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一次的政府换届开始了，老局长剩下的工龄已经不够任满一届，按照换届规定，他将退居二线，只剥夺职务上的权力，工资福利和所占办公场所、出行车辆保持不变，一般情况不会给他安排工作任务，也不会有上下班时间要求，等于自由人状态，除政治纪律要求以外。那么，谁将成为我们的新局长呢？民间组织部作了非常多的安排，局里最喜闻乐见的就是我们的诸副局长，所以，诸副局长也是被本局同事传得最多的。我曾把民间组织部传来的消息告诉诸局，并提前恭贺他，诸局笑而不语，这更加让我觉得他就是老局长的继任者。局长人选即将落地之时，却传来李姐将是我们局长的继任者的消息，尽管多数同事，包括我，仍然“谈李色变”，但是局长的任命并不取决于我们，李姐如期华丽转身执掌了我们的局座。我问老局长是不是他推荐了李姐，局长生气地批评我还是那个只会写材料的文字匠，培养这么多年都白费了功夫，政治智慧为零。“不对，是负数!”最后他又加了一句。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李局长上任不久，我即被从办公室副主任提拨为办公室主任，按她的话说，只是套了个级别而已，“林主任三年前就开始履行办公室主任职责了，如果不是因为换届冻结了组织人事工作，我想也轮不到我向班子推荐她“转正”。”李姐的这些话我没有听到，因为凡是讨论有关我的提拨和评优问题，我都会主动回避，这一次，则是李局长在议题开始前，就提醒我回避的。我所了解的推荐情况，有些是李局长事后告诉我的，有些是诸副局长转述给我的。李局长到任后，非常尊重诸副局长，虽然诸副局长对李局长不可能完全接纳和认同，但他也是一个聪明人，我看得出来，他在努力维护着班子的团结。“团结才能出成绩，团结才能出人才”，这是区委工作会议区委书记经常强调的问题，虽然没有在区领导层面起到教育作用，书记和区长该闹点什么矛盾的地方还是要闹，该给对方差评的点，也都分别得到了对方给出的差评，但在诸副局长这里，却是做得非常的好，年终，本局班子被评为“五好班子”。
扶正我为办公室主任的任命文件下来那天，正好李局长到市里参加会议去了，我把任命文件亲自送给诸副局长阅，他向我表示了祝贺，并希望我继续努力工作，有更加出色、更加突出的表现，不久的将来更上一层楼。听到诸副局长这么说，我忍不住笑了，不是因为诸副局长的祝贺我感到前途远大而乐开了怀，而是我认为这一切已经不可思议了，对今后的履职，压力非常的大，我甚至做好了随时被贬的准备。因为诸副局长是我的老领导了，应该非常了解我的个性，很明显他听出了我笑声里的意思，所以，他说道：“林主任，你不要以为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有些事就是那么一个“巧”字做成的。就说你的这次提拨吧，我知道你一定感到惊奇，为什么李局长不像从前一样踩踏你，打压你，把你从眼前调开，反而这么快就提拨你做办公室主任？”我惊讶地看着诸副局长，并点头表示他说得对。“好吧，我来帮你分析一下。李局长现在已经是正处级领导干部了，如果她不提你一级，那么你还是副科级，正处和副科相差几级？差三级呢？提了你一级，也还差二级。有了这个距离，你还可能是她的竞争对手么？你还会对她的前途造成威胁么？不管你是不是愿意仰望她，她都在俯视着你，这种情形，她还有必要整你么？”
听诸副局长这么分析，好像在理，但只解决了用不着打压方面的疑惑，还没有解决提拨重用我的理由。当然，这也没有难倒诸副局长，他说：“提拨你也是情理中的事。第一，李局长了解你，一方面你文字写作和沟通协调能力完全能够信任办公室主任的岗位，事实上，这几年你已经做得非常好，完全扭转了区领导和综合机关对本局办文和组织协调能力低下的看法；另一方面，虽然她在我们局任科长时，你们之间明枪暗箭，搞得有些隔阂，表合里不合的，但她太了解你了，你是个没有心计、相对耿直的人，你也是个没有后台、没有其它出路的人，骨子里又还是个规矩的、懦弱的人，就算不提拨你，拿捏着你放在那里，你也不敢怎么样，你照样会把活干好干漂亮。顺水人情的提你一把，你还不更卖命干活去？”说到这里，诸副局长狡谲一笑。“这第二嘛，也还是利用了你的弱点。你应该不会不高兴吧？”他要再次点击我的痛处了，我很不悦，甚至有点厌恶，这些情绪的变化应该都投射在我的脸上了，经他这么一问我又不得不挤出笑靥装着很有兴趣倾听的样子。“你文字、党务、人事、会务等等有关秘书方面的工作是出色的，可你不懂财务开支，在人事关系上也不会钻营。几年来，你几乎从没有对财务开支这一块有过想法，这本来是你的缺点，可在眼下，在一个非常懂财务账务的局长眼里，这个缺点则又成就了你的优势。在单位里，虽然你管着人事这一滩，但你也没有因此形成自己的小圈子，说白了，还是一个上传下达，按领导意旨行事的角儿。”诸副局长居然把我的这个事情讲得这么透切，我有些恼羞成怒，有对自己的，也有对局长和诸副局长的，还有对这个人类社会的，但我必须得隐藏这愤世的怒气，不可否认，我非常佩服诸副局长对人对事的观测和分析能力，我对他说：“领导高见!”诸副局长鼓励我说：“李局长相信、我也相信，你会好好干活的，只有努力干活才能不辜负领导对你的提拨重用。”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三八”节，早在元旦前李局长就指示我今年的“三八”节要早筹划、早组织，可以想远一点，走远点，也可以扩大范围，愿意跟着走的男同事都可以参加，一批走不了可以分两批，但不要因为“三八”活动影响工作的正常运转。我向妇委会其她几位大姐传达了李局的指示，并和她们商量一个远一点的目的地。一位大姐说：国内城市和景点，中层以上干部，远的近的都走得差不多了，是不是可以远到国外？其她几个人也都附和说干脆就远到异域去，局里还没有人去过欧洲和美洲。可这么多人去美国恐怕签证有困难，她们让我请示李局长看去欧洲可不可以。
李局长回来做局座后，为人处事和工作作风都有了很大的改变，曾经的骄横和对人对事的精心算计，虽不能说倘然无存，却也收敛得几近干净，特别是和姐妹们，态度温和，关系亲近，没有听说哪个姐妹被她为难过，姐妹们有事都愿意找她，有话也愿意和她讲。有位大姐看我没有爽快答复请示之意，便主动说她去请示李局长。果然，李局长答应她让我按去欧洲的路线做方案提交局务会议讨论确定。李局长还把我们妇委会的几个成员都叫到她办公室里去了，她说欧洲是世界文明古国(啊？啊？啊？我立感汗颜，然也早已习惯的点头赞同)，比深圳历史悠久，比深圳发达。局里的女同胞大多数在业务第一线，平时没有机会参加学习和培训，要借这个机会让姐妹们开开眼界，长长见识，见识多了，人的素质就提高了，工作效率和工作质量也会提高。“尽快安排上会讨论吧。”李局长对我说。
虽然李局长说是要上会讨论定，其实提交局务会议讨论的问题，都不会有人持反对意见的，一方面大家都知道，所有上会议题都是李局长事先已经同意的才会上会，谁反对上会方案就可视为反对局长；另一方面，参加局务会的都是中层干部，男女比例几乎是“女人的一半是男人”，而男人的那一半里头还有两位的老婆也在本局下属单位，所以，纵使有不识时务的副局长或科长提出反对意见也只能是被多数服从的。但是，所有按制度规定需要提交支部会议、局务会议决策和批准的事项，李局长必然会要求我安排上会研究后才能执行。李局长到任初期，花了很大的精力和时间规范了局里各种会议的议事规则和财务开支、车辆管理、物支管理制度，整个局的业务、财务、人事管理相比老局长执掌局座时规范有序得多，不仅业务水平得到了明显提升，取得了一项国家级模范城区称号、两项省级先进表彰，李局长以及整个局在区里的口碑和威信都从未有过的好，业务不断增加，队伍不断壮大，甚至把本属于组织部门业务的基层组织建设和干部选举都交给我们局负责，一时间业务范围包括了：生老病死、最可爱的人、最可怜的人、最可恨的人、最美好的结合、最痛苦的分离以及最大最强的基层组织网络。当然，干部职工的政治待遇和福利待遇也是一年比一年好，在民主生活会征求干部职工意见时，收集到的都是李局长的优点，政治立场坚定，上进心强，纪律严明，民主作风好，工作能力一流，善于协调，凝聚力特别强等等极高的评价，就是没有征求到缺点和不足，为了完成规定程序和内容，我不得不“捏造”了两条建议，一条是理论学习不够系统，另一条是参加体育锻炼不够积极。有了这两条建议，终归让民主生活会圆满成功。
每年的“三八”活动李局长都会亲自带队，妇女们总是高高兴兴出发，热热闹闹回来，我偶尔也会想起“300块钱”的那一年“三八”，但毕竟是陈年旧事、物非人也非了，阴影就那么一掠而过。今年的西欧之行，除了怀孕临产的一位女同胞，其她的都兴奋地早早报了名。男同胞呢？虽然都口头通知到人了，也没有一个人报名，大家都习惯了妇女作主的局情，在女人外出的日子里，乖乖的守着家。一些男同事，包括我们诸副局长，都曾戏称自己在妇联工作，为妇女们打工。确实，无论是从妇女所占单位比例来看，还是领导岗位上的女人气势来看，我们都算得上第二妇联了。
欧洲是我最向往的地方，我向往《呼啸山庄》的古老庄园，虽然我知道那也是英国古代历史里的景致了，青春期里，曾被两个山庄里毒蛇缠绕似的爱情纠葛困顿；我理智甚至刻板的外表，也掩藏有《双城记》里的复仇情愫，曾经因小说里的大革命热血沸腾；进入机关工作后，我常常会生出小人的猥琐去猜想哪一位领导的夫人就是《红与黑》里的瑞那夫人，极其同情领导夫人芳心寂寞，想像着“于连”略施勾引，道貌岸然的领导后院就好戏连台、高潮叠起啊!不知道有多少次我目不斜视的聆听着台上的报告而脑海里各种“于连”报复的镜头一个接着一个，有时竟然忘情的笑出声来。所有这些对欧洲文明的狭隘认识，我有机会去寻找根了。我和众姐妹一样，早早来到办公室门前集合等待挺进欧洲。许多姐妹尚未出过境，没有坐过国际航班，叽叽喳喳的狂喜吵醒了整个政府大院。她们的兴奋早几天就已经开始了，昨天下午几位大姐跑到李局长办公室问了许多出行的常识问题，有位大姐还问要不要带榨菜、要不要带咸蛋、要不要带大饼，听她男人说出国没有饭吃，老饿肚子。李局长被她们问得无可奈何，让她们想带什么就带什么，到海关不让带再丢掉。
可是，已经过了预定的出发时间了，李局长还没有到，我叫上办公室新招进来的文秘小妹一起到李局长办公室去，看她是不是先到办公室批文件去了。还没有到上班时间，办公室的楼道里静稍稍的，李局长没有来过办公室。姐妹们在车上也等不住了，原先的热闹已转为焦躁，几个大姐也跑来找我问情况，我告诉她们正在联系，让她们在集合地点等，一会儿就来了。我打李局长手机----关机。我再打她家里电话，她爱人说清晨就出门了。她家距离办公室不远，我叫两个熟悉李局长家的姐妹打车去她家附近找。我一边安抚旅游公司的人，一边等待两位姐妹的回复。10多分钟后，两位姐妹报告说李局长确实不在家，车子也不在她家地下车库。这个情况让李局长爱人也着急了，跟着两位姐妹找我来了，我突然想起李局长的车子是安装了卫星防盗追踪器的，马上给司机电话让他查一查李局长的车在什么位置。李局长的司机是她的亲戚，住在市里，因为李局长经常早晚要用车，平常李局长使用的公车都由李局长自己开回家。司机很快打回了电话，说车停在市局附近，但又不是市局大院。
有一个不祥的念头闪过我的脑海，市局的不远处是市检察院，但这个时候打死我也不会、不敢往检察院方面想。我让司机立即动身去找车，我说李局长有可能连人带车被打劫了。随即，我到旅游车上跟大家说，李局长因市里有紧急公务，一早到市局去了，估计今天无法跟大家一起出发了，我留下来等她，一会儿联系看机票能不能改签。我和几位妇委会的大姐商量，让她们重新选出了出行团长、副团长，代替李局长和我负责欧洲之旅的所有事务。正在所有人都茫然之时，诸副局长的车子停在了旅游车旁边，诸副局长跳下车又急匆匆的蹬上我们的旅游大巴，所有姐妹静静地等着诸副局长说话，诸副局长咽了一啖口水说：“我刚接到通知，李局长到市里处理紧急事务去了，不要等她了。林主任，还有江妹，你们是局里保障正常运转的中心，都走的话办公室就空了，万一有紧急事务怎么办？通知旅游公司能退的票和吃住都退，欧洲这个机会，我会向李局长报告适当的时候补给你们，还有李局长本人也是要补的嘛。你们重新安排负责行程负责人吧。”我说：“都安排好了，由妇委会的张姐张科长任团长，朱所长任副团长。”“那就出发吧，一路上多加小心，确保平安归来。”诸副局长说完我们三个就下了大巴跟着他向办公室走去，他一边走一边说：“耽误了这么久，好在你们预留到香港机场的时间够多，否则整个团都误机。”
到了办公楼，男同事上班来了，看见我们很是惊讶，但看到诸副局长和我们的凝重神情又不敢多问。诸副局长把我和江姐带到办公室郑重地告诉我们：接到政法委陈书记电话，李局长到市里协助调查一宗案件，让我们不要去猜测，不要聚集讨论，不要多说话。在李局长回来之前，坚守好自己的岗位。我回到办公室不久，李局长的司机就打电话说他看到车子就在市检察院的院子里停着，我拿着电话的手已经不受我控制地颤抖起来，司机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失声问我怎么办，我让他回单位来再说。不到一个小时，市检察院的人就到局里来了，搬走了江姐保存的所有帐务。在下来的几天，财务反复被叫去问话。我也被叫去核实有关福利院建设、镇级敬老院、星光之家和抗洪救灾、贫困地区扶贫等项目和款项开支的会议讨论情况。李姐被带走的第三天，分管区领导到局里召开了干部大会，通报了李局长严重违法被市检察院逮捕的情况，同时宣布由诸副局长主持本局工作。
半年后，李局长的案子判决了，判处有期徒刑五年零六个月。查明的犯罪事实主要有：在福利院、镇级敬老院、星光之家等等大大小小建设项目上收受贿赂，涉及金额特别大；在管理救灾捐赠和扶贫专款中，利用职务之便将募捐到的特大抗洪救灾捐款挪作其它用途，利用职务之便将扶贫专款转移支付本行政区域外的其老家镇建设敬老院，虽有区领导批示同意，但李局长被检察院逮捕前，批示区领导因饮酒过度猝死，无法为其开脱罪名，并被查实李局长收受了受赠镇政府慰问金。
李局长进去后，诸副局长接替她成了我们的新任局长。诸局长本来就在我们局任副职，进入本局时间比我还早半年，对本局的人和事了如指掌，所以，他任局长之后，人事变动并不大，有关建设项目和业务也没有改弦易辙，萧规曹随的情况多一些。关于李局长出事的传说版本非常多，传说中的举报人也非常多，都是本局内部干部职工，也有人传举报人是我，是我为了报复李局长，避开区纪委和区检察院，直接把一些证据交给了市检察院，因为我知道说我是举报人的传言是假的，所以我也不相信其它有关举报人的传言。但我还是找机会向李局长爱人作了三点辩白：
第一，我不掌握举报李局长的那些事，因为我没有那么高的心智，没有那么广的人际关系，有些事，可能还用了收买贿赂方眼线，综合了多个线索才能成为证据的。
第二，我没有英雄人物的特质，我虽然对其时腐败政风有诸多的看法和不满，就说赌酒送礼吧，真正喜欢喝到伤身体的人有几个？同是机关单位、同是公务工作，凭什么要给他们请客送礼，有些只是办事员，也要绞尽脑汁将人家喜欢的东西送到。但身在大营里，不满归不满，饭碗还是很重要的，我只够胆偶尔发发感慨或者叫牢骚，投诉举报这样的事，是内心勇敢的人才能做的。
第三，我没有举报李局长的动机，虽然李局长在局里任科长的时候，常用暗箭伤我，但是她任局长之后，第一个提拨重用的人就是我，按行规，我是她的人，我怎么可以举报恩人呢？况且我举报她，把她送进牢里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如果她在任上，或者她有机会做个区领导，也许还可能推荐提拨我，至少遇到什么私事还可以找她帮忙。
李姐爱人看着我似信非信，我进一步说道：“造谣人在贬低我人格的同时，又过高估计了我的能力，请你明辨。”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其实你用不着辩白，她都已经进去了，要过五六年才能出来。这是一个鼓励投诉、奖励告密的时代，她做了违纪违法的事情，如果是被刚直的人告密，那也是罪有应得。”被举报人是他的爱妻，他却把话说成这样，我黯然缄口。
一天上午，李姐爱人突然走进我的办公室，他说他是来咨询如何办理离婚手续的，他诉说，一大家子都被李姐给害苦了，她的哥哥被因李姐牵出的建筑商供出受贿受到降职处理，办理了提早退休手续，李姐的老母亲把李姐被查的消息当作噩耗来听，因惊吓过度，心梗死亡。其实，这些情况我们都略约的知道，他想要离婚则有些意外，李姐出事前，他们是妇联评选的“五好家庭”，他们是模范夫妻，可我不敢劝他别离开李姐。临走了，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事，叫我到办公楼外的广场借一步说话。“她哥哥调查清楚了，举报她的人是你们现在的局长，也不止一个人，还有她之前的下属小袁和镇里的一个主任，主要是诸局，他是指使人。举报人还在你们出行前一天下午给市检察院打电话说她要乘机出逃，致使市检察院对她采取了紧急措施。”李姐老公说完向我打个道别的手势走了，留下我怔怔的站在广场上。
那个时候，我预知不到，李姐被查是反腐风暴的前奏，不久，前呼后拥、众星捧月、高台端坐、声色俱厉的本区“班长”也步了李姐的后尘。历史是一天一天写就的，今天的果，是昨天的花。
(小说即为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2015年3月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