品厂下班以后,他又在家附近找了一份儿给汽车加油的临时工。他一是想忙起来,多挣点儿钱。二是想让繁忙的体力劳动,占去他所有的空余时间,他想忘掉曾经给了他很大伤害的往事。
在海洋面前,我们不敢刻意地提起海岩和海燕。更不敢轻易地炫耀他们的成绩。每当海洋问起时,我们也尽可能轻描淡写地说他们比他还要忙。说他们除了上课,还要打工,自己养活自己不容易,哪还有精神头儿顾得上我们,有时来个电话,就算是对我们做父母的一种恩赐啦。虽然我们说得有些夸张,但是,日本也的的确确是这样。每个人都像蚂蚁一样地忙碌着,只有忙着,转着,才会有钱,才会有好日子过。这就是日本,这就是日本人的追求。
因此,日本人大多是怕闲不怕忙的。
要不然,我们就给海洋讲些有关海岩、海燕的故事趣闻,逗他开心。
一开始还有些反感的海洋,听着听着就忘我地笑了起来。
我们告诉海洋,有天晚上正睡得迷迷糊糊,海岩突然打来电话,问他骑的那辆自行车是谁的?
这半夜三更的突然打来电话,就已经被吓得不知东南西北了,又没头没尾地问起自行车的事儿,更让我和先生找不着北了。
先生跳下床来,冲着电话里一个劲儿地嚷嚷:“海岩,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呢?你骑的自行车就是你的呗。”
我感觉着有点儿不对劲儿,就催他赶快问问海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让他说说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么猛一棒子地打下来,真是让我们摸不着边际了。
先生一听还火了,立马把电话摔给了我一 “给,你说,你能说明白。”
我接过电话,详细地问完,才弄明白。
原来,海岩晚上打工回来,自行车都骑到家附近了,突然从黑暗处冒出来一个同样骑着自行车、全副武装的警察来。警察下车,冲着海岩恭恭敬敬地就敬了一个礼。海岩一下蒙住了,他停下车来,一脚在车上,一脚点地,正不知何故时,警察先开口了:“晚上好,公民,我在例行公事——检查,请出示你的自行车证!”
“我没有车证。”
“这辆车是你的吗?”
“当然是我的。”
“好,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向井太岩。”
警察听罢,开始用明晃晃的手电照自行车横梁上的编号,并仔细地抄在了本子上,然后就用对讲机和对方核实。
我们自打到了日本后就听说,捡什么也不能捡自行车,要是骑捡来的自行车,遇到警察可就麻烦了。我们大家当时都是像听笑话似的听,这么多年来,海岩还是我们家第一个遇到警察的人。他知道自己骑的这辆自行车是买来的,绝不是捡来的,也就显得理直气壮。
其实,海岩骑的那辆自行车,是先生去买的,登录时就写下了先生的名字。
海岩想起这件事后,就要求警察给他爸爸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警察似信非信地同意了打这个电话。
先生让海岩报他自己的名字,警察跟警察署核实完之后说不对,就要求海岩去趟警察署。海岩坚决不同意,于是,他们就争吵起来。
在电话里听他们吵吵,先生一下就从我手里把电话抢了过去,他要海岩把电话交给警察,他要亲自跟警察理论。
海岩听从了父命。
这时的先生完全忘了自己的母语并不过硬,更不为警察的虚张声势所怕,上来就反问对方:“我是海岩的父亲,叫向井健郎。我是归国的残留孤儿。你查的人,是我的二儿子向井太岩。自行车是我为他买的,我老了,一时忘记了注册的是谁的名字。如果不是向井太岩,你看看是不是向井健郎不行吗?你干吗要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有那时间去干点儿你们警察该干的事儿吧。好了,你不要影响我们休息了,现在就赶快去核实吧!”
电话里看不见警察的脸,听得见他脆亮的应声:“是。我知道了。我马上核实。”
几分钟后,海岩又打来电话,这次他是来报平安的。他说,他骑的那辆自行车的确是爸爸的名字,警察核实后,还一个劲儿地给他敬礼,一连说了好几声对不起呢。海岩还说,看不出来,爸爸平时蔫蔫的,关键时刻可真够厉害的……还不依不饶地问我,他爸爸到底跟警察说了些什么?
弄得那个警察,两个脚后跟一碰,一边敬礼,一边不断地重复着:“是,我明白了。”“是。我马上照办。”
海岩说:“妈,你没看见,那才逗人呢,我都差点儿笑岔了气儿……妈快告诉我,我爸到底跟他说什么了?要不我今天晚上要失眠了。”
听他苦苦哀求,我也就顺口胡诌道:“你爸说他是日本的老战士。”
“真的吗?” “真的!你爸还说我是孤儿,我怕谁?……行了吧,快回家睡觉去吧,也不看看都几点了?”
“妈,真过瘾。那我就挂了。不过,妈,你一定要夸夸我老爸!啊?”
“知道了!”
那个晚上让这个小小的电话风波,搅得我们完全失去了睡意。睡不着,我跟先生就东一句、西一句地瞎唠,讲着这些年在日本遇到的种种怪事儿。
我说,日本人就爱小题大做,一辆破自行车也搞得这么兴师动众的。
先生顺着我的杆儿爬上来说:“那当然,要不怎么说这是法制国家呢,从这件小事可以看到,日本之所以安全,就是因为管理得严。不过,他们有点小题大做了,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纠缠起来就没完!”
“没料到你刚才那两下,还真把警察给镇住了。”我趁势夸他,“你二儿子让我好好地夸夸你,你高兴吗?”
他得意地笑了:“打蛇要打七寸,只要抓住了理,就咬住不放,日本人还是勇于承认错误的,这点你没发现吗?”
我又跟先生提起上次跟海燕一起去逛市场的事儿,刚刚吃完了韭菜馅儿饺子,走到哪儿,哪儿的人都神乎乎地吸鼻子,像狗一样寻找着什么异味儿,那样子滑稽透了。弄得海燕都不好意思起来,赶忙不安地看着我问:“妈,是不是你吃大蒜了?”
“没有哇,不就是吃了韭菜馅饺子吗?”
“那你怎么出门前不吃一粒治口臭的药?”
女儿的责怪,叫我心动,碍于面子,我又不肯轻易降服。我狡辩道:“有那么厉害吗?是不是有点儿太夸张了?在中国几十年也没碰到过一件这样的事儿。”
这件小事儿弄得我和海燕之间很不愉快。
这件小事儿过后,我还是收敛了许多,谁又愿意当过街老鼠呢?
想到这儿,我就把这件事说给了先生。两个“出土文物”,偶尔还会有一点共同语言,我突然想听听他的看法。
先生听后,慢条斯理地转过身去,后背对着我:“入乡随俗吧。海燕说得对呀,咱们老了,接受、反应能力都差了。再不注意点儿,是会讨人厌的。”他说着说着,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又笑着转过身来,“上次孤儿集会时,大哥讲了个笑话,没逗死人。”先生说到这儿,故意没完没了地咳嗽起来。
“什么笑话?快说出来听听,不要卖关子了好不好?”我耐不住去掀他的被窝儿。
“想听,还这么霸道?快去给倒杯水来!”
我哭笑不得地给他端来水,他坐起身,喝了一口,故意打着哈欠说:“……大哥说新宿区的田中,她回到东京后就在一家公司当清扫员。”
“哪一个田中?我们认识吗?也是孤儿吗?”
“我也不知道是谁,反正是孤儿。”
“听说日本扫厕所用的抹布是很讲究的。大哥说,光抹布就分成白色,黄色和粉色的,什么颜色的擦什么地方都是有规定的。”他说到这儿,
疑惑地看看我,“真有那么邪乎吗?”
“那当然!我干过,我知道的。这回也该轮到我牛一把了吧?就这破故事啊?”我冷笑道,“还卖关子呢。”
“有意思的还在后边呢,你还想不想听了?”
“快说!”
“这位大姐她才不管那些,来了个统一使用,擦马桶的也擦电梯扶手和玻璃。更滑稽的是,她用的胶皮手套,一年也不换一次,还不洗不晾的,手套里都变得臭烘烘的了。田中每天上下班在电车上,左右的人都闻着她身上有股臭味儿,只要她一上去,大家就开始左躲右闪的……她自己也好奇怪,就把这事儿说给她丈夫听。她丈夫用鼻子好一阵儿把她闻,给她检查,才给她找出了这个结症。我们当时听了就当成了笑话,没太当成一回事儿……可你仔细想想,跟海燕说的没什么两样吧?”
我恍然大悟:“原来你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我打开电灯,先生知道要大祸临头,急忙将灰白的脑袋往被子里缩。
还一边哇啦哇啦地争辩道:“我可没有诋毁你的意思啊,我的意思是,咱们都得借鉴。谁让咱们来日本了,日本就这样!”
“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英雄所见略同。” 先生一下把头露出来,哈哈大笑起来:“看来是我低估了你。”然后,他很认真地和我探讨道,“公平地说,这的确是一种标志着文明的好习惯。只是我们习惯了不拘小节的生活。我们虽然习惯了那种生活,但在别人的土地上,还是要顾及别人的感受。不然,我们就真的会寸步难行了。”
那一夜,也闹不清几点才睡着。好在,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讲,时间观念不是那么强烈。只是有点儿担心先生他睡不好,会出现血压升高的现象。
第二天早上,为了防止他血压升高,我特意给他做了凉拌芹菜。
那一段日子,我经常把家里发生的、外面听说的、任何有趣儿的事儿,只要海洋来,都要说给他听,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只希望他能快活起来。
并不是指望儿子养老,在这一点上,我们已经做到了入乡随俗。在这里,根本就没有这么一说,在这个问题上,冠冕堂皇地说,我和先生是很想得开的。换句话说,我们已经免俗了。
我一直藏在心里一个小秘密:偷着打工,攒一点儿钱,供海洋上大学。
让他的后半生也能过上与海岩、海燕一样的日子。本是同母生,总不能让他们差上十万八千里吧。
为了这个秘密,我已经用海洋的名字存下了三百万日元。
我把存折摆放在海洋面前,心头暗自窃喜:儿子的愿望,由于我的努力,终于可以实现了。
“海洋,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你准备准备,不懂不会的,让海岩帮帮你,明年就考吧?”
海洋摇头:“妈,你这是何苦呢?首先是我不想考,就是有想上大学的那一天,我也不会用你和爸爸的钱去上的。”
“你干吗要分得那么清?你把我和你爸爸当成什么人了?你别忘了,我们是一家人哪!一家人意味着什么,还用我说吗?”
“妈,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我已经是一个成人了,怎么好意思再伸手向你们要钱呢?”
“你不要搞错了,这不是送给你的零花钱,而是要你成才的奠基石。”
海洋突然自嘲地大笑起来:“妈,你快饶了我吧,你儿子我不是那个料。请你不要再折磨我了。”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忍了又忍,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心想,无论如何得劝他考:“海洋,你不是孩子了,这其中的道理还用我说给你吗……”
“妈我也没有给你开玩笑,我也是郑重其事的。”
我看道理实在是讲不通,就开始武断起来:“快把钱拿去,认真准备吧。这件事儿就你我知道,不要说给别人听!”
海洋听罢,毫不示弱,霍地站了起来,把存折往我面前一推,二话不说,转身就要走人。
我急了,大喝一声:“站住!”
海洋迟疑地停住脚,沉默了片刻后,才缓缓地转过身来:“还有别的事儿吗?”
“海洋啊,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就不明白呢?”
“妈,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压根儿就没想考,你想想,我今年都二十九岁了,哪还有什么心情去上大学啊,天生我材必有用,可我不是那个料!……”
“海洋,你太伤我的心了,没承想,你竟是这么胸无大志,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受到一点点委屈,就一败涂地……你太让我失望了。”
“难道不上大学就是胸无大志吗?人生又不只是有这一条路走。那不是我要的人生!”
“可是你想过没有,我们的身份,和普通的日本人还不一样,不在同一个起跑线上的比赛,靠的是你有超过对方的能力呀,你说,你靠什么?难道你将来也要像我们一样,过着地位低下、没有尊严的生活?你也看见了,我们有多难啊……眼下,除了上大学这一条路外,说真的,你妈我还看不到有更好的出路……难道连这个道理你都不懂吗?”
我惊讶地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不想再用更加刻薄的话来伤害他。
我为他能如愿上大学,甘愿不辞辛苦,甘愿以老充嫩,甘愿低三下四,甘愿像做贼一样地去和监视自己的人周旋。我为了什么?我们是这里的小人物,我们不能改变这社会,我们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我们又不想让我们的后代再走我们的老路。我们所付出的一切,难道就为了得到这样一个回报吗? 我想,我当时的脸色一定很吓人,我听见海洋胆怯地劝我。不过,我已经什么也听不进去了。我只觉得委屈,为我自己,为先生,同时也为孩子们。我们这是招谁惹谁了?为什么命运就跟先生,跟我们全家开了这么大的一个玩笑!一个世纪的玩笑,到头来,都要我们这些小人物来背负,我们怎么能承受得住哇!
“哀大莫过于心死”。我和儿子的心,在那一刻都死了。一个为了儿子,一个为了女人。说到底,我们都是为了自己不公的命运。可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只觉得,我们娘俩话不投机半句多,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走吧,”我极力克制住自己,极力想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些,“你说的没错,你的生命你做主,我无权干涉。”
这之前,我曾设想过和海洋这次谈话的场面,也曾设想过它的结果。
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种最糟糕的结果。我对这种结果感到失望。同时,也对这个儿子感到失望了。
真是扶不起来的阿斗啊。
“你走吧!”我无力地对海洋说。
“那我就真的走了。”海洋怯懦着,“你可别真生气啊!”
看着他的背影,即将离去时的背影,我心里突然涌起了巨浪。我任它把我冲上天去,在那一刻,我终于按捺不住地爆发了:“海洋,妈妈我看不起你,你太没骨气了。也许正是你的没骨气,丹丹才决定离开你。你是一个男人啊,到什么时候都不要忘了你是一个男人!你是个男人,你就必须承担起生活的重担。你知道吗?……今天我要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你让我感到失望。我太失望了。”
说完,我无声地哭了,苦涩的泪水默默地滴落在我破碎的心上。
我本无心伤害我的儿子,却真真实实地伤害了他。伤害他的同时,也深深地伤害了我自己。
我是母亲,总觉得在孩子的人生之路上,不能不闻不问,不能袖手旁观,不能装聋作哑。我想帮他,帮他脱离苦海,我想帮他做出人生的最好选择。
然而,事实证明: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