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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节

云英嫁给大柱看上去生活并什么也没有改变,只是屋子里的人由小柱变成了大柱。好在大柱还是原来的大柱,即使他被娘搬到小柱屋里来住,他也还是原来的大柱,他跟在云英身后活着,比田茂顺那娃都依赖云英。权当拉扯着俩娃,就这样过吧。云英抺把泪,叹口气,云英的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

大柱喜欢茂顺,喜欢得要死,他终日的目标就是喜欢逗茂顺玩,这个小人儿才几个月,居然被他惹笑了,大柱便愈发欢喜。虽然住进了云英的屋,他却一直睡在炕脚,云英搂着茂顺睡炕头。大柱也想搂着茂顺,也想睡在炕头,云英就说,茂顺还小,俺夜里还要给他喂奶呢。睡在炕脚的大柱常常睡不着,睡不着的时候他就一直听着茂顺香甜的睡眠,听着云英轻柔而均匀的呼吸声,也听着夜晚里那些虫虫们的动静,这时候大柱常常会不由自主地落下眼泪来。他想起了小柱,小柱只比他小了一岁,好象从记事起,小柱就是大哥的样子,打架时小柱会把他护在身后,吃饭时小柱会多给他添两勺米饭;爹娘骂他的时候,也是小柱在护着他。想着小柱,大柱就更睡不着了,他把身子支起来,左手托着腮,他看到窗外的月光那样清冷地照在了地上。他失眠的时候,好象都是在月亮最圆的时候,每每这时,他的心就格外地疼。

文志仁和常三斤为她送来缝纫机的时候,是这些日子以来云英最开心的时刻。云英打小喜欢刺绣和针线活,她早就听说过城里人已经用缝纫机做衣服了,没想到天上掉馅饼,自己竟会得到一台缝纫机。

常三斤说:“你看,这是‘无敌牌’的,公私合营上海协昌缝纫机厂生产的,只有上海才有卖,而且还得凭票供应……”

文志仁也说:“也就是侯伯伯有本事能搞到,别说桑园子了,咱岔河公社也许还没几台吧?”

云英便后悔侯东江来桑园子时自己正病着,没去看他一眼。其实,除了还依稀记得柿王树下唱过戏,打过仗,爹和奶奶都死了,她对侯排长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想不到,他还给俺这么大的礼,云英觉得实在受之有愧。

文志仁说:“云英,你聪明伶俐,保准儿一学就会,学会了,你开一间缝纫铺子,也能养活你和娃娃的。”

“嗯。”云英也一下子感到日子有了奔头。

云英找出小柱的一些旧衣服,拆了,又按大柱的身材重新裁剪了,试着用缝纫机去缝,没几遍就找到了窍门,这东西其实一学就会。云英又用家里攒下的布票从岔河集上扯了便宜布料,先给小柱娘做了一件翻领的褂子,小柱娘嫌样式太新,不敢穿出门。云英说:“眼下时兴翻领呢。”

云英心灵手巧,知道很多衣服样式,年轻人一准儿喜欢。云英便想起大哥文志仁的话,她真想开一间缝纫铺子了。正好她住的屋子后面临街,找来二叔文富昌和大哥文志仁一合计,就在屋后墙上扒了个豁口,装上门;屋里稍一帖并,又在缝纫机旁用木板搭了一个案台,一切就收拾妥当了。文志仁还亲自动手,在一块木板上歪歪扭扭地题写了店名挂在门口,上面写着:云英制衣店。

放了一挂鞭炮,云英制衣店正式开张了。这在桑园子还是一件新鲜事,许多人都来看热闹。先是有人拿了大人的旧衣裳来改给孩子穿;拿了布料来做衣服的并不多。

于大脚听说云英开了店,就约了云英娘过来瞧瞧。她们俩手上各有一块缎子衣料,宝贝一样地稀罕着。打小就没穿过这么好的料子,单是用手摸摸,那种滑润的感觉就让她们喜得合不拢嘴。云英娘想留着死了以后做送终衣裳用。于大脚就说:“死了还穿给谁看?叫我说啊,咱让云英看看给做件褂子穿,走亲串门,逢年过节,咱也穿上显摆显摆。”

云英娘说:“那不成老来俏了,光是唾沫星子就能把人淹死。”

“谁让咱有?侯排长咋不送给他们?”于大脚话里依然充满自豪。

“这么好的料子,别让云英给糟蹋了。”云英娘还是不放心。

于大脚说:“那闺女手巧着呢,咱要先穿上她做的衣裳,别人就会说,你瞧瞧,多好的料子,多好的针线!云英的小店还不火了?”

“原来你是这心思啊,俺当娘的都没想到呢。”云英娘说,“走,找云英去。”

云英见了布料,也是爱不释手,仔细为她们量了尺寸。没几天,于大脚和云英娘便穿上了新衣。这以后,桑园子的许多小媳妇都找出压箱垫柜的布料,来找云英做衣服。云英的案台上堆了厚厚一摞布料,她没白带黑地赶着活儿。

这天,大柱抱着茂顺正在娘的屋子里说话,云英在正踏着缝纫机干活儿,突然从店门外不声不响进来一个人。云英一抬头,见是村长公长俭,就吓了一跳:“哟,是村长大伯来了。”

公长俭把从掖下夹着的用纸包了的一块布料递给云英,说:“云英啊,俺来做件衣服,顺便过来看看你的店。”

云英接过纸包,打开一看,是她没见过的料子,灰色的,薄薄的,捏在手里又轻又软。公长俭说:“这是‘的确良’,欢城刚兴过来的。”

“想做件裤子还是……?”云英问。

公长俭说:“做件衬衣吧,袖口钉俩扣儿的那种,下摆扎在腰里。”

云英知道那种长袖衬衣是最时兴的“干部服”,就找来一把尺子,把布料量了一下,刚好七尺。

公长俭见屋子里没有别人,就有些色色地问:“英子啊,和大柱过得还好吗?”

云英点头说:“日子该咋过就咋过呗。”

公长俭压低嗓门说:“大柱不懂的,你可以教他……”

云英不理会,让他抬起胳膊,给他量胸围。公长俭抬起胳膊,待云英靠前拉起皮尺的时候,他竟暧昧地在她后背上轻轻拍了一下。

云英瞪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回到案台边,把布料推开,比划一阵,就说:“大伯啊,你这布料,做长袖的不够呢,你身架子大,人又胖,七尺布不够啊……”

“娘的!”公长俭脱口骂道,“春花那婊子还要了我两丈布票呢,连我身上多少肉也掂量不出?”

云英早就听说过公长俭和春花的一些花花事儿,心里觉得好笑,便说:“要不,做件短袖的吧。”

公长俭撸起秋衣袖子,右小臂上是一块紫红的疤痕,看上去就像长了一个大疮。公长俭看着伤疤,犹豫着:“我一般是不露胳膊的,这……”

云英便调侃地说:“这有啥?都知道你是老革命,这是光荣疤呢,就像戴个手表,不撸起袖子谁能看得到?”

公长俭一听乐了:“哟,还是大侄女想得到,半袖就半袖吧,马文书就常穿半袖的,特有风度呢。”

量完了尺寸,公长俭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在云英身边蹭来蹭去的,说:“以后有什么事,你吱一声,啥忙俺都能帮……”

云英便有些心烦,又不好发作,就冲着娘的屋喊道:“田大柱,村长来了,快提暖壶来泡茶啊!”

“不用,不用啦,俺还有事呢。”公长俭转身出门,又回头问道,“俺啥时来拿?”

云英说:“做好了,俺让大柱给你送过去。”

云英想,也真是的,当个村长就这样,那社长县长还了得,真村村都有丈母娘啊。

云英这些日子忙,前院的小婶子小修在县医院学习结业,回来有几天了,都没好好陪她说说话。倒是小修过来这边好几回,劝她说,出了这样的事,人都得好好活了,说啥也不能苦了自己。云英发现,在县里学习这么长时间,小修像换了一个人,已经没有了刚过门时候的娇羞,变得大方泼辣,有些风风火火的样子。见云英已经会熟练地使用缝纫机,还直夸她有这本事以后日子就不愁了。云英还发现,小修的肚子也开始显山露水了,就问她有几个月了。小修红着脸没说话。云英在心里一算,她是十月进的门,在一起不到一个月就出去学习了,后来田刚子又出了事,应该是落床子啊,可身量看上去好像不是那么大。

小修回来后,白天还是在“和善堂”,晚上才回到自己的家,早早地就关了门,日子显得那样平平淡淡。其实,云英早就发现了小修的秘密。从大年夜的那碗饺子,云英就知道有人在稀罕着小修,这几日,云英也曾发现有天晚上有人影闪进小修的院子里。云英最见不得偷人养汉的事,她不相信小修是那样的人,所以不敢和小修点破,更不敢和任何人去说。那个人到底是谁呢?云英一直猜不透。云英只有在心里替小修感到害怕,因为田刚子很快就要回来了,听说他被判了半年刑,下个月不就期满了吗?

云英的心事还有很多。跟了大柱之后,志仁哥来看她的次数多了,每次都有和她说不完的话,她知道这是志仁哥觉得愧对了自己,想着法儿在帮自己。自己也多想靠在他的肩头去享受一个男人的温暖呢,这种温暖是田大柱无论如何也无法给她的。然而,她不能,尽管她不是志仁哥的亲妹妹,尽管从小他们就彼此相恋过,现在她只能把他作为娘家的亲人来依靠了。如果没有秀珍的出现,也许一切都不会是这个样子。她恨过秀珍,可恨又有什么用呢?她只好信了命,可如今命运又和她开了这么大的一个玩笑。云英觉得出,秀珍也在可怜自己,可她心里仍然不放心,所以她把自己的男人看得结结实实,所以志仁哥每次来总是心神不定的样子。秀珍怀孕时间比自己早,算来也该生了,倒是茂顺抢先做了表哥。云英想,一定得和秀珍处好,不能让人嚼舌根,戳脊梁。

临盆待产的秀珍这些天心情有些烦燥。小柱死了,云英又嫁给了大柱,起先她觉得云英真的是可怜,可志仁三天两头往云英那儿跑,秀珍就有些不高兴了。在外人眼里,志仁是大哥,云英是嫁出去的妹妹,这种关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在秀珍看来,志仁和云英肯定是藕断丝连,云英嫁给一个傻子,或许就是为了方便和志仁相好。尤其是志仁和三斤从欢城拉回来的缝纫机,直接就送到了云英那里,这让她心里很不爽,她做梦也想有一台那样的缝纫机呢。任凭志仁和三斤解释说是人家侯排长指名送给云英的,她就是不信,气得志仁就说:“这是大伯拿命换来的,人家凭什么给你?”见秀珍挺着大肚子掉眼泪,志仁只好作罢。

小修从县城刚回来,就过来给她检查过身子。说是双胞胎,胎位也挺正常,不过她还是嘱咐说,为了保险,还是准备去医院生产吧。

志仁说:“桑园子这么多年这么些女人生孩子,谁去过医院?你不是在县里学习过?你还能白学了?”

“在医院实习的时候,俺处理过几个双胞胎,可有一次遇到一个难产,看着不行,主任当即就给剖腹产了,这俺可做不了。”小修说。

“啥叫剖腹产?是不是把肚子划开,直接把娃儿给抱出来?”一旁的吴成芳也说,“狗有狗道,猫有猫道,这娃儿不从正道上来长大了准没出息。”

“去医院就得剖腹产?”秀珍有些害怕,“俺不去医院,俺就在家生。”

“这也得看情况啊。”小修说,“我只是担心,怕到时来不及了。”

吴成芳说:“要不行,叫于大姑也过来瞧瞧,她经验多。”

志仁忙说:“现在推广新法接生,公社早不让她干了。”

秀珍开始觉事儿是在傍黑天,下腹一阵阵地疼,还落了红。志仁匆忙去“和善堂”叫小修,小修跟公德贵和赵黄岐交待了些什么,背起药箱一路小跑赶了过来。

秀珍疼得满头大汗,吃力地嚎叫着。

小修不慌不忙地用肥皂洗了手,戴上橡皮手套,又在秀珍身下铺上干净的垫巾,接着打开药箱,取出一个托盘,将一些剪刀、止血钳之类的东西依次排在上面;又取出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些浸了药水的纱布和消毒巾;然后用摄子夹了棉球在秀珍的两腿间仔细地消着毒。待这一些收拾妥当,小修开始指挥着秀珍用力……

也许不经历分娩的痛苦,你永远不会体味到一个女人作为母亲的伟大。为了一个新的生命的诞生,没有一个母亲会因为疼痛而轻言放弃。秀珍经历着阵痛的折磨,拼命地坚持着,终于顽强地打开了生命的通道。“哇——”第一个孩子终于降生了。

“是个丫头片子。”一旁的吴成芳叹了一口气。

小修却一下子紧张起来,因为她发现,第一个孩子出来之后,第二个孩子却卡在那儿,胎头位置不正,秀珍也已经没有了力气。时间长了,孩子就会缺氧窒息。难产!她最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小修努力地帮助秀珍进行调整,但是无济于事,她的额头已经大汗淋漓。

小修努力镇静着自己,对吴成芳说:“你快去‘和善堂’叫赵医生来!”

吴成芳也有些害怕,她开门出去,让守候在门外的志仁去‘和善堂’,自己突然多了个心眼,一溜小跑去找于大脚了。

于大脚几乎是和赵黄岐一起走进秀珍屋子的。

于大脚说:“女人生孩子,你一个毛头小子能帮上啥忙?快出去!”

赵黄岐说:“我是医生,没什么男人女人之分。”

吴成芳也想拦他,看看志仁不说什么,又看看炕上的秀珍死去活来的样子,也只好作罢。

“你以为女人生个孩子就像拉坨屎一样易了?不养活孩子不知道啥叫疼,忍着点儿!”于大脚说着,近前一看,就明白了眼前的一切,“你看,小脑袋不往正地方拱,你能出得来?这是要娘的命呢。”她突然想起,当年秀珍的弟弟秀明出生时就是这个样子。

吴成芳急切地对于大脚说:“大姑,您见得多,您救救她娘俩啊!”

小修并没有多看于大脚一眼,只是和赵黄岐小声地商量着什么。于大脚本就看不惯产妇面前站着一个大小伙子,见小修又这样冷落自己,心里就上了气。于大脚听说过公德贵的外甥赵黄岐是正儿八经学医的,可一个大小伙子不会也懂女人生孩子吧?还有这个小修,于大脚知道她是田家刚子的新媳妇,在公德贵那儿帮忙的,村里培养她当接生员,还在县医院专门学过。什么新法老法,说白了,小修就是要顶自己的。一个新媳妇,连孩子都没生养过,你还给人家接生呢?于大脚想,这胎头不正,用巧劲儿几把就能给扭过来,俺倒要看看这小媳妇有多能耐。

秀珍不停地呻吟着,小孩儿的头还是卡在那儿,进不去,出不来。

吴成芳害怕了:“大姑,求求你,再不就憋死了!”

人命关天,于大脚也有些怕了。她靠前一步,挽起袖子,就要动手。小修急忙拦住:“这样不行,会伤孩子的!”

于大脚没有想到这个年轻毛嫩的小媳妇竟敢这样对自己说话,她停下手,赌气地说:“行,行,俺倒要看看什么叫新法儿。”

这时,赵黄岐也戴上手套和口罩,在小修的帮助下,先给云英打了一针麻药,又拿起了手术刀……

于大脚和吴成芳终于又听到了一声嘹亮的啼哭。

这是一对龙凤胎,文富昌很快给他们起好了名字:姐姐叫文青桃,弟弟叫文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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