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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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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返乡探母

       转年春天,在樱花盛开的前夕,我决定回国去看望母亲和海洋。这时我已离开母亲和海洋两年多了。当时的国际电话费还很贵,不能像现在这样随心所欲地在电话里唠家常。可每次短暂的通话后,我都会隐隐地感觉到,母亲的身体在一天天地衰弱下去。后来从姐姐嘴里才知道,去年的夏天,母亲就因病住过一次医院。病后,一直没能得到很好的恢复,虚弱的母亲常常念叨我,又怕我担心,就让姐姐不要告诉我。
       那时,生活依旧不怎么富裕的我们,只好从平时别人送给我们的东西中,精挑细选出一些来,作为礼物,带给国内的亲人和朋友。当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以后,走在大街上看到商店橱窗里展示的各种时髦光鲜的东西时,心里便会有些酸楚,甚至不平衡地想,我苦命的妈妈,如果能活到今天该有多好啊。我们现在的生活,早已经是鸟枪换炮了,如果母亲还活着,我会尽情地让她享用这一切的。
       当我拉着大包,背着小包,疲惫地走出机场,看见前来接我的家人时,思念的泪水禁不住无声地流了下来。
       我们火速赶回家。刚强的母亲硬挺着坐起来,我惶惶不安地端详她亲切的面孔,发现母亲的健康程度比我想象的更糟糕。母亲不说话,只是出手来摸着我默默地流泪。我想起母亲过去常说的一句话来:“人到八十有个家,活到一百有个妈。”这话真的不假。此时此刻,在妈妈怀里的感觉真好。我悄悄地贪婪地吮吸着只有母亲身上才有的熟悉的奶香气。那感觉,仿佛又置身从前,国外的一切烦恼,顷刻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第一次回国,我在家整整呆足了四十五天。如今回忆起来,那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除去极少数必要的应酬外,我几乎天天守护在母亲身旁。
       我们仅仅分开两年多,母亲却苍老了许多,甚至还拄起了拐棍。看着走路迟缓、佝偻孤独的母亲,除了心痛外,更多的是担忧,一生操劳过度的母亲,还没等来好日子,就已经衰老成这样。我哀叹现实的残酷。母亲需要照顾的时候,我又不能天天陪伴在她身边。这次,我一定要尽力,尽可能多地给母亲留下些欢乐。这是我回故乡唯一想达到的目的。
       在离姐姐家不远的地方,有我们住过的三室一厅,我们离开时把它留给了母亲和海洋。他们和我们留下的三只狗儿,在这里度过了一段悠哉游哉的日子。可是,好景不长,母亲病倒以后,姐姐不放心,就把母亲接到了她们家。从此,狗儿们也陆续送了人,只有阿丽娅跟着母亲去了姐姐家。家里只剩下了海洋一个人。
       姐姐家是两室一厅。姐姐姐夫住大屋,母亲住小屋。小屋朝北,终年见不到阳光。白天待他们上班后,我就搀扶着母亲一起进驻“沙家浜”,在宽大舒适的沙发上,享受阳光的爱抚。有时,我还会心血来潮地给母亲戴上假发套,给她描眉毛,涂口红,就像小时候她对待我们那样。我惊奇地发现,母亲非常耐心地配合我,很享受女儿给予她的爱,顺从得像个孩子般地任我摆布。
        在我的记忆中,勤劳俭朴的母亲,唯一用过的化妆品就是雪花膏。而且,也只有在北方寒冷的冬天才舍得用。
        有时,我也带母亲去公园玩。那时已快四月末,正是东京樱花盛开的季节,而我的故乡依旧光秃秃的,树没绿,草没青,连早晚的空气还依旧带着股逼人的寒气。趁着中午暖和的时候我们出去,我和母亲坐在木椅上唠家常,看着热闹的扭秧歌队伍,南来北往的行人嘻嘻哈哈地围拢过来驻足观看。阿丽娅兴奋地围着我和母亲,欢快地蹦来跳去,它脚上带着我熟悉的泥土香气。我闻着,看着,听着,心醉地重回到久违的亲情中,心里情不自禁地滋生出一种感动。这种场面,我在东京是无处可寻的。
       看得出,由于我的归来,母亲的身体也明显地见好。在夕阳中,她总爱用一副怜爱的神态看着我,拐弯抹角而又小心翼翼打听我们一家四口人在日本的生活。母亲的小心翼翼,自有她的道理,只有做女儿的我才能理解。这里边有一段有关日本的故事,和母亲的家族、和父亲的经历都有关的事情。
       我的外祖父家,曾经是哈尔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显赫富贵的家族之一。外祖父曾经当过日本翻译和兽医。外祖父不但会说日语,还会讲俄语。俄国人来了,他就做俄国人的兽医兼翻译。没听说外祖父上过什么名牌大学,只听四姨讲,外祖父是个相当聪明的人。给动物治病,是他小时候在一家名兽医家打杂时偷偷学来的。讲日语和说俄语,也是外祖父和外国人打交道时,一点点记下来的。关于外祖父的长相,我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大约在我四岁那年,妈妈一脸严肃地带我去“沙曼屯”的外祖父家,到了之后就把我交给了站在院子里的二舅。我喜欢外祖父家的院子,不仅大,而且长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花草。印象中的那个大庭院,有点像鲁迅先生笔下的百草园。在这个有趣的百草园里,我和患有羊角疯病的二舅,还有大姨家的大表哥四处疯跑。跑累了,冲进门去想管妈妈要些吃的时,发现了至今都令我感到神秘而恐怖的一幕,外祖父身着黑衣,直挺挺地躺在对面的炕上,外祖父的两旁都是人。还未等我们反应过来,就被大人们给轰了出来,门随后沉重地关上了。
       这就是外祖父留给我的最后而唯一的印象。后来听妈妈说,他们当时正在给外祖父穿装老衣裳。可偏偏在那个时候,外祖父却拉了屎。据说,这是活着的人最忌讳的事情。迷信地讲,他的后人从此要过苦日子,要拉饥荒的。
       我不迷信。可事实证明,外祖母一家的确从此败落下去,直到外祖母去世,都未能翻过身来。
       外祖父家在一九三二年哈尔滨松花江洪水泛滥时,一次性就捐出去八麻袋高梁米,这是有证可查的。当时,外祖父家三个排行较大的孩子:大姨,我妈,大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外国名字,每个人都有一名保姆陪着。
       当兽医兼翻译的外祖父,没少在日本人和老毛子那儿敛财。
       外祖父聪明能干,我只是听说,没有亲眼目睹。而外祖母的聪明才智,我是深深感受到了。外祖母个头不高,五官端正,有着一双闪着灵气的大眼睛。外祖父走了以后,外祖母开始持起那个败落的家。那时,妈妈常带我去外祖母家玩。外祖母不但会下棋,会喝酒,还能吟诗作画。她们家有《水浒》、《三国志》、《牛虻》,这些书都是我小时候在她们家看过的,这些书都是外祖母的至爱,她不但都读过,还记住了内容和情节,常常会讲给我,这都是母亲没有做到的。除了母亲,我觉得在外祖父母的九个儿女中,没有一个超过了他们父母的才智。真是遗憾!
       说来也怪,外祖母没有念过一天书,她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竞能捧着成本成本的小说读。如果她不是我的外祖母,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是也不会相信的。
       虽然外祖母家败落了,外祖母依旧没有改变她过去生活中的很多习惯,这就使得她们家的日子变得雪上加霜。我那时年幼不知事理,特别喜欢吃外祖母亲手包的饺子。真香啊,咬一口都流油。黄灿灿的白菜肉馅,咬一口,又细腻又鲜亮。母亲说:“那当然,我包饺子时只往馅里放两勺油,你姥姥差不多能放进去十勺呢。”
       母亲比外祖母懂得节俭,母亲说,她长到十几岁时,家境就开始走下坡路。她不得不去打工帮着父母。我的母亲就是从这时起,到日本人开的工厂去打工,到日本人家去做女佣。小的时候,母亲不止一次地跟我讲过,日本人很狡猾的,他们为了考验母亲,故意把零钱撒落一地,以此来考验她。无论母亲干得好与不好,他们都不会当面指责幼小的她,但肯定会经常在背后检查她。妈妈说,虽然给日本人干活不容易,但只要别吊儿郎当的,认真卖力气地干,得到对方的信任后,就好干多了。妈妈一再地嘱咐我,只要头三脚踢开,踢好,才行啊!
       为了让妈妈放心,我向她隐瞒了真实的处境,故作轻松地给她讲些在日本的笑话听。待她的内心被我编的笑话醉得一塌糊涂时,我就开始向她吹牛,说我们一个月能挣多少钱,住的房子有多么好,别人给寄来的衣服都穿不尽等等,我竭尽全力地哄骗着生病的妈妈。
       妈妈总是非常认真地听,看着我的眼神却是半信半疑。除了我以外,她最想念的人就是海岩和海燕。一想到不知事理的孩子们,在日本都没怎么提起过她,我就在心里为母亲抱打不平。并劝她说,现在的孩子们都是白眼狼,想他们干什么?
       母亲听后就笑了说:“由不起自己呀!这就叫腰里揣谷穗儿,一辈儿传一辈儿。”
       我不想让母亲遗憾,就说我临回来的时候,他们还嘱咐我,让我告诉你好好活着,将来接你去日本看看,他们说,你还没有坐过飞机呢,太亏了 母亲的内心并不为之而激动,只是眼神淡然地听着我讲,好像这些都离她太遥远了,一副完全无所求的样子。
       晚上,我们娘俩躺在床上,听着母亲渐渐沉重的鼾声,想起母亲白天淡然的神情,我心里就很悲凉。在母亲需要我的时候,我不能守在她身边尽孝心。在我自己也已步入老年的时候,却要漂洋过海,重新开始闯荡人生。我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我的付出到底值不值?在黑暗中,我一遍遍地问着我自己,却又找不到答案。
       本打算在故乡待半个月就回日本的,但看到日见衰老的母亲恋恋不舍的样子,我下不了决心,归期也只好一拖再拖。
       那段日子,常常是我早上醒来,母亲已经拄着拐棍从早市回来了。她虽然腿脚不便,竞能差人把活蹦乱跳的新鲜鲤鱼买了回来。母亲真的是太聪明太伟大了。
       我明明知道她疼我,见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还是禁不住心疼地嗔怪她。母亲就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讨好地看着我,怯怯地说:“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尝尝鲜嘛!”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父亲和母亲是非常勤劳的一对。一年四季,他们总是天不亮就起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清扫我们住的大杂院。大杂院大概住了十几户人家。
       我和姐姐就是在这个大杂院里出生的。从记事时开始,我们每天都看见父亲双手抱着大扫帚“哗啦哗啦”地扫院子。他默默无偿地扫了十几年,直到我们搬家为止。因此,父母在大杂院里的口碑极好。除此以外,父亲性格开朗豪放,喜交朋友。凡是他碰到的河北人,都是他的老乡。凡是遇到姓孟的,姓孑L的、姓颜的、姓曾的,都是他的兄弟。还振振有词:“孔、孟、颜、曾,是一家。”不管认不认识的,都要带到家里来喝酒吃饭。在那个经济不富裕的时代,可苦了我们娘儿三个。指着父亲供养的我们,那时也是敢怒不敢言。父亲人很善良,脾气也很大。
       听母亲说,当年日本人占领了哈尔滨,日本人不允许中国老百姓吃大米,被抓住是要判死罪的。父亲不听邪,从五常县往哈尔滨倒腾大米。有一次父亲想从滨江站桥洞下脱身,没想到冤家路窄,父亲正好和巡逻的日本宪兵相遇。父亲想,反正被逮着也是死,还不如豁出去了。趁宪兵还没反应过来,父亲照着那宪兵的脸就是一拳头,宪兵立时就来了个满脸花。
       父亲又紧跟上去一个脚绊,宪兵“扑腾”一下就趴在了地上。父亲趁势扛着大米,就顺着烟厂的斜坡逃跑了。这就是我的父亲。父亲年轻时,真有点儿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儿,直到老了,才渐渐变得温和起来。母亲说,是时间磨炼了我的父亲。
       安心地陪母亲过了一段时间后,接下来我就要会亲家了。
       这期间,我在海洋的住处见到过几次丹丹,看上去是位挺不错的姑娘,一说一笑的,很谦和的样子,脸庞有点儿像海洋的妹妹海燕,属于那种小巧玲珑的古典美。个头也差不多跟海洋一般高,只是海洋略微比丹丹猛点儿。见丹丹第一面后,我就想,凭丹丹的姿色和条件,如果不是海洋能带她去日本,她是不会嫁给海洋的。我的这种猜测,几年以后果真被验证了。
       那时候,我们都不在海洋的身边,丹丹的爱,令我儿子很迷恋,他显得很幸福。我为他高兴的同时,又为他担忧。凭借着房间里的蛛丝马迹,我内心判断,他们已经在一起同居了。我问海洋,他脸红着支支吾吾地说:“妈,这都什么年代了?再说了,是她愿意的,我也没有强迫她。”我严厉地告诫他,“男孩子和女孩是不一样的。你要是跟丹丹睡觉了,你就得跟她结婚,而且要对她负责一辈子。”
       “妈,我知道。这个你就放心吧。”
       我和海洋这次交谈以后,心里有了底儿。坦白地讲,我也很喜欢丹丹这孩子。这姑娘很会来事儿,她第一次来我们家吃饭时,就抢着给我的母亲盛饭,喂饭,记忆至今都那么清晰。这叫我这个未来的婆婆非常过意不去,她反而轻描淡写地解释道:“我习惯了,阿姨,您千万别在意,我就是干这工作的嘛。”
       我和大姐面面相觑,我琢磨了一会儿,就问:“听海洋说你在银行工作,不对吗?”
       “阿姨,你听他瞎说,我在医院当护士啊!”
       “妈,你可别听她的,丹丹一天的工种能变十几样,你想要什么,她就给你来什么。”

       丹丹顺势掐他一把:“让你多嘴!来,姥姥再吃一口!”
       见他们俩打情骂俏的,没一点正形,我也懒得再问下去。其实,干什么工作都是无所谓的,到了日本以后,一切都得重新开始。最重要的是能吃苦耐劳才行啊!
       海洋这孩子,打小儿憨厚木讷,不善言辞。能找到丹丹这样一位善解人意的姑娘,也算是他的福气。我没有理由反对他们。况且,我们在日本的现实状况,并不像她想象得那样美好。
       背地里,我对儿子说:“海洋啊,我看你最好还是把咱家的真实情况告诉丹丹吧?别让她抱太大的希望,要不然去了日本后该后悔了。”
       海洋至今还没有去过日本,只是听我的一面之词,无法想象出我们一家在东京的真实情况。他正向往着未来,他正痴情地爱着丹丹。他不相信地摇摇头,憨笑着眯起眼睛:“妈,干吗老是吓唬我们,没有你说的那么可怕吧?我怎么听海岩和海燕在电话里跟你说的不一样呢?妈,你净吓唬人,他们俩说那儿可好了……”
       我无言以对。也许他们年轻,感受和体验和我们完全不同。要不然,人们怎么说“东京不属于老年人,而属于年轻人”呢。
        孩子们长大了,作为他们的父母也只能是点到为止,我们不能过多地干预他们的生活。在这件事上,我也就依了海洋。没料到,这桩婚姻给海洋的人生,乃至我们祖家的生活,都几乎成了毁灭性的打击。
       对于丹丹这个孩子,我没有什么好挑剔的,紧锣密鼓地为海洋和丹丹的婚事张罗起来。按着当时当地的规矩下聘礼,摆宴席。我们在大直街的“日月潭”大酒店宴请了丹丹的父母。丹丹的爸爸性格跟我先生相似,不大爱言语,爱一个人低着头想事儿,他是名退休的中学老师。丹丹长得像她妈妈。她妈妈很好看很会说话,只是眼神有点儿奸猾游移,让人一时很难看懂她。她那天避重就轻地绕开正题,而是一个劲儿地夸我的衣服好看,做工精细,弄得我反而不好意思了。
       “丹丹,你瞧瞧,这小日本的东西就是好,不但做工精细,耐穿,穿上以后就是跟着体形走,就是和咱们中国的不一样。”
       “妈,看你,又开始了。”丹丹嗔怪道,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
      其实,那天我真没有刻意穿着打扮,一套灰蓝色的西服套装,一双黑瓢鞋。我知道,我的衣服并不太合我的心意,其实,我的审美观比这高多了。只是那时候我们还很穷,还没有翻身,还没有闲钱买套像样的衣服。要知道,在日本买一套好料子新式样的衣服,怎么说也要一万元人民币以上。只是,在初次见面的亲家面前,这些话我是羞于出口的。
       亲家母夸完我之后,又开始夸海洋。说海洋这孩子实在,把女儿交给这样的男人放心等等。
       丹丹的爸爸不吭声,始终摆弄着手中的打火机。丹丹妈就用胳膊肘搡他:“我说你别一个劲儿地摆弄那破玩意儿,你倒是说说,我说的对不对呀?”
       丹丹的爸爸幽默地来了一句:“对不对,都让你说了,我还说什么?”
      在大家说笑过程中,我特意提醒丹丹说:“其实,出国可是件辛苦事啊,要从打工开始……实在是不易啊,你要有精神准备才行。”
       丹丹干脆地回答我:“我不怕,只要能出国,只要我和海洋两个人在一起,什么样的生活方式我都能接受。”
       在通情达理的丹丹面前,我还能说什么呢?也就只好转入正题,试探着问亲家,是打算在中国给他们办婚事呢,还是打算去了日本以后再办?
       我跟他们解释说,如果在中国办完结婚手续后,去日本的日期和程序可能会快一点儿,批的把握相应地也会大些。我们当初求保人大哥办的只是海洋一个人,如果结婚以后,两个人就可以一起办去日本了。
       听罢,丹丹妈妈当即表示:“那就先在中国给他们办一个,以后,再到日本给他们补办一个,我和她爸爸也趁机去趟日本。这样,两不耽误,他们如能早些去日本,我和她爸也有指望了。她爸,你说呢?”
       我赔着僵硬的笑脸,点着头称是。心里想,她可真会见缝插针,无形中又给我们出了道难题。
       丹丹爸爸放下打火机,若有所思地摆弄着细而长的手指,无声地摇摇头,听到夫人暗示的干咳声后,又顺从地点了点头。
      “海洋妈,我看就趁着你在,咱们给他们办了怎么样?”
      “行是行。是不是太急了点儿?就怕委屈了丹丹。”
      “亲家母,看你说的,这就见外了,今天趁着大伙都在,丹丹你和海洋也表个态好不好?”

       “妈——”丹丹只是拉长声儿叫了一声妈,算是表了态。
       “我没意见,全听你们的安排。”
        海洋的嘴咧得好大,看得出来,我大儿子是打心里往外乐呢。
        我想起姐姐的儿子大江“五一”结婚,就初步敲定,海洋和丹丹的婚礼和我外甥的婚礼同时举行。
       在为海洋和丹丹准备婚礼的闲暇,我四处打听着,想为母亲找一位保姆。待海洋去日本后,母亲就得完全交给姐姐,姐姐当时患有糖尿病合并症,而且,右脚的大拇脚趾已被截掉了,我不想让母亲给患病的姐姐带去太多的负担。思来想去,我认为自己当下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为母亲找一位可靠的保姆,让她代替我来侍候病中的母亲。
       在我精心的挑选下,一位来自拜泉农村的十八岁的小青成了我母亲的小保姆,也成了我母亲的伴儿。
       矮矮胖胖的小青,黑中透红的脸蛋儿,乍看上去,像个瓷实的国光苹果。别看这小家伙只有十八岁,干家务活儿,一点儿也不含糊,蛮利索的。
       当初,说话办事儿都带着一股乡土气息的憨姑娘,很讨母亲的欢心。她把小青当成了我,也管小青叫老闺女。我想,只要小青能专心服侍母亲,母亲能开心地过好每一天,我回到日本也就能够安心了。至于小青的工资,以及她和母亲的生活费用,我都一概包下,中国的那份工资,当时是绰绰有余的。
       接下来,我开始变卖处理自家的东西。本来,我们之前的房子和家具等都是留给母亲享用的,可是,母亲眼下的身体状况,回来独住的希望很渺茫了。海洋要搬到宿舍去,况且,他们新婚后准备去丹丹家住一段,丹丹的父母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儿,走之前要和女儿在一起,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我当时的一切努力,所作所为,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安排好母亲的日后生活。如今,回过头来看看,遗憾的是,我到底没能当成一个孝顺女儿。
       母亲十五岁就做了父亲的新娘。我的父亲比母亲大七岁,当年是二十二岁。我见过父亲戴着礼帽,穿着马褂,手拄文明棍,娶母亲时的结婚照。照片中的母亲相当羞涩,稚嫩,微垂着头,怯怯地笑着。而英俊高大的父亲,则两眼黑亮有神,真是名副其实的绅士派头。
       父母结婚以后,共生过四个孩子。我的大姐生下后就夭折了。也许是因为大姐在人世间待得太短暂,父母在以后的岁月中很少提到她。他们夫妻俩经常提到的,是我们家唯一的男孩儿,也就是小我两岁的弟弟。
       这个我见过面但没有丝毫印象的弟弟,还不到一岁就去了天国。那时,我还不到三岁,怎么也记不起弟弟的模样来。这个弟弟给我的父母一生中留下了太多的怀念和遗憾。关于他的点点滴滴的细节,父母都会清晰地记得,我父母会经常哀伤地说起他的往事。
       失去儿子的痛苦,渴望儿子的梦想,一直折磨着我的父亲。他变得爱喝酒了,酒量还不大,后来,几乎到了沾酒就醉的地步。我一直在暗想,这大概跟失去的小弟有关。我看在眼里,苦在心头,所以我从小就发誓,身不在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我非要活出个样儿来给他们看看。
       只是父亲从不把他心中的苦闷说出来。这就失去了我们父女交流的机会。
       记得在我十三岁那年,父亲回了一趟河北老家,去探望我的祖母。父亲从老家回来时,竞自作主张地带回来一个七八个月大的男孩儿。这个孩子不但穿得土里土气,长得也很丑陋。最深刻的记忆是,他黑红的脸庞上有一个像是被打折了鼻梁骨的鼻子。鼻子下有两道抢眼的紫红色的沟印,一直延伸到他的上唇。正是因为他这个丑陋的沟印,让我知道了那叫积食所致的标记。
       我的这个弟弟,生在三年自然灾害时的河北农村,生下他那年,他上面已经有了两个哥哥,当时,城市里都吃不饱,乡下就可想而知了。父亲住在我姑姑家,这个姑姑是父亲最小的妹妹,父亲目睹了弟弟和他两个哥哥抢夺食物时的疯狂与残忍。得到食物后就像狼一样地护着不再撒手,再多也要吞下去,长久以后就形成了积食。父亲实在不忍心看外甥们受罪,姑姑和姑父深知我父亲善良,家中又无男孩儿,就向父亲提出了这个要求。当下,他们一拍即合,我父亲就把姑姑家的三儿子带了回来,从此成了他的儿子,我的弟弟。
       弟弟刚来时,连站都站不稳,母亲两手架在他的胳肢窝下哄着他玩儿。我们围着他,逗他,他认生,是父亲把他带来的,当时,他只认父亲。

       这个弟弟比我小十三岁,他的到来,不仅打乱了我们家的正常生活,也从此夺走了我的父爱和母爱。
    那年月,要想把农村户口变成城市户口,真比登天还难。所以,弟弟直到上学前都没有户口。四个人的口粮,要分给五个人吃。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人是越没吃的越能吃。本来自己吃自己的那一份儿都不够,就甭说四变成五啦。父亲只好带着姐姐去呼兰、阿城等外县去捡粮食。大姐那个被截掉的大拇脚趾,也许跟当年的冻伤有关。我心里一直不能为这
件事而释怀,当年冻伤后,姐姐的大拇脚趾变成了木灰色,我是不会忘记的。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只有姐姐是我最亲爱的人。我很爱姐姐,她也爱我。一直以来珍藏在我心底的一件事,就是我四岁那年脚被暖瓶里的水给烫了,当时,父母都没在家,姐姐背着我,惊吓心疼地满屋子乱转着,哭喊着,我永远也忘不了姐姐心疼我的样子。
       姐姐不但对我疼爱,对小弟更是爱护有加。在我们一家人的精心呵护下,他鼻子底下的积食印儿随着营养的增加,岁月的消失,也终于渐渐地隐去了。
       几年后,在父母不断的努力下,终于为小弟落上了城市户口,在繁华的大城市中,他不但有了个温暖的家,有了体面的身份,还有了个文雅的名字——晓峰。
       不久之后,我和姐姐就先后考取了外地的学校,我们都离开了家。家中只剩下了晓峰一个孩子,他自然成了父母的掌上明珠。
       我在一个人收拾自家残局的时候,脑子里却会常常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来。为了驱赶这念头,我把阿丽娅抱来,让它陪伴着我。
      阿丽娅是一条纯种的贵妇犬。是我去基辅体验生活时带回来的。除了它,还有马西克和聪聪。在没有养狗以前,不明白人们为什么会把狗当成忠实的朋友。只有和狗相处以后,才能真正明白,和狗相处的日子,是无法忘记和割舍掉的。
       我喜欢阿丽娅的聪明。它的智商绝不低于五六岁的孩子,它不但懂话,甚至可以从主人的神情、眼神上,判断出主人的内心活动。因此,它能给我欢乐,也能为我排忧,这是阿丽娅的独到之处。舍弃阿丽娅实在是无奈的选择,我曾经无数次地在心里谴责过自己。当初我们去日本时,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主宰,前途未卜的我们,只好与朝夕相处的狗儿们道别。
       哪料想,这一别,除了阿丽娅我又有幸见过几次面以外,其余的都真的成了永别。
       后来听人告诉我,我们走后,三只狗儿曾有一个星期不吃不喝,就守候在我穿过的毛衣上而哀号。那件毛衣还残留着我的体味儿。它们实在闹不明白,一夜之间我们全家都去了哪儿呢?!为什么狠心的主人把它们给丢弃了?!其声其状,悲惨得令人不堪回首。
       我每每想起这些,心都会碎了般地疼。人与人之间,还可以用语言沟通,能够讲得明白,可以取得谅解。而狗儿们,毕竟没有人类的复杂思维,它们无从知道我们不得不离开它们的真正原因。我有时也会后悔,为什么出国时没有冒风险试一试偷着把它们带来日本?但一追溯到所泽的那段严酷的生活,我又庆幸多亏没有把它们带来。
       在日本,动物是家族成员之一。人和动物之间也是要讲道德讲平等的。不过,我的体会是,只有自己有了一定的经济地位之后,才会有伴随而来的平等。无论是在社会主义的中国,还是在资本主义的日本,都是一样。
       多少年之后,甚至在较为安定的今天,我们都没有再养过狗。我一说想再养一只狗时,先生就会反击我:“难道你还没有伤透心啊?!”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害怕再发生不近人情的往事。
       我越来越相信,人和人,人和动物的相遇、相识,都是前世之缘。我和阿丽娅第一次久别重逢时,它有一种被扔的孩子找到亲娘的感觉,先是扑进我的怀里,疯狂地亲吻着我的脸和耳朵。亲完之后,就用它特有的语言如哭如诉地呜呼,悲哀忧伤,不禁令我泪下。我紧紧地抱着它。它生怕我再离开它,寸步不离地赖在我身上。
       至于另外两只狗,一只送给了大姐的朋友,另一只叫马西克的,也是我的心爱,被弟弟给处理了。
       我只好承认人去楼空这个现实。尽力安慰自己,算算马西克的年龄,大概也快十岁了。十岁的狗按人间年龄推算,也称得上老人了。如果马西克还活着,但愿它去了一个好人家,但愿它健康快活,但愿它能把我们忘掉。
       阿丽娅守护着我收拾自家的残局,它总是趴在我身边,静静地凝视着我,竖直了耳朵保护着我,只要楼道里有一丁点的响动,它就会立马起身,猛冲到门口狂叫不止。如果当时没有阿丽娅的陪伴,独自一人面对空荡荡的家,我一定会很害怕的。
       每一件精心置办、曾经用过的东西,带着它们自己的故事,去了它们该去的地方。我把它们该卖的卖,该送人的送人,该扔的全扔了。
       一个由我和先生亲手一点点筑起来的家,一瞬间又被我亲手给毁灭了。
       真正的物是人非。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大客厅里,说不上是痛苦,是留恋,是高兴,是解脱,总之是笑不出声也哭不出泪来。我感到无助又无奈。
       我只知道一个现实,我此生不会回来长住了,从今以后,在异国他乡,只能任命运的摆布了。
       我意识到这个问题时,不由得低头看着阿丽娅,下定决心,我一定要负责地把它托付给一个善良的好人。姐姐家它是不能待了。
       临归前,我把阿丽娅送给了六楼的小丽家。姐姐家住二楼,小丽家住六楼,好在是楼上楼下,也好有个照应。我特意嘱咐小青为我监护阿丽娅。
       五一节过后,我参加完海洋和大江的婚礼后,便和母亲告别。我对母亲说:“只要你能活下来,妈,你就算赢了!只要你还活着,我就有家回,我就会回来。至于钱,你老人家就别担心了,足够你花的了。”
       这绝非大话,那时,我们在日本虽是穷光蛋,在中国也算得上富翁了。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十几年以后,中国的个人收入和物价都飞涨起来。
       中国和日本,乃至和世界的差距都变得越来越小了。同胞的钱不但多了,中国的东西也贵得越来越邪乎,我们兜里的钱也显得越来越不扛花了。
       我们每回一次家,就有一种这样强烈的感受。
       我们希望中国强大起来,中国强大了,我们海外之子的日子也会更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