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五郎一行离开了北山寺,顶着烈日,艰难跋涉了两天,渐感不适。杨五郎与马赛英都感染了疥疮,并中了瘴气,再加上在北山寺与北汉派来的杀手激战,体力下降严重,病情加重,于是在距离番禺府宁乐乡不远的地方,一个名叫佛冈的地方停顿下来,在驿站养病。
在此住了一宿,第二天早上钟苑带着廖长姑出去采药,准备按照岭南的民间偏方配制,为五郎一行祛除体内的瘴气。
可是,钟苑、廖长姑刚走不久,驿站里在大白天公然来了一群强盗,驿站的护院一看强盗的阵势,根本不敢反抗,一个个束手就擒。
这一群强盗绑架了驿卒之后,开始向旅客们公然勒索钱财。
为首的强盗头子长得膀大腰圆,鼻正口方,他大声吆喝道:“各位商贾贵人,我们今天只是求财,不伤人命!你们识相的,赶紧把银子从屋子里扔出来,我们拿了钱就走!如果不识相,休怪我没有跟你们讲清楚!不交钱的人,形同此树!”
说罢,为了示威,那个强盗头子竟然挥起手中的大刀,将驿站中庭一颗碗口粗的大树拦腰斩断。
这一招展示了惊人的膂力。住在驿站的商客们害怕了,纷纷向外扔银子。
五郎只觉得这个人好熟悉,一时想不起来在那里见过。
马赛英知道自己和杨五郎都在病中,不能硬拼,于是悄悄拿出了铁胎弓,扣上雕翎箭准备偷袭,被杨五郎制止了。
杨五郎悄悄说道:“如果他们只是抢劫财物,就不要伤害他们性命。”
马赛英道:“跟强盗也要讲道义吗?”
杨五郎道:“嗯,盗亦有道!”
没有想到,这个强盗头子听力绝佳。这句话被他听见了。
强盗头子朗声说道:“对!盗亦有道!感谢各位商贾贵人赏口饭吃,我们这就走!”
说罢,他向前走两步施礼。
就在这个强盗头子上前施礼的时候,五郎猛然想起来了:眼前的这个人不就是在北宋边境线上挡住自己两计大棒打击的钟轼吗?跟钟苑一样自称是钟绍京第八代子孙的人。
五郎于是朗声说道:“敢问阁下是钟轼吗?”
那个强盗头子道:“然也!贵人能够叫出我的名字,敢问贵人尊姓大名?”
五郎道:“去年在北宋边境线上,策马舞棒,劈头打你两棍的人你还记得吗打?”
钟轼闻言单膝跪倒,口中说道:“啊!杨将军,在下失敬了!去年我用短剑刺伤了令弟,彼时各为其主,请你不要介意!”
五郎缓缓走出房间,还礼道:“岂敢?有道是不打不相识,去年一别,不想却在这里重逢!兄弟怎么干起了这打家劫舍的勾当?”
钟轼道:“说来惭愧!去年我用短剑刺伤了令弟,被潘将军不容,因此流落江湖,在刀尖上讨口饭吃。没奈何!”
五郎道:“你若是叫手下的兄弟们归还了刚才勒索大家的银子,我便与你修好,你意下如何?你哥哥钟苑现如今在我这里!”
钟轼闻言,转身喝道:“你们快快退回刚才拿人家的银子!”
众强盗闻言纷纷将刚才各个房间扔出来的银子,又扔了回去。
五郎见状大喜道:“果然是盗亦有道!令人钦佩!有请钟壮士进房间一叙。”
众强盗闻言,纷纷对钟轼劝道:“大哥,这个不妥吧!”
钟轼道:“无妨!我今天遇到了故人,你们且退到驿站一里之外,在老地方等我,我要跟故人叙旧!”
众强盗听了,纷纷撤出驿站。
钟轼则直接进了五郎的房间,施礼道:“去岁一晤,别颜暌隔,不想在此处与杨将军重逢。请受小弟一拜!”
五郎还礼道:“贤弟不必多礼!你在北宋边境线上曾经徒步挡住我两计大棒,功夫十分了得,怎么沦落到这般地步?”
钟轼道:“说来惭愧!去年我被潘将军逐出部队以后,一气之下回到南汉,本想凭着胸中韬略、一身武艺,弄个一官半职。没想到南汉官场黑暗、政权腐败已经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我若是不做强盗,恐怕早就饿死了!”
五郎道:“此话怎讲?”
钟轼道:“说出来气死我了!真是一言难尽。去年我回到南汉,应试武举,名列前茅,以为自己肯定是有出头之日了。没想到南汉朝廷规定,凡是要出来做官,必先自宫!天下竟然有这么荒唐的规定!”
五郎道:“那你怎么办?”
钟轼道:“我能怎么办?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肯定不愿意自宫,于是就逃出兴王府了!在路上召集了一群没饭吃的弟兄,开始了无本的买卖,你刚才都看到了!”
五郎道:“那么,贤弟今后做何打算?”
钟轼道:“挣点钱,尽快回北方去,还是大宋昌明,比这边强多了!”
五郎道:“你如果有回北方打算,我建议你到了北方以后还是跟着潘将军为好。”
钟轼道:“去年我被潘将军逐出部队了,他还愿意收留我吗?我在北宋的边境线上让他颜面扫地,他难道不会记仇吗?”
五郎道:“国家用人之际,人才难得,委身强盗,岂不可惜?更何况潘将军不是记仇的人。你想,我们家打死了他的儿子他都不记仇,相比之下,你的那一点事情又算什么?他现在礼贤下士,正在网罗英豪,你若是回到他的麾下必会得到重用。”
两个人正说着,钟苑跟廖长姑采药回来了。钟苑与钟轼久别重逢,自然是悲喜交加,兄弟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廖长姑到屋外去给五郎他们熬药去了。马赛英借机让杨宗槐跟她一起出去,宗槐自然很乐意,因为廖长姑的一颦一笑都散发着少女特有的美妍,总是叫人看不够。
屋子里只剩下五郎、马赛英、钟苑、钟轼四人。有了钟苑在北山寺的舍命相助,五郎已经对他充分信任。五郎认为,钟轼在佛冈一带太过暴露,南汉政府肯定已经对他进行了通缉,因此,不宜在此地久留;钟苑完全赞同五郎的意见。经过一番商议之后,大家达成一致,由钟轼带着五郎的推荐信北上,回到北宋征南大将军潘美的身边听用,钟苑则是陪着五郎一家人继续南行。至于钟轼手下的那一群强盗兄弟,愿意跟他一起的就北上;不愿北上的就地解散。
商议已毕,钟轼辞别了五郎一行,带了几个愿意归宋的兄弟开始北上。钟轼临行之际又被五郎叫住,五郎单独把他叫到一边,把三个蜡丸交给了他。这三个蜡丸里藏着五郎自己精心绘制的三张地形图,包括大、小梅关,南雄和韶州,并嘱咐他小心在意,一定要亲手交给潘帅。
杨五郎一行在佛冈逗留数日,接连服用了钟苑和廖长姑熬制的草药以后,体内瘴气消除,顿觉神清气朗,除了还仍然被疥疮之苦困扰以外,身体其他器官已无大碍,体能恢复如初。他们体能恢复后继续南进,到了宁乐乡旗杆一带。
薄暮时分,远远望见一面大旗迎风猎猎,一根铁旗杆高耸入云。据说在唐朝的时候,番禺府宁乐乡一带有蛇妖出没,白天化为美女迷惑路人,夜间则出来食人。大唐开元年间,一代名相张九龄的弟弟张九皋为岭南节度使,闻知宁乐乡有蛇妖作怪,派三百弓弩手射杀蛇妖,并树立起一根旗杆镇压妖气,故而此地名为旗杆。
五郎一行到达旗杆以后,在客栈休息两日,开始寻访青龙头的地点。
在钟苑、廖长姑的带领下,五郎、马赛英、杨宗槐他们从旗杆向东北方向行进二十里抵达马场田,在马场田坐船渡过小海,又从小海向北二十里,终于到达青龙头。
青龙头一带地势乃是两岸青山夹着一弯翡翠一般的碧水,碧水中央有雪白的沙滩隆起,沙滩中央有一脉温泉涌出,汩汩汇入河中。河中有沙,沙有温泉,泉有特效,正是青龙头温泉的特色。
远远站在岸边,五郎看两岸森森翠竹,河中水汽氤氲,沙滩如银,泉水似练,却不见有人在此处洗浴;在沙滩下游十余丈的河水中,却有十数人在沐浴。
五郎对眼前的情形感到不解,问廖长姑时,她远远看见有十几个男人在水中沐浴,早就羞红了脸,转过身去说:“不知道!”五郎不便贸然下水,于是派钟苑前去问个究竟。
钟苑到水边问了一番,回来对五郎说道:“说不得,这温泉中疗效最好的就是水中央的沙滩和刚刚冒出来的泉水,但那一块地方被此地一位名叫冼不二的大户人家所霸占,封为神水,收取高价沐浴费。水中洗浴的乡亲街坊因为付不起高价费用,因此只能到远处洗浴。”
五郎道:“如此收取疗效高价费用,跟远处洗浴有什么不同?”
钟苑道:“天壤之别。若是用沙滩上的泉水洗浴,治疗疥疮则是奇效,一次、两次即痊愈。若是在含有温泉水的河中洗浴,十天半月都不见得能够医好。”
马赛英闻言道:“看来咱们全家是节约不成了,我这几天是身体奇痒,宗槐每天睡觉也是浑身上下抓挠不停,你也够呛,咱们把这个钱花了吧!”
商议已定,五郎一行走过架在河上的小石桥,穿过竹林幽径,向冼不二家中走去。柴门犬吠,一位四十多岁的壮汉已经到门前迎接,正是冼不二。
冼不二道:“老仕前来沐浴青龙头的神水,失迎失迎!”
钟苑道:“敢问冼老板,几多钱可以在沙滩上的泉水洗浴。”
冼不二道:“不讲价,论人头。每人一钱银子一次!”
钟苑道:“好贵呀!点解要这多的洗浴费?”
冼不二道:“我这龙头水对治疗疥疮有奇效。若是在泉水中洗了浴,再躺在热沙滩上烘烤一下,疥疮马上就好。你们若是不相信,在广府花十两银子也治不好,我这里一钱银子就医好,还嫌贵?”
五郎等人听了冼不二的解释,不再还价,付了费用,即刻下水洗浴去了。钟苑、廖长姑则无需洗浴,跟冼不二一起聊天。
冼不二见五郎一家人下水洗浴,当即准备了清茶,请钟苑、廖长姑品尝。茶香馥郁,回味甘爽,两人品后赞赏有加。
冼不二见两人饮茶开心,乘机问道:“二位客商莫非也是精于茶道?”
廖长姑道:“只是觉得好香!”
钟苑道:“此茶香溢唇颊,回味绵长,不意青龙头有此特产!”
冼不二道:“龙头水附近山势巍峨,云蒸霞蔚,又有流溪河穿山而过,更兼温泉喷涌,飞花溅玉,有此好山好水,焉能没有好茶?”
钟苑道:“先生所言甚是。此地恐怕不仅是山清水碧,林秀茶香,青龙头蜿蜒入水,又出水成温泉白沙,此乃藏龙卧虎之地!”
冼不二道:“客官好眼力!必是精通易卦爻辞的高人,在下世居此地,以此青龙头治愈疥疮,糊口谋生,也曾经阅人无数。我看适才下水洗浴之人,绝非等闲之辈,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钟苑道:“先生言谈雅致,住在如此清幽的地方,必为世外高人,若是有话,但讲无妨!”
冼不二道:“世外高人不敢当!只是粗通一点麻衣相术和易经理数,有一些看人的阅历而已,若是说得不对时,幸勿见怪!我看适才下水洗浴之人,背后板筋遒劲,双臂孔武有力,目露精光,必是智勇兼备的大人物,不知所言中否?”
钟苑道:“先生之言,果然有卓然不群的见识!只是不可说、不说可、可不说!”
冼不二道:“好一个不可说!先生之言,有佛祖拈花、迦叶微笑之喻!”
说罢与钟苑执手大笑,两个人相谈甚欢。
钟苑察言观色,见冼不二并无恶意,于是试探道:“青龙头之地,有龙脉自半山蜿蜒而出,龙头匿于河中,龙嘴即是河中沙洲,有青龙吐涎之像!先生能够世代居住此地,定是贤达哲人!我虽粗俗,也是略通易卦,适才暗暗占卜一卦,先生先祖若非帝王之家,必是三公高门之后。”
冼不二道:“先生诚高明之士也!先祖本为大唐贤相张九龄之弟张九皋一脉,世袭岭南节度使、南康开国伯,在大唐末期因不肯依附权臣朱温,被剥夺封爵;后来又被封开刺史刘谦到韶州曲江抄家,不得已流落于此,变姓为冼,已历三世,长存雪耻之意,誓洗抄家之仇!”
钟苑见此喟然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实不相瞒,我乃大唐宰相钟绍京第八代孙!”
冼不二道:“我乃大唐岭南节度使张九皋第六代孙!先生依旧姓钟,我家却是不得已姓冼,委曲求全多年,还不如你们,愧对列祖列宗!”
钟苑道:“封开刺史刘谦与你们张家有何仇怨,要对曲江张公家人下此毒手?”
冼不二道:“封开刺史刘谦与其子刘隐欲称霸岭南久矣!只是碍着我们曲江张家在军队中的威信,必除之而后快!我辈若是不改姓冼,全家靡有孑遗!”
钟苑道:“眼前若是有机会使你们恢复曲江张公姓氏,恢复你们世代荣耀和爵位,使四海承平,南北一家,则先生意下如何?”
冼不二慨然说道:“若是有机会使我们恢复曲江张公姓氏,上对得起列祖列宗,下无愧于子孙后代,则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钟苑道:“你若是真有此意,稍后去求那个浑身板筋的洗浴人即可,千万不要说是我说的。”
冼不二慨然说道:“看来我没有看错,果然如此!在下于今天早晨占卜一卦,得了乾卦之‘见龙在田’,隐隐有‘飞龙在天’之兆,莫非应在此公身上?看来我们家三代人在此隐忍五十多年,终于等到光复门厅、恢复中华的时日!真是苍天有眼,庇佑我家!”
钟苑道:“更为重要的是天下一统,南北一体,百姓安居乐业。”
冼不二道:“‘纷纷五代乱离间,一旦云开复见天。草木百年新雨露,车书万里旧江山。’这首流传数十年的谶语,莫非就要应验在眼前!”
钟苑道:“民间盛传:‘朱李石刘郭,梁唐晋汉周。都来十五帝,播乱五十秋。’从大唐灭亡至今,民不聊生,战乱纷呈,已经满了一个甲子,天道循环,该是除旧布新。”
冼不二点头称是,两个人正聊得投机,有相见恨晚之意。这时五郎已经洗浴烘烤完毕,着衣上岸。
冼不二见五郎来到茶舍,当即跪下双膝,纳头便拜。
五郎一边还礼,一边惊愕道:“先生何故行此大礼?”
冼不二道:“小可有眼不识泰山,望官人恕罪!官人到此,是小可的福分,万望官人提携小可,如拨云雾而见青天!”
五郎用眼睛瞪了钟苑一下,钟苑只当做没看见,把脸扭过另一边。
冼不二把自己的出身及遭遇原原本本地向五郎叙述一遍,声泪俱下,表达了希望光复家门、愿效犬马之劳的意愿。
五郎沉思片刻,料定冼不二所言不虚,当下正是用人之际,便答应了冼不二的请求,只是还没有向他透露具体身份。
五郎道:“你若是当真入伙,在这里做一个招纳贤能、方便联络的据点也好!只是青龙头治病收费太高,使许多穷人望而却步。若是大幅度降低费用,则来医治疥疮的人必定络绎不绝,众百姓因此可以得到实惠,则必将颂扬先生美德;有了众人捧场,必能消息灵通,为日后做大事提供方便条件。”
冼不二道:“小可追随大官人,义无反顾!降低青龙头的收费又有何难?”
见冼不二如是说,五郎建议将温泉神水的沐浴费用由一钱银子一次,改为三文钱一次,使得许多穷人得以医治。众人医好疾病以后,纷纷赞扬冼不二;冼不二谦逊道:“你们休要谢我,是我的师傅杨五郎叫我降低价钱的!”众人听了开始对五郎交口传颂。
五郎一行在青龙头小住数日,一个一个都跟脱胎换骨一般,身上疥茄尽脱,皮肤灿然若新。
廖长姑见五郎等人已经医好疥疮,开始苦苦要求寻找其妹二姑及其母亲李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