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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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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寻找工作的日子

       东京的诱惑力无处不在。
       进入秋季之后,心情也随之渐渐变得开朗、快乐起来。这时,我和先生也试着换了种活法儿。我们抓紧时间四处踏寻、观赏、游玩,奔波陶醉在东京这个国际化的都市中。
       现在的家实质上就是我们两个人。我们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家。虽然孩子们尚未成家,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另一半,但我们如今已经很难轻易地再聚到一起了,这就是现实的日本。我们变成了独立的两代人,各忙各的,各自安排自己的生活和日程。
       在中国时看日本的电视剧,总觉得怪怪的,不可思议,一家人在一起吃顿团圆饭都千载难逢的样子。那时,我还想日本的电视剧太夸张了,身临其境后,才真实地体会到了这些。我们的两个孩子,白天要上课,晚上要打工,恨不能把一天当成两天用。日本人不敢随便请假,除非不想要这份工作了。来了之后,才知道日本的规章制度有多严,多苛刻。只要被雇用,就像被绑在了马车上,只要是马不死、车不翻,你就别想脱身。
       东京好玩的地方太多了,有数不清的名迹古寺、名花异草、名楼名川,我先生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号称世界第一电子街的秋叶原。日本五花八门的现代电器令他着迷。孩子们感叹:这里的空气新鲜!这里比在中国时自由多了!大概是他们靠自己打工,挣了钱可以自由支配的原因。我偷笑这两个小财迷,他们不服,掏出账本显摆。哇!在不知不觉中,他们居然都成了百万元户啦。我则喜欢逛东京的百货商店。优雅,舒适,花样繁多,特别是商店里的服务员,对前来的客人,几乎都是一对一的服务,简直就像对待国王、公主一样,把你服侍得舒舒服服。这种体会我们在中国时从来没有过。特别是在买鞋的时候,服务员无论是男是女,是年轻的还是老人,都会面带微笑,恭顺地蹲跪在你身边,耐心地一双双地服侍着你试穿,直到你满意为止。哪怕你试过无数双之后也不满意而离开时,对方也一样地笑着对你说:“谢谢你了。你辛苦了。”
       每到此时,我心底就会暗自拿她们与国内操着傲人腔调的服务员相比,感觉是:一个是在享受,一个是在遭罪。
    在这个新的环境中,我们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好奇,看什么都想买。日本人的消费观是这样的,无论是被褥、服装、地毯,以及其他的生活用品,大都是一年一换,年年用新的。相比之下,我们结婚时置办下的被褥,往往一使就是一辈子。
        初见日本人搬家的场景时,我曾惊得目瞪口呆。几乎全新的家电和家具全部扔掉。门口就立着块牌子,上面写着“请自由地挑选吧。谢谢!”我往往一边捡着,还要一边在心里头骂他们是败家子。
       东京以它博大的胸怀,热情温柔地拥抱着每一位前来的客人。以它独特的方式,甜蜜地诱惑着对方,让你尽情地消费。
       我们也想人乡随俗,我们也想像日本人一样,不考虑将来和后路,成为眼下时髦的“月光族”。可是,我们心里无论如何摆脱不了苦日子打下的烙印。在每月仅有的十几万日元中,除去一部分必要的开支,余下的还要存放起来以备后用,还要自我安慰地解释为我们不是匆匆的过客,我们要在这里生存下去,也许一直到死。没有钱,就会感到恐慌。东京再繁华再富有,我们也是个局外人。往往这样想着想着,就会变得烦躁起来。
       我们需要改变现状。
       我们需要钱。
       我们需要工作。
       这时,我们已经在拓殖大学学习七个多月了。按规定,八个月毕业。尚未毕业,我们已经感到恐慌,感到压力,一种从未有过的紧迫感正一步步地逼近我们。区役所的担当也加快了频率,他们在不和我们打招呼的情况下,随时可以闯入我的家。这种做法对于一向以文明礼貌而扬名天下的日本人来说,无论如何都叫人无法接受。他们来过之后,总要给我们心里留下一种莫名的空落感。“你们要尽快工作。你们要尽快自立。”区役所的富永,每次都阴沉个脸,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重复着这样的话:“你们能工作!要尽早自立!”
       这些代表日本政府板着面孑L的人,他们的话一次次地刺激着我们,羞辱着我们,仿佛我们来到日本就是要来做寄生虫的,就像我们欠他多少似的。
       仿佛当年把孤儿们扔在中国,并不是他们的过错。接我们回来时的灿烂笑脸,顷刻之间就变成凶神恶煞了。
       现在能到哪儿去讲尊严,讲自由啊。周围的人如狼似虎地盯着我们,他们夺走了我们的尊严。那时候,我们才深刻地体会到:弱者的尊严是不值钱的。失去尊严的痛苦是说不清的,有时这种痛苦既能转变成动力也能变成仇恨。
       为摆脱这种处境,我们开始沿街去找工作。先是一个餐厅接着一个餐厅地问,一个工厂连着一个工厂地打听。从洗碗工,到包装工,无论什么,只要给钱,我们就想干。
       可是一九九七年,正是日本的经济泡沫高潮时期,连日本人都很难找到工作,我们又谈何容易啊!
       碰到有修养有耐心的老板,还会耐心地听完我们的话。有时候我们刚一张口,人家就从口音上判断出我们是外国人,忙不屑一顾地挥着手,像轰苍蝇那样,把我们给轰了出来。开始时,我先生还理直气壮:想让咱丢了尊严,向他摇尾乞怜,妄想!
       我们不甘心,于是改变了战术,专门往贴了招工牌子的大楼里摸,这次的主攻方向是清扫。心想,这活儿在中国都没人爱干,又脏又累的,如今只好低头认了。我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日本,清扫工作反倒成了俏活儿,没人介绍想干这活儿,门儿也没有。
       自尊心一次次遭到重击下,我们痛苦的同时,也清醒地认清了自己在异国的地位。我们彼此安慰着,说着宽心话,给尴尬、委屈的自己找着借口。不管对方用什么眼神看我们,反正我们走出那个门也不认识他,总比受区役所那些人的气好受吧。
       那些日子,我和先生把小知识分子的自尊心抛在一边,像着了魔似的四处找工作。我们要挣钱,我们要靠自己的双手来养活自己。我们希望跟普通日本人过一样的生活。
       像碰运气一样,我们先后去过阳光大厦、都厅、工厂、百货大楼。结论都是一样的,他们不要外国人。
       有一次,我们已经跑得又饿又累,听到这句话后,先生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谁是外国人?老子和你们一样是日本人!你们有什么权利和老子说这些!老子三个月就被扔到了国外,还没找你们算账呢,知不知道!”
       听着先生愤怒地用生硬的不连贯的日语痛斥对方,我很心痛。知夫莫如妻,我了解他的为人和性格,几十年来,还从未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他一方面要面对区役所,他要工作要养家糊口。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对不起我们,是他,让我们全家遭了大罪。
        一次次面试,一次次失败后,我们从本质上认识到,其实,我们还是外人,没人会从心里把我们当成同胞来看的。碍于先生的面子,我没有勇气点破它。
       东京这座国际名城说得好听,欢迎来自世界各地的兄弟姐妹,什么平等啊谦和啊,在找工作的过程中,这些名词在我们的心目中都变得荡然无存了。
       从拓殖大学毕业后,我们真正地与世隔绝了。先生大门不出,楼也不下,不刮胡子,不见人,甚至连电话也不接。偶尔来了电话,我喊他,他木呆地看着我,现出一副跟他毫无相干的样子。我无奈,只好放下手中的活儿,嘟嚷着去接电话。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当时由于苦闷所致,得了忧郁症。
        环境不但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也渐渐地改变了我们的性格。
        一九九七年,当秋风扫落叶的时候,先生和孩子们加入了日本国籍。
       全家人只有我保留着中国国籍,而且至今都没变。先生说,不管怎样,我们家也得留下一个中国的根儿。从此,祖文山的名字不再使用。这个名字曾被使用了五十几年,就这样悄悄地让位给了他的日本名字。如今,先生的名字是:向井健郎。三个孩子也都有了新的日本名字:向井太洋、向井太岩、向井明子。
       不要说别人,我自己都感到别扭陌生。在外办事儿的时候,使用日本名字确实很方便。然而回到家里,我们还是喜欢过去的称呼,自然,亲昵。
       入籍以后,我们立即着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身元引受人,求他尽快把海洋办来日本。我们的身元引受人战争中也曾去过中国,战争结束时他已经有十四五岁了,回来时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甚至连“贼亮”“邪乎”“大氅”这些不常用的词儿,他都明白,自己还会说。我们叫他大哥,他不反感,反而跟孤儿嘻嘻哈哈地很熟。大哥到了孤儿家也不客气,他最爱吃的菜就是土豆丝儿炒芹菜。
       其实,大哥也有大哥的难处。他当身元引受人,是要替日本政府说话的,就像各级的政府官员一样。用中国的俗话说“端人家的碗,看人家的脸”嘛。
       我们理解。理解万岁。那时候,有很多很多的事儿,无能为力的我们也只好这样来宽慰自己了。
       先生常常对我说,己所不能,就无责他人。我们要懂得和记住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