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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文/纯懿

我叫司晨。我从小就莫名其妙地想到自己的前世。生活了二十多年,这个念头一直像魔咒般附在我的内心:我的梦中,常有一抹修长而苍白的指尖掠过我的眼。起初,我心惊肉跳地想要叫喊,但那指尖瞬间变成了一道白光,姗姗而去。那道白光是那样婀娜,好似善舞女子的腰肢一般,一静一动,皆玄妙无伦,让人不忍阖眼。见它向前慢慢行去,我忍不住也跟上了它——这是一条暗黑的长廊,一个斜坡。在暗光下,我依稀可见壁上画着牛车、骆驼,再一面墙上,绘着树木和持物的侍女。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何都是我从未见过的场景?见壁上似乎还有一行行字,我正待凑近仔细看时,那道白光的末梢似乎牵住了我的魂魄,“你跟我来,跟我来吧……”我耳边分明没有任何声音,怕是我的心在与我自己说话:要跟着它走,不然我又能去哪儿呢?白光忽然变得朦朦胧胧起来,我的眼前一片迷离,心也跟着突然间跳得飞快,让我几近窒息。
“有人吗?”我按着心口竭尽全力地大喊着,但同时心脏的抽搐让我全身冰凉。我的瞳孔一阵伸缩,白光在那一刻从我身上抽离开来,冉冉而去,我眼见着它在半空中盘旋了半刻,然后没入一个香炉中。原来那个香炉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但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亦没有一丝一毫的勇气去触碰它。可是,我该怎么出去呢?我根本不记得来时的路!我虽心急如焚,却是如此无助。没有人知道我的处境,没有人知道我的恐惧,但我一刻也不想呆在这样陌生的黑暗之中了。我竭力克制住心中的慌乱,咬牙暗示自己要平静、平静。我的手颤抖着,腿也迈不开步子。身子微微一晃,便好似碰上了什么冰凉丝滑的东西。循着微光,我凑近一瞧,只是一块不常见的绢布。我渐渐放下心来,但仍保持着警惕,慢慢挪动步子——只听“格拉”一声,我又撞到了什么!我的后背一阵寒意涌起,头皮隐隐发麻。虽然心下惴惴,我仍是壮着胆子低下头去看了一眼:还好,那是一个被我撞倒了的陶罐。在一点点的光亮里,才看清这个陶罐上有莲瓣纹饰的彩绘,倒也不显得粗拙。只是因为我无意间的碰撞,让这陶罐身筒上有些许的开裂。再往前看,周边还摆有壶、碗、盘、釜等等日用器物……
错了,这是古人的日用器物!这些难道不只是在博物馆的橱窗里才能看得到的么?我到底是在什么样的地方!
我脑袋中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便是:不论如何,我一定要找到出口……
有个微弱亮光的地方离我愈来愈近,那会是出口吗?我迈开大步,努力地向着那出口艰难地移动,我的心跳得也越来越快。等我再靠近那个“出口”一些,我发现那出口的墙壁上画着两头像狮子一般的怪兽。它们目光炯炯,张着血盆大口,青面獠牙,仿佛在那里已经等了我许久。我心中一颤,不由却步。
“晨晨……”我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如同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一般不顾一切地回应着:“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当我从床上惊坐而起,父母给我拧开床头的台灯时,我才发现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晨晨,你怎么了?”父母的忧心,让我欲说还休。
“没什么,做了一个梦而已。你们怎么比我还紧张?快去睡吧,不要再担心我啦。”我局促地抱紧被子,冲着他们微笑。
在我的请求下,他们不得不离开我的卧室。关灯前,我抬眼看了看闹钟,此时已近凌晨两点。
我的少年时期从未体会过真正的青春。被所有人所渲染的最美的年华于我来讲却如同噩梦一般。无数次我想挣扎着从这梦境中醒来,可是空荡荡的裤腿却时刻提醒着我这命定的事实。

16岁,骨癌夺去了我的整条左腿。从此我变成了“残疾人”。只能依靠轮椅或拐杖度过漫长人生。在这之前,我从未想过我的人生会遭此厄运,也从未想过我余下的生命里,陪伴我的都将是冷冰冰的工具。
然而在我的父母眼中,对这个结果足以感恩戴德。我在鬼门关里走了一圈,算是侥幸才捡回了一条命,尽管有着不能够忽视的残缺,可已经是万幸。
任何的不幸或许都会有对立面。更何况是建立在死亡线之上。
从得知自己患病的那一刻,我便已经做好了迎接这一切的准备。也不止一次想过,若是癌细胞提前转移,或是手术失败,那么不过便是一死。
在经历这件事之前,天真幼稚,总以为假若有一天非要在生死之间做出选择,那么死便是解脱,不再拖累父母,自己也再免受那些我自以为苦难的折磨,相对于“活着”这沉重二字而言,不知道轻松多少。我能够如此认为,不过是当时的我对于“死亡”二字,没有任何明确的概念。
父母只是普通人,在得知女儿得如此病的时候几乎崩溃。本想隐瞒我,可是他们自知他们无法在我面前完全控制情绪,更何况我已经不是懵懂的孩子,有知道自己病情的权利。
如今,当我真真正正的站在它的彼岸,直视自己现在的处境,朋友,父母,暗恋。成绩,排名,是否被重视。我曾经以为这其中的任何一件事有一天发生巨大的变动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都无法承受,也有过很多时候面对那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崩溃的说着绝望。仅仅十六岁,第一次感觉到了“绝望”。
现实永远比想象中来的更加迅猛,连酝酿眼泪的时间都不够。我仿佛是一个马上就要被人推进深渊的木偶只能麻木被所谓的“命运”推着向前。叫喊不出,动弹不得。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死亡。年少时候心思还未被尘世污染的太重,一切的感觉都是凭借着情绪本身,没有顾虑,毫无保留。内心像是被棉絮填满,塞得心脏一阵阵的发紧,像是要爆裂。一滴眼泪都流不出的我,看着快要失控却刻意保持平静的父母。直到那时我才明白——最深的崩溃,竟然是如此,没有一点反应,面部没有表情。只是呆滞着看着周围环境,仿佛从那个时候起自己便与周围隔绝开来。能够声嘶力竭的哭喊的人,一定还想要继续生活下去吧。那种愿望太固执,太强烈,只能以此作为发泄点,只能以偏激说一切能够抓住的人说“救救我。”
然而,我从一开始就断定了自己毫无希望。
死亡。那便是彻底的“无”了吧。肉身被焚化,户口被销户。照片收起,所有的衣物或是扔掉或是束之高阁。只剩下一点点可怜的灰。除却单薄的记忆,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坚决的证明我来过这个世界。但是,我却是真实存在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我曾经设想过我未来生活的一百种可能,但其中没有任何一个,是和今天有一点点相同。我开始整日整日都陷入恐慌当中。漫长且拖沓。这些本来与常人无异的时间,于我来讲都变成了倒计时。那是亲眼看见自己生命被慢慢消耗掉的过程。
父母不肯放弃,执意要为我做手术。我还是未成年人,无法拒绝手术。他们不相信概率,不相信手术中会出现的意外。他们执拗地认为我能够抓住那万分之一的希望。
手术以后,我昏睡了整整三天,早已经超过了麻药苏醒的正常时间。意识模糊,口渴,饥饿。眼皮沉重,无法让自己醒来。亢长的睡眠中夹杂着诸多混乱的梦境。像是在飞,又突然下坠。如此不断重复。在那梦里每一次我都真真切切的感觉到自己马上就快要死了,可是总有一股力量牵扯着我在落地前的一瞬间顿住。
醒来的时候正是午夜。病房里面仍然是黑暗一片。睁开眼的一瞬间,恍然隔世,以为自己还在梦中徘徊。医院走廊微弱惨白的光线照射进来,黑暗中听觉变得灵敏,隐约能听到有哭喊声,哀嚎声。如果我死了,恐怕周身也便是这种声音吧。据说人的听觉会最后消失,我听到这人世最后的眷恋,我会不会想要再看他们最后一眼?活着的人永远都不会停止对自己死亡以后的猜想。大多数人也不会意识到自己的生命有多宝贵所以才肆意的挥霍浪费。正如我之前浑浑噩噩所过的所有日子。如今的新生,我需要用整条腿来换。脑子里竟是胡乱的猜想。我抓住了那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活了下来。在这空无一人的病房里重新审视我过往的经历。然而此时我竟然发现,没有任何能够回忆起的东西,那一刻,心里竟然也没有任何惦念之人。这一次疼痛不单单是将我周身的所有力量悉数散去,我觉得自己失去了爱这个世界的能力。
生命是如此飘渺虚幻。16岁,在重生的那一刻,瞬间苍老下去。
手术以后便进入了漫长的修养期。确定身体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以后,我搬回家去静养。
我家的小区全是旧楼,没有电梯。我只能在父母的搀扶下吃力地爬上二楼。我从没有觉得这几层楼梯那样长过。每踏上一步都无比艰难。看着近在咫尺的家门,我忽然有种恐慌感——我此后的每一天都会如此吗?我的人生,再也不能凭借着我的双腿走到更高的地方了吗?在医院里忍受着巨大的疼痛都从来没有掉过眼泪的我,此时此刻却泪流满面。这是我第一次直面的认知到,我已经是和别人不同的了。
我没了左腿,我是不完整的存在。
父母因我的重生显得很满足,我也尽量在他们面前装出一副开心的样子,貌似无所谓。在他们的眼里我一直都是懂事而又坚强的孩子。但我的表现仍然让他们感觉到意外,母亲曾不止一次试探性地问我“如果你觉得难受就跟妈妈说,不要因为害怕我们担心而自己忍着。”每一次我都笑着对她说我真的没事了。一切已成定局,我能做的只有面对和接受。
母亲欣慰于我的豁达和懂事,不再像开始那样紧张兮兮地盯着我,怕我做出傻事来。
我自然不会。为了我能够捡回这一条命,我的家庭几乎已经为我奉献出了一切。我不能够自私的存活下去,我已经直面过死亡,比其他人更加懂得重视生命。
父母要工作。家里便整日都剩下我一个人。我在刚刚步入高一时便住进了医院,没有朋友来看望。自己也不能够去其他地方,时间大把大把的空下来。我每天都能够感觉到自己在被消耗,毫无意义的被这流逝的时间消耗着。却无能为力。
我生活的全部内容都变成了发呆。整日靠在窗子前,望着楼下,目光呆滞而空洞。我失去了少女应有的活泼和无虑。却也不为任何事情忧心忡忡。我感到自己在渐渐变成一个容器。只是将所有的器官都扔在一起,没有任何“生”的迹象。只是行尸走肉。
我每天都看着相同的人在这里进进出出,从前那些只觉得面熟的脸现在突然变得亲切。他们没有人会知道在某一栋房子的二楼,有一个偷窥者,将他们走出小区之前的喜悦、匆忙、焦躁统统尽收眼底。
频繁闪现在我眼中的,是一个身材微胖的女生。
她总是含着胸,头深深的埋下去,从不东张西望,只走自己的路。我对她产生了浓厚了兴趣。因为,我至今都看不清楚她的面容。
人可能都是这样的心理,越是模糊的镜面越想擦干净。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见那姑娘的脸。
周末,我主动要求妈妈带我下楼透透气。她很是惊喜。自出院以来,我便一直都呆在家里,因为许久没有接触过阳光,整日都呆在屋子里,整个人的气色都不算太好。
此时,已经是春末。
这是我住院以后第一次大面积的接触到阳光。我已经忘记了整个人暴露在强烈的阳光下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恍如隔世。原本总是冷冰冰的身体瞬间温热起来。额头上也渐渐有了汗意。
我坐在花园里的椅子上。妈妈在不远处和别人聊天,我迫切的想要看到那个整日阴郁,不肯抬头走路的姑娘,我想要窥视到她的内心。
我承认,这一场疾病改变了我的整个人。我不止一次的想过,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要遭受这样的命运?我莫名地渴望找到同类,找到这个世界上另一个和我一样有着某种缺陷的人。
太久没有外出,强烈的光线让眼睛不适。我眯着眼睛,看了看手表,十一点四十二分。她每天都会在十二点之前回家。
果不其然。她远远地走过来了。和我以往看到的一样没有任何差别。近距离看下来,她的身材很匀称。她一直低着头,默默的向前走。
在她快要经过我的时候,我轻轻的叫住了她。
“嗨。”
她在我身边停住,微微抬起头,疑惑的看着我。这时我才看到,她的刘海留的很长,几乎都要遮住了眉眼。但是仍然能够让人看清楚相貌——脸扁平,而且臃肿。眼睛不知是因为睡眠问题还是其他无精打采,黑眼圈大的吓人。三角区长满了痘痘和粉刺。此时她正看着我,眼睛里充满着疑惑和惊慌。
“叫我?”
我没有想到我一直好奇的人竟然是这幅样子。我宁愿只是个普通人。她真的是太丑了。我无法形容看到她的那种感觉,叫人从心里莫名的厌恶。但也就是那一瞬间,我便断定了我们是同类,她一定是那种在学校里被欺负得很惨的人。被排挤,被冤枉,不被重视。和现在的我,一模一样。
我的直觉是对的,我们是同类。
厌恶的感觉持续不到三秒轻易就被内心的罪恶感碾压得一干二净。我冲她笑笑,尽量平和友好地说:“看校服,你是三中的?”
她不说话,只缓慢地点了点头,她整个人都是一副迟缓的样子。疑惑的打量了我一眼,马上看到了我身边的那副拐。她的视线随之看向我的空荡荡的裤管,眼睛里面充满着震惊。
这一切,都被我尽收眼底。我只装作不知,甜甜笑着:“我也是三中的,不过现在办理了休学。下学期开始了我再回去上课,你是几年级?”
“高一。”
就这样,我与她相识了。
这像是一场我蓄谋已久的游戏。
在后来的相处当中,我得知她的生活相比我来说是一样的失败,甚至更糟——因为相貌而产生的排挤,从一开始,所有人都默契的选择了对她的欺负,并且越演越烈。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他们每一次都会嘲笑我,关于我的脸大家不是早就已经看的清清楚楚了吗,为什么还要一次又一次的拿出来说捉弄我。”
“他们这样欺负我难道真的不会糟报应吗,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司晨,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默默忍受,青春期的女生大多数不都是不太好看的吗,所以我有耐心等,好多人都是上了大学以后才变得漂亮的,司晨,你好好看看我,我五官也不算是特别丑,还有救,对吧。”
这样的话,每天都会重复。安慰的话说过太多遍,我知道她并不相信,她只是想听到有人安慰。
那么我便说出来,只要是她喜欢听的,我都会说。尽管在我眼里,她的丑陋已经是无法拯救的了——五官组合的别扭,整张脸上的痘印越来越多,皮肤的状态已经太糟糕。即使是这样,她仍然固执的认为自己还有重生的机会。
但我却知道,有些伤疤的确是会跟人一生。即使现在将它们都忽略,在别人的眼里都是明显到刺眼的BUG。
她本身便是一个矛盾结合体,除去她向我抱怨她的不幸以外,说的最多的便是“我宁愿被所有人都忽略,也不愿意成为他们的关注点。”
“你等着看吧,以后我会变得很漂亮很漂亮,所以他们现在尽管看我嘲笑我,我会逆袭的。”
唯有她这样说的时候,我无法开口说出任何字。
长时间的陪伴,我对她的感情早在不知不觉当中便由最初的轻视,到同情,到如今的盟友。因我知道,她如今所遭遇的一切都有可能在以后复制在我的身上。这种期望别人忽略,又相信自己的以后会变得更好而病态的想要获取的关注,只会让人一次又一次,身不由己的扑向绝望的深渊。
在她眼里,我始终扮演着她的一根救命稻草。几乎不需要花费时间了解,就能够取得她的信任。
她长时间的备受排挤已经注定她没有选择朋友的资格,而我,也是如此。
在此后相当长的日子里,我们的生命里只有彼此。我们成了两只被抛弃的幼兽一样惺惺相惜,却又不愿意为对方去舔舐伤口,我们一方面因为彼此微妙的相似点而不能够离开对方,一方面却又和大多数人一样唾弃着对方难以启齿的地方。在我们的骨子里,和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一样都逃脱不了世俗的偏见,却都有意忽略掉自身的残缺。
我们相互之间建立起的这种默契满怀恶意,可依然像扮演对方生命里的唯一救世主。