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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那条河,是的,就是那条布满了水藻和蚂蟥的河,肮脏得就像过期的黄油……七岁,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正是夏天,我沿河走着,希望能看水里的一些什么,比如青蛙或是河鳖。我蹲下身去洗手,结果却在淤泥中发现一具……一具尸体。她的皮肤薄得就像一层膜,绷得很紧,圆乎乎的小胳膊也那样鼓着,好像随时都可能胀破。就在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的时候,她慢慢缩成一团,并开始内陷,然后,那紧绷、发亮的皮肤打起了皱褶,接着就漂走了……”
       “那只是开始。过后,几乎每隔两年,那河面便会漂浮着一个小死人,我的一个又一个妹妹,”寒冰停了一下,仿佛若不这样,他(她)随时都有可能因为控制不住而失声尖叫出来。“她们有的是被我奶奶扔掉的,有的是我父亲,最后一个,则是我……那时我该是十一岁吧,我抱着我的小妹妹,她当时就像睡着了,安静得可怕,她的身体布满了血印子……我抱着她,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就像一只瞎眼的鸟。夜是那么冷,那么静,可我却听到每一个方向都传来妹妹那微弱的啼哭声……水已开始结冰了,周围的冰将她紧紧裹住,就那样一直待到雪融……”
       我直愣愣地坐着,感到整个身体都粗糙生硬,且锈迹斑斑。
       “我没有被扔掉,仅仅因为我是个男孩——哦不,确切地说,他们以为我是个男孩。现在我还记得,嗯,当我15岁第一次来月经时,我的父亲几乎要疯了。他将我关在房里,往死里打,打完我又去打我母亲。他认为我们合伙骗了他。真是疯狂。我的父亲,我每天都祈祷千万不要让他轻易死去,可他死了,那么便宜而干脆地死于心脏病……我母亲,她也死了,他们说她是喝醉酒失足跌进河里的。绝对不是,她疯了整整六年……痛苦只恩宠于活着的人……”
       她(我终于可以确定该这么称呼了)再次停了下来,颤抖的手指在桌面上不停地划着圈,那些混合着汗渍和酒水的圆圈顺着木纹流淌,然后像泪滴般慢慢收窄。
       “你可以将我看成一个妖怪。所有人都这么看。我不在乎。实际上,早在很久以前,我就死了。我一直和我的妹妹们一起。”
       院子里的火苗变成了灰色的浓烟,烟雾弥漫在空气中,扑向斑驳的天花板。寒冰坐在那里,身体一动不动,就像一尾被困在琥珀里的鱼。然后,她站起来,突然一下紧紧地搂住我。我感到喘不过气,浑身颤动,但却不害怕——我知道抱着我的只不过是一个饱含痛苦的人而己。

       树没了,院子里开始长草,只要一有时间,寒冰便将它们掘倒,埋在泥里面。她开始种花。玫瑰花。那些花都很听话也很有生命力,不多久,便开放了。有的早上就凋谢,而有的,则从黎明一直开到数天后的黄昏。原来寒冰是很少说话的,但自那天后,她谈话的热情便高涨起来,她谈岩井俊二,谈《恶之花》,谈萨特,谈时代之风香水和昨晚吃剩的酸芒果。在谈起这些事物时,她的语气是平静的,而一旦谈及花朵,她的神态便变得特别,那不再是一个鉴赏家或园艺家,而是一个置身于那因焚烧尸体而浓烟滚滚的城堡里的凄苦幽灵。
         “我一直记得我妹妹身上的那些血印子,就像一朵朵盛开的玫瑰。”
       真是要命,又是这些东西:河流,淤泥,一个又一个的小死人和花。
          “够了!”
       我叫道,同时捂住耳朵。我想若再听下去,我非精神错乱不可。寒冰望着我,住了口,然后,冷笑一声,走了。
       后来,当寒冰离世,我方才明白我曾是多么的自私和残忍。我为此一直想在居住的地方种些玫瑰,可从来没有成功过。那些种子,就像顽固的深海植物一样,无论如何也不肯从泥土里冒出来。而长青藤和狗尾草却像是和魔鬼签了约似的,拼了命地四处疯长,以至最后我都不想管它们了。

       树倒下的第四天,小区物业公司的人找上门来,说是有人举报112房的人在没得到任何批准的条件下擅自砍掉了一棵树,破坏了环保,得罚款300元。那天112门口聚集了好些人,都七嘴八舌地对寒冰指指点点。后来,一个女人突然这样说了句:“要不,叫你女朋友签个字先也行。”
       周围的人一下哄笑开来。我感到有些发窘,我看着寒冰——我担心她被惹恼了。但她淡淡的,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
       “我买房子时一并买下了这棵树,你丫的有本事就自己进门来拿。”她说,然后把门“嘭”地一把关上了。
       随后的岁月,我和寒冰一起度过了许多时间。时间越长,我便越发觉寒冰并不粗暴,她的内心其实是何等的柔软、敏感和善良。粗暴,不过是她用以对付外界的一种自我保护的虚张声势罢了。
       那段时间,我几乎再没听过寒冰说任何一句粗口,而行为,也变得异常的小心翼翼。每次做饭,她都征求我的意见:“小焰,今晚你想吃什么?”还有房间:“你觉得怎样摆更好?这窗帘是以前我一个朋友送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这种颜色。”“嗯,你口渴吗?冰箱里只有可乐,要不我给你烧壶茶?”
       我坐在那里,接过她沏下的茶,她这样,我反而有些不太习惯。我很想对她说,这是你的家,不必要这么小心,再说,我已不再是孩子,早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不过,这些话我没说出来,我说的是我的母亲:她的美丽,她的爱好,她的水彩画以及她那小鸟一般优雅美丽的双手。我只管捡好的说,一遍又一遍,她百听不厌。
       也有时,我们不说话,静静地一起看相集。我很难将相片上的那个人与寒冰联系起来。那个人,就像个腼腆秀气的小男孩,头发短短的,衣着干净利落,很瘦,但很精神。
       那是一段难得的好日子。那段时间,几乎天天我们都跑出去看电影。电影院位于住处不远的星湖转盘,正在轮番上演《星球大战》、《角斗士》、《胭脂扣》和《逃学威龙》。我们出门,骑着摩托车——总是她开,我搭。在这一点上寒冰非常固执,她比我矮近半个头,人也瘦小,但从来,她都坚持要开车。她说死于车祸的人,不喝酒的要比喝酒的人多得多。我们几乎什么都看,当然,多半都是些喜剧片,这一点我们的口味很相同。我们一起嚼爆米花,纵情大笑,或是低声窃窃学着上面的台词。我想起我的母亲,她几乎从不看电影,她认为那尽是些骗人的假东西。特别是搞笑片,她会不屑地说“肤浅又庸俗。”她不相信电影,却相信书本。“小说与电影不同,小说是孤独的,因而,有力量。”
       看完电影,我们又跑去小吃店吃宵夜,然后帽子也不戴地在大街上飙车。我们偷摘新开张的店门口的鲜花,将之一路撕扯一路飞撒,我们在桥墩用力地砸酒瓶,对着在树荫下拥抱的男女吹着响亮的口哨……
       回到住所,我睁着眼躺在床上,有时我很快睡去,也有时,我会想想“孤独”。母亲从来都只相信只有她才懂孤独。我的母亲,那个电台播音员,是的,我相信她就算不从事艺术也绝对是名艺术家。但是,寒冰呢?这个酒吧里浓妆艳抹的跑场歌手,这个从来只喜欢看喜剧片的人,她和那些她创作的,从没有向外人展示过的音乐——压抑、凄婉得就像被虫噬咬过的树叶一般的声线,那低沉得几不可闻的吉它和弦,孤不孤独?还有我,我想起了那个不断对着镜子用水画自己的脸,那个紧抱着爱多牌耳机,在深夜里一遍遍听那首《mother said》的十五岁女孩。哦,妈妈,如果只有艺术家才能理解孤独,那么好吧,但愿你的女儿永远都不要从事艺术,就这样跟这个女歌手快乐而疯狂地开着车一路狂飙,直到永远……
       当然,这种失眠的日子在与寒冰一起生活的时光里并不多。说实话,我非常满意现状,我从没和一个人这样愉快地生活过。诚然,我还有其它朋友,比如梅砚。她早已做母亲了。不过,她最后嫁的不是当初那块强壮的方形墙砖,而是一个小她两岁的斯文的大学生。他们生活得很有规律,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无论去哪里,都绝不会超过十点钟回家。偶尔,当我们碰上,她聊的也总是她的孩子,似乎除此之外,她再也没有别的话可跟我说。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南湖公园,她丢下一句话:“我哥哥结婚了,嫂嫂是他同学,性格很好,我妈很喜欢她。”

       至于男人,寒冰曾在这个问题上不断地追问过我。她对此的好奇度连我也感到吃惊。“说说吧,我想了解,你究竟会爱上什么样的人。”我很犯愁,我不知该说什么,那些人,在我不同的生活阶段里扮演过不同角色,但“爱”——我实在说不上来。原本我以为至少可以说一说黎康,但每欲提起,我又不知该怎么表达了。是的,我时常想念他,但转念一想到“正常轨道”的大肚子,想起也许他正在为他的小儿子或是小女儿换尿片,我就什么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要去说别人的丈夫和父亲呢?毫无意义。
         “我一直一个人。”
         “我不信,像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没人追求?”
       当然有人追求过我,但这并没有使我的生活有什么改变。为了避开这个令我发窘的问题,我岔开了话题:
        “说说你最快乐的日子是哪天?”
       当时寒冰正站在我身后,用风筒帮我吹着湿漉漉的头发:
          “你指的是什么时候?”
         “所有你能记起的日子。”
         “快把衣服穿上,要不就感冒了。”
       显然,寒冰也在回避我的问话,但她太笨了——感冒!她该清楚我根本不会感冒。这些年来,我吃着别人让我吃的食物,坐着别人让我坐的地方,睡着别人让我睡的床。我原本娇嫩的身体在长期的磨损下已重新长出了一种皮肤,这皮肤风吹不开,雨淋不坏,我的适应力要多强就有多强。
        “不能总是你问我,今天,你至少得回答我一次。”
        “那些人上门催交罚款的那天。”过也一会儿,她这样说。
        “哈,哈哈。”
        我大笑起来,将手中的毛巾一把向后甩去。
        但寒冰却似乎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说有些头晕,她将风筒放下走了。她走的时候脸很红。那天她并没有喝酒。
         “要不,叫你女朋友签个字先也行。”
       我突然想起那天那个女人说的话。
       我的笑声一下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