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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肉体深处

       一天,已经是下午4点了。我在下午4点的时候要考虑晚饭的事情。重点要想的是晚饭吃什么菜。常常是不知道要吃什么菜。常常是看有什么就先吃什么。
       打开冰箱,保鲜层上找到了一包紫花油豆角。看见了豆角,想法就有了。这个想法是在豆角的基础上形成的。光有基础还不行,基础之外还需要排骨。没有排骨,那三个结着冰霜的冷冻层抽屉都是空的。我没有的百联是应该有的。那是一家小超市。平时顾客少。6个收银口关了3个,那也不用排队。百联离我的住所200米。我家的日用品、食品差不多都来自那里。
我径直走向东南角上的生鲜柜台,看见还有两块排骨。看见排骨我就放心了。刚一进来,我还担心来着。毕竟已经下午4点多,有些生鲜食品是要当天卖完的。此时,生鲜食品区就我一个人。
       两块,那么我还有挑拣的余地,于是就在那仔细地看。很快做出决定,买那块小的。决定有了之后,就把头从两块排骨上抬了起来。排骨这种商品你是不能像其他商品那样拎起了就走的,需要店员过秤包装,需要切成小块,不然谁家有能砍开骨头的大刀呢。
       我抬起头寻找这个区的店员。发现唯一的店员在很远处的墙角,姿势是坐着,那里有个塑料椅子。当我的目光在她的身上停留了几秒之后,我看见她开始从椅子上缓缓地往起站。她的站起来为什么那么犹豫?我的目光没能把我要买排骨的想法传达给她吗?我看出她在分析判断我是一定要买还是只在这里看一看。如果只是看一看,她是不打算走过来的,甚至不想从那个椅子上站起来。她这态度是不对的,有顾客来,店员就要在近处,在顾客询问能听见的距离内。在顾客犹豫的时候你说两句促进顾客买货的话。我用持续的目光告诉她我一定要买。几秒后,她完全站起来了。其缓慢,不是懒散的那种,有点像腰部的关节不好使了。快一点儿都有可能使站起来的一系列动作在哪个环节上卡住。
       接下来她向我走过来。她走得也不对。脚不敢用力踩地面,不敢使用地面的反弹力,似乎那个力量会伤到她。她轻轻地移动自己,因此没有一点声音。走近了我看见她的脸,脸也不对劲,黄而且黑。头发也有问题。后面扎上了大部分,有一部分垂了下来,很乱的。烫过。发质很不好,黄、干燥。没有一点重量。还有她的身体也是干燥的,缺乏水汽。我感到她身上的细胞都不是圆的。她是轻飘飘的。
       我用手指了指那块我选择的排骨。她拿起来,拎到柜台里一个一米高的木头案子上。那上面有一把砍刀。黑色,很大。我站在那排冰柜外面等。一般他们店里的人剁排骨是很快的。一是他们的刀好,二是熟练。但是我看了有十多秒了,不见她拿起那把刀。她把那块排骨摆放好,在应该拿起刀切剁的时候,她向我扭过头来。她那样看我好几秒,终于说,你能自己剁吗?我大惊,这可是没听说过的事——让顾客自己剁排骨?还是我让她觉得我很有劲儿?
       吃惊我也没问为什么,就从柜台间的一个空隙走了进去。我相信她是有理由的,只是现在我还不知道。我抱歉地笑了,我说我不太会切,但是也能。看着那把大刀,我的心里是没底的。刀太沉了,得两个手一起上。就在我用两只手咧咧切切地把刀拿起来的时候,她说,我刚做手术不几天,还没拆线呢。我想,是吗?原来是这样。这就是她的理由。她让我剁骨头的理由我认为是充分的。我说你告诉我该往什么地方砍。她就用手指给我一个位置。我没有多少劲儿,又不掌握使用那点劲的方法,因此我的处境很困难。我摇摇晃晃一刀下去,只留下了一道白印。刀在空中落到骨头上的那段距离,刀走的不是一条直线,刀走的是波浪线。因此刀的降落在空中停留的时间就长,它的重力没能好好地加上速度。刀在空中做了几个舞蹈动作后,到达骨头瞬间的力量已经在空中被分解掉了一大部分。剩下的这部分力量是不可能把骨头砍开的。刀在空中得笔直、得精力集中,不能做游戏、不能分心。我看见我的第一刀只砍开了一道印。这样就得进行第二刀。第二刀仍然是摇晃的,我不可能这么快就掌握驾驭一口大刀的技术。我的愿望是让第二刀落在第一刀的基础上。结果,第二刀没有按照我的想法落地,而是在距第一刀右侧一厘米处自己开辟了新落点。这样在排骨上就出现了平行的两道白印而不是一个断口,这样就得第三刀。这第三刀就多了一个选择,它落在哪个刀印上都可以。砍到第三刀的时候,我已经会用一点力气了。还好,刀落在了前两刀之一的切口里,这样我终于砍开了第一块。
       砍完三刀,我休息了一下,不那么紧张了。我的手跟那把陌生的刀也熟悉起来了。我渐渐有了完成这个任务的信心。这时我就有心思说话了。我说,你怎么了?哪里手术?问的时候,我还犹豫了一下。病应该是个人隐私范畴,不熟悉不该问。但是,是她让我砍骨头的,这样我就觉得我可以小小地侵犯她一下。再有,我也确实想知道她怎么了。再有,我们劳动人民在这些小节上不是很计较的。我问,她会正确理解为关心,不会抵触,这个我心里有底。还有,看上去我和她年龄差不多,都是中年妇女。我隐隐地感到,她的病与我有关联。我想知道是什么病导致了她手术。她说是子宫手术。我马上内行地说是肌瘤吗?她说不是。是节育环断了。断口扎到了子宫壁上,手术才取出来。我大惊,那东西也能断啊!我的子宫里也有一个节育环呀。谁的子宫里没有啊?她的断了,我的就一定不断吗?我们的就一定不断吗?我的感觉是多么准。她的病痛果然牵扯到了我。看来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病痛是个人的了。所有的痛都是大家的。我们呼吸一样的空气,吃一样的食物。我们生一样的病。
       我休息好了,我继续砍骨头。有了刚才三刀的经验,我的速度明显快了起来。我甚至还能一边砍一边跟她说话。我说你手术了也不让休息啊?这资本家也太不像话啦。她说,可以休,休就没有工资了。我想我也没什么好办法帮她,只有好好地替她砍骨头。
       砍排骨回来好多天,我总是觉得我体内的那个金属环已经生锈了,它一碰就得断掉,不碰它也已经断了。它断开成为几颗钉子。我的精神高度紧张,时刻倾听着腹部的动静。我轻手轻脚地走路,尽可能地不弯腰。非得弯腰我就慢慢的。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轻飘飘的,无声无息的人。我绕开椅子桌子,绕开一切障碍,我不敢同任何物体碰撞。我不敢跑,不敢跳。我不敢追求速度和高度。不敢使用地面给予我的反弹力。那个力量会惊醒体内的金属。我怎么敢让它们醒过来?我得哄着它们,不敢得罪它们。
       很久了,我忘不掉这件事。那家超市我又去过几次,哪次也没看见那个子宫手术过的女工。有一次我买完一块牛肉,想向身边的店员打听一下,话到嘴边发觉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得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