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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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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这是变革的时代,是农民工涌进城市的时代。
  时代的潮流每时每刻都冲击着人们的灵魂。一条惊人的语录——“先让一部分人富起来”,像威力无比的咒语,每时每刻都激动着人们,激励着人们交尽脑汁去改变自己的命运。无论你是谁,你的精神、你的欲望、你的思想、你的日子总是在迅速的变化着,区别在于你采取的手段:正派的、诚实的、歪门的、邪道的、卑鄙的、可耻的、残暴的、狡猾的、或别的什么。于是你的变化结果也不同:突变、渐变、变好、变坏,暴发、破产或者其他什么。
  1989年8月8日,这一天对你来说,也许是像往常一样,是个平淡无奇 的日子,没有为你留下什么值得怀念的东西。然而,对于姬慧和姬歌来说,这一天,她们人生的轻舟驶进了时代的大海,激起了几朵细小的浪花,融入汹涌的大潮,酿成了一系列催人泪下的故事。
  姬慧和姬歌的家乡在四川南部偏僻的山区。
  一提到四川山区,人们自然会联想起诗仙李白脍炙人口的诗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改革的春风沿着崎岖的蜀道吹进了山区,吹醒了千年沉睡的山村,吹化了人们心田的冰雪;山里人的心开始活动了,日子的琴弦开始改变悲哀的曲调,奏出欢快的旋律。
  然而,贫困的阴风还在刮着,饥寒的恶魔还在纠缠着人们。
  当时,那里不通铁路,也没有公路,人们继续脚踏前辈的脚掌在坚硬的岩石上踩出的羊肠小道,头顶前辈仰望哀叹过的狭窄天空,像前辈那样艰难地活着。
  人们要掌握自己的命运,要改变生活现状,渴望到外面的世界走一走,看一看别处的天地,闯一闯陌生的生活。  
  人们要放飞千年禁锢的心魂,背起行李卷,告别亲人,离开家乡,到深圳去,到北京去,到上海去,到视野广阔的地方去;去寻找机会,去实现朦胧的梦想。 
  啊,外面的世界多么精彩!走出去的人都这样感叹。
  他们给家人报告喜讯,给亲人寄回现金。然而,他们把在外面经受的苦难和忍受的屈辱深深埋藏在心底,独自吞饮漂泊的人生苦水。 
  像羽毛丰满翅膀长硬的鸟儿,飞出温暖安全的巢窝,要去寻找自己的新天地,姬慧和姬歌受到外出打工人们带回喜讯的感染,告别父母,到北京去闯荡。
  那天早晨7点整,姬慧和姬歌登上从成都开往北京的列车。那是她们第一次坐火车。车箱里柔软的座位、整齐的行李架、明亮的车窗、旋转不停的风扇……每一样东西对她们来说,都是陌生的,新奇的。她们好奇而胆怯地望着面前的一切,站在车厢过道上发愣,不知道如何找自己的座位。
   “你们的座位是几号 ?不坐下,干么站着?”一个青年男子说,嗓音悦耳,语气温柔,略带着几分责备。他手里提着一个棕色的皮箱,从她们身边挤过。
  此人名叫刁帅,北京演艺学院表演系毕业,天分虽然不错,但努力不够,在演艺圈里找不到立足之地。不久前,他和几个命运相似的朋友在北京注册了一个丽人影视公司,自己任经理。他人长得很帅气,身材魁梧,仪表堂堂,鼻梁笔直,天庭饱满,浓眉下闪烁着两只明亮的大眼睛,目光里透着几分易玩世不恭。他嗓音圆润悦耳,属偏低的男中音;说话时语气温柔,目光专注,举止大方,几乎具备了吸引女人,博得女人倾慕的一切本领。
  像刁帅这类男人往往衣冠楚楚,彬彬有礼,善于辞令,在一定的时间内,把不可告人的目的深深地掩藏起来,不到时机不露声色,让你对他的品德百分之百的放心,完全丧失警惕性。然而,当他认为有机可乘的时候,就像一只童话里的蜘蛛精,会不失时机地张开已织成的网,让你不知不觉地坠入网中,成了他的牺牲品。
  面对像刁帅这类男人,不要说涉世不深又轻浮的姑娘,就连那些贤淑稳重自以为是的少妇也很容易失身。
  “就在这个车厢——7号车箱。”姬慧胆怯地说。
  “具体座位号是多少?”刁帅一边往行李架上放箱子一边说。
  “17号,18号。”姬慧看了看手里的车票,低声说。
  “让我看看你们的车票。”刁帅刚坐下又站起来,目光在姬歌高耸的胸脯上扫射了一下。
   姬慧手里紧紧攥着两张车票,好像怕被他抢走似的,谨慎地望了望他,犹豫了片刻,才把车票递给他。 
  “对,没错。”刁帅用锐利的目光迅速地扫了一下车票,然后看了看车窗旁标着的座位号,用右手指了指他对面的两个空座位,幽默地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把车票还给了姬慧,同时意味深长地瞟了姬歌一眼,接着慢慢地坐下。 
   “谢谢。”姬慧和姬歌感激地说。
  “不客气。”刁帅谦虚地说。
   姬慧和姬歌坐下后,抱着行李包发愣,一时不知道把它放在哪儿。
  “我来帮你们把东西放在行李架上。” 刁帅热情地说,没等她们表示同意,就站起来从她们手里拿过行李包,放在了她们头顶上方的行李架上。
  这是一个红白蓝三色方格的尼龙旅行袋,里面装着一条旧棉被,一条旧线毯和几件单衣服。   
  她们一人肩上斜挎着一个退了色的红色书包。姬慧的书包里装着身份证、毛巾、肥皂、牙刷以及旅途中用的东西,此外还有55元钱,是她们全部的盘缠。姬歌的书包里装着路上吃的干粮,是离开家前天晚上,妈妈给她们烙的苞米面和白面二合面大饼; 
  她们是一对恋生姊妹,姬慧是姐姐,姬歌是妹妹,当时年仅16岁,初中没毕业因家境贫寒辍了学。她们身上还穿着退了色的中学生校服,蓝底儿红条纹,显得清纯活泼。
  一提到恋生姊妹,你也许凭经验,就会想象到,她们的长相,甚至连性格似乎一模一样,让你一时难以区分。姬慧和姬歌例外。她们除了鹅蛋形脸庞、高鼻梁长得有点像,其他处一点也不像。姬慧长得小巧玲珑,体格单薄,一双清澈的眼睛,充满了诚实和渴望,看上去像个还未发育成的小学生。姬歌身体发育已成熟,高挑个头,丰满优雅,曲线分明;一双艳丽的大眼睛,闪烁着好奇的光芒,透着几分胆怯;浑身透出生气勃勃的青春气息,让男人见了心烦意乱,想入非非。她们的性格和气质也不同,姬慧举止沉稳,喜欢思考,颇有主见,而姬歌却比较活泼,喜欢幻想,独立性差。
  汽笛发出了两声嘶鸣,列车徐徐启动。
  “你们俩离开家,爸妈不放心。你们遇事要多商量。歌歌,你要多听你姐姐的话。”她们离家时,父母的反复叮嘱在姊妹俩的耳际响起,她们仿佛看见了妈妈用粗糙的手撩起缀满补丁的蓝色围裙,擦着从浑浊的眼里涌出的泪水;病怏怏的爸爸红着眼圈默默地站在一旁,长满老茧的手微微颤抖着。
  姬慧微微地垂着头,眼里噙满了泪水,深深陷入了沉思。她有点后悔不该离开父母,像浮萍似的开始在茫茫人海里漂泊。
  姬歌看见姐姐流泪,理解她此时此刻的心情,心里同样感到很不好受,于是伸出左手紧紧握住她的左手,表示安慰,同时默默地望着车窗外:高大的楼房、穿梭的车辆、绿色的树木、鲜艳的花朵……在面前飞速闪过。她想象着北京的情景,北京一定比重庆更美,高楼大厦更多,马路更宽阔,树木更翠绿,花朵更鲜美。啊,那金碧辉煌的故宫,雄伟的天安门城楼……以前只在课本的插图上见过,现在很快就要变成了现实,就要亲眼见到了。她的心魂长出了翅膀,已飞到了想象中的北京…… 
  姬歌沉醉在浪漫的幻想中。她的心情渐渐激动起来,两颊飞起了红晕,显得妩媚动人。
  列车在飞速前进,翻过一座座层林叠翠的山岭,越过一片片碧绿醉心的田野。她们的家乡被甩在后面,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刁帅身子微微向前倾着,臂肘支在茶几上,抱起双手,手指上那枚当今暴发户喜欢佩戴的那种又宽又厚的金戒指闪闪发光。他向对面坐着的姬歌瞟了一眼,搭讪道:“你们在哪儿下车?”
   “北京。”姬歌出神地凝视着车窗外向后退去的景物,随便应答道。
   “打工还是做生意?”
  姬歌好像没有听似的,没有吱声,继续望着车窗外。
  其实,凭经验,刁帅一看那行李包,就知道她们是外出的打工妹。不少农民工都使用这种廉价而结实的旅行包。他之所以明知故问,只是为了向她们搭讪。他没有得到应答,脸上掠过一丝尴尬的神情,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沉默了好长时间,他从裤兜里掏出一盒“大前门”和一只小巧玲珑的红色打火机,抽出一支纸烟,叼在嘴角,大拇指轻轻一按打火机,啪的一声脆响,冒出一簇橙黄色的火苗。他偏起头欣赏了片刻,把微微摇曳的火苗对准纸烟,猛吸了一口,随即两股烟雾从他的鼻孔缓缓爬出,宛如两条青色的草蛇在他面前依依不舍地绕了片刻,掉转头向窗外窜去。他一边吸烟一边偷偷地用眼角扫视姬歌。她那丰满的胸脯,鲜花般的脸蛋儿使他血液流动加快,脸红到了耳根,双臂微微地颤抖。他很不容易才平静下来,心里开始琢磨怎么和面前这个鲜桃般的姑娘交谈。
  车厢里所有电扇都忙碌地旋转着,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拼命地制造凉风,不停地把充斥着酸臭的汗液味、呛人的纸烟味和其他不可名状的怪味的热气从敞开着的车窗排出。
  刁帅把红色纯棉T恤衫脱下,挂在车窗旁的衣钩上,上身只穿一件白色背心,裸露着肌肉突起的臂膀。
  他自言自语地说:“真热呀!”过了一会儿,他扫视了一眼姬慧和姬歌,问道:  “你们觉得热吗?要不要把车窗开大一些?”
  姬慧和姬歌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刁帅站起来,费了很大的力气把车窗开到最大。他呼哧呼哧喘着气,脸涨得通红,坐下老半天才平静下来。
  新鲜空气携带着禾苗的清香,从敞开的车窗欢畅地涌入车厢。
  姬歌顿感呼吸畅快,浑身惬意,脸上露出了灿烂的微笑,像一朵绽放的芍药花。她抬头望了刁帅一眼,目光里充满了感激。
   “凉快多了。”刁帅自语道,脸上洋溢着欣慰的微笑。
  列车沿着沉沉铁轨,以叱咤风云的气势,穿山越岭,向北方奔驰,汽笛不时发出嘶鸣,在山谷中激起惊天动地的回响。
  第二天上午,列车驶进陕西境内。车窗外闪过一片片绿油油的玉米和黄橙橙的油菜花,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醉心的光芒;微风漫过田野,绿波起伏,金浪荡漾,望去仿佛绿色的大海中翻滚着金色的波浪,十分壮观。
   “真美呀!姐,快看。” 姬歌望着车窗外,惊叹道,一边伸手拉了拉姬慧的胳膊。 
  姬慧从昨天上车以来,一直若有所思地坐着。她沉思着。思绪展开了翅膀,一会儿回到父母身边,一会儿飞到模糊不清的北京。北京对她来说是个亲切而陌生的天地。她和妹妹,也和每个中国的孩子一样,从懂事起,一直向往着北京。向往只归愿望,亲切只是理性感受。可是你在那里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工作不会自动来找你,别人不会为你免费提供吃住。你没有钱,就会饿肚子,就会流落街头。这个简单的理儿,三岁的小儿也懂得。姬慧当然明白。她是个心事很重的人,讲究实效,不像姬歌那样无忧无虑,那样天真浪漫,那样对一切陌生的事物充满了好奇和幻想。这次她带着妹妹离开父母,出门闯荡,深感责任重大。她在苦苦地思索:如何才能找到工作?能找到什么工作?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她们…… 
  姬歌的大声惊叫打断了姬慧的思路。她不动声色地掉转头向车窗外望了望。此时此刻她没有兴致欣赏风景,很快地收回目光,又陷入沉思。
  这时,汽笛发出一声悠长的嘶鸣,列车渐渐放慢速度,铁轨发出轰隆隆的巨大声响,瞬间跨过了一座大桥,接着又全速前进。
  列车在一个宽阔的山谷中奔驰,延绵不断的山丘在车窗外飞速闪过;那些山丘一点也不像她们家乡层林叠翠的山岭,光秃秃的,几乎没有绿色,望去像一条土黄色的巨蟒在寂寞地蠕动,荒凉得让你心悸。
  间或在山丘上出现几棵杨树或榆树,树干弯曲,枝叶稀疏,树冠奇特,仿佛行走着的猿猴,又像直立着的狗熊,样子十分滑稽可笑。
  列车穿过一片墨绿的玉米地,地头有一伙赤臂裸膀的农民,他们停下手里的活计,像一群野人似的不停地跳跃着,向列车挥舞着手中的工具,嘴里仿佛嚷嚷着什么,突然不约而同地弯下腰去,捡起石头土块,猛烈地向列车扔来,打在车身上,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随即车厢里发出一阵女人的尖叫声和男人的谩骂声。
  突然,一块拳头大的土块飞进姬歌靠近的窗口,向她的脸飞来!
  刁帅眼疾手快,伸出左手把土块当了回去。可是他的手指却被擦破了皮,鲜血顿时流了出来,顺着手背往下淌。
  姬慧和姬歌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多亏你了。不然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姬慧感激地说。
   接着,她和姬歌调换了座位。
   刁帅望着发呆的姬歌,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关切地问:“吓着了吗?”
   姬歌呆坐在那儿,红着脸,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用感激和敬佩的目光望了望刁帅。
  刁帅像变戏法儿似的从衣兜里摸出两片创口贴,很快地包扎了一下手指。 
  过了一会儿,他从皮箱取出一个长方形银白色金属盒子,从中抽出两张名片,白底黑字,十分醒目。
  他递给姬慧和姬歌每人一张,说:“这是我的名片。”
  姬慧和姬歌从未听说过名片这个名词儿,也没有见过名片这种东西,更不知道这种东西有什么用途,仿佛看到了毒蛇,脸上露出了惊疑的神色。她们警觉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摇摇头说:“谢谢你,我们不要。”
  刁帅见她们有些紧张,不肯接受,感到好笑,几乎笑出声来,心想:“两个可怜的妞,一对无知的乡巴佬。”他指着名片自豪地解释道:“这是我的名片。最上面一行字:‘北京丽人影视公司’是我的单位,中间是我的名字,我叫刁帅,名字后面是我的职务。最下面有我的地址、手机和座机号码。你们拿着,将来需要我帮助的话,请与我联系。我尽力而为。”
  姊妹俩听了刁帅的解释,终于明白了名片的用途,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接过来,看了半天,放在各自的兜子里。
  列车的汽笛嘶鸣了两声,车速慢了下来,车窗外高大的楼群慢慢地向后移动。列车员大声宣布:“西安站到了。请下车的旅客准备下车。”
   “我要下车了。过些日子回北京。记住,需要我帮助的话,与我联系。”刁帅诚恳地说,浑厚悦耳的嗓音,让人听了非常愉悦。他收拾好东西,深情地望了一眼姬歌,提起皮箱向列车门走去。 
  然而,刁帅那圆润的嗓音和英俊的容貌,特别是眼疾手快把飞到窗口的土块挡了回去,使姬歌免受意外灾祸的行为,给姬氏姊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