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的那天，天上乱云翻滚，云块碰撞云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那是炸雷。那是炸雷。狂风朝天上掀起柳条枝。白果树粗壮的树干，要五个人伸出手才能合围。在风中，在雨里，白果树像老人在欢笑。白果树是有生命的。白果树，她都有一千岁了。
　　巩莉莉一动不动地站在青葱浓密的大白果树下，那里有阴凉的草地。她用那双冰凉的眼睛固执地盯着我。
　　不好，她发觉了。
　　这天晚上，她穿着那件紫金色的夹衣，一手扣着胸坎上的纽扣，一手理着发鬓，坐在梳妆台边发呆。我走近她。抚摸她的肩膀，挣脱了我，眼睛里露出哀怨的神情。我问她是怎么了，她把脸一沉，别过头去，不理我。我走出前厢房，在堂屋当中，我遇见6岁的女儿丫宝。她扑到我怀里，奶声奶气地说：爸爸、爸爸，妈妈说，她知道了你跟姚瓦阿姨好，她在清理你的抽屉时，发现了你写给姚瓦阿姨的那张纸条……
　　是吗？我的身体猛然一沉，如同掉进冰窑隆里，是的，丫宝不骗你，纸条就在妈妈身上。
　　我复又走进前厢房，走近巩莉莉。她从口袋里掏出凭据，念道：本人张祖火，性别男，现年41岁，汉川县神灵口镇大张村人，本人愿以一元人民币的价格将身体卖给姚瓦，终身不悔。口说无凭，立此为据，本契一式两份，双方各执一份，具有同等效力，自签之日起生效。
　　　　　　　　　　　　　　　　　　　　　　　　　　　　张祖火、姚瓦
一九××年×月×日
　　　
念完之后，她转过身去，双肩耸一耸地，我知道她伤心落泪了。人怕伤心，树怕剥皮。我连忙搂抱着她解释，我说这是闹着好玩的，好玩的。我说尽管你有病，但我不离不弃。我相信你的病是能够治好的，能够治好的。
　　我的妻子珠泪滚滚，说：反正，你已经把自己卖给你的小姨子了。火哥哥，我也不耽误你了。我有病，先天性的病，这是老天爷不让我们两人相好，从今以后，你就同你的小姨子姚瓦过日子吧，你把她接到屋里来住。你若是不嫌弃我，我就还住在前厢房里，你与她一起住后厢房。
　　那……那祖婆婆看见了会怎么说呢？我问。
　　她？祖婆婆？她90岁出头的人了，她不会管那么多的……接，这个凭据还给你，这是你们私订终身的凭据！想不到，你这个家伙，老牛啃嫩草……巩莉莉破涕为笑，手指头在我额头上狠命戳了一下。我苦笑着，接过她塞在我手里的凭据，把它重新锁入我的抽屉。
　　我与姚瓦偷情，并且愿以一元人民币的价格卖给她的丑闻传开之后，在神灵口掀起轩然大波，族里人的愤怒情形，可想可知。群情激愤，人言可畏，众怒滔滔，族长张祖薪动了家法，到法院去告了我，在得知民警抓我的前夜，我逃跑了。大家都说，你这个粗鄙的农民，一个窑匠，一个暴发户，一个没有多少文化教养的壮年男子，靠妻子发了财之后，又泡上了一个娇媚洋气的小妞，给她购买了奢侈品，诸如轿车呀，口红呀，鳄鱼皮，白金扣环、镶满钻石的手袋呀，丢掉了家中的贤惠的妻子，引起家族的怒火燃烧，紧接着她醋意大发，戴着墨镜跟踪，盯稍，搅和与扰乱了你的玖瑰梦，而姚瓦，你那楚楚动人的尤物，即将成为传统婚姻的牺牲品。
　　实际的情形并非如此，我老婆巩莉莉是一个非常之通情达理的人。我在逃离神灵口的前夜，她把我搂在怀里痛哭。她劝我与姚瓦结婚，她说她愿意退出。她大骂族里的人封建，她说她又不好站出来说自己是石女。我捂住她的嘴巴，我说你的病，肯定能治好的，肯定能治好。她见我要外出躲风，就送给了我一件生肖内衣。我是属龙的，红色内衣上绣着一条黄色盘龙。我老婆说，这件衣服会保佑你。说完之后，她又泪如雨下。这时，我悔恨自己伤害了她。天快亮了，我听见前门有狗叫声，她连忙放开我，打开后门， 我的身影消逝在树丛中，消逝在黑夜里。
　　逃跑逃跑逃跑，不争气的泪水刷刷刷地流着。这是黑夜。天边有微光。大张村的中央有一条沟渠，常年有水，弯弯曲曲地从村落当中穿过。沟渠之上，有许多石板桥，桥上可以走人，走牲口，走车。村里村民的房屋都做高了、三层，四层、五层的都有。我舍不得离开我的老婆，我的妈，为什么呢？因为我妈像积蓄粮食一样积德、行善。要她老人家为我担心，这是我的不孝。隔银杏村和打谷场半里地的地方，有一块凹地，凹地里矗立着七八块大石头，它们仿佛是不约而同爬到凹地开秘密会议似的。这里最适宜于趁凉。在夏夜时分，坐在石头上数天上的星星，你一定会产生超凡脱俗的感觉。但是，在这风高月黑的夜里，我只能惊惊慌慌地奔跑，高一脚低一脚地来到襄河渡口，这里已有一只木船等着我。
　　面对着滚滚襄河东逝水，我百感交集。我上了船。
　　我逃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