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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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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二十年前,我无所适从地出现在了这个世界上;二十年来,我总是占据着一个小小的角落,画着画,写着日记。日复一日,家中书橱里的书都被我读完,只等父亲去书店买来新书再添上书架。
“小丫头很好学嘛,再这样下去,老爸怕是要比不过你啦。”
这时,我总是得了便宜还卖乖:“那是自然,这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
只是父母很少在家,有时候推门看到路过的背包客,心中总是歆羡的。他们用脚步丈量世界,但是我不可以。我只能一个人看书、画画、记日记,周而复始,是那样的孤寂。因为生病,有时候只能由轮椅代替我双腿去行走。
其实我很想知道我梦境的由来,我也想去看更广阔的世界。但是,我担心父母,他们总是觉得对我有所亏欠,只想将我好好照料。如果我想提出一个人去没有目的地的远行,他们又怎会同意……
我在画板上肆意地涂抹着颜色,笔触的组合使它们看起来是那样的怪异。不过我知道,我将我的一些思想赋予了它。只是这些画没有人能真正读懂,或许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蒙娜丽莎,那我的画有一千种解读又何足为奇呢?

有了人陪伴的日子倒也不再那么无聊。时间过得比从前过得快了许多。有时候我们会在楼下花园,但因为我的行动不便,她大多数时间会来我家,聊天的话题每一次也都无一例外的集中在她的身上。她每日都生活在嘲笑和讽刺当中,除却我之外,没有任何的发泄点。
我没有任何能与她作为交换的谈话内容,休学一整年,我没有任何可以踏入的圈子。而我也不愿意将自己太过于暴漏在别人的眼睛里。说出的每一句话,日后都会演变成对方眼睛里对自己的了解。而这种想法本就荒唐可笑,就像是现在坐在我面前对自己所遭受的苦难喋喋不休的姑娘——总是想要找到一个人理解自己,在那之前,还是自己先了解自己吧。
父母对我结交了新的朋友感到满意,他们是成年人,只看重朋友的品行,相貌反倒被忽略。在他们看来,这个长相有些丑陋的姑娘心地善良,不会伤害到我,对我们的相处很是放心。
我的精神状态和身体正在朝着乐观的方向发展。回到学校中去已经毫无大碍。
可事实却是,在我进入学校的那一刻起,我便开始心慌。在此之前我想过无数种可能面对的情况,也为此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可是当现实摆在眼前的时候你便知道你的预想是多么的无力,在周围人异样的目光里你像一个负伤退场的小丑一样拄着拐棍艰难前行。耳边的所有声音都被自己的意识自动想象成是对自己的指指点点。
一种无力感布满了全身,阴雨的天气我却大汗淋漓。好几次都站不稳险些跌倒。在上楼梯的时候由于紧张没有控制好,身体失重眼看就要朝着楼梯磕过去的时候——
一双冰凉的手拉住了我。
那凉意几乎让我打了一个激灵,瞬间便清醒过来,朝着那个方向看过去。
一张普普通通的脸,没有任何出彩之处。身材也有些矮小。他面无表情的看着一脸惊愕的我,没说一句话,越过我,走在前头。
我却站在原地,好久都没有回过神来。周围的声音仿佛一瞬间全都消失了,我只觉得大脑里面“哔——”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再次见到他。
当我拄着拐杖走进教室里的时候,全班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原本喧闹的环境一下子安静下来,大家都在看着站在门口的我,表情无一例外是惊讶,是疑惑,是企图窥视关于我身体的残缺的真相。
在那么多双眼睛里,我却第一眼便看到了看向窗外的他。
他对我的特别没有兴趣,他的眼神用“平静”来形容已经不恰当,那明明是一种木然。
对身边所发生的任何事都不会在意分毫的呆滞。
在我后来的人生里,我经历过许许多多的人,但这种与周围整个环境都脱离的人只有两个。一个因为周围人的偏见而被无可奈何的孤立,她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只能接受,另一个却是将自己与周围的一切划清界限,不愿同流。
这两个人至始至终的贯穿在我的生命中,从未与之抛离,反而愈加的紧紧相连,渗入血液中去。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坚信,正是这两个人将我的命运推向了与从前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
而我也已经不知道在年少时候就遇见能够与自己的生命纠缠一生的人是幸运还是不幸。我有时候也想过若是我们没有相遇,那么命运的走向是否就这样改变了?可是一切都已经是冥冥之中就被注定。我们彼此见证了对方的青春,又眼睁睁的看着对方的容颜在岁月的长河里逐渐衰老,唯一不变的是我们对于这个世界来讲永远都是异类。永远不能够像其他人一样对着那些不同的人或惊叹,或厌恶,或怜悯。
我们,便是那个“不同。”
如今,我也会常常都会想起这个片段。说来也奇怪,在我此后的人生中经历过无数动人心魄的时刻,但大多都被我忘记,无法回想起连贯的情节。唯有这少年面色愁苦的望向窗外的侧脸,却是我一生都难以抹去的记忆。
我的座位安排在最后一排靠后门的位置。这是在入学之处我便主动要求的。我不愿意在众人面前拄着拐坦然自若,我承认我内心所忌讳的伤口并没有痊愈。但即便是如此,我也不允许再有任何人有机会揭开我的伤疤。
尽管我明白即使是这样,我的存在也是引人注目的。只是那些目光相比面对乔月的丑陋所呈现出的嘲笑要隐晦的多,我能够轻易的辨别两者之间的差别——是对我身体残疾的怜悯。
从我决定重返校园的那一刻起,我便没有想过我会拥有什么同谋,我一开始便笃信着我不会和任何人站在一起。这一场战役从一开始便只有我一个人为兵为将,注定会被现实所厮杀的溃不成军。
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但偏偏命运就是这样,总是在关键的时候开出巨大的玩笑,我对我高中生活的一切构想明明已经完美,却碰到了一个足矣将所有计划的打乱的人。
他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就便会将我的目光吸引过去。他周身都散发出苦难的味道,可是他明明没有任何缺陷——他并不好看,只是一个落在人海里都不会令人多看一样的普通人,却难得干干净净,头发永远都剪成最清爽的板寸。眉眼低沉,嘴角向下的弧度,使他的表情永远都是淡漠而木然。他在班级里并不出众,不打篮球,寡言,成绩也倒数。他总是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阳光洒在他身上的时候,他的侧脸很好看。
他从来不将任何的情绪暴漏在别人的眼睛里,将自己保护的这样好。
我几乎是没有任何预兆的便无可救药的爱上了他。年少的爱意从来都隐藏不住——尽管我把自己对他所有的猜测都写在有密码的本子里,尽管我将那些自己从来都羞于唇齿的话揉进纸团里丢弃,可我的眼神却还是出卖了我。
那几乎是这一个月以来最好的一个晴天,连绵的雨水宣告着秋天的正式到来。天气越来越凉,我坐在紧靠门口的位置,冻的浑身冰凉。
他的位置靠窗,恰恰是阳光最好的位置。出神的朝着他的方向看了好久才回过神来。午休时间,周围的人都在复习,或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聊天。我本就是一个不太被大众注意的角色,我的小心思,除却我自己,也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到。
我这样天真的想着,随手将写满了他的名字,涂满了给他的情话的笔记撕下来,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
“上午发的模拟试卷你看到了吗?我的怎么找不到了?”
“不会又被你当垃圾扔了吧?你也别找了,反正你不是也不学习的吗。”
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隐隐约约听到周围人小声说话。半梦半醒,说不出什么原因,心一下子燥了起来,只感觉身体沉重,仿佛淋了一场大雨一般腻歪着起不来,只能软绵绵的趴在桌子上。
“别翻了,多脏啊,你不会是夹在哪里忘记了吧。”
“怎么会,我都翻遍了,那张卷子上我记了东西呢,可重要着呢。”
“诶,你把翻出来的纸团都抖开看看。”
好烦好烦好烦。
我心里一面想着一面迫使着自己睁开眼睛,却像是梦魇一般始终醒不过来。可身边的一切声音都清晰的传入到我的耳朵里。
“这是什么东西?”
“什么啊,我看看……啊!”
“怎么了,大惊小怪啊。”
“你看这个不就是……情书吗?”
我听到了对话,听到周围的人好奇的私语,听到因生活无聊时刻都祈祷着有新八卦消遣寂寞的高中女生因窥视到别人秘密的兴奋心情。
“我至今仍然不能忘记最初看见你的那一眼,你就这样定格在了我的视线中,脑海中,甚至,雕刻在了生命里。在我人生短短的十七年里,我从未想过会爱上一个人……”
完了。
我无法睁开眼睛,但是直觉却察觉到那熟悉的字字句句都是出自于我自己的手,我听到她的声音因为发现了这了不起的八卦而渐渐激动,尖锐,我听到全班的哄乱,我能感觉到所有人因这乏味的高中一直压制的情绪的释放。
身上在冒虚汗。脸上发烫。这是我大病初愈以后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脑子里嗡嗡作响,不能准确辨别出任何一个完成的句子,各种各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头痛欲裂。
我几乎是强迫自己睁开眼睛,视线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晰,我渐渐看清楚已经绕到讲台前将我揉乱的纸团重新摊开,宣扬的嘴脸。
“你将会是我未来生命里最温暖的光。”
“……”
洋洋洒洒,我写了一整篇的情话,被暴漏在所有人的眼睛里,耳朵里。结尾的一句苍白无力,仿佛没等说完就被画上句号。结尾处的落款是他的名字。
时隔多年之后,我依然会想起这个下午,阳光过分的好,洒在他的身上,他侧脸的线条被模糊,那一刻你甚至认为全世界所有角落的温暖全部附加在一起也敌不过那个彼时少年。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他在我心里是如此摇摆不定的存在。直到这一切都走到终点的时候我才看清楚我错过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直到最后,我才明白我漏听的线索,竟然是整个事件最关键的一环。
我再也记不起他的脸,他的笑。还有,他的名。
哄笑,夹杂着幸灾乐祸已经蔓延到整个班级里。每个人的脸上都因这暧昧的情书而精神亢奋。这“这才是真爱啊,在一起啊!”
“太好笑了,怎么瘸子爱上自闭症吗?”
是一场多精彩的求爱,一个残疾人,竟然如此炽烈的爱着一个毫无存在感的人。
我坐在里面,面如死灰。双手冰凉,紧紧地扣在一起。我没有迎接任何一种目光,几乎是下意识地看着他的位置。
此时此刻我们都成了舆论的焦点。
他坐在那里,不笑,不皱眉,仍然是面无表情。可我分明看到他眼睛里神情。那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他。里面无端蔓延出的强烈恨意让我看的胆颤心惊。我怔怔,不知如何是好。
我无法继续坐在座位里。我想要靠近他,我想要告诉他,不是的,这一切的发生,我都不是故意的。我没有办法像任何人解释,那么我便不说,只要他一个人相信我就好。
相信我这一场蓄谋已久的暗恋,被发现以后只能成为误会。
可我的身体却无法站起来,我转过身去拿倚在墙上的拐杖却因为慌张而弄倒在地,弯腰去捡的那一瞬间因为重心不稳重重的摔在地上。我残缺的左腿裤管软绵绵的搭在凳子上,是我永远无法正视的伤痛。
当我拄着拐棍站起来的时候,发现他朝着我的方向深深望着。那种要将对方的样子永生永世的刻在自己眼睛上的状态叫我害怕。他的身体剧烈的颤抖着,眼神逐渐失焦。
几乎是在一瞬间,整个教室里面都充斥了一种幼兽濒死的哀嚎。尖叫声沙哑粗糙。所有的嘲笑与讽刺都在瞬间安静下来。
那一瞬间,我的脑子里仿佛突然炸开了一道白光,一时间看不清眼前的任何,只知道有什么东西永远消失了。仿佛泡沫一般,“啪”的一声便碎开。没有任何能够补偿的办法。也没有给我任何,能够去了解他的机会。
我张了张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在我人生的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都始终无法从当年的事件中挣脱出来,负罪感一直跟随在我身边,让我无法心安理得的过着自己的生活。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凶手,将一个原本生活在正常轨迹的人,硬生生的逼到了绝路。
可我至今也不知道那件事背后的原因。那天在所有人都兴致勃勃的想要看我们之间的热闹的时候,他悲悯的看着我,仿佛看着至亲的人一样的眼神,喉咙里有“咯咯”的声音,最终发出的声音却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有任何铺垫和预兆。
他疯了。
我再也不知道我的那一封装满了期待的信带给他的恐慌到底有多大。那背后有什么特别的隐情即便是在最开始有过好奇,在事情的后期,我也因为害怕真相而不愿再和任何人提起。这已经变成我心底最深的秘密。而当年我的同班同学是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 他们都默契的把自己与这个事故推开了关系。选择了保密。
我知道,我永远的失去了这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